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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短篇小说)

2021-10-29路福行

作品 2021年10期

推荐语:关峰(西北大学)

看过不少同学的作品,最大的感受,是他们迫切地向世界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甚至是判断。但无一例外,大多数同学的写作是残酷的,充满着血腥和无奈。这肯定不是偶然的,与他们所处的语境分不开。但是否也有着以写悲为高的心理,值得商榷。初读路福行的小说《异化》,颇多想法,归结起来,就是几个词,讽刺、悲悯、泥沙俱下,当然还有油滑。讽刺是指多处有对人物的反讽、戏谑,和语言的反讽效果。悲悯是藏在讽刺里面的,故事的叙述语调是戏谑的,但情怀却是悲悯的。泥沙俱下指的是情节的混杂、语言的混杂,这也导致了油滑的产生。小说主要描写了陈百春这个寒门子弟奋斗、挣扎、追求,以及误入歧途而幻灭的故事。陈百春之所以产生那样的悲剧,和他的原生家庭脱不了关系,同时,也和这个金钱社会、成功哲学的引导不无干系。陈百春做的一切,是想摆脱自己父亲代表那个圈层,进入自己理想的那个圈层,从而成为一个自以为成功的人,他的错误,是相信了那个梦想可以成真的自我暗示,以及在实现跨越的过程中,干了一件社会所不容的错事。当然,小说也不完全着笔于此,还有一点,是通篇蔓延的无聊感,无论是著名作家古夫几次三番毫不厌倦地讲述自己成功的过程,还是叙述者无聊透顶的日常生活,亦或整个文本所呈现的内蕴,都弥漫着一种平庸的无聊,或者无聊的平庸。小说中的陈百春形象带有一定的典型性。贫穷山村的少年的世界里弥漫了严厉(教育)、无情(卖女)、欺凌(同学)和蛮横(父亲)的气息。学校和家庭是这样,社会亦如此。首尾照应的“古夫”象征了精神世界的荒芜。陈百春的悲剧是社会悲剧,是对异化现实的控诉和反讽。小说语言流畅,比喻奇警,但用词当以准确为要,有些地方的表达,值得商榷。同时,从写作技法来讲,文章也难逃窠臼,我们在塑造一个人物时,总是在罗列一些事迹,通过这些事迹来证明这个人物是怎样的,这样写是便捷许多,但是否有更新鲜的表现手段,同样值得探索。

那年夏天,著名作家古夫先生来我校演讲。像古夫这样的大人物,场面自然相当壮观,用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形容真不算过分。下午两点三十分,讲堂外已排起梳子般的人海长龙。黑压压的人头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我猫着腰在各条长龙里来回穿梭,企图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姿态巧妙地偷渡到最前面。很不幸的是,我被彻底挤出了人群。不过在讲座即将开始时,我还是抢了进去,各个角落里都塞满了人,显然我无处可插。就在这时,维持秩序的保安大叔指着最前面朝我努努嘴,我就在台子底下坐了。

古夫是我最崇拜的作家,没有之一。他几乎获遍了全世界所有的文学大奖,真所谓拿奖拿到手软。他所有的小说我都看过,大多还不止一遍。古夫先生没有讲文学创作或他的作品,这让我感到失望。他讲的是他的人生经历。他的人生堪称神奇,在他讲到动情处时,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成为人上人的那种把一切踩在脚下的得意,顿时心凉了一大截。后面的时间我基本没听,無非是一个成功的人普遍都有的坎坷经历,无非是一个有坎坷经历的人终于扬眉吐气的神气自满。如果你看看电视上那些访谈节目,你就会发现都是这些东西。

终于挨到六点。原定计划五点半结束的,但古夫先生自己讲得很嗨,愣是拖了半个小时。其实这些都可以理解,成功的人总爱给别人讲自己的经历。但出去显然比进来更难,所谓“上树好,下树难,擦破睾丸缓三年”,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跟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各种汗液、脂粉的气味让人窒息。我捂着鼻子朝后看时,发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但一时想不起是谁,只觉得在哪见过。我回过头继续走着,突然,一只手抓着了我的肩膀,我愕然地盯着眼前这个抓我的人。

