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书记”刘二伟
2021-10-28李浩瑄
│文 本刊全媒体见习记者 李浩瑄
“说得再多都不如把工作落实!没人在那守,那我去守!”桌子一拍,刘二伟走出会议室,带上干粮就冲到金沙镇乌角村检查站守夜。
在驾驶员杨勇林的印象里,自2019年9月,中央纪委国家监委信访室二处副处长刘二伟被下派到凉山州雷波县担任县委副书记的两年间,这是他唯一一次发火。
今年春的某天晚上8点过,杨勇林开车送刘二伟到乌角村临时抽查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落实情况,没想到防火站点空无一人。当晚回到村上组织开会时,一向说话心平气和的刘二伟发了脾气。经此一事,再没人敢对防火工作有丝毫懈怠。今年春夏季,雷波县未发生一起森林火灾。
两年的时间里,杨勇林跟着刘二伟走遍了雷波县21个乡镇,汽车仪表盘记录下他行驶了10万多公里。9月3日,刘二伟结束挂职期间的最后一个会议,就将启程返回北京。用刘二伟的话说,他是个“赶路人”。
群众急他也急,干部不急他更急
9月1日上午一早,刘二伟驱车去了3个地方,雷波县委办公室秘书科、金沙镇和雷波县纪委,他去和并肩战斗两年的同僚们道别,随后,他要赶到西昌市参加两天后的中央部委和企业定点帮扶凉山挂职干部座谈会。
记者在西昌见到他时,他刚结束5个小时的车程,鬓角已斑白的他其实才40岁。“两年前我这头发还全是黑的,身体压力倒还好,主要是精神压力大,怕做不好。”
来到雷波县挂职之前,刘二伟就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不谈干一番大事业,多给老百姓解决芝麻大的小事情。
和过去在中央纪委信访室的工作方式不同,刘二伟觉得,要做好基层工作,不能坐在办公室“等”问题,得主动到群众身边去“找”问题。为了和彝族老乡搞好关系,从不抽烟的刘二伟学会了抽烟,和群众打交道时,这个地道的河南人还能讲几句“团结话”。
全县每个贫困户的家门前都有一块牌子,上面写有刘二伟的电话,老百姓打来电话反映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各种补贴资金的事。
身有残疾的独身母亲阿果抚养着两个上小学的孩子,生活很困难,这是刘二伟帮扶的其中一户贫困户。
一开始,他每半年给两个孩子各拿一千元作为生活费,但考虑到这并非长久之计,于是他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着手给阿果家申请低保。
“结果村里往上面一报,说申请不了,因为阿果的户口不在这个村,她丈夫还在世时,两人并没有领结婚证。”当地村民受教育程度不高,有些人不太看重结婚证,但也可能涉及人口拐卖的情况,公安机关不能擅自给阿果解决户口问题。
刘二伟问遍了各个有关部门的领导,都说阿果家的低保申请,按普通程序走肯实是下不来了。
“我很苦恼,这么小的一件事,我作为县委副书记竟然解决不下来。”从事多年信访工作的刘二伟突然想到,或许可以通过信访渠道来解决这一问题,“信访制度本就可以用来解决政策法规‘失灵’时出现的一些特殊情况。”
后来通过信访,公安核查不存在人口买卖问题,阿果的户口落实了,后续的低保申请工作也顺利完成。事办成的那天,刘二伟正在宁波出差,“我接到电话的时候高兴得呀,那种满足感远超过谈成一个大项目。”
“一次我和二伟书记去阿果家入户调研,小女孩一见到他就跑来把他抱住,拿出作业本让他讲题。”看到这一幕的中央纪委驻铜厂沟村工作队员胡泽宇很受触动,“感觉他们之间就像家人一样,特别自然、熟悉。”
胡泽宇和另外3名年轻同事两年前考进中央纪委,由于是选调生,需到基层锻炼两年,便来到雷波各村任驻村工作队员。
今年6月,刘二伟(左三)、中央纪委选派雷波县汶水镇汶水村第一书记苏世承(左四)和4名中央纪委驻村工作队员合影留念。宛远波/摄
“他就像我们几个人的‘班主任’一样,工作、生活都管完了。和他接触过的人,对他的印象都是务实、亲切、体谅他人。他在众人面前发火,也是因为真的把群众安危放在心上。”对于刘二伟的做事风格,胡泽宇总结道,“群众着急,他也急,干部不急,他更急。”
走过最险的路,吃过最“咸”的盐
