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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昼

2021-10-28聿刀

花火B 2021年8期

聿刀

作者有话说: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篇是6B《雾中岛屿》的姊妹篇,看过那篇也许会有疑问:蒋之桉为什么不喜欢那么好的吴声声,答案就在这篇里。借用女主至安的一句话:“我们之间不是谁有错,只是不合适。”世上的感情分分合合,不是每一段都有圆满结局,但希望大家能像至安一样,如野火烧不尽的春日野草,果敢而有韧劲,绝不委屈自己。

是不是有了爱,人心就会变脆弱?从前的生活布满荆棘,她行走其中,即使遍体鳞伤也无知无觉,可现在,就连这样一点微小的醋意都足以刺痛它。

正是一年中乍暖还寒的时节,过了午夜十二点,这场戏还没拍完。

唐至安浑身裹满了泥浆,寒意如附骨之疽钻入每一个毛孔。女明星已经被助理们簇拥着上保姆车休息去了,唐至安作为替身,要在水泥池中代替女明星完成一场高难度的打戏。

这场戏是电影《御刀》中的重头戏,女主遭人算计,寡不敌众,眼见就要晕倒在泥浆池里,幸亏男主及时赶到将她救走。头顶运作的重型机械一直在往下哗啦啦倾倒泥浆,四周围竖的打光板亮得灼眼,模糊的视野中,唐至安的五感只能感知到冷。

总算挨到男主角登场,唐至安172厘米的身高,再瘦也不算轻,对方一个公主抱没抱稳,脚步虚晃了几下,两人摔倒在泥浆里。导演喊了“卡”,让男主角去换身干净衣服来重拍。

摄影和灯光师们暂时收了工,片场吵吵嚷嚷如沸腾的海,狼狈的唐至安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来,挪到一旁坐好,等待再次开机。冬末春初的风一吹,这一身淋漓的泥水几乎将她塑成一尊泥像。

“至安。”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旁边有人喊。

她条件反射地想回声“在”,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一样发不出音节,她强撑着支起身子,还没站稳,整个人向右倒去。好巧不巧倒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接住了她,然而下一秒,又嫌弃似的将她推开。

唐至安歪倒在地,彻底不省人事了。

唐至安再醒来时,入眼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她手背上扎着针,正打着点滴,护士过来换药,说她是严重低血糖,叮嘱她工作是工作,别拿身体开玩笑。唐至安应声说“是”,到这个时候,她才感到左胸下肋骨处一阵钻心剧痛,将病号服撩开,小腹一片青紫延伸到背部去。

拍戏受伤对替身演员来说是家常便饭,她没太当回事,拿过手机给剧组的武术指导打电话,接通后对方的咆哮直直闯进耳膜:“唐至安,你还敢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你昨晚给我捅了多大的娄子吗!”

原来昨晚那个接住又推开她的人,是这部戏的导演蒋之桉。

她还心存侥幸,唯唯诺诺地道歉的同时小心地提起说好的劳务费。毕竟泥池里那场替身戏拖得太晚又太辛苦,一开始没人肯接,说好了多加五百块,唐至安才站出来。

“你还好意思提!昨晚上戏没拍成,蒋导发了好大一通火,你以后也别来了!”那头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

这下唐至安不干了:男主角失误导致重拍能怪她吗?再说,那么冷的天她在泥水里泡了一个钟头,连条毯子都没人给她盖,换谁谁不晕。跟导演名字像能怪她吗?谁听得出是在叫哪个“zhi an”。

越想越委屈,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负。

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的蒋之桉第一次觉得自己遇到了神经病。

他行事作风特立独行是在圈里出了名的,拍戏从不按剧本走,灵感来了现场改台词是常有的事,有时熬通宵,有时停工几天,全由着他的性子,整个剧组上百号人陪着他耗。但因为他年轻有为,大学时期拍的处女作就拿奖拿到手软,因此各大流量明星还是踏破门槛想演他的戏。

往常走到哪里都被前呼后拥、高高捧起的蒋大导演,此刻被困在车中求救无门。今天收戏收得早,他独自开车回酒店,在地下停车场被人拦住,偏巧手机没电,只能干坐在驾驶座上头疼地望着窗外那个咚咚咚敲车窗的疯女人。

唐至安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工作已经没了,至少得拿回说好的劳务费。她原本蹲守在酒店想拦的是武指或副导演,他们都迟迟不露面,却是蒋之桉被她逮个正着。

她像《情深深雨濛濛》里的雪姨,边拍车门边喊话:“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別躲着不出声!”