“不认识了,我,陈百春。”

“哦——”

不错,这个人正是我的小学乃至初中的同学陈百春。不过印象中的陈百春是那种眼里只有学习的学霸,怎么也来听这种纯粹无用的讲座,更何况……不对,他怎么在这?陈百春见我一脸蒙逼,哈哈笑了。于是问起我哪个专业,几年级等。但我对他这些提问根本没有兴趣,于是直截了当地说:“你怎么也来这种三流大学了?”陈百春显然对我的提问有些猝不及防,愣了一下,随即以一种自嘲且无所谓的口气说:“高考考砸了呗!”接着又邀请我出去喝几杯。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陈百春讲起自己的经历,我才知道他复读了一年。陈百春喝酒非常大气,大扎杯一口就没了底。我说:“学霸也喝酒这么猛,不应该啊!”陈百春呵呵笑着,“高中那会就喝了。”高中那会?这与我的记忆相差何止一点。印象中的陈百春是那种能在座位上坐一上午,中途都不带上厕所的,但能在这种三流大学里碰见他,多少可以理解了。

一直喝到后半夜两点,但他没醉,我醉了。我趴在马桶上狂吐,犹如黄河之水,一发不可收拾。吐完之后,又顿感回神。陈百春搀着我往宿舍走,此时我才发现他高我何止半头。他躬着腰扶着我一百六十斤的躯体,喘息不止。“大哥,你该减肥了”,他吃力地说。我猛地转向他,他一下没踩稳,我俩直接摔在了地上。我趴在地上不动了,陈百春又架起我直到宿舍。

我和陈百春互留了联系方式,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联系过。

我和陈百春很早就认识,要说具体一点,是在小学一年级,六七岁的样子。但时间毕竟过去很久,要回忆得再清楚些,恐怕是不能够。但想起来,有几件事还是记忆犹新。我和陈百春不同村,学校在他们村,每天半小时的山路是我的第一堂课。尤其到冬天,路上又冷又滑,每天得更早起来,随便拿个馍馍,就跑去学校,连厕所都顾不得上。因此,第一堂语文课就会有学生把屎拉到裤裆里。当然,这更多是我们语文老师的缘故。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脑袋像拿油磨石磨过一样,锃光瓦亮,两眉间长着一颗黑痣,痣上生着一丛白毛。就这模样足以吓人,却还是个暴脾气,三句之内见一“啪”。“啪”是不管你答对答错,三句之内必让他的戒尺敲一下。所以他的课堂,学生宁愿忍者,也不敢提上厕所。所以他的课堂,屎拉裤裆是件平常的事,不足为奇。但陈百春让我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他屎拉裤裆这一行为,而是他爸对他这一行为的态度和行为。陈百春坐在我前面,当一股恶臭弥漫整个教室时,大家的第一反应不是捂鼻子,而是哈哈大笑,有一个起哄的更是说:“这谁昨天吃的啥好吃的,这么臭。”紧接着大家的目光聚集在了陈百春身上。陈百春满脸通红,头塞在胸前,一动不动。班主任下来朝陈百春的头上敲了三下,说:“回家换裤子去。”陈百春一歪一扭地走了。

第三节上数学课时,陈百春来了。不仅换了裤子,还带来了他爸。不多久,就听见外面嘈杂的吵闹声。数学老师是个矮个头,踮着脚趴窗户看,不过瘾又跑出去。几个胆大的跟了出去,之后所有人跟了出去。只见陈百春他爸拉着班主任的脖领,旁边几个老师拉着。原来陈百春回家后为了不让他爸揍,撒谎说老师不让上厕所。陈百春他爸一听就怒了,但只是嘴里叨叨,脱下陈百春的裤子擦屁股时,越擦越生气,换好衣服,就拉着陈百春来找学校。班主任一听陈百春他爸的指责,眉间黑痣上的毛一下子直了起来,两个人吵着吵着打了起来。最后旁边几个老师拉开,解释一通,陈百春他爸又觉着是自己儿子的错,脱了布鞋,撵上陈百春就打。

