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新卡莱茨基增长体制理论的反思:马克思再生产理论的视角*
2021-10-28田佳禾段雨晨
赵 峰, 田佳禾,段雨晨
一、引 言
收入分配与经济增长的关系问题长期以来是经济学讨论的核心议题,各个学派的经济学家围绕该主题进行了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探讨与剖析。在研究中将宏观层面的劳资分配与经济增长相结合,系统分析总收入在工资和利润之间的分配比例对经济增长的影响,这一独特的视角是西方异端经济学家们的重要创见。
自卡尔多(Kaldor)和罗宾逊(Robinson)将两个阶级的收入分配引入增长模型以来,西方的异端或左翼经济学家们在这个领域中不断推陈出新。在20世纪80年代,他们以“卡尔多—罗宾逊”模型为基础,吸收学习了波兰经济学家米哈尔·卡莱茨基(Michal Kalecki)的部分思想,构建了新卡莱茨基模型,提出了增长体制的概念,为分析宏观劳资收入分配和经济增长水平之间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新工具。根据他们的研究,世界主要发达经济体的增长体制都呈现出了结构性的“工资引导”特征,表现为提高总收入中的利润占比将会降低经济增长率,提高工资收入占比则会促进经济增长。他们据此主张寻求全球政策合作,以跨国的“工资引导增长战略”来替代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方案。(1)Lavoie, M., & E.Stockhammer, “Wage-led Growth: Concepts, Theories and Policies”, in Lavoie & Stockhammer (eds.), Wage-led Growth: An Equitable Strategy for Economic Recove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p.13-39.
不过,对新卡莱茨基模型的争议也长期存在,即使是在异端经济学内部,也有司考特(Skott)等部分经济学家不认可新卡莱茨基模型的分析结论。(2)Skott, P., “Weaknesses of ‘Wage-led Growth’”, Review of Keynesian Economics, 2017, 5 (3): 336-359.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看,新卡莱茨基模型片面强调了经济中的需求侧因素,而对供给侧的因素着墨不多。他们认为宏观的收入分配能够影响长期的经济增长,这一观点落入了“斯密教条”的窠臼,即使是通过卡尔多—凡登定律(Kaldor-Verdoorn’s law)将技术进步引入模型之中,也没有办法解释真正的长期增长与新的经济长波,而只是用现象总结现象。在决策中,如果以新卡莱茨基模型为主要参考,片面地依据本国的“增长体制”进行总需求管理,对长期经济增长很可能带来负面的影响。
二、新卡莱茨基增长体制模型的基本逻辑
从哈罗德-多玛的开创性工作出发,西方异端经济学家们在模型化凯恩斯经济思想的道路上做出了很多有益的尝试,先后产生了以卡尔多—罗宾逊为代表的剑桥增长模型、罗松—达特为代表的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以及巴杜里—马格林为代表的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这些模型形成了一条有别于新古典增长模型的理论传统,将继承自卡莱茨基—凯恩斯的有效需求思想纳入了增长分析。凯恩斯和卡莱茨基都非常重视经济中的有效需求问题。与前者更强调心理因素不同,卡莱茨基认为资本主义体系具有结构性的不稳定因素,而经济中的功能性收入分配是研究和分析经济增长与波动的关键。这一观念构成了新卡莱茨基模型的核心思想。
卡尔多是最早接受卡莱茨基经济思想的经济学家之一。他将卡莱茨基的理论概括为著名的格言:“资本家挣得其所消费的,工人消费其所挣得的”。(3)Kaldor,N.,“Alternative Theories of Distribution”, 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 1956, (23): 83-100, Reprinted in Kaldor, Collected Economic Essays, Vol.1, Essays on Value and Distribution, 2nd edn, Duckworth, 1980.据此,卡尔多首次把具有不同储蓄倾向的两个阶级纳入增长模型中。(4)Kaldor,N.,“A Model of Economic Growth”, Economic Journal, 1957, 67 (268): 591-624.和新古典的边际报酬理论不同,功能性收入分配(劳资分配)关系在卡尔多的模型中不再只是宏观经济运行的自然结果,而将会通过储蓄函数影响投资决策,进而影响经济中的总需求。与卡尔多同一时期的剑桥学派代表学者罗宾逊也建立了类似的模型,她高度强调私人企业投资决策对于经济积累的重要意义。具体来说,在她的模型中,企业自身会保有一部分的留存收益,其他利润则被分配给食利者,食利者从利息收入中进行消费和储蓄,工人则完全不进行储蓄。(5)Robinson J., Essays in the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 Macmillan, 1962.企业的投资决策由期望利润率决定,并且企业都采用适应性预期,以上期的实际利润率作为当期利润率的期望水平;当市场达到均衡时,储蓄和投资相等。