蒋之桉坚决不下车,隔着防窥玻璃反驳:“你一身泥毁了我一套‘阿玛尼还找我要赔偿你?这年头碰瓷也不是这么碰的。”

“我是碰瓷吗?我是合理维权!”她气得血压飙高,“你不给个说法,我找记者爆料你们剧组克扣工作人员的血汗钱。”

两方僵持许久,终是蒋之桉被逼得无法,他将车窗降下一厘米的缝隙,塞了名片出去,让唐至安找自己的助理拿钱。她这才安分下来,摆摆手说“再见”。

“我记住你了!”她走出去几米远,身后响起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爱谁谁吧,唐至安无所谓他语气里的不悦和威胁,替身这一行她是不打算再干下去了。她还在读大四,学费、生活费都得自己赚,但是兼职的路子那么多,即使没有替身赚得多,至少也不会给她这么多气受。

不到一周,那个辞退唐至安的武指又打电话过来,说有个替身演员在吊威亚落地时崴了脚,目前人手不够,问她能不能补上。她果断拒绝。等到对方抛出双倍日薪的诱饵,唐至安又果断承认了自己是个顶没骨气的“为五斗米折腰”的人。

蒋之桉执导的《御刀》讲的是民国时期政治场上风云变幻,兄弟二人互为双面间谍的故事,女主算三番,但动作戏也不少。继水泥池后,唐至安将要演的这场威亚戏,需要从一幢三层小洋楼的天台跳下,坠到楼下水果摊支起的棚子上,而后翻滚落地。

她穿戴好威亚装置,将长发拢成高马尾,抻腿、拉筋做准备动作。坐在监视器后的蒋之桉扫视全场,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轮廓,遂拿着导戏用的麦克风喊:“那边那个,过来一下。”

等唐至安走到近前,他眯起眼笑了:“哟,我当是谁。”

男人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看人时带着一种轻薄的、若有似无的审视:“拦我车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吗,唐五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唐至安深谙此道,脸上堆出谄媚的笑:“导演,我那会儿刚出院,脑子不清楚呢,没吓坏您吧?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计较。”

这话既然说出来,蒋之桉自然要“大人有大量”,挥一挥手放她去拍戏了。当时唐至安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她站上天台,纵身一跃,眼看着就要落到棚顶上,腰间固定的钢丝却没拉住她,她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姿势,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叫和塑料棚坍塌的巨响里,最后的记忆是身下被压烂的果蔬熟甜的香气。

距离上次晕倒住院不过一星期,唐至安这回进的是骨科。

好在威亚绳在她即将砸向地面的时候收了一下,缓冲不少,否则她就不只是左小臂骨折了。医生给她上了石膏,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让她一个月后来拍片复查。

从医院出来后,她感觉自己软绵绵的,像被抽光了力气,有人从旁扶住了她。唐至安一看这张脸就来气,用完好的右手推开他:“假好心。”

蒋之桉竟也没吭声。大家都是在这行浸淫许久的,威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的概率有多小,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有嘴也说不清了,本来他只想吓吓她,所以要负责控制威亚起落的人迟些收绳,哪知经验再丰富的老手也会出差错。

在监视器屏幕上看到女孩像一只折翼的鸟,径直坠下塑料棚时,他吓得心脏都要停跳。

出于愧疚和弥补心理,蒋之桉鞍前马后地替她取X光片和药,并表示要送她回家。有车接送,不用挤公共交通自然是好的,唐至安心里虽有气,但她一向秉持有便宜送上门,不占白不占的人生原则,气鼓鼓地坐上了他的副驾驶。

车内飘散着一股隐约的薄荷柑橙香,清新又甜润,后视镜上挂着一串黄花梨手串,包浆闪着暗红的柔和光泽。她的左手不方便,他侧身过来替她扣上安全带,贴近的瞬间,唐至安闻到他身上也有相近的气息,是精致的、昂贵的、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蒋之桉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父亲是哈佛法学院的终身教授,母亲是神经生物学家,姐姐是一位尖端医学研究者,他的起跑线相较普通人领先一大截。除了取景需要,他鲜少有这样接近贫瘠地区和底层人民的时刻——

