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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乡愁

2021-10-29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思乡石家庄亲人

1926年正月,父亲出生在陕西府谷镇羌(现新民镇)一个叫“石家庄”的小山村。十六岁时,与同龄的母亲成家后,一心想发家致富的父亲知道,在靠天吃饭、十年九旱的家乡种地,不可能实现他的目标。于是,父亲开始外出打工。从此,父亲像一只风筝,以石家庄村的家为原点,由近及远,一路向北向西,走出“口外”,走向内蒙古,在鄂尔多斯、包头和巴盟等地扛长工、打短工、做买卖。十几年里,出行的线路朝西北方向形成了一个二百多公里的扇形区域。

1959年12月的一个寒冷的黄昏,父亲挣断了爷爷奶奶牵着的那根线,赶着两头毛驴,带着简单的盘缠,偕妻带子连夜出逃,步行五天来到鄂尔多斯东胜。先在东胜酸刺沟煤矿和白泥渠瓷窑打工,后上东胜县城当了建筑工人,抽空做着小买卖。几年后,盖起了一处平房小院,在东胜定居了下来。

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高大强壮、严肃刻板的汉子。初到东胜时,背负着一家十口生活的重担,年轻的父亲不知疲惫地干活,忙碌得两头不见太阳。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到愁苦与无奈,也未感到他有思乡之情。

像大多数的陕北男人一样,父亲有着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父亲没念过书,但经常在交流会上听书、看戏,他敬佩义薄云天的关云长。父亲认为: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就应有男子气概,不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以父亲的这种性格,肯定不会轻易显露自己脆弱的情感。年轻时的父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经历过的苦累与艰险,也闭口不提让他无法割舍的、爱恨交织的家乡旧事。

但思乡之情像一根隐形的线,牵扯着父亲经常回到家乡。

举家离开家乡前,父亲从石家庄村出发,没有目标,没有距离,信马由缰地在西北的大地上摇曳。在东胜安了家,父亲的线路成了两点一线,从东胜回到石家庄村,从石家庄村回到東胜的家。

那些年里,父亲一年几次,有时与人结伴,有时独行,有时带着妻儿,有时赶着牲口,有时驾着牛车,行走在回乡或回家的路上,一走就是十几天。在家和家乡之间,父亲用他的足迹,标注出拥有自己版权的几条思乡小道。

几年中,父亲将出走时丢在家乡的老家具一件件地拉回了东胜。

举家离开的最初几年,父亲回到家乡,行走在那片黄土地上,看着他熟悉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瞭望升腾的袅袅炊烟,闻着熟悉的味道,听着亲切的乡音和父老乡亲召唤他的乳名,父亲的心情温暖、舒畅、踏实。每次回去,父亲都要带上一些礼物,去看望曾经养育和关心着他的亲人。

十几年后,姑姑远嫁,爹爹分家,爷爷奶奶先后去世,窑洞无人照料。之后的几年,窑洞门窗开始褪色、漏风,墙壁出现裂痕,外墙被风雨剥蚀出条条细沟,周围的土地荒芜,院子、屋顶和场面被杂草侵占,烟囱和房角吹入流沙,通向家的那条父亲走了千万遍的路被洪水冲断。

回乡的父亲,只能暂住在亲人家中。

家乡人对父亲的称呼也在转变。起先是:“牛小子”从内蒙古回来了?慢慢地简化成了:内蒙古人回来了?父亲发现,在家乡人的心目中,他已是内蒙古人,是远方归乡的客人。开始父亲有些抵触,心里有些堵,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家乡的客人,但家乡的确已没有了他的家。多年以后,父亲也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家乡已不再是他的家,而是他遥远的故乡。

父亲原本不想永远离开家乡,但现在已成为无法改变的现实。父亲肯定没有想到,那一次举家离开,竟然成了他与家乡永远的别离。

年少时,父亲四处漂泊,但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要回到石家庄村的那个父母妻儿守望着的家。现在,家乡没有了家,他成了远方的客,这种变化让父亲无比纠结,也在父亲心中播下了一颗思乡的种子。随着时光流逝,那颗种子开始发芽,随着年纪渐长、豪情渐弱,那棵思乡的种子在父亲的心中生长得泛滥成灾。

20世纪80年代末,终年的苦累让年近六旬的父亲显出了老态,父亲再也没有了精力用双脚去丈量那段崎岖漫长的回乡路。但那颗思乡的心一直揪扯着父亲,让父亲想尽办法每年回一趟家乡。有时,搭着同乡的牛车,有时,坐着破烂拥挤的班车。父亲的外甥有一辆“212”,他深知父亲思乡心切,每次路过东胜都要捎上父亲。父亲像首长一样坐着“212”,在黄土、沙石和冰滩路上爬坡下洼走满满儿一整天,颠簸得浑身像散了架,但脸上洋溢着归乡的喜悦。

年过六旬退了休的父亲回乡的次数更少,但他会用他的方式,寄托思乡之情。

家乡的亲人上门,父亲终于有了时间,悠闲地盘腿坐在炕上与他们长谈。他们抽着旱烟,抿一小口烧酒,话题始终围绕家乡的年景,土地的收成,老人的身体,亲人的近况。说起家乡又遭了灾,又有人走上了西口路,父亲发出一声声叹息,然后,长时相对无言。我看见缕缕乡愁飘出烟锅,萦绕在父亲的心头久久不散。

爷爷奶奶去世后,一到清明、立冬,父亲都要给老人点纸。在父亲晚年,点纸的时节又增加了七月十五和春节。头一天晚上,父亲带回麻纸,我和父亲打纸钱。这时的父亲变得“寒碎”,反复教着我打纸钱的要领,打好后一张一张叠好,盯着我工工整整地写上家乡的地址和爷爷的官名。第二天凌晨,父亲带着我来到十字路口,朝着家乡的方向下跪。父亲嘴里念念有词,絮叨着老人的好,检讨着自己的不孝,将纸钱仔仔细细地燃尽。

古稀之年的父亲得了脑萎缩,身体越来越单薄,像极了一片秋叶。此时的父亲,彻底放下了刚强与矜持,变得脆弱无助。再见到家乡的亲人,遇上同乡和老同事,谈起过去,说起家乡,父亲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引得旁边的母亲也跟着不住地抹泪。

弥留之际的父亲,归乡的期盼更加强烈。父亲曾委婉地提出:希望百年之后回到家乡,回到他儿时生长的地方,回到那片他深深眷恋着的黄土地,回到爷爷奶奶的身边,回到那棵老树的怀抱。

2000年7月16日,75岁的父亲走完了他艰辛苦难的一生,去了那个他心中的极乐世界。

那年的冬天冷得彻骨,老天为父亲的离去悲伤地落下一场几年未遇的大雪,阻断了父亲归乡的路。

十三年后,母亲去世。按照母亲的遗愿,儿女们在东胜陵园为二老置办了一处朝着家乡的“新居”,将二老安葬在了他们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第二故乡。

亲爱的爸爸妈妈,希望你们能时时远望着家乡,有你们儿孙的陪伴与探望,愿你们那颗思乡的心永远不会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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