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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互联网大厂

2021-10-29吴阳煜

北方人 2021年19期
关键词:大厂文档状态

文/吴阳煜

“互联网大厂”的标签曾是一个耀眼的光环。刚刚进入其中的人努力适应着,转化着,在生产过程中,将自己改造为模糊了上下班边界的工作状态。然而,他们对生活其他方面的热情也再难寻觅。

他们有的称自己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把每周的双休日看作奢侈的幸福感体现;有的则把自己比作情绪消耗殆尽的“黑洞”,无法忍受“工具人”的低劳动价值。

终于,他们想逃离。

放空

王季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他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几个小时前自己对着电脑打的一个个文档。尽管肉体极度疲累,脑子始终进入不了睡眠状态。他再拿起手机,时间显示已经接近凌晨五点。

失眠已经持续快2年了,这种身体困倦、大脑却依旧处于兴奋和活跃的状态,王季已经非常熟悉。要改善这样因工作重压溢出而导致的失眠,他有自己摸索出来的应付办法:喝酒和刷手机,两种王季口中“最快速放空、可以放松注意力”的日常消遣。

特别是喝酒。王季坚称自己没有酗酒,但自从半年前他入职现在这家全球性的移动互联网公司后,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半瓶威士忌,或者2瓶330毫升的啤酒,才能趁着微醺的醉意躺上床,希望借助酒精的作用早些合眼睡去。虽然这样“幸运”的成功率并不高,但与其对着脑海里跑马灯似的工作内容闪回画面,清醒到天明,这样要减轻不少痛苦。

对王季而言,玩手机的放松原理也类似。“可能玩手机会越玩越精神,但刷多了,大脑能够放松,也能更好入睡。”王季苦笑着表示。

文档

6年前大学本科毕业后,王季就踏入了互联网行业,从事人力资源岗位一直到现在。

在2020年下半年,王季跳槽到了如今这家在业内以“写文档”著称的互联网大厂。他的汇报形式,就从过往的PPT变成一个个线上Word文档。从人员调查到岗位盘点,再到分析方案,不变的仍旧是巨量的文字工作。王季说,等于是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工作,都要留下文字记录:“比如要对关键岗位做盘点,所有的这些访谈调研等记录材料,都是事后和领导汇报的工作成果展示。在对项目做事后周期性的回顾时,这些还是判断自己之前工作有无成效的依据。”

对公司来说,如此巨量的文字记录工作要求,有着更现实的考虑。由于互联网行业人员流动性较大,只有把员工做过的工作留下文字记录,变成文档保存下来,这样下个接手的继任者才能更快上手、熟悉岗位。王季估算,假如以自己每周100小时的工作时长来看,其中就有50个小时在写各类文档,还需要30个小时的时间去思考如何将自己的工作事项和思路转化成文字表达出来,剩下20小时来完成日常的沟通调研事宜。

幸福感

面对如此重度依赖思考和文字记述的工作内容,加班对于王季而言自然是逃不过的安排,早的话就深夜11点,稍微再忙一些,就赶着零点的钟声下班。晚上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有时还要继续打开笔记本电脑加班,都已是常态。

处在高强度和快节奏的工作之下,王季说,每天脑袋里钻研和“反刍”的都是如何从人的维度,来帮助公司业务更加成功——精力和专注度消耗殆尽后,相比较身体上的疲倦,他直言,所谓的“心累”更加让自己觉得可怕。对生活的其他方面提不起精神,这样恹恹的状态,几乎从他投身互联网行业一年后就开始持续,陪伴他到现在快5年了。

最让王季感受到工作带来的痛苦的是,自己已经过了4年单双休的日子。尽管在不少从业者眼里,在互联网行业,大小周的休息制度已是司空见惯,但每到需要上六天班的那个星期,王季还是有一种身处血汗工厂,被人拿着鞭子赶着干活儿的感觉:“单休日的时候,睡醒一觉就要上班,但双休可以给到自己幸福感和喘息的休息时间,真的不一样。”

王季曾经也有过不少爱好。他喜欢曼联和皇家马德里两家足球俱乐部,读书时还是一个篮球爱好者。可追溯起上次是什么时候完整看完一场篮球比赛,王季说要数到四年前去了,更不用说为时更长的足球赛事。对于现在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休闲的他,在吃饭的时候浏览下体育新闻,已经是奢侈。他总结道,自己的业余爱好,已经变成“怎么快就怎么来”,全部都是快餐式消遣。