沙发咖啡色的绒面因磨损而破裂,露出泛黄的海绵,坐下去弹簧会咯吱咯吱响;白石灰墙面上污渍斑驳,满是墙皮脱落和霉苔生长的痕迹;在一览无余的逼仄空间里,连屋内的灯都暗沉沉的。他拎着药,有些无所适从,这时一只三花猫从沙发背面蹿出来,蹭了蹭他的裤腿。

他看着那双幽深如潭水的圆圆猫眼,问道:“这猫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它叫十五。”唐至安往墙角的小盆里倒了点猫粮,温柔地哄猫咪去吃。

蒋之桉想起来了,这是前段时间他们组里拍戏用到的一只流浪猫,现今胖了好多,毛色也变亮了,丝毫不见当时瘦骨伶仃的样子。“一直在片场附近晃呢,我看没人要它,就捡回来了,那天是15号。”她抚着猫咪软乎乎的肚皮,小东西发出餍足的呼噜声。

女孩与猫在柔丽的光照下构成异常温馨的图景,他不禁联想到那天她把自己堵在停车场,一副几乎要砸开车窗的泼辣架势,觉得人类真的是很多面的生物。

唐至安看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他在想这件事要怎么收尾,高高举起打着石膏的手,露出精明的微笑:“导演,我这算工伤吧?你给足营养费,我保证不会对外乱说。”

像猫一样,狡黠又灵动。

蒋之桉被她竭力从石膏里伸出的三根发誓的手指给逗笑了,有种身残志坚,还不忘捞钱的滑稽意味。

他上一次这样放松且全无顾忌地笑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记得了。

她租住的地方附近路灯不甚明朗,地面凹陷,砖石碎裂,巷子里画满了各式各样的涂鸦。走出这段曲折冗长的巷道,他看见自己新提的迈巴赫停在春天的月亮下,墨蓝的车身反射着清冽皎洁的光,与周围破敝陈旧的一切格格不入。

吊威亚时那一摔,给唐至安摔出了好运气,大四下半学年课少,她向学校请了假,躺在家养伤,银行卡上也有大笔进账。与之相反的是,《御刀》剧组风波不断,威亚事件传出去,各家演员的粉丝联合起来要求剧组清查安全措施。

蒋之桉乐得清闲,无事便往她家里钻,美其名曰“探病”。

他做马赛鱼羹、法式奶油青口贝、白汁烩小牛肉,谈起留学法国那段经历,他说除了待在摄影棚,就是在厨房研究菜谱。他的手艺很好,好到唐至安吃了一个月大餐,之前因高强度工作锻炼出的马甲线就隐没在了松软的腰腹间。

她从大一就开始疯狂地做兼职,加过各种兼职群,课余时间发过传单、做过服务员,大夏天穿笨重的玩偶服在店铺门前跳舞,后来因为身材高挑,被兼职时认识的朋友介绍去当了临时替身,累是累了些,挣得也多,从此便固定做这一行了。因为剧组作息不定,赶不上宿舍楼的宵禁,她索性自己租了房子。

一个人住久了,从前觉得一个人松快自在,但家中悄然有了第二个人入侵的迹象,她也不觉得拖累。骨折要满一月才能去复查,换灯泡这样于她而言小儿科的事,落在了蒋之桉头上。

他个子高,站在木凳上须得微微佝偻着腰。唐至安站在地下,打开手电筒为他照明,流萤一样的光扫过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从她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他睫毛下浮动的暗影。

仰头看他拧灯泡的笨拙动作,唐至安一直在笑,是隐秘的、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笑容,直到他低下头回望过来,双眸相对,她觉察出一种不自在,才發现自己脸上的笑荡漾了太久。

头顶微弱的鹅黄闪了两下,继而变成了恒定的火焰般金色的光芒。他买的是大功率灯泡,客厅里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刚才对视的那一瞬让她的心怦怦跳快,唐至安托着自己裹了石膏的手臂,岔开话题说幸好还没到夏天,不然要捂出痱子了。