以卡尔多和罗宾逊的工作为基础,经典的“剑桥增长模型”逐渐形成。然而,该模型固有的一些缺陷使它依然不能够满足西方异端经济学学者的需要:(1)模型中的价格仍然是灵活浮动的,企业仍然是价格接受者;(2)产能利用率作为外生变量出现,被假定在固定水平或者充分利用水平。
为了超越“剑桥增长模型”的限制,学者们从卡莱茨基的经济思想寻求理论灵感。根据卡莱茨基的观点,价格是具有垄断权力的寡头根据自身生产成本进行成本加成(mark-up)确定的,厂商拥有定价权力,并非是简单的价格接受者。在这一假定下,厂商取代了市场供需关系,成为产品价格的决定者。反过来说,市场供需关系的变化也不能够直接影响价格,转而只能影响现有资本存量下企业的产能利用率,进而产能利用率也不再是一个常量,而是一个小于1的内生变量。
基于以上假定,罗松(Rowthorn)和达特(Dutt)各自独立地提出了相似的基准模型。(6)Rowthorn,R., “Demand, Real Wages and Economic Growth”, Thames Papers in Political Economy, Autumn, 1981: 1-39; Dutt,A.K.,“Stagnation, Income Distribution and Monopoly Power”,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1984, 8 (1): 25-40.与卡尔多—罗宾逊模型相比,由于企业拥有定价权,罗松—达特模型中工人所取得的实际工资由成本加成率反向决定,总收入中的利润份额也由加成率——而非自由浮动的货币工资——决定。考虑到不同群体的储蓄行为,这同样影响了储蓄函数的确定。
据卡莱茨基概括,凯恩斯在他的《就业、货币和利息通论》中所解决的主要问题是(1)给定投资水平时,一定生产模式下短期均衡的确定和(2)投资水平的确定。而卡莱茨基本人的工作则是用不同的方法再现了凯恩斯的结论。(7)Kalecki, “Confrontations with the Keynesian Theory”, in Jerzy Osiatynsky(ed.), Collected Works of Michal Kalecki,Clarendon Press, 1990, p.241.基于这一原则,企业的投资决策或者积累公式始终是新卡莱茨基经济学讨论的焦点。在这个问题上,罗松—达特模型继承了凯恩斯关于“动物精神”的论述,其投资决策函数包含了受“动物精神”及其他社会历史因素影响的自发投资。不过,卡尔多—罗宾逊模型中的投资决策函数包含的关键自变量是期望利润率,但是在罗松—达特模型中,期望利润率被当期利润率所取代,并且添加了实际产能利用率作为额外的解释变量。(8)根据阿马迪奥(Amadeo)的证明,向投资函数中添加当期利润率的效果等价于改变实际产能利用率的系数,因此标准新卡莱茨基模型通常将投资函数简化为g=α+βu,而非表1所整理的形式。这并不会改变模型的结论。参见Amadeo, E.J., “Notes on Capacity Utilisation, Distribution And Accumulation”, Contributions to Political Economy, 1986, (5): 83-94.
完整的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由包括利润率、储蓄率、均衡条件、稳定性条件在内的一套方程组构成:
(1)
(2)
(3)
g=α+βu
(4)
g*=σ*
(5)
(6)
在以上方程组中,公式(1)将利润率分解为资本份额h、产能利用率u和资本-产出比v;公式(2)将利润份额定义为加成率m的函数,而加成率则被认为和企业在产品市场与劳动力市场的议价权力有关;公式(3)和(4)分别决定了经济中的储蓄和投资水平,经由均衡条件(5)得到确定的解;方程的均衡解必须满足公式(6)给出的稳定性条件,也就是要求储蓄水平相比于投资水平,对资本份额的变动更为敏感。
对这一标准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进行求解,我们会得到产能利用率和经济增长率的均衡值,而这些均衡值关于利润份额求得偏导数都小于零。这就出现了罗松称之为“成本悖论”的现象,也就是随着利润份额提高(工资份额降低),经济的产能利用率和增长率反而会下降。
(7)
(8)
经济学家们把新卡莱茨基模型所推导出的这种结论概括为“工资引导型”增长体制。这一增长体制的存在,意味着我们只需要提高分配中的工资份额(降低利润份额)就能促进产能利用率和经济增长率的提高。不过,巴杜里和马格林(Bhaduri & Marglin)的研究对罗松—达特模型的投资决策函数进行了重要的修正,创造了新卡莱茨基模型的一种变体,也让“工资引导”和“利润引导”的论争走上了台前。(9)Bhaduri & Marglin, “Unemployment and the Real Wage: the Economic Basis for Contesting Political Ideologies”,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1990, 14 (4): 375-393.
