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之“臭”的音与义
2021-10-28秦雨
秦雨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历来被认为是杜甫“诗史”作品中的扛鼎之作,明人王嗣奭认为:“‘故彤庭分帛‘卫霍金盘‘朱門酒肉等语,皆道其实,故称‘诗史。”其中,学界关于“朱门酒肉臭”的“臭”应当读作 xiù 还是读作chòu多有讨论,莫衷一是。笔者赞成后一读音,现结合“诗史”对此提出一些新的例证。
一
“臭”读作chòu时,“酒肉臭”的意思是酒和肉变质发臭了。对此不少人会质疑,肉放久了会臭,那么酒也会臭吗?其实唐代的酒并不是现在的蒸馏酒,而是发酵酒。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参《本草纲目·谷部》)中记载蒸馏酒从元代才开始出现,发酵酒是直接借助酵母的作用,把含有淀粉和糖质原料的物质进行发酵,产生酒精。蒸馏酒在借助酵母产生酒之后,还要进行一次或多次的蒸馏,在蒸馏过程中进行提纯,所以唐代酒的酒精度并不高。因为是直接借助酵母的作用酿造成酒,所以酒中会含有微生物和酵母菌,唐人诗句中经常出现绿色的酒和浊酒就是这个缘故。元稹言“三春酿绿醽”(《饮致用神麹酒三十韵》),白居易言“倾如竹叶盈樽绿”(《钱湖州以箬下酒,李苏州以五酘酒相次寄到,无因同饮,聊咏所怀》),李贺言“瓦甒浊醪蚁浮浮”(《箜篌引》),杜甫言“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白居易言“一壶浊酒送残春”(《快活》)。当然唐代也有所谓的清酒,即经过一定过滤的酒。华清宫中的唐明皇和杨贵妃饮用的自然是昂贵的清酒。可即使是李白诗中提及的“金樽清酒斗十千”(《行路难》)的清酒,受古人过滤技术的限制和发酵酒本身容易变质的特征,酒变臭变质在古代也是很普遍的事情。如汉人韩婴言:“人有市酒而甚美者,置表甚长,然至酒酸不售。”宋人石介言“酒臭瓮兮肉烂床”(《彼县吏》),周紫芝言“酒酸或忘饮”(《小儿刊归自宛陵喜甚成诗三十韵》),苏辙言“酒酸未尝饮”(《辛丑除日寄子瞻》),陆游言“酒酸冷不得尝”(《比得朋旧书多索近诗戏作长句》)。唐代酒文化发达,酒的品种有很多,《唐国史补》记载:“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蒲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蟆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唐朝人也爱饮酒,帝王更是如此,唐太宗李世民曾作诗言:“莫虑昆山暗,还共尽杯中。”(《置酒坐飞阁》)唐玄宗李隆基亦是十分爱酒之人,其诗言:“不战要荒服,无刑礼乐新。合酺覃土宇,欢宴接群臣。伐鼓鱼龙杂,撞钟角牴陈。曲终酣兴晚,须有醉归人。”(《春中兴庆宫酺宴》)玄宗摆酒设宴,和杨贵妃、群臣共享宴饮相聚之欢乐,尽情尽兴,不醉不归。贵妃醉酒的故事流传至今,美人和美酒也成为盛唐的标志。唐明皇与杨贵妃曾在骊山上通宵达旦地宴乐饮酒,“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白居易《长恨歌》)。而且此时正值寒冬,酒也可以用来暖身。所以骊山上肯定储存了品种繁多、数量庞大的酒。而时间一长,有些就会变酸。宴席上觥筹交错之后,无疑也会剩余许多。帝王享用的东西,即使是吃剩下的,除非赏赐,其他人也没有资格食用。那么这些剩下的酒与空气接触之后很快就会变质。
懂得品酒的人,在喝之前会先闻酒香;嗜好饮酒的唐人更看重酒香。唐彦谦言“船上酒香鱼正肥”(《赠孟德茂》),姚合言“酒香和药熟”(《寄华州崔中丞》),白居易言“酒香留客住”(《寒食日过枣团店》),张泌言“酒香喷鼻懒开缸”(《酒泉子·其一》)。可是这种酒香一般情况下是指未经饮用的酒原本的气味,而当一定量的酒进入肠胃之后,我们的身体就会散发出我们现在俗称的“酒气”,它不同于古人所认为的酒的香气,而是大量喝酒之后,人的身体所散发的令人厌恶的气味。酒的成分是异常复杂的,它在被身体吸收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废物,这些废物能够像出汗一样渗透出体表,它们在空气中挥发并带有气味;饮酒人的口腔中也会散发一股酒臭味,这些都可以称之为“酒臭”。《韩非子·十过》中记载:“恭王驾而自往,入其幄中,闻酒臭而还。”晋代葛洪在《神仙传》中记载:“正旦大失火,食时有雨从东北来,火乃息,雨皆酒臭。”《镜花缘》第九十六回:“正朝前走,忽觉酒气熏人,忙掩鼻道:‘那里来的这股酒臭!”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极乐之宴”,规模宏大,参加的人数可能要达数百人。这么多人同时在宴席上喝酒并进行各种娱乐活动,此时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酒气”,用酒气熏人来形容当时的场景是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杜甫所说的酒臭也有可能是指“酒气”。