男人闻言转身回房,拿了一支签字笔出来,拉过她的手,在那白色模具上写:早日康复。她歪着脑袋看,觉得幼稚,又忍不住高兴:“这石膏上如果有大导演的签名,卖的话值不少钱吧。”

“小财迷,你掉钱眼里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加上了自己的签名,“桉”字的最后一横划过凹凸不平的膏体表面,溢出深重的一笔。

她很珍惜地抚摸着那行字:“我以前看电视剧,主角受伤打了石膏,他的朋友会把上面写得很满,现在我也有了。”蒋之桉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摸着石膏,怕把那行字摸化似的。

他们相处时日短,彼此没交过心。她只说过自己离家很早,高中毕业就独自生活了。他问她为什么做武替,女孩半开玩笑地回答,因为自己身体结实、扛摔。哪家父母会对孩子骨折不闻不问?他没有深究,知晓其后必然是当事人不愿触及的陈年伤口。

成年人的世界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度量精确的尺,要很小心,别越过线去,关系才会长久。

翌日,唐至安在透进纱帘的晨光中醒转,她掀开被子起身时,惊讶于左臂石膏上密密麻麻的,满是祝福语。他刻意用了几种不同的颜色和字体,显出一派异彩纷呈的热闹。

他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呢?

是在她入睡时分,他趴在她床前借着月色写的吗?他的动作一定很轻,轻到没有惊醒她这样浅眠的人。

唐至安坐在棉布床单上,赤脚踩着地板,却不觉得冷。冬天已遥远得像黎明时海上泊去的船,初春早晨的阳光输送着稠密的、源源不断的暖,令她一颗如浮萍摇荡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四月,唐至安去拆石膏,医生看X光片说她的恢复情况不错,调笑道:“跟上次比起来,气色好多了,也没那么瘦了,男朋友照顾得好吧?”

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昨天上秤,发现自己重了五斤,吓得她说不吃了,再吃下去替身都没法干了,哪有女明星腰粗如桶。正从厨房里捧出一碟鹅肝酱煎鲜贝的蒋之桉说她太夸张,凭他的专业眼光看,她再吃胖五斤也无妨,他油嘴滑舌,哄得她晚饭又风卷残云般解决掉一桌美食。

医生的话唐至安既没有附和,也没有否认,藏匿在脑海深处的小心思一朝被揭开,她开始频繁地胡思乱想,想他们若以世俗的眼光来衡量,断然是不般配的,可他若只是因为单纯的负罪心,这一个月来未免太温柔体恤了些。

男女之间的友情和暧昧隔着一道微妙的平衡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的手拆了石膏后,他也还会在导戏的间隙去她家做饭、撸猫、看电影。

蒋之桉来得勤,十五不再认生,到后来会主动跳上沙发,卷着漂亮的花斑尾巴在他怀里寻一个安逸的姿势打瞌睡。它更胖了,睡久了能把人的手臂压麻。

有时唐至安看他抱十五抱得久了,会接过手来,毛绒生物窝在臂弯间,是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温暖。交接的时候指尖碰到手背,彼此的皮肤在夜的寒气里都凉丝丝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只手就握到了一起。

他另一只手拿着的手机还停留在键盘弹出的聊天框,她另一只手则抱着自家肥猫,重得有些吃不消。但是交握的掌心间温度传递又是如此真实清晰。直到十五觉得胳膊硬邦邦的,不够舒服,喵呜一声跳下地。他们才像从一场沉沉的梦里醒来,各自撒开了手。

这一晚过后,他们很久没再见面。蒋之桉的剧组在赶进度,唐至安则忙着写毕业论文、准备答辩。她抱着书在教学楼间穿梭时,偶尔听见同学们谈论喜欢的电影和导演,从他们口中听到“蒋之桉”这个名字,她只觉得不真实。

北京入梅的时候,蒋之桉的《御刀》杀青了,应酬络绎不绝。他在社交场上端着香槟杯游走,自然没时间踏足那条冗长的、涂鸦糟乱的巷落。答辩结束后,唐至安成了一个闲人,夜晚抱着十五在屋内乱走,他换过的那个灯泡在天花板上烈烈地亮着,从前不觉得的孤寂此刻千百倍地放大。