表1 西方异端经济学增长模型对比
表1展现了卡尔多—罗宾逊模型、罗松—达特模型和巴杜里—马格林模型这三个代表性的西方异端经济学增长模型的对比。显然三者的主要差异体现在投资函数上。值得一提的是,巴杜里—马格林模型的投资函数设定事实上直接来自卡尔多—罗宾逊模型,只不过前者将原模型中的期望利润率用实际利润率替代,并且把利润率分解为三个参数,又假定资本—产出比v是一个常数,因而在形式上引入了产能利用率和资本份额的因素。但是,巴杜里—马格林模型和罗松—达特模型中的产能利用率两者的引入逻辑是不一样的:在罗松—达特模型中,产能利用率、经济增长率和利润率三个变量关于利润份额的偏导数都小于零。也就是说,罗松—达特模型的结果是无可争议的“工资引导”增长体制。基于这个模型,降低工资份额(提高利润份额)将毫不含糊地阻碍经济增长,因此最合意的政策组合一定是提高工资份额、保障工人权益、增强工会力量的。而在巴杜里—马格林模型中,利润份额的变化会同时对工人的消费、储蓄以及企业投资产生影响,只有当它对消费需求的影响大于对投资需求的影响时,经济才表现为“工资引导”增长体制。若利润份额对企业投资需求的直接影响大于对工人消费与投资的影响,则经济会表现出“利润引导”的特征,也就是提升利润份额(降低工资份额)将会有助于促进经济增长。
巴杜里—马格林模型的出现让增长体制的内涵变得愈发丰富,扩展了新卡莱茨基模型的讨论空间。在巴杜里—马格林模型诞生前的新卡莱茨基增长体制模型,实际上是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战后黄金年代的经验总结,是对“工资引导”体制的概括以及对相应政策组合的倡议书。而在巴杜里—马格林模型出现以后,功能性收入分配对经济增长的影响重新又变得暧昧不明,在如何确定某些经济体的增长体制、同一经济体不同阶段的增长体制衍变等问题上,催生了大量的经验研究。不过,拉瓦耶(Lavoie)在这些经验研究之间,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规律。他指出,在所有有关增长体制的经验研究中,具有马克思主义背景的学者往往更倾向于强调“利润挤压”效应的存在,而弱化有效需求的作用,进而得出“利润引导”的结论;具有纯粹西方异端经济学背景的学者则更强调有效需求的作用,并倾向于认为经济是“工资引导”的。(10)Lavoie, M., “The Origins and Evolution of The Debate on Wage-Led and Profit-Led Regimes”, Europe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Economic Policies: Intervention ,2017, 14 (2): 200-221.
国内一些学者在讨论时常常将巴杜里—马格林模型视作对罗松-达特模型的直接继承和发展,并将两个模型以及据此衍生出来的其他模型都称为“新卡莱茨基模型”,也有部分学者注意到了巴杜里-马格林模型在新卡莱茨基学派内部遭遇的争议。(11)前者可参见李帮喜、夏锦青:《新卡莱茨基经济学研究新进展》,《经济学动态》2019年第6期;史晋川、刘青:《劳资分配与经济增长:新卡莱茨基学派视角的文献综述》,《东南学术》2017年第1期。后者可参见刘文超、路剑:《从新剑桥增长模型到新卡莱斯基增长模型——后凯恩斯主义增长理论的当代转向》,《经济学动态》2016年第1期。这种争议的最典型表现,是卡尔登泰(Caldentey)和韦尔内戈(Vernengo)认为巴杜里—马格林模型对罗松—达特模型的修正损害了凯恩斯有效需求理论在模型中的地位。(12)Caldentey, P., & Matías Vernengo, “Wage and Profit-led Growth: The Limits to Neo-Kaleckian Models and a Kaldorian Proposal”, 2013, No.775,Working Paper.基于理论上的需要,一些学者更愿意将罗松—达特模型及其直接衍生模型称作“新卡莱茨基(Neo-Kaleckian)”模型,而将巴杜里—马格林模型及其衍生模型称作“后卡莱茨基(Post-Kaleckian)”模型,以示区分。(13)Hein, E., Distribution and Growth after Keynes, Edward Elgar, 2014, p.183; Lavoie, M., Post-Keynesian Economics: New Foundations, Edward Elgar Publishing, 2014, pp.370-377; Palley, T.I., “Wage-vs.Profit-led Growth: the Role of the Distribution of Wages in Determining Regime Character”,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2017, 41 (1): 49-61.基于两者的共同特征和讨论的简便需要,本文将其都视为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
三、来自马克思再生产理论的反思
可以看到,即使是在新卡莱茨基学派的内部,也会因为学者学术背景的不同而对模型设定产生分歧,乃至于形成“新卡莱茨基”模型和“后卡莱茨基”模型两个不完全相容的分支,前者有时还会自称为“后凯恩斯主义-卡莱茨基学派”。从理论上说,两种分支的形成和拉瓦耶所观察到的“马克思主义背景的学者更倾向于认为经济是‘利润引导’的”其实是一种必然。因为巴杜里和马格林的模型本质上是从马克思的理论出发,根据“利润挤压”这一现象对“新卡莱茨基”模型进行的修正。与之相对的,罗松和达特的“新卡莱茨基”模型则更倾向于强调有效消费不足。
根据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总产出的提高是扩大再生产的直接结果,而收入的提升又必须以提高了的总产出作为直接前提,因此没有扩大再生产,就不会有真正的收入增长。改变总产出中分配给工资和利润的比例本身不会带来产出的变化,除非这种变化会对下一期的扩大再生产造成影响。新卡莱茨基模型所依据的凯恩斯有效需求理论片面地强调了需求侧的因素,忽略了实际的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投资对经济增长的推动作用,忽视了经济长期增长的真正动力。哈维指出:“马克思实际上表明他想要将偶然的力量和具有社会必要性的力量区分开来,前者可能会使工资起伏不定,后者则依附于一般的资本积累,并决定了劳动力的价值。”(14)[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20页。而这种具有社会必要性的力量,以马克思的立场来看,毫无疑问指的是生产资料的分配。
根据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新卡莱茨基模型存在三个值得反思的理论缺陷:(1)理论上存在“斯密教条”的遗留问题;(2)忽视了资本有机构成和剩余价值率对投资决策与收入分配的制约;(3)缺乏一个解释技术进步与经济新长波形成的逻辑。
1.“斯密教条”的遗留问题。