二
“肉臭”就是指肉腐烂变臭了。 杜甫经过骊山的季节正值寒冬,前有诗句云:“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按理来说,在温度如此低的情况下,肉是不容易变臭的。可是此时在骊山上宴饮作乐的并不是普通的百姓家,而是唐玄宗和他的宠妃杨贵妃,他们并不像平民百姓一样深受天寒之苦。古代虽然没有现代人使用的暖气,但是当时皇宫贵族的保暖措施也是十分完备的。对此,唐人张牧的诗可以作为证明:“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热红炉,周回下罗幕。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汁滴。”(《雪诗》)他们的御寒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从房屋建造开始着手。其实早在秦朝的时候就已经有壁炉和火墙用于保暖,火墙就是在墙壁中留有通道,通道的一头是炉灶在燃烧,热气通过管道把整面墙烘热,使得室温升高。古代贵族会专门建造温室殿用于冬季御寒。《三辅黄图》曰:“温室殿,武帝建,冬处之温暖也。《西京杂记》曰:‘温室以椒涂墙。”《汉书·车千秋传》颜师古注:“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也。”椒房始于西汉,是西汉未央宫皇后所居殿名,也叫“椒室”,花椒不止有调味的功能,将其涂墙还可以保温。但是花椒在古代属于奢侈品,普通人家是没有条件建造“椒房”的。后来衍生出“椒房之宠”这一成语,来表示某位妃子的受宠。《世说新语》中曾记载西晋富豪石崇家里也建有类似的温室,“石以椒为泥”。作为封建盛世的大唐,造价昂贵的椒房多次出现于唐人诗句中。王维言“兰殿新恩切,椒宫夕临幽”(《恭懿太子挽歌五首》),杜甫言“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丽人行》),张牧言“其中富贵家,捣椒泥四壁”(《雪诗》)。不仅如此,唐代的房屋建造技术也是十分高超的。据说虢国夫人所建的中堂,坚固无丝毫裂缝,连一只蚂蚁也钻不进去。联想一下,这样的房屋到冬天足以抵御寒风。第二种方式就是使用取暖物品。唐代室内取暖的方式主要是生炉火,这时已经出现了碳,贫苦百姓当然是用不起的;而皇家用的碳和达官贵人家中用的也是不一样的。《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西凉国进炭百条。其碳青色,坚硬如铁,名之曰瑞碳,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条可烧十日,其热气迫人而不可近也。”皇上的居所,除了炉火之外,房间内有缝隙的地方都会用厚厚的毡布制成的帘幕挡住,地上和床榻上也会铺上毛毯。白居易的《红线毯》展现了宫廷使用的毛毯的保暖性,“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开元天宝遗事》中还记载了当时皇上和贵族为应对寒冬而使用的小物件,如辟寒犀、七宝砚炉、暖玉鞍,甚至还出现了妓围、香肌暖手等保暖方法。
以上种种都说明,唐玄宗在骊山上居住的宫殿内的温度是足够温暖的,骊山上的唐玄宗不用为冬季的严寒所苦恼,如唐代吴融诗中所说:“四郊飞雪暗云端,唯此宫中落旋干。绿树碧檐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华清宫二首·其一》)况且骊山吸引各朝皇帝的关键是此处有温泉,白居易《长恨歌》中有“温泉水滑洗凝脂”,《开元天宝遗事》载“华清宫中除供奉两汤外,而别更有长汤十六所,嫔御之类浴焉”。杜甫写这首诗的时间是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此时安禄山已经在范阳起兵,但消息尚未传到长安,所以唐玄宗和杨贵妃等人还沉浸在盛世的辉煌中。晚年的李隆基越来越沉溺于享乐之中,在华清宫举办夜宴这样热闹的场合中,肯定是各种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唐代韦巨源的烧尾宴食单的丰富性足以让人瞠目结舌,这反映当时饮食的发达和贵族生活的奢侈。唐玄宗在华清池举办的宴会上所陈列的食物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在室内温暖的环境中,摆放如此多的食物,吃不了的就会腐烂;而且从前面的诗句中可以看出,杜甫经过骊山的时间已经是凌晨,这说明宴会已经快举办了一夜。综合以上几种因素来看,肉类变臭是很有可能的。