电影的杀青宴办得很盛大,按道理,唐至安这样的身份是进不去宾客名单的。蒋之桉虽未露面,某天却托人送来了一个扎着丝带的大礼盒,说是送她的毕业礼物。

唐至安打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封深蓝底、烫金字的邀请函,揭开其下的薄纱,盒子底部规规整整地叠着一条荷叶领的露肩长裙,纯白色,质地娇柔,摸上去,手仿佛陷进云里。

唐至安生平第一次进入金碧辉煌的世界,水晶吊灯自穹顶垂直泄下,一抬头,似邂逅漫天晶莹珠玑般的繁星,偌大的宴客厅里,夹在衣香鬓影与觥筹交错间的,是比微尘还要细微的自己。

她缩在大厅一角,目光只追着人群中的蒋之桉。他是这场盛宴的主角,一拨拨的人上前搭话。他总算寻着空隙向她走来,可唐至安身后又有人唤他,他只好在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地勾了下她的小指:“你今天很美。”

一秒便湮沒在指尖的温度,却让她的心像一叶舟,在他声色喑哑的密语里浮了起来。

憋了很久的“杀青快乐”没说,她转身追望过去,正正好看到唤他的女孩子亲昵地挽上他的手臂,淡粉的雪纺连衣裙衬出巧笑倩兮的情状。唐至安前一秒的雀跃一下子冻成了冰。

她心不在焉的,撞上了侍者端的酒盘,在洗手间用清水一点点擦胸前薄荷色的酒渍时,听见隔间里有两个年轻女孩在聊天,一个怂恿另一个去搭讪导演换取试镜机会。“我哪敢啊,”应该是新人演员的女孩吃吃地笑,“人家女朋友在呢。”

“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还以为他单身!”

“他是没承认过啦。我听到的消息说是父母介绍的,像他们这种家庭,最后能结婚的,不都是父母介绍的吗?”

“也是,她今天来了吗?”

“就蒋导旁边穿粉色裙子那个女孩,叫吴声声,刚从美国回来,听说是蒋导妈妈的关门弟子,学神经生物的哈佛大学高才生。嗳,神经生物,是不是会在实验室解剖大脑的那种?”

“嚯!那你还是别争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笑闹一番,补完妆就出去了。

唐至安静静地听着那些玩笑话,手下没了轻重,白纱裙前襟濡湿一片,冰凉地贴住皮肤,心口一紧一紧的,水像湿冷的藤蔓爬进来。

等洗手间人都走尽了,她抬起眼,在镜中,看见的是一副平庸而怯懦的面容。

“你今天很美”这样的溢美之词,他对多少真正的美人说过?是不是有了爱,人心就会变得脆弱?从前的生活布满荆棘,她行走其中,即使遍体鳞伤也无知无觉,可现在,就连这样一点微小的醋意都足以刺痛它。

再回到宴客厅,周围的喧嚷都与她割裂开来,她在纸醉金迷里站定成一株乔木。隔了一会儿,有只手从背后探过来搭在她的肩上:“美女是哪家公司的?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唐至安身形修长苗条,肩膀瘦削白皙,长发顺直地垂在腰间,看背影是个十足的美人,正是这份美丽让她得以做众多女主角的替身。

她感到被冒犯,排斥性很强地抖落肩上的咸猪手,抬脚要走。对方像是没受过如此冷待,不依不饶地拦住她,看清她素淡的五官后,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发出一声不屑的“嘁”:“就这样还想当明星?给我甩脸子,自己也不照照镜子……”

不漂亮又怎样,不漂亮是罪吗?有的人外表光鲜,灵魂却配不上外表,是一颗烂到芯子里的“毒苹果”。见女孩沉默不语,“毒苹果”以为自己招惹的是“菟丝花”,越发狂妄地开始上手推搡,结果唐至安反手一个擒拿和扫腿,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男人躺在大理石地上哼哼唧唧叫起“疼”,这里动静闹大,吸引了满厅人的注意。她一下子成了旋涡中心,被团团围起的时候,脑中只剩下逃跑的念头。

有人去扶被背摔的男人,他们恭敬的样子让唐至安明白自己得罪的不是一般人。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像,在炫目的闪光灯和窃窃私语里,她的局促和不安无所遁形。

在这个时候,蒋之桉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先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唐至安几乎要溺毙在被许多双眼睛围观的灰色空间里了,看到他就觉得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来不及去想什么,她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

但扑了空。

他为她披好衣服,不动声色地将手缩了回去,然后将她挡在身后,遣散众人,安排助理送那个“咸猪手”去医院检查。他表现得落落大方,一言一行间都是东道主的翩翩气度。

唐至安从他收回手的那一刻开始,就没再抬头,等他把一切安排妥当,转过来问要不要送她回家时,她也没有抬头。“真的不用!”面对他再三提出送她的提议,她的声音陡然大起来,旋即又变成哀求,“就让我一个人走,好吗?”