古典经济学在国民收入分配和价值生产上有一个被马克思称为“斯密教条”的经典概念。马克思指出,亚当·斯密混淆了年产品价值和年价值产品,没有看到不变资本在产品价值形成中的作用,将商品价值仅仅分解为工资、利润和地租三种收入,再反过来声称工资、利润、地租这三种收入是决定商品交换价值的根本源泉;这导致了“斯密的混乱思想一直延续到今天,他的教条成了政治经济学的正统信条”。(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4页。马克思对“斯密教条”的批判实际上存在两个不同的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不变资本的缺位,即将劳动创造的新价值视作产品总价值,忽略了生产资料和原材料的价值转移;第二个层次是价值创造和价值分配的颠倒,价值的决定应当先于收入而存在,三种收入之间的关系各自受到不同规律的决定,而不是同一现象的不同表述。
“斯密教条”在新古典经济学中被形式化为边际要素价值理论,该理论认为要素的价格反映了其边际生产力,要素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额则是其在现有技术条件下产出弹性的表现。张衔指出,新古典经济学的这种修正是对凯恩斯理论的回应,是将不变资本以资本要素的形式引入生产过程。(16)张衔:《马克思对“斯密教条”的批评及其现实意义》,《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2期。要素生产率理论规避了马克思对“斯密教条”的第一层批判,不变资本的价值在表面上得到了承认,但是价值生产和价值分配的关系依然是颠倒的。在这方面,要素生产率理论和萨伊的“三位一体公式”没有本质区别,不同要素在生产过程中所扮演角色的区别被相同的收入决定方式掩盖了,资本获得利润、劳动者获得工资,最后的残值用于表示技术水平的作用。此时,宏观上工资和利润份额都是由要素价格自然决定的,不具备特别的经济意义,工资和利润都只作为总需求的一个分割,其相对比例的变化不会直接影响总需求的水平。
肇端于凯恩斯和卡莱茨基的有效需求理论,西方异端经济学增长模型从一开始就试图让功能性收入分配在经济上“有意义”。在卡尔多-罗宾逊的剑桥增长模型那里,尽管产品市场价格仍然是完全弹性的,资本积累和收入分配的关系却得到了强调:企业投资决策处于优先地位,投资和资本积累直接影响利润率,并通过影响就业率来影响实际工资。新卡莱茨基模型通过引入厂商的成本加成定价,在这一点上与新古典经济学进一步划清界限。在厂商拥有定价权力之后,市场价格不再是要素边际生产力的货币表现,而是厂商根据自身生产成本和所实现的加成率决定的;宏观经济中的利润和工资份额也不再是要素产出弹性的自然结果,而同样也受实际成本加成率的影响。
新卡莱茨基模型的这种做法,在微观上,看似避免了“斯密教条”对价值产品和产品价值的混淆,但依然颠倒了价值创造与价值分配的关系;在宏观上,因为强调作为总需求的工资和利润对扩大生产的作用,呈现出从价值分配到价值创造的因果顺序。在马克思的理论中,用于补偿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价值额是先于生产过程确定的,前者是生产资料和原材料的损耗,后者则是劳动力再生产所需生活资料的价值,两者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总产品的价值在扣除这两部分以后,余下的部分才是留给资本所有者的剩余价值。但是在新卡莱茨基模型中,是先有了资本家合意的成本加成率,再经由这一加成率的计算,倒推得到工人应该得到的工资水平。也就是说,工人所得到的工资水平,是由资本家期望的回报水平和劳资双方在劳动力市场的斗争——而非其劳动力价值——确定的。价值分配与价值创造的逻辑顺序被颠倒了,并且决定各个价值组成部分的条件被忽视了,利润、工资等对价值的分割都由同一个因素确定。这种做法实际上是把劳资双方的分配视作“市场上纯粹权力关系的产物”,对马克思来说“是一种不可接受的抽象”,因为“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只有在生产中才会变得非常清晰”。(17)[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03页。
不仅如此,和新古典经济学一样,不变资本的价值在新卡莱茨基模型中只在表面上得到了承认。虽然在微观上,新卡莱茨基模型把所有不变资本都用作成本加成的计算,但是它的宏观模型的起点依然是国民收入恒等式,出现在等式两端的始终是年价值产品而不是年产品价值。用马克思经济学的记号来表示,对利润率进行分解时,所采用的总量Y依然是产品中V+M的部分,而没有考虑既有不变资本的更新和补偿,真正代表不变资本的C被忽视,却代之以新增价值中的M。从这个角度来看,资本份额和利润份额本身就蕴含着对不变资本补偿的忽视。而无论是从马克思的理论逻辑还是实际的总量上来看,对不变资本的补偿都是经济的“总需求”当中最重要的部分。在新卡莱茨基模型的一些变体中,研究者将经济分为生产资本品和消费品的两个部门,通过中间产品生产引入不变资本。(18)Dutt, A.K., “Convergence and Equilibrium in Two Sector Models of Growth, Distribution and Prices”, Journal of Economics, 1988, 48 (2): 135-158; Dutt, A.K., “Heterodox Theories of Economic Growth and Income Distribution: a Partial Survey”, Journal of Economic Surveys, 2017, 31(5): 1240-1271.但是如前所述,这种做法依然不能回应马克思对“斯密教条”的第二重批评,即价值分配与价值创造的因果顺序问题。在两部门新卡莱茨基模型中,各个部门的加成率依然在逻辑链条中处于优先地位,分配结果仍然是 “市场上纯粹权力关系的产物”。
新卡莱茨基模型试图强调企业投资决策的优先性,进而令功能性收入分配具有不同于新古典理论的经济学含义,并宣称自己与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都划清了界限,然而这一目的并没有得到实现。由于新卡莱茨基的宏观模型从代表年价值产品的国民总收入起始,天然地排除了对不变资本更新和损耗的补偿,忽略了经济的“总需求”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其模型依然颠倒了价值创造和价值分配的关系,没有从马克思所说的“具有社会必要性的力量”出发来探寻劳动和资本的关系,将生产领域内的关系抽象为劳动力市场和产品市场上的权力斗争,在逻辑上依然体现出了“斯密教条”的遗留问题。
2.资本有机构成和剩余价值率对投资决策与收入分配的制约。
这一问题与“斯密教条”的问题一脉相承,其根源都是忽视了具有决定性的生产领域,而把研究目光投向了相对次要的分配领域。新卡莱茨基模型中,影响投资决策和收入分配的关键变量是厂商决定的成本加成率,这一加成率被认为由厂商在产品市场和劳动力市场的议价权力决定。(19)Hein, E., Distribution and Growth after Keynes, Edward Elgar, 2014, p.247.