那时候的冬天很冷,一冬要下十几场雪。有一天,陈百春穿着他妈的粉红色棉袄来上学,脚上穿的是他爸的迷彩大棉鞋,像一双巨大鸭蹼。棉袄将陈百春整个人包在里面,他走路只得慢慢挪,冷不防就是一个狗吃屎。几个同学嘲笑他的穿着,喊他女人。但我并不参与其中,我只是站在一旁悄悄看戏。陈百春被逼在墙角,低着头抹眼泪。我们班个头大的几个男生还要过去踢陈百春几脚,这时,那群女生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这大多时候更能鼓励男生,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他们打陈百春是为了逗女生开心。也就是在那一年,香港一位著名的女慈善家发起了向贫困山区孩子捐献衣物的活动。起初,当那些大包摊开时,并没有人取。陈百春是第一个在那堆衣物里挑选衣服的人,并因为和一个男生争一件羽绒服而大打出手,那是陈百春第一次那么勇敢。幸亏班主任及时拉开,把衣服给了陈百春。那件羽绒服陈百春穿了三年,毕业时上面布满了花花绿绿的补丁。其实,里面的鸟毛早掉没了,陈百春他妈扯开里外层装了棉花。

毕业后,我和陈百春去了同一所初中,不过他是重点班,我是普通班。

陈百春让大家讨厌还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学习好。陈百春在小学和初中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据去过他家的同学说他家就是用他的奖状糊的墙。虽然这些荣誉都是他自己努力来的,但这样一加工宣传,却叫人心里很不舒服,尤其是那些家长,包括我爸。我是成绩特别差的那种,有好几次考完试不敢回家,躲到山里,害得我爸大半夜满山找我。那些家长教训自己的孩子,都说:“你看看人家陈百春,同样老师教的,再看看你。”本来和陈百春并无关系,但时间长了,总有一种都是因为陈百春才挨打的感觉。以至于有一次我爸跟我这么说时,我反来一句:“那你叫陈百春给你当儿子去!”不过这并没有吓着我爸,他拿根井绳,打得更狠了。

上初中后,我和陈百春并不同班,而且小学时的大多数同学都在这所中学,和他一个班的也大有人在,因此,不常玩耍。但每星期回家我俩必定同行。他上初中后,他爸给他找了一辆自行车,上海牌的大梁自行车。我爸嫌危险,让我步行。于是两个小时的沙石路,我走了一年。有一次,我正背着书包走着,陈百春骑着车子后面来了。

“南小桡,坐我车,我驮你。”

于是此后有一段时间都是他驮我上学。我们的学校在川里,家在山上。有一段很长的下坡路,在这段路上,陈百春的刹车经常失灵,我和陈百春连同他的车子常一起滚入水沟。后来,我爸给我买了车子,时间不久,陈百春的车子坏了。那天,我们俩并排骑着,比着速度,谁也不肯退让。突然,陈百春从车头上直甩了出去,足有一米开外。爬起来一看,大梁与车头的焊接处断了。陈百春这辆经历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车终于寿终正寝。没几天,陈百春他爸给陈百春买了一辆新的,深红色凤凰。陈百春非常得意,经常把我甩在后面,一定要把我甩得远远的才愿意停下来。等我追上时,冷不丁蹦出一句,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半小时了。

但谁能想到,就是因为这辆车,我和陈百春彻底闹僵了。那是初二下半学期,我和陈百春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群当地的学生堵住我们,扬言要割陈百春的车胎。陈百春挡在他的车子前,那个带头的拿出小刀咋呼他躲开。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但还是攥紧拳头,抡了带头的几拳。大哥吓得怂了,说话都结结巴巴。陈百春却趁着混乱跑了。不一会,我才知道那带头的并不是真正的大哥,当真正的大哥站在我眼前时,我双腿战栗,连忙哀声求饶。大哥却不吃这套,把我摁在地上一顿胖揍。