王季对未来的生活还有不一样的期待。“我觉得人始终是情感动物,有和朋友和家人交流相处的需要。”他说,自己在30岁以后,没有办法再继续这样的工作了。这对于1993年出生的王季而言,距离他心目中黎明的曙光应该不远了。

客服

和王季同龄的叶欣动作则更快。今年春节刚过,他婉拒了领导的挽留,辞去了在一线城市互联网大厂从事技术研发的职务,换了一份离家更近的教师工作。

回忆起自己硕士研究生毕业两年来在大厂的工作经历,叶欣认为自己离开它“是迟早的事情”。在他看来,最大的问题是随着自己对该行业认知的加深,越来越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只能被裹挟在洪流里,贡献大部分的脑力去完成指派的工作任务。而这些任务的量级和难度似乎永远没有上限,“没有自己个人意志的体现,也没有表达个人思考的空间,只是做一个全神贯注的工具人”。

用叶欣带有程序员口吻的叙述概括,就是这两年来,自己“只有疯狂输出的时候,能够稍作停留,思考总结和输入的时间几乎没有了”。

在日常的工作中,叶欣具体负责系统平台研发方面的工作,需要迭代和维护公司的基础平台。

叶欣参与研发的系统是公司的基础设施,可用性和稳定性对于系统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公司实际收益:“这是一个重度消耗的项目。”

叶欣所感慨的重度消耗,既指对自己日常应对系统出现各种技术问题的庞大工作量付出,也是描述自身工作热情等情绪资源跌至零点的状态。面对各种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问题,叶欣的工作计划完全赶不上变化,“上周做的这周的工作计划,根本不管用。因为我不知道这周会被插入什么问题,不知道自己手头的活儿能干多少”。

警报

叶欣的手机里存着公司系统的警报电话。负责的系统如果出现不正常运行和故障,都会直接通过电话警报的方式第一时间通知到他。

叶欣已经习惯和保持警惕,自己的手机随时保持电量充足,并处于开机状态。在每个模糊了工作和休憩边界的夜里,已经入睡的叶欣被电话里的机械报警声音叫醒,也不再感觉惊慌。

他回忆过去读书的时候,“在学校实验室,很多时候都工作到挺晚,尽管通宵达旦也很开心,因为感觉一天下来做了很多东西,这完全是自己可控的状态。这种认可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心底油然而生的”。

可身处大厂,叶欣发现压力的来源不仅仅是高强度的工作内容本身。做的事情需要百分百投入,自己却认为是低价值的,这样的分裂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焦虑,只有疯狂输出,没有输入过程,还能持续多久呢?

规则

他曾经也期待过,在工作中是否有改变发生,比如希望在忙完一个大的项目后,能有一两个星期稍微减轻点工作量。但很快,他对这样轻重结合的节奏感的期盼破灭。相反他意识到,自己只要咬牙坚持一天,就永远处于非常高压的状态:“业务扩张、平台功能迭代快,上级能看到我们的状态,但不能准确判断每个人工作量的差值有多大,他们不会主动去评估,(员工)可压榨的空间和自己能达到的极限是不一样的。”

但叶欣自己感受到了,差异是真实存在的。情绪资源消耗殆尽后,他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对上班产生了明显的抗拒和惰性:“以前再忙,周末休息两天,周一还能精神满满去上班,可以做到全力以赴地投入。但后来周末双休也缓不过来了,情绪消耗太大。”

让叶欣觉得可怕的点还在于,其他同事在高压的常态下,对分配到个人的工作量没有异议,“随着工作量的加大、工作业务不断深入,需要的责任也会越重。但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我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不会有商量和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就是规则,也是我觉得互联网行业特别容易产生焦虑的原因之一”。

其他同事觉得自己的工作都属于正常的状态,默认这种规则,身体不舒服,或者情绪压抑太久,就会请个年假自我调整。但这样的缓和之道,在叶欣看来并非长久之计。在离职谈话的时候,他想得很清楚:“做时间的朋友吧,如果一项工作太累,不能活在当下,甚至要牺牲自己身体健康为代价,就是不值得长久做下去的,尤其是对于一个更看重长期价值主义的坚持者来说。”在大厂2年,带走了什么?叶欣回忆起来,最后告别的时候,前同事们送了他一本纪念册,里面写满了赠别的寄语:“就像高中毕业时候收到的祝福一样,希望大家都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季、叶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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