在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中所讨论的功能性收入分配,是对剩余价值率的一种反映。所谓“繁荣模式”的增长体制,实际上意味着劳工力量的削弱和剩余价值率的提高。在这种模式下提高利润份额,能够通过影响资本所有者对未来收益的预期而刺激私人投资。可是,这种继承自凯恩斯和卡莱茨基对主观预期的强调,忽略了投资过程中客观的技术关系的要求。
凯恩斯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提出总储蓄必然等于总投资,因为“不论资产是现金、债权或资本品,除非通过取得一件资产,没有人能够进行储蓄”。(20)[英]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高鸿业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89页。这一论断没有注意到不同形式的资产在生产中所具有的不同地位,马克思指出资本家能够“在较长的时间内至少能部分地把他的不变资本保持在货币形式上”。(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 ,第497页。后一种情况的存在,使货币资本向生产资本的转化不再是瞬时的、平滑的,而是存在迟滞与摩擦的,也就为资本主义经济的扩大再生产带来了困难。
如果我们跳出“利润驱动-工资驱动”的二分法,用再生产的视角重新审视利润份额的作用,就会发现新卡莱茨基模型在这里缺失的逻辑环节。首先,工资份额提升会带来利润挤压,降低总产出的增长,不意味着提高利润份额就一定会提高增长率,这里存在一个货币资本向生产资本转变的环节。其次,从新增投资到总产出提高,中间必须要经历生产过程,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其技术关系,也就是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技术构成。最后,总产出的提高要转变为各个群体收入的扩大,还需要经历产品的实现过程,只有产品能够在市场上成功地与货币相交换,实现自己的价值,才可能带来收入的增长。
3.技术进步与经济新长波的形成。
新卡莱茨基增长体制模型对于经济的短期波动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把分析视野局限在短期,还必须从长期的视野来考虑。这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增长问题只有在长时段下才有意义,另一方面是因为有学者认为新卡莱茨基模型中“GDP和生产率的长期均衡增长率都内生于有效需求的增长和收入分配”,进而政府的财政、货币和收入分配政策“不仅对总需求、产出和就业有短期影响,更对增长有长期影响”。(22)Hein, E., Distribution and Growth after Keynes, Edward Elgar, 2014, p.480、pp.258-267.
从长期的视野来看,新卡莱茨基模型对供给侧的重视不足,使它常常遭受来自不同学派的批评。卡莱茨基本人十分重视供给侧的因素,他承接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提出的研究范式,在《社会主义经济增长导论》中特别强调了技术进步和资本积累对长期经济增长的重要作用。(23)段雨晨、赵峰:《卡莱茨基经济理论对我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启示》,《当代经济研究》2019年第4期。然而海因(Hein)指出,在新卡莱茨基模型的发展历程中,因其理论侧重点需要,忽视了卡莱茨基本人在讨论社会主义经济增长问题时所关注的供给侧因素,而主要关注其需求侧内容。(24)Hein, E., Distribution and Growth after Keynes, Edward Elgar, 2014, p.480、pp.258-267.从这个角度出发,一些学者对新卡莱茨基模型的缺陷提出了批评。例如新李嘉图学派的经济学家批评新卡莱茨基模型缺乏长期化的基础,其关键的技术参数是外生的,使得模型本身讨论的只是中短期经济波动问题,如果回到长期框架,则与新古典经济学固定参数的外生增长模型没有区别。(25)史晋川、刘青:《劳资分配与经济增长:新卡莱茨基学派视角的文献综述》,《东南学术》2017年第1期。
在将技术进步内生化这一问题上,新卡莱茨基学派的典型回应是指出工资份额影响长期技术进步的两条渠道:一是实际工资上升直接促进劳动生产率上升的韦伯(Webb)效应;二是工资引导型增长体制下,工资上升对总收入的推动将通过卡尔多-凡登定律促进劳动生产率的提升,进而保证长期增长。前者是工资对生产率的直接效应,后者则是一种间接效应。
布瓦耶(Boyer)提出在劳动生产率方面可以将经济的增长体制区分为“工资引导的生产率体制”和“利润引导的生产率体制”。在前一种体制下,提高实际工资或者工资份额可以直接促进劳动生产率的提升,在后一种体制下则有相反的效果。(26)Boyer, R., “Formalizing Growth Regimes”, in G.Dosi, C.Freeman, R.Nelson, G.Silverberg and L.Soete (eds), Technical Change and Economic Theory, Pinter Publishers, 1988, pp.608-630.维吉尔(Vergeer)和克莱因施奈特(Kleinknecht)对OECD国家的研究表明,在1961到2004年间,这些国家的实际工资每提升1%,都伴随着劳动生产率0.39%的提升;拉瓦耶和斯多克海默认为“应该承认所有经济体都具有工资引导型的生产率体制”。(27)Vergeer, R., and Alfred Kleinknecht.“The Impact of Labor Market Deregulation on Productivity: A Panel Data Analysis of 19 OECD Countries (1960-2004)”, Journal of Post Keynesian Economics, 2010, 33 (2): 371-408; Lavoie, M.& Stockhammer (eds.), Wage-led Growth: An Equitable Strategy for Economic Recove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27.他们对这一机制的解释是,工资上升会为企业带来成本压力,促使他们加大研发投入,选择劳动节约型的技术进步,从而提升劳动生产率。国内一些学者认为劳动收入份额的提升对生产率的正向影响是通过人力资本提升和效率工资等形式实现的,这同样可以归入新卡莱茨基学派所概括的韦伯效应之中。(28)钞小静、廉园梅:《劳动收入份额与中国经济增长质量》,《经济学动态》2019年第9期。