就因为这件事,我和陈百春彻底闹僵了,再没有说过话。

初中毕业后,陈百春去了县一中,我去了县三中。县一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以至于当时穿上乔丹、阿迪达斯根本没人看,但穿上一中的校服会让人肃然起敬。按当时人的说法,考上一中,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县一中在城中心,县三中在城外,说白了,还是在乡下。从三中到一中并不算远,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但高中三年我甚至没见过陈百春一面。

也就是沾陈百春的光,陈百春他妈那个病秧子才进得了城。陈百春他妈有病的事,我很早就知道。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正上课呢,陈百春他姐闯进教室,就喊:“百春,赶紧走,妈快死了。”陈百春像饿了几宿的老牛样嗷嗷地哭着跑了,之后好几天都没有看见他。陈百春一走,课间失了很多乐趣,后排的几个大个子偶尔也调教一下前排的矮子,但那群女生并不赏脸,连脸都不抬一下。过了一周,星期一时,陈百春又背着书包,屁颠屁颠地来了,像往常一样坐在第一排靠窗户的位置,跟木桩子一样再不动了。陈百春他妈终究是虚惊一场,送到卫生院,打了一针,又活泛了。陈百春他妈查出脑血栓是在五年级时,其实此前,陈百春那满头茅草、脸黑得像锅底样的姐姐经常造访我们教室,陈百春那老牛般的吼叫也令我们的耳朵起了几层茧子。但此后,陈百春那弱不禁风的姐姐再没来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姐姐被他爸卖给了外县的一个光棍,原因是为了给他妈看病。陈百春他爸散布出这个消息时,方圆几百里的光棍都疯了,每天提着好烟好酒找上门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陈百春一家也因此享受了一段只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地主才有的奢华生活。陈百春他爸前后比较,最终还是把女儿卖给了最后找来的光棍,原因是他价钱能出到三万元。陈百春他妈凭着这笔卖女儿的巨款,终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直至下不了炕。陈百春因此成了家里主要的劳动力。其实,陈百春五六岁的时候就跟他爸下地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和他姐去沟里抬水,还没犁把高的时候就学着耕地了。陈百春毕竟人聪明,没几年,就被他爸调教得精精干干,干起活来也得心应手,十二岁时,割麦子的速度已不输一般的成年人了。

那几年,但凡是有点脑筋的男人都不怎么种地,出门打工了。陈百春他爸能生出陈百春这样的小子,脑筋自然差不到哪去。但陈百春他妈拖着后腿,走不出去,只得待在家里侍弄着几垧庄稼,白白眼馋那些出门挣了大钱的人。陈百春考上高中,去了县城,陈百春他爸就让陈百春他妈跟了去,美其名曰是给陈百春做饭,以让陈百春好好学习,但大多时候反而成了陈百春的累赘。就是在这样边照顾他妈边学习的情况下,陈百春依然保持着年级前百的成绩。

高三那年,陈百春他妈脑血栓突发,并没有像前面那样开玩笑,而是真正地死了。这也许就是陈百春第一年高考落榜的原因。据说他此后很少去上课,终日窝在宿舍。陈百春说他高中的时候就喝酒了,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师觉得陈百春是个苗子,就找家长动员。陈百春终于回到学校,但整日心不在焉、呆滞麻木。落榜后,陈百春决定外出打工,陈百春他爸也同意。但临行前被村里人拦了下来,对着陈百春和他爸是讲道理一阵,骂一阵。最终,陈百春决定复读。