两年前刚到雷波县,刘二伟第一次下乡,是和县委原书记王荣华一起前往大坪子乡所辖的村子调研脱贫攻坚工作。
车辆从省道下来往大坪子村方向开,狭窄的通村路还未装上护栏,曲折盘旋直抵云端。每拐一道弯,车辆都要先倒车打方向盘,才能拐过去。看着下面的万丈悬崖,刘二伟胆战心惊。这是他第一次穿行于悬崖深谷之中,到达山顶大坪子村时,他的白衬衣已经全被汗水湿透。
刘二伟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雷波县地图,中央纪委驻汶水村工作队员姬祥注意到,他每去一个村,就会在地图上那个位置打一个圈,不到半年,这些圈都打上了。
雷波县28.4万人口中,以彝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占59.6%,分散居住在高山峡谷之间、陡坡绝壁之上。刘二伟算过,他的车一年得换4次刹车片,途中经历刹车失灵、爆胎常常是有惊无险。
去年中秋节前夕的一天,刘二伟的车险些跌落悬崖。当天,他看望了阿果一家返回县城,途经一处弯道时,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对方没有听见喇叭声提示,丝毫没有减速。车辆后座还捆着泡沫板,和一辆大货车差不多宽。
“当时已经来不及减速了,如果我们的车不往右边避让,骑摩托车的老乡肯定会被撞到路边的山石上,但我们旁边就是万丈悬崖。”讲起一年前的场景,刘二伟仍心有余悸。“只听哐当一声,我腿都发抖了。”刘二伟缓过神来一看,车子往悬崖边避让时,撞上路边的一块大石头,被挡回了路面。“我们下车才看到,刚才的巨响是因为轮胎撞上石头断成了两截。幸好有那块石头,要是掉下去,真就没命了。”
解决通村道路问题,也一直是刘二伟的心头大事。2019年11月底,州级脱贫攻坚评估验收工作结束后,雷波县针对反馈问题还需加大力度整改,迎接即将到来的全省脱贫攻坚评估验收工作。
刘二伟最担心的是距离乡政府最远的渣波村4、5组45户村民。这45户村民住在大山深处,通组路晴通雨阻,经常被落石阻断,从村委会出发,沿着泥泞小路徒步需要一个多小时,雾气变化多端,一会儿能看到大山对面的房子,一会儿群山茫茫。
为了推进4、5组的危旧房改造和通组路畅通工作,刘二伟常常去现场督工。有一次,热情的老乡拿出腊肉香肠非要他在家中吃饭。“彝族老乡主动邀请我们外来干部吃饭,盛情难却,我们也不想错过这个拉近关系的机会。”
午饭后,刘二伟返城途中,胃部开始隐隐作痛,本以为是吃多了辛咸的食物不适应,没想到再过了一会儿,先是左手发麻,紧接着左胳膊全部失去知觉,“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担心是心脑血管之类的毛病,赶快让杨师傅打急救电话。”刚嘱咐完,刘二伟的右胳膊、腹部、嘴就依次失去知觉,呼吸也困难起来。
一路上,杨勇林一边开车,一边不断大声提醒刘二伟坚持住。好在送医及时,医生检查后告知,他是饮食不习惯导致碱中毒,其他人都没事。住了两天院后,刘二伟便继续投入到验收准备工作中。终于,雷波县在2020年2月宣布退出贫困县序列。
“这些事我没敢告诉家里人,妻子和孩子本来就很牵挂我。”刘二伟还记得,两年前,他主动报名参与扶贫工作被选上后,8岁的儿子在家又哭又闹,以为爸爸妈妈离婚了。后来,刘二伟坚持每天跟儿子视频通话一个小时,过了快一年儿子才逐渐适应。“本来还以为今年能送他开学,结果刚好晚了三四天,回北京后,接送孩子的工作就都归我了。”刘二伟笑道。
企业捐款为搞宣传的,别来了
说到为什么主动参与扶贫工作,刘二伟告诉记者,他老家河南商水县也曾是国家级贫困县,“对于贫困的滋味我太感同身受了。”
读大学本科时,刘二伟每天吃饭只敢花5块钱,早晨吃1块钱的包子和粥,中午固定一份2块5的炒米饭,晚上依然是喝粥。他第一学年的八千多元学费是找亲戚借的,之后全靠助学金完成学业。
考上北京大学研究生后,为了赚学费和生活费,刘二伟不顾他人眼光,摆摊卖起了土特产。即使过去多年,他也忘不了,上大学时哥哥结婚需要4万块钱作彩礼,为了这笔钱,母亲急得哭了整整一夜。
“是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走出村庄,所以我希望这里的孩子也能像我一样。”刘二伟动员身边的亲朋好友以及熟悉的企业、单位在雷波资助了21个孩子。