劳动者受教育水平的提升或者工作积极性的提高,有助于在短期内提高企业的劳动生产率,但是只要企业所采用的生产技术不发生重大变化,作为核心的机器设备没有出现大规模、大尺度的更新,资本的技术构成就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也就不存在具有长期影响的技术进步。而认为私人企业会因为人工成本压力而加大研发投入,并在长期带来资本偏向型技术进步的逻辑也存在一定缺陷。宏观上提升了的工资份额所带来的利润挤压效应会减少企业的留存收益,进而可能令他们没有足够的资金去进行研发活动,并因此对劳动生产率提升造成阻碍。
新卡莱茨基学派认为,在工资引导型经济体中,工资份额或实际工资的提升除了会直接提升劳动生产率以外,还会通过经济增长产生的卡尔多-凡登效应,间接促进劳动生产率的提升。
卡尔多-凡登效应最早来源于荷兰经济学家凡登(Verdoorn)的论述,后来经由卡尔多的介绍而得到了英语世界的广泛重视,罗松将这一定律概括为“一种规模报酬递增”现象。(29)McCombie, J., Pugno, M., & Soro, B.(eds.), Productivity Growth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 Essays on Verdoorn’s Law, Springer, 2002, p.7.许多西方异端经济学家根据该经验法则进行了实证检验,并得到了肯定的结论。(30)Naastepad, C.W.M.“Technology, Demand and Distribution: a Cumulative Growth Model with an Application to the Dutch Productivity Growth Slowdown”,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2006, 30 (3): 403-434; Hein and Tarassow, “Distribution, Aggregate Demand and Productivity Growth—Theory and Empirical Results for Six OECD Countries Based on a Post-Kaleckian Model”,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2010, (34): 727-754; Storm, Servaas, and C.W.M.Naastepad.“Wage-led or Profit-led Supply: Wages, Productivity and Investment”, in Lavoie, M.& Stockhammer (eds.), Wage-led Growth: An Equitable Strategy for Economic Recove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p.100-124.但是这一效应依然只能表明两个变量在统计学上的相关性,而不能表明实际的因果关系。马奎迪(Marquetti)发现了增长率是生产率增长率的“格兰杰因”,但是他也未能提出明确解释其经济含义的理论。(31)Marquetti, A., “Do Rising Real Wages Increase the Rate of Labor-Saving Technical Change? Some Econometric Evidence”, Metroeconomica, 2004, 55 (4): 432-441.根据巴苏(Basu)的研究,经济增长率和生产率增长率之间的回归系数受到多个因素的共同影响,包括劳动供给弹性、要素替代弹性、利润份额和总的规模报酬递增等,这一系数事实上只有在某些碰巧“建构”起来的特例下才是小于1的正数。(32)Basu, D.& Manya Budhiraja, “What to Make of the Kaldor-Verdoorn Law?” UMass Amherst Economics Working Papers, 2020.因此,卡尔多—凡登定律并不能有效支持新卡莱茨基学派的论点,即纯粹的需求侧管理能够对技术进步,进而对长期经济增长带来积极影响。
四、实现增长的合理途径
新卡莱茨基模型围绕着资本和劳动的功能性收入分配进行讨论,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促进经济增长的政策提供理论依据。从罗松-达特及其后的新卡莱茨基模型的研究结论看,世界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处于工资引导型的增长体制之下,因此扩大工会权力、提高最低工资等促进最终收入向劳动者倾斜的政策能够显著提振有效需求,进而促进经济增长。新卡莱茨基模型要求政府利用自身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工具调节可支配收入的分配,以此作为核心目标,并寻求相应的国际合作。(33)Lavoie, M., & E.Stockhammer, “Wage-led Growth: Concepts, Theories and Policies”, in Lavoie & Stockhammer (eds.), Wage-led Growth: An Equitable Strategy for Economic Recove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p.13-39; Hein, E., & A.Truger, “Finance-dominated Capitalism in Crisis—the Case for a Global Keynesian New Deal”, Journal of Post Keynesian Economics, 2012, 35(2): 187-213.