大学的时光确实清闲。如果宿舍里不安排住六个人,是一个人的话,估计我早被窝里发霉了。每天游戏中插着上课,难免厌烦。看着校园里一个个出双入对,我也是春心萌动。我的女朋友是我们班的学霸兼班花,可能是太优秀,反而让人敬而远之,所以一直单身。我曾无数次在宿舍“卧谈会”后,把她当作意淫对象,有好几次连孩子的乳名都起好了。就是凭着这臭不要脸的精神,我终于向女神表白。也不知是苍天垂怜,还是她被猪油蒙了心,竟然答应了。随着交往渐深,两具饥渴的身体难免做些成年人该做的事。但总是戴着套子,几次下来,老感觉卡在什么地方,上不来下不去的。于是在我的百般哀求之下,我们俩终于得以完全“坦诚相见”。当然是射在体外。我心存侥幸,每次完事后,总不忘夸耀自己的“技术”。但常言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终于有一天,女朋友说她犯恶心,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边哭着一边抱怨我。我也慌了神,仿佛晴天霹雳,一边安慰她,一边想解决对策。对策是明摆着的,关键是筹钱。本来认識的人少,又碰上月末,大家的钱包比自己的脸都干净,借了一圈,才借到几百块钱。就在这时,我猛然想到了陈百春,但即刻又灰了心。我自信我对陈百春家还是了如指掌,能把亲生女儿当猪娃子一样卖,能有多富裕?我估计陈百春也是抠着脚指头在过日子,但还是抱着瞎猫撞死耗子的心态向他张了口。陈百春的反应让我今生难忘,他非常爽快地给我转了三千块钱,还问我够不够,我激动得就差跪下来了。做完手术后,我和女朋友的感情也走到了尽头,分手那天,我把剩下的一千多块装进了她的口袋,算是一点补偿吧。

分手后,我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意志消沉。旷了一周课,竟惹得辅导员找上门来,我不据理但也力争,最终辅导员以叫家长相威胁,我也是怕东窗事发,服了软,规规矩矩上了几周课。虽然之前常在校园里碰见陈百春,也招呼几句,但这次毕竟帮了大忙,再说我暂时也没钱还他,于是决定买点东西登门感谢。我去的时候陈百春并不在宿舍。几个袒胸露乳的大汉骂骂咧咧地玩着手游,我问陈百春的床,他们指给我。这时我才注意到陈百春是他们宿舍唯一一个挂帘子的,我一拉开,更是惊呼,与其他几位类似猪窝的布置相比,这里恍若天宫。我给陈百春打去电话,他很快来了。奇怪的是,陈百春一进来,宿舍里突然没了一点声音。陈百春看见我非常高兴,招呼我坐,又倒水。我说:“你别忙活了,我是来感谢你的,你这样倒好像反过来了。”陈百春哈哈笑着,说:“没事,没事。”他屁股刚挨到椅子上就点了一根烟,问我抽不抽,我说不会抽。我瞥见他抽的是黑兰州,这在学生圈里算高档烟了,一盒就要十八块呢。陈百春叽叽歪歪,话越说越多,我几次想借口逃走,他扯东扯西,完全不给我机会,最后不知怎么扯到出去喝几杯。我无奈点头,还装出一副很乐意的样子。陈百春说等他先洗下头,就去拿水壶,发现没有水,骂道:“哪个狗日的把我的水用了?”对面的胖子说:“我用的,刚才洗了个脚,我的壶没水了。”“我日你妈,没水了不会自己去打?”“我还日你妈,你嘴巴放干净点!”陈百春扔下壶,扑过去一把把胖子从床上提了起来,脸上扇了几个来回,又摁在桌子上。我看见胖子在陈百春手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毛毛虫,缩成一团,赶紧起身拉开他俩。我刚要劝陈百春消消气,一转脸,自己先吓了一跳,陈百春面目凶狠,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陈百春掉着笔杆长的鼻涕,被逼在墙角,抹眼泪的画面,顿时出了一层冷汗。陈百春变了,这个想法突然产生,并在心头不断回荡。