三
从当时的社会条件来看,酒肉变臭是有可能的,可是杜甫却不可能闻到。唐代唯一保存完整的华清宫朝元阁遗址的海拔约697米,华清宫依骊山而建,规模宏大。卢纶言“汉家天子好经过,白日青山宫殿多”(《华清宫》),张继言“天宝承平奈乐何,华清宫殿郁嵯峨。朝元阁峻临秦岭,羯鼓楼高俯渭河”(《华清宫》),杜牧言“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目前所清理出来的唐代华清宫浴池的遗址面积就有4600平方米。杜甫诗中提及“羽林相摩戛”,华清宫中有众多禁卫军把守,宫外肯定也有不少士兵站岗,所以杜甫经过骊山时只可能是远远地望见了山顶的宫殿,而不可能近距离地仔细观察。酒肉变质的臭味只会在较为封闭的室内才会出现,气味肯定不会太过浓郁;况且低温条件下,分子运动的速度比较缓慢,气味扩散的速度也会变慢。所以,杜甫诗中的“酒肉臭”并不是他真实闻到的,应该是他一定程度的想象和夸张。特别是在写这首诗时,杜甫的“幼子饿已卒”,这种丧子之痛使杜甫用字更加激烈,心中的悲痛淋漓盡致地挥洒于一字一句中。杜甫的诗虽然被称为“诗史”,但我们不能以完全贴近现实的眼光来看待;杜诗作为文学作品,带有一定的夸张和想象是很正常的,况且杜诗中这种艺术手法的运用具有一定的现实依据,它是为现实服务的,所以它不会让我们觉得脱离现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用极度的对比来展现当时的贫富差距,前文的“霜严衣带断”也是运用夸张手法描述当时天气的寒冷,衣带一般是不会被冻断的。这里杜甫夸张地认为普通百姓的衣服都冻得破烂,贵族们身上却是“暖可貂鼠裘”,唐玄宗的华清宫中还因为太过温暖而使得酒肉都发臭了。杜甫在其他诗中也运用过这种类似的艺术手法,如“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用富家食物的腐烂来显示他们的奢侈并对比百姓生活贫苦的诗句屡见不鲜。杜甫晚年写有“旧闻红粟腐”(《有感五首·其三》),白居易言“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伤大宅》),黄滔言“豪门腐粱肉,穷巷思糠秕”(《秋夕贫居》),两汉乐府诗中有“仓梧多腐粟”(《东光》)。宋代诗人也写下不少类似的诗句,徐明仲言“鞭算钱流粟腐”(《水调歌头》),宋吕陶言“相因太仓粟,红腐以时发。已朽外府贯,浩荡流不竭”(《送刘希道龙图赴秦亭》),冯时行言“酒腐于爵肉腐俎,担石之储我何有”(《自开江归依山结茅以居偶成长句》)。
臭读作chòu既符合当时的语境和社会背景,又有许多诗句作为例证;所以臭的读音是确定的。但是在杜甫诗中“臭”解释为难闻的气味可能还运用了一定的讽刺手法。以“铜臭”为例,李翰言“鲁褒钱神,崔烈铜臭”(《蒙求》),皮日休言“吴中铜臭户,七万沸如臛” (《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范端臣言“铜臭熏天夸侈极”(《此君轩》),孔平仲言“铜臭蚀肌肉”(《寄子由》)。铜钱真的会变臭吗?自然不会,这是用来讽刺那些唯利是图的人。人们对自己所厌恶的人和物都喜欢用臭字来形容。唐代无名氏言“顾闻朱门臭,当涂中有难”(《吴王夫差书一章并序》),孟郊言“詈言一失香,千古闻臭词”(《秋怀·其十一》), 邹浩言“朱门铜臭厨肉膻”(《王景亮携晁无咎清美堂记来求诗为赋此一篇》),卫宗武言“身前苟遗臭,身后乌可洗”(《春怀·其三》)。所以杜甫诗中用酒肉臭表达的另一层意味是对荒淫奢侈的贵族的深恶痛绝。朱门内的东西无论多么华贵,在我看来却是臭气熏天。“臭”读作xiù来表示酒肉的香气从语义上看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我们不能将“朱门酒肉臭”孤立起来看,不能仅仅以疏通语义为目标。作为文学作品,臭读作chòu更能体现杜甫艺术手法的表达,并且是符合当时的现实条件的;而且它的情感表达更为强烈,符合当时杜甫的心理状态,其语义也更加丰富。
因此,我们无论从社会政治史,还是从风俗史或者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臭都当读作chòu,也只有读作chòu才更切近杜诗所具有的“诗史”的意义。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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