她没有拦出租车,一个人裹着宽大的西服外套走在雨后潮湿的街上。霓虹灯的光影交错在街两旁的时装店里,撑伞的行人在靛蓝的夜幕下匆匆经过,一张张神色淡漠的脸目的明确地走着,四周静得没有声息,仿佛一群在同一片幽谧的海域无声潜行的鲸。

唐至安穿着高跟鞋走了很久,走到脚掌连着脚跟麻木成一片,终于走进了淹没半条街的KTV的嘶吼声里,蚊蝇飞舞的嗡嗡声里,以及大排档昏暗的光线下,人们碰杯和划拳的喧哗声里。

他对她的好太有迷惑性,她慢慢地坠进那童话里,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实世界是什么模樣。

唐至安回到家,脱掉高跟鞋,发现脚跟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脚底也起了泡。她在毛毛雨里走了那么久,当晚就烧到38摄氏度。

唐至安在被窝里病得昏沉,对外界的翻天覆地一无所知。即使蒋之桉已经告诫在场的人勿要传播视频,但总能翻遍每个人的手机,因此那段视频还是泄露了出去。视频掐头去尾,只留了短短十几秒,将一切尽收入镜头:蜷缩在地上抱腿喊疼的知名音乐人、一脸慌张无措的她、锦衣华服围过来看戏的圈内艺人和大亨们。

事情迅速发酵,升到热搜第一,评论两极分化,有人赞她是“女中豪杰”,教训咸猪手就该如此。但王姓音乐人手段多、人脉广,他说只是一场认错人导致的误会,当晚在场的几个艺人接连站队,表示确实是误会,于是也有一种声音冒出来,说当事女生反应过度。

娱乐八卦是一碗煎得水透碧莹的茶,再清澈也无用,众人品过后,总能寻得碗底沉淀下几枚黑褐色零星的茶叶片,有人捏着那点渣滓,笃定整碗茶都是脏的、浑的。好像只有与旁人意见不同,才能体现出他们不与世俗合流的智慧来。

为了证明如他们所想,唐至安就是小题大做,借此炒作,她的个人信息被扒出来,贴在网上,舆论又沸腾了,说她算哪门子的演员,不就一替身吗?大四学生不好好读书、实习,怎么混进这种场合的?莫不是为了毕业进娱乐圈预热吧?

黑黑白白有什么重要,人们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娱乐圈水太深,唐至安只是一介无名替身,是明星的影子,渡在这深水之上,就像一条小小的舢板,风卷浪涌后连残骸都不剩。幸亏她已经走完毕业的全部流程,才没有被堵在学校,可等她的住址也被狗仔挖出来,有人扛着摄像机蹲守在巷口,她知道自己在这座城市是真的没有容身之处了。

唐至安坐的火车是最早的班次,车上没什么人,天边还挂着薄薄的白月亮。

她打开关机许久的手机,无数条未接来电和信息涌进来,都是来自蒋之桉的。他起先是安慰她不要紧,后来问她去哪儿了,再后来,因为她不回消息,他开始道歉,说邀请她来参加杀青宴本意是想在宴会结束后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

在她决定离开后,他终于说了喜欢。

而他们之间明明有过那么多可以坦白的时刻,谁都没有把握住。

她仔细看完每一条对话,然后按着微信的语音键缓缓开口。

“那时候我没告诉你,为什么我那么早就离开家。

“其实我还有个小我四岁的弟弟,小时候爸妈在工厂上班,我就在家照顾弟弟。有一次我烧了开水,那会儿我弟弟调皮、爱乱动,打翻了水壶,我当时反应很快,把他拉开了,开水烫到了他的手和我整条胳膊。

“在医院里我说我疼,他们说我是做姐姐的,应该坚强一点。我到现在都记得好清楚,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一人一边围着弟弟,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大家都说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我不知道……如果他们爱我,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呢?感觉不到的爱,也叫爱吗?