拉开他俩,我站在旁边,显得格外尴尬。我向陈百春告辞,他起身送我,我不敢推辞,只好叫他送到楼门口,才蹦出一句:“你回吧……咱们改天再聚。”陈百春说:“好,改天再聚。”出了宿舍楼,我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很快地走回了宿舍。

自从上次从陈百春宿舍回来,我一直刻意躲着他,一来是我俩并不很熟,二来就是怕他要钱。我现在直接穷得干蘸盐,温饱都无法保障了。好在陈百春知趣,一条消息不发,这也正合我意。于是在校园里看见他时,我会立马躲起来,直到他走远,才敢出来。

恍恍惚惚又到期末。一到期末,校园里突然间多起背书的人,自习室更是每晚爆满。据说看东门的老大爷就是根据这来判断是否快放假的,学校外面当街开的那家宾馆也是在吃过几次教训之后,在这段时间歇了业,打发员工回家休息了。我自然不会例外,勤勤恳恳地上起课,每节课像狩猎的猎人般仔细捕捉着老师划的重点。但偏偏有个四十来岁的女老师,身材像个几十年风吹日晒的破桶,两腮垂下来几片跟刚挂上屋檐的腊肉般的赘肉,脑袋四方四正,没十几厘米的头发偏弄个卷毛,跟个鸟窝似的,她从来不划重点,还说:“凡是我讲过的都会考。”瞧那张像被屁熏的嘴脸,我恨不得上去踩几脚。

但为了不挂科,还是得背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高三那段苦逼的日子。有学生总结说,大学就是十八周的幼儿园加上两周高三,现在看来,真是这么回事。陈百春就是在我拼命制作小抄时,打来了电话。他说他爸来了,叫我陪他去一趟。我说你爸来了叫我干啥,他依然让我去。本来不想去的,但谁叫咱欠人钱呢,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于是赔着笑脸去了。陈百春他爸我在小学时见过几次,挺精干一人,想不到如今这般老了,活脱脱一个僵尸。他干瘪得像一只三九寒天里的麻雀,两腮凹出两个大坑,脸上满是刀刻般的褶子。我们三个坐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其间都是陈百春他爸问陈百春,陈百春带答不答,气氛非常冰冷。我格外尴尬,撒谎躲去了洗手间。回来后看见他俩吵起来了。陈百春他爸掏出几千块钱,拿黄皮筋拴着,推到陈百春面前,陈百春哼笑了一声,说:“又把谁卖了,还是骨头架子都能卖钱了?”陈百春他爸站起来打了陈百春一个耳光,陈百春的脸唰地红了,站起来跑了。陈百春他爸的手在半空中发抖,两汪眼泪在布满褶子的脸上流成了几十道支流。我跟出去时,陈百春倚着电线杆在抽烟。陈百春他爸也跟了出来,走过去把钱往陈百春的手里塞,陈百春一把甩开,钱在空中飞出了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啪地落在地上。陈百春他爸转过身又捡了起来。

“你姐她……”

“别跟我提我姐!”陈百春直接打断了他爸。

“……”

“百春,就咱父子俩了,我就你这一个娃了,百春……”陈百春他爸走过来试图抱住陈百春,陈百春一把推开了他爸,一脚踢翻在地上,扬长而去了。

“百春……百春……”

陈百春转过拐角看不见了。陈百春他爸趴在地上,捶地大哭。我走过去扶起他,他刚一站稳,就一把推开了我,还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愣在那儿。他弯腰捡起那沓钱,在衣服上拍了拍,手攥着塞进了裤裆。就是这一动作,把我彻底逗笑了,为了不使自己笑出来,我把手指头放进嘴里,使劲地咬。陈百春他爸转过身一高一低地走了,等看不见时,我才取出手指,一看,咬出了几道深深的牙印。

考试那天,我跟监考老师斗智斗勇,笔杆里、袖筒里、鞋壳子里装满了小抄,自以为非常高明。转过头一看,旁边的女生丝袜上贴着小抄,看时,一撩短裙,不得不佩服人家的智慧。考完后,成绩陆续公布,虽然不好,但都及格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天我给陈百春主动发出消息,问他回不回家,搭个伴一起回,他生硬地回了两个字:不回!那年冬天,陈百春一个人在学校度过了寒假,估计他爸也是一个人过的大年。