巴杜里—马格林及其追随者的模型,引入了马克思的观点,强调利润挤压现象,但是依然把社会必要性的力量抽象为市场上偶然因素的作用,没有真正反映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内涵。根据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在经济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是生产资料的分配,以及由技术条件决定的资本有机构成等,“工资量是因变量,积累量是自变量,而不是相反”。(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15页。从理论上看,希望通过调节收入分配来影响资本积累,无疑是倒果为因,南辕北辙。在实践当中,以财政刺激为主要手段的需求管理,可能会给国家财政带来沉重负担,因而难以长久维系。保证经济长期健康发展的真正药方,还是应该从促进积累、提高积累效率方面去寻找。
1.财政刺激政策难以持续。
在凯恩斯的理论中,总需求中的投资,特别是公共部门的投资在经济增长中占据了核心地位。当提及如何促进经济从衰退中恢复时,他总结道:“安排现行的投资的责任决不能被放在私人手中。”其理由是,当资本的边际效率和预期回报率仍然低迷时,即使用接近于零的利率来刺激私人资本投资,也无法达到目的,且低迷的私人投资还会限制消费倾向的恢复。凯恩斯提出:真正的治疗办法,是通过收入再分配或其他方法来提高消费倾向,从而,使维持一定水平的就业量所需要的现行投资量具有较小的数值。(35)参见[英]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高鸿业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32-336页。这一观点的前提是消费倾向和投资乘数的存在,消费倾向越高,则投资乘数也越高,因此可以通过提高经济整体的消费倾向来提高投资乘数,进而通过较小的投资额来推动较大的增长。从私人投资效率不足和投资乘数两个理论出发,最直接的结论就是要刺激经济增长需要加大公共投资力度并扩大消费在最终需求中的占比。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一思想在理论和政策实践上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20年初以来,新冠疫情引发全球公共卫生危机,对世界经济造成了严重的冲击。美国经济学家克鲁格曼(Krugman)针对疫情冲击下疲软的世界经济,提出将每年GDP总量的2%作为以赤字支撑的公共开支来刺激经济,并长期保持下去。他认为这样的举措能够帮助经济体避免流动性陷阱,在私人资本拒绝投资时缩小实际产出和潜在产出的差距。这一观点最大的争议之处在于其可持续性,克鲁格曼认为政府的赤字和GDP比例达到150%依然是可以接受的,甚至达到200%也不会出现崩溃。(36)Paul Krugman, “The Case for Permanent Stimulus”, May 10, 2020, https://voxeu.org/article/case-permanent-stimulus.无独有偶,新卡莱茨基学派的经济学家们同样认为,在使用政府开支和税收时,不应考虑“自发性的政府赤字约束”,不过他们更愿意强调政府支出在调节收入分配而非替代私人投资方面的作用。(37)Hein, E., “Post-Keynesian Macroeconomics since the Mid-1990s—Main Developments”, FMM Working Paper, 2017, No.1, Hans-Böckler-Stiftung, Macro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 (IMK), Forum for Macroeconomics and Macroeconomic Policies (FFM), Düsseldorf.传统货币理论认为政府债务和国内生产总值的比值超过一定水平后将使得政府无力偿付,导致主权债务危机。不过,自2019年以来,随着现代货币理论进入主流视野,关于政府赤字约束是否存在的讨论愈来愈热烈。根据现代货币理论的观点,主权国家的政府并不像家庭那样存在预算约束,因此政府可以无限制地发行货币以调节国内资源分配。(38)贾根良、何增平:《评西方非主流经济学界对现代货币理论的争论》,《经济学动态》2020年第6期。
从长期看,持续性的财政刺激并非真正的纾困良方,而是把今天的问题推给明天去解决。对此,克鲁格曼也表示,“当长期停滞不再是一个大问题时,就该重新评估永久刺激政策的意义”。(39)Paul Krugman, “The Case for Permanent Stimulus”, May 10, 2020, https://voxeu.org/article/case-permanent-stimulus.即便永久刺激政策带来的赤字压力处于可接受的区间内,这仍旧不是最优的选择。因为这种刺激政策依然是围绕着最终产品的分配做文章,“无需公众负担”的公共开支可以被看作是国家庞大的再分配政策的一部分。然而正如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所揭示的那样,在收入分配的领域打转,无法触及影响积累与增长的核心因素。真正有效的长期政策,必须要对生产的技术关系作出调整,建立更适应未来发展需要的产业结构,引领经济走出停滞和萧条,带来长期的经济增长和消费提高。
2.双向发力构建新发展格局。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提出,“以推动高质量发展为主题,以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以改革创新为根本动力,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为根本目的,统筹发展和安全,加快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40)新华社:《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的建议》,2020年11月3日,http://www.gov.cn/zhengce/2020-11/03/content_5556991.htm.为推进实现构建新发展格局这一远景目标,我们以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为基础,结合本文对新卡莱茨基增长体制模型的反思,从供给和需求的关系出发,探讨了相关的政策建议。