“类似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其实那个时候他们不是不知道我疼,他们只是不关心。我想,爱一个人,是不舍得她疼的,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音频录入了她清浅的呼吸声,那么轻,好像她连呼吸也会痛一样。

“现在也是,蒋之桉,我不想再疼下去了。

“你一定看过《简·爱》,我想是同样的道理,就算我不漂亮、贫穷、登不得大雅之堂,这样的我,也值得遇到一个会在我需要的时候牵住我的手而不是躲开的人吧。

“我们之间不是谁有错,只是不合适。”

她说得没有条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颠三倒四,却说得自己淌了满脸的眼泪。录完这些,她就将他的联系方式拉进了黑名单。恰逢此时,火车驶入隧道。借着车外的灯光,她看见隧道的墙根处丛生着一团团芜杂的蕨草,它们栖居在这不见天日、不分四季的黑暗角落。

唐至安遇到他至今,从暧昧到动心再到灰心,不过短短半年,从晚冬到暖春再到初夏,她好像已经走完了一生。

电影《御刀》举办首映式,已经是一年后。

大银幕上流淌过去的每一帧画面蒋之桉都熟悉,他认得她的身形,她的背影,可每当她转过身来,都不是他渴望看到的脸。坐在漆黑的影院中,曾经玫瑰色的柔情像涨潮的海水将他淹没,又像黎明前的雾霭,太阳一出就迅速消散了——放映结束,灯拉亮,梦就醒了。

后来有一天,他为新戏采风时,在街头遇到一只脏兮兮的、毛发打结的橘猫,前肢有点跛,嘴里叼着半截鱼尾。他本该快步走过去,可那双玻璃珠一样浑圆的猫眼望过来,他在其中看见许多从前捕捉不住的影子。

有客人登门谈工作上的事,看到他家中这只中华田园猫很是吃惊。他端了现磨咖啡过来,问怎么了。对方搜肠刮肚地想半天,蹦出一句“不般配”。

闻言,他唇边抿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旁人眼中,他是影坛炙手可热的新星,住在魔都寸土寸金的汤臣一品,若要养宠物,应是高贵冷艳的布偶猫,或是诡异奇特的斯芬克斯猫,怎么都不会是一只遍地可见的土猫。

他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连一只猫,都会被评判配不配。

这种时时刻刻被评判、被审度的病态目光,是蹲伏在他生命里的毒蜘蛛,经年累月地在他的骨头和血液深处吐出黑色的蛛丝,缠裹住他的思维,向下拖去——

他出生在祖祖辈辈都是学术大咖的家庭,他是大家庭里第一个叛逃者。艺术是浪漫而无用的东西,父母为他提供留法费用时,说的是,只许他任性这一次。

既然在职业上任性,那么要选择合他们心意的伴侣。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陷得这样深。自幼耳濡目染的熏陶和训导,令他自以为钟情于优雅、得体而有学识的女伴,这些品质与她丝毫不沾边。她是这样平凡、流俗而不起眼的唐至安。

偏偏,又是这样让他着迷的唐至安。

他邀请她来,原是想等宴会结束向吴声声介绍自己心有所属,至于父母那边,总有时间和机会,可以循序渐进,一一击破,他这样想。但迎上那么多双炯炯的眼睛和炽亮的闪光灯,他内心被一种顾虑和畏忌占据。

无论他在那一瞬担心的是什么,他选择收回手,就已经伤害了她。

自两人认识以来,他一直在伤害她。最初是他嫌弃她一身污泥弄脏自己的衣服而将她推开,后来是他心存捉弄害她坠落受伤。她身上那么多旧伤、新伤,童年留下的,工作导致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她从不喊疼,她是很坚毅的性格,像春天野山烧荒后新冒的草茬。

她的心理被伤到有多深,才会在那一条条语音里疼得呼吸都不稳。他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

公寓里有明净的落地窗,玻璃上倒映出一片被雨水洗得透亮的蔚蓝天空。蒋之桉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突然分不清这是哪一年、哪一季的太阳。

夏日清朗,白昼渐长。可最好的那个春天已经过去了。

編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