陈百春和他爸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他姐。他姐嫁给一个能给自己当爹的光棍,可想而知,日子能好到哪去。那光棍偏又是个酒疯子,一喝酒就打人,终于在陈百春大二的时候,光棍酒后和他姐吵架,一失手,陈百春他姐脑袋撞到桌角上死了。这一吓光棍酒倒醒了,连忙背着陈百春他姐扔进了井里,制造出跳井自杀的假象。但雪地里埋死人,雪消了出来了。陈百春他姐刚埋没几天,就事发了。陈百春那光棍姐夫也进了监狱,前不久被枪毙了。这是陈百春后来跟我说的,那天,我也是随口一提,倒更像是找点话题。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陈百春他姐我几乎没什么印象。至于她嫁给光棍后怎样,我是一点都不感兴趣。陈百春呵呵笑着,“死了!”我心里猛地一惊,再一看陈百春,他脸上没有哪怕一丁点悲伤。我不好再问,他倒不在意,从容地说开了。

开学后,刚到学校没几天,陈百春打来电话,说出去逛逛。诺城的天气还很冷,前天就下了一场大雪。大街上,车来车往,行人却稀少。每刮来一阵风,都感觉脸上要起好几道口子。在路过小摊时,陈百春说要买根皮带。他在那架子前挑了一会,拿了根黑色的。交给老板,老板说三十五。陈百春并没有立即掏出钱付款,他接下来的举动让我都感到难为情。他和老板展开了一场史诗级的讨价还价,从三十五砍到三十,到二十,到十五,最终以十三块钱的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站在一旁,既惊叹,又不好意思。老板嘴唇上都起了几道口子,从陈百春手里接过十三块钱,又说:“娃子,你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呢。”陈百春嘿嘿笑着,在回去的路上,他把皮带一对折,一拉,啪的一声,说:“这皮带也就值十块钱。”我忽然想起点什么,怯怯地说:“那钱,我先还你一千吧,剩下的下个月一定还。”陈百春大气地说:“不着急,我有,你啥时候有呢再还吧,不着急。”也许就是因为陈百春的豪爽,我才决定晚上还跟他转的。

晚饭后,我和陈百春第一次登上了生科楼的楼顶。天色全黑了,对面的教学楼亮着几间,楼底下传来一波又一波疯婆般的浪笑。月亮挣脱音乐楼大时钟,摆在当空时,陈百春突然转向我,“你以后想干什么呢?”我好像还在想什么东西,脑子卡在过去的某个片段里,我:“啊?”陈百春重复了一遍,但换了一种说法。他说:“理想,你的理想是什么呢?”我愕然,我上一次听这个词大概是在高三誓师大会上。理想?理想这种高贵的东西也配你们这些三流大学的学生谈。我咳嗽了一声,说:“我没什么,就想着毕业了当个老师,去咱们那边教教书,就行了。”陈百春转过去头,哦了一声。我说:“你呢?”陈百春又转过来头,“我啊!”他眼里放出了两道光芒,在黑暗里特别闪耀,“我就想考清华大学的研究生!”我差点笑出来,你也配!就算你过去学习好,还不是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学校,真不知道是谁给的自信。为了不使自己笑出来,我抓住大腿上的肉,使劲地拧了一下,才把到嗓子眼的笑憋了回去,又说:“学霸就是学霸。”

不过,此后我还真刻意打听过陈百春的学习状况,倒更像是给自己找个安慰。其实结果也应该在预料之内,陈百春依然是他们专业第一。但在我看来,没什么了不起,用当下时髦的网络词来说,“然并卵”。