从供给和需求的关系看,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我国经济运行面临的主要矛盾仍然在供给侧,需求侧的矛盾居于次要地位。因此,我们必须坚持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提高供给体系对国内需求的满足能力,以创新驱动、高质量供给引领和创造新需求。同时,在坚持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的过程中,也不能忽视需求侧管理。我们要继续坚持扩大内需这个战略基点,将实施扩大内需战略同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有机结合,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双向发力构建新发展格局。
发展是解决我国面临的经济社会问题的基础。新发展格局的构建,要求我们畅通国内大循环,并促进国内国际双循环建设。而国内国际双循环的建设,则有赖于国内大循环对全球资源要素的吸引。因此,国内大循环是国内国际双循环的基础和立足点,也是构建新发展格局的基本前提。根据本文分析,畅通国内大循环的主要抓手不在于需求侧,而在于供给侧。这要求我们坚持创新驱动发展,推进产业基础高级化、产业链现代化,提高经济质量效益和核心竞争力,进而优化供给结构,改善供给质量。
为了优化供给结构、改善供给质量,并以此畅通国内大循环,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要坚持创新驱动发展,强化国家战略科技力量,加强基础研究、注重原始创新,强化企业创新主体地位,集中力量打好关键核心技术攻坚战,锻造产业链供应链长板,补齐产业链供应链短板。另一方面,要优化投资结构,保持投资合理增长,发挥投资对优化供给结构的关键作用,加快补齐基础设施、推动企业设备更新和技术改造,扩大战略性新兴产业投资,推进新型基础设施、新型城镇化、交通水利等重大工程建设,并发挥政府投资的撬动作用。
在以科技创新畅通国内大循环,以投资推动供给结构优化升级,以创新驱动、高质量供给引领和创造新需求的基础上,还需要坚持扩大内需这个战略基点,加快培育完整的内需体系。我们需要增强消费对经济发展的基础性作用,顺应消费升级趋势,提升传统消费,培育新型消费,适当增加公共消费,促进消费向绿色、健康、安全发展,鼓励消费新模式新业态发展。以供给侧为主、需求侧为辅,双向发力,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加快形成国内大循环为主、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经济发展新格局。
五、结 论
新卡莱茨基模型以凯恩斯和卡莱茨基的有效需求思想为基础,选择性地继承了卡莱茨基的成本加成定价、异质性储蓄率和独立的投资函数等思想,在剑桥增长模型的基础上开拓了进一步研究收入分配与经济增长关系的新范式。但是新卡莱茨基模型片面强调卡莱茨基关于功能性收入分配和有效需求的思想,忽视了卡莱茨基有关社会主义经济增长和供给侧作用的观点,导致模型缺乏对供给侧因素影响的系统性讨论,从而在解释长期经济增长上存在缺陷。即使部分研究通过一些经验结论将收入分配与技术进步关联起来,该模型依然缺乏准确刻画经济长期变化的理论基础。
本文回顾了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的发展历程。从卡尔多和罗宾逊开创的剑桥增长模型开始,这一理论进路就在两个方面有别于新古典增长模型:其一是强调有效需求和收入分配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其二是特别注重经济中的投资决定函数,将投资放在经济中的优先位置。罗松-达特模型为了超越剑桥增长模型的缺陷,从卡莱茨基关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分析中借用了成本加成定价的思想,并用产能利用率取代了剑桥增长模型中的期望利润率,得到了新卡莱茨基增长模型。随后,巴杜里和马格林基于马克思的利润挤压思想,对新卡莱茨基模型进行了改造,使其从纯粹的有效需求模型变成了结论更为复杂的增长体制模型。无论是罗松和达特的“新卡莱茨基”模型,还是巴杜里和马格林的“后卡莱茨基”模型,两者都认为对功能性收入分配的调整,会对给定增长体制下的经济体生产水平造成直接影响。即处于工资引导型(或利润引导型)增长体制的经济体,当国民收入中利润份额上升时,会促进(或阻碍)经济总产出的扩张。
但是从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来看,卡莱茨基增长体制模型具有三个方面的缺陷:(1)“斯密教条”的遗留,新卡莱茨基模型虽然试图与新古典经济学划清界限,但是依然颠倒了价值创造和价值分配的逻辑顺序,也未能体现不变资本的更新与补偿的价值,没有跳出“斯密教条”的窠臼;(2)资本有机构成和剩余价值率的制约,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比例、可变资本和剩余价值的比例都不是可以任意变动的量,而是受到有机构成与剩余价值率这样具有社会必要性的力量决定的,因此企业的投资决策和现实的收入分配比例也不是可以任意变动的;(3)技术进步与经济新长波的决定,新卡莱茨基模型认为工资份额上升会通过直接的韦伯效应和间接的卡尔多-凡登效应促进生产率提升,然而这两个因果关系都并不可靠。
因此,要真正走出经济停滞、迎来长期增长,就要令经济从萧条长波走向繁荣长波。这要求我们必须坚持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提高供给体系对国内需求的满足能力,以创新驱动、高质量供给引领和创造新需求。若忽略供给侧因素,单纯实行以财政支出、税收和再分配政策为代表的总需求管理,可能会妨碍高质量发展和新发展格局的形成。这一方面是因为赤字财政存在其上限,难以长期维持;另一方面则因为需求管理对改变长期生产结构作用有限,无法直接推动经济动能转换。从供给和需求的关系看,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我国经济运行面临的主要矛盾仍然在供给侧,需求侧的矛盾居于次要地位。我们必须坚持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同时也要重视需求侧管理。要把实施扩大内需战略同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有机结合起来,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双向发力构建新发展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