“有人会首先资助成绩优秀的、正读高二的,因为能够很快见到‘成效’,有这种心理很正常。”但刘二伟觉得,在教育上功利心不能太强,就像每个家长都期待自己的孩子成为人中龙凤,但大部分只是普通人,所以他资助的都是家里穷得上不起学的孩子,“成绩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有机会接受教育。”
后来,刘二伟收到孩子们送来的感谢信,最长的有几百字,但他并不开心,告诉学校不要给孩子增加心理负担。“我以前就挺不喜欢别人捐赠后要求举着牌子合影留念的,很伤自尊,我希望这些孩子不要再体会那种窘迫的心情。”
凡是这种捐款时大张旗鼓要求合影的,刘二伟都拒绝了,“有的企业为了宣传自己捐了10万、20万,跟县政府谈条件,二伟书记都告诉他们不要来了,我们这里拿不出多余的钱接待。”雷波县纪委常委宛远波告诉记者,刘二伟还有一个规矩,从不在朋友圈发小朋友的照片,“他想保护孩子的隐私和自尊心。”
不过,钱也不能直接解决一切问题。刘二伟接到过一个陌生男孩打来的电话,恳请他把家里的低保取消,“你们为了让我去读书,给家里申请了低保,但我真的不想上学,现在只能躲在舅舅家。”
同样的情况刘二伟遇到了很多次,有些孩子不想念书,一次又一次地被老师“抓”回学校。刘二伟认为,还是得在培养重教风气上下功夫。
来到雷波县几个月熟悉了情况后,刘二伟发现该县的高中入学率非常低。全县每年的初中毕业生将近6000人,然而县里只有一所高中,一个年级一千人出头,所以,雷波县的高中升学率仅有不到20%。“其实很多人不愿意做教育帮扶,一方面是因为很难在短时间内出成果。另一方面,上高中的孩子多了,高考升学率便会下降,有人不愿打破某种平衡。”刘二伟坦言。
“不把眼光放长远,教育帮扶就只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刘二伟瞄准问题症结,决定建学校,增加高中学位。钱从哪来?他想到了三峡集团。
三峡集团在雷波建有全世界第三大水电站——溪洛渡水电站,当年为了建这座水电站,雷波县移民近3万人。刘二伟认为,如果三峡集团能为雷波人民建成一所急需的高中,当地解决移民历史遗留问题会更容易。终于,在各方努力帮助下,三峡集团同意捐建一所标准化高中。
对于学校的选址,刘二伟坚持要离县城近,“本来雷波县要留下优秀教师就很难,如果学校地理位置不好,更难留住教学人才。”刘二伟还通过中央纪委机关帮扶办向三峡基金会争取到700万元,用于引进北师大教育集团帮扶和奖励优秀师生。他希望这笔资金能起到一个导向作用,鼓励老师钻研教学、学生努力学习,在雷波形成重教的风气。
“二伟书记还很重视早教和学前教育,在前期试点的基础上,启动了覆盖全县的凉山州独一份的‘儿童早期养育’项目。”宛远波介绍,“儿童早期养育”项目覆盖6个月到3岁的儿童,由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提供一套完整的培训体系,家访员们每周去一趟学龄前儿童的家中,带孩子做一些智力启发的游戏。
“我希望把金钱和精力投入到偏远地区的教育上,更希望它可以持续下去。”让刘二伟感到欣慰的是,他前段时间去到距离县城最远的村庄,调研了3户人家,发现大人们出去打工了,家里全都由老人带着小孩在县城里租房陪读。“在国家开展脱贫攻坚工作之前,这种现象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而现在竟发生在了偏远大山里的彝族群众身上。”
就在刘二伟离开雷波之前的8月27日,该县被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和国家乡村振兴局确定为国家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雷波县第二高中也即将动工,若按照预定工期顺利推进,两年后雷波县将多出一倍的孩子有机会步入高中校园。
“走啦,帮扶工作是一场接力赛,我的赛段跑完了,这一阶段的目标达成了。”谈起回北京后有何打算,刘二伟说,“先把烟戒了吧。”(文中阿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