此后,我和陈百春又是好几周没再见过面。

期中考试后,我又过上了一段清闲的日子。自从和前女友分手后,我的生活基本固定在了食堂、宿舍之间,偶尔也去几趟教室。其间辅导员几次找我,甚至以叫家长相威胁,我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泰然应对,最终不了了之。那年夏天,有个女生在宾馆被人杀害。据知情的同学说,那个女生也不干净,是做皮肉生意的。警察接到报警赶到现场时,女生全身赤裸着趴在床上,整个床单都染红了。我躺在被窝里听完,全身发抖。这件事学校方面封得死死的,但东门、西门、北门突然间全关了,只留南门开着,五六个保安守在那儿。

陈百春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刚从一场游戏中退出,惬意地看着我最喜欢的美女主播。她的那个骚劲是夺人心魂的,每当她露出一点点隐私部位,我都要兴奋得嗷嗷大叫。我到陈百春宿舍时,里面静悄悄的。其他几个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地玩着“吃雞”,陈百春盖着一床大被子,几乎遮住了脸。我走过去,一看,吓得呀的一声尖叫。那几个人的目光一下子打在了我脸上,随即又转了回去。陈百春的脸肿胀着,布满瘀青。我说:“你这是……怎么弄的?”陈百春吃力地坐了起来,说:“给我倒杯水,我一天没喝水了。”我一提陈百春的壶,里面空空如也。旁边整齐地码着五个壶,都有水。我提起其中一个倒了一杯水,那几个人一直愤怒地盯着我,但没有说话。陈百春喝水时,我又注意到他的手上胳膊上也布满了伤口,都结了血痂。我再次问起,陈百春随意地说:“骑自行车不小心摔的。”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不去。又拿起手机,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给我转了一千块钱。他让我给他去买点药膏,我说:“你这不去医院不行啊!光吃药没用的,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他坚决不去。买完药还剩六百块钱,我给他转过去,他一直没收,我问他,他说让我先用着。我这三千还没还,又拿六百,至今,那六百块钱还在我微信钱包里。

直到陈百春被抓后,我才知道陈百春和前几天的女生被害事件有关系。那天中午,舍友包夜归来,问我:“你好像和陈百春挺熟的?”我说:“那可不,我都是在他的阴影下长大的。”“他被抓起来了”,舍友冷冷地说。我好像被电打了一样,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什么!”其实,这件事陈百春大一下半学期就开始做了,介绍本校的女生去外面卖淫。陈百春一直做得很顺,也拿了不少钱。那次,是陈百春和那些女生以及那些嫖客万万没有想到的。陈百春介绍那个女生时说好的四百块,女生和那个男人搞完后,那男人觉得每次干前面没意思,非要后入。女生不愿意,说干后面就得加钱,男人不肯,强行干起来。两人争执不下,男人也是欲火烧心,顺手抄起床头柜上的花瓶砸向了女生的后脑勺。再动作时,发现女生不动弹了,扳过来一看,已经死了。

男子畏罪潜逃,走之前找人把陈百春暴打了一顿。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几天,男子就在外省的火车站被抓了。男子供认不讳,抖出了整个的前因后果。陈百春也被招供出来,最终以组织卖淫罪判了五年。我知道这件事情时,估计陈百春已经铁门寒窗了。陈百春这一抓,算是扰乱了整个市场秩序,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但好在陈百春又能算得了什么。

日子终归于无聊,每天昏天暗日,冷不丁蹦出个屁,一揭被子,都觉着好闻。夏至过后的第二个星期四,古夫先生第三次来我校演讲。讲堂外的小广场上仍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排成玉米棒子样的整齐长龙。我在讲堂外不停徘徊,终于走上台阶,在大厅门口停了下来。我看见古夫先生依然激情洋溢、手舞足蹈。维持秩序的保安大叔看见我,朝前面指了指,示意我到台子底下去坐。我朝他微笑一下,转过身出了讲演大厅。无非是一个成功的人普遍都有的坎坷经历,无非一个坎坷的人终于扬眉吐气的神气自满。当我走下讲堂台阶时,里面突然响起欢呼,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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