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吴组缃先生
2021-10-28江锡铨
文/江锡铨
一
余生也晚但又不算太晚。改革开放之初负笈北大,在中文系求学时,不少大名鼎鼎的学者先生们多已英雄老去,已经告别或基本告别课堂,亲炙教诲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了。因此,能够聆听那些老当益壮的前辈们的高论,接受他们的耳提面命,是我和同学极大的幸事。而“四剑客”大多都还老当益壮。除了李长之先生因不在北大任教,且在我们入学不久即病逝而不曾拜识,缘悭一面外,其他三位则都还有机会在他们的门下奔走。吴组缃、林庚两位先生是中文系教授,都给我们上过一门完整的专题课(一个学期,周二学时)。由于一个特殊的机缘,让我们有了更多一些拜谒受教于吴组缃先生的机会。
吴组缃先生为我们开的课是《中国古代小说史论要》,记得是在1979年的秋季学期。当时先生虽已七十有二,但精神矍铄,脚力甚健。第一次上课,原来排定的教室就已爆棚:爆到先生根本无法接近讲台,追随他听课的,不仅是中文系77、78、79 级本科生,78、79 级研究生,本系教师与进修教师,还有闻讯赶来的外校学子,于是只好紧急调换教室。吴组缃先生跟着我们这些比他年轻30 多岁、40 多岁甚至50 多岁的学生,从俄文楼跑到第一教学楼,又从一教跑到西校门附近一个类似大型会议室的地方,才算安顿了下来。我们气喘甫定,先生也就理好讲稿开讲了。
吴组缃先生的讲课是漫谈式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但几乎句句皆为真知灼见,且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发人深省。印象最深的是他对古典小说命意、结构以及情节与细节的精审而犀利的洞见。他说《西游记》作为封建时代的小说,是非常了不起的——其批判锋芒直指最高统治者。唐僧师徒取经途中遭遇的牛鬼蛇神,都来自上天;到了无法收场的时候,又由“上天”出面,将他们“收”了回去。他说《红楼梦》薛宝钗一家进贾府的前前后后,写得十分耐人寻味。薛家是“皇商”,在京城有店铺、房子,娘家兄弟王子腾也是高官,然而薛家进京,既不住自己的房子也不住娘家,却非要挤进外戚贾家,似乎不合情理;而且面对贾家的冷遇,忍受在梨香院搬进搬出的羞辱仍然赖着不走,只能解释为“皇商”毕竟是商而不入上流,娘家权势又不够大,唯有借一点亲戚的名分住进贾府,以攀附皇亲国戚、官势如日中天的权门。《红楼梦》中的很多细节也都是有深意的,如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钗体型微胖,又是大热天,佩戴手串是很不舒服的;但“红麝串”乃元妃娘娘所赐,是身份地位的标识,如何既让人看见又不显得招摇,于是就出之以“羞笼”,即以衣袖半遮半掩,令红麝串若隐若现的方式。寥寥数笔,即勾勒出宝钗这位心计不凡的少女的城府与做作——正所谓“口(笔)无所臧否而心有所褒贬”。
吴组缃先生对于古代小说的解读并不仅限于小说艺术的品鉴,对于文革后期甚嚣尘上的政治化“评《水浒》”运动所导致的对古典文学名著的曲解,他的课真正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他提出,《水浒传》以及《三国演义》虽然看似由正统历史观主导,但我们不能无视两部名著成书年代及前后民族矛盾突出,少数民族不断袭扰、侵略乃至统治汉民族,政治黑暗,统治者专横残酷的社会现实。因此,《水浒传》中的所谓“大宋”“赵官家”,《三国演义》中的“汉室”“汉裔”,其实更多的是汉民族的象征,不能只看到这些作品正统历史观的局限,而忽略了其实质上所反映的黑暗时代人民大众普遍的民主要求与爱国思想……这些名著其实以前都读过多遍,然而听了先生的课再去读,却如同面对一本新书。不光是面对名著,面对整个中国文学以至自己的求学生涯这本大书,也都一下子有了全新的感觉,确如一位学长要言不烦的诗意概括:“此曲只应天上有”。
二
四年的大学本科学习生活转瞬即逝。走出校门,在苏州勾留半年之后,我又考回北大,师从严家炎先生读研。入学第二年春,系领导派了我一桩差事:陪同一名唤作魏纶(Philip Willims)的美国高级进修生(相当于如今的博士研究生)赴皖南吴组缃家乡做实地考察,魏纶做的是关于吴组缃小说研究的博士论文。
行前,我曾去吴组缃先生的寓所——朗润园九公寓禀告与请教。先生对美国学者注重实地考察,注重实证研究的学风多有嘉许,并写了好几封致家乡亲友的介绍信代为引见——我还保存着吴组缃先生当时所写的一封给他的一位宗亲的信,后因未见到这位先生,信未送出,阴差阳错,竟成为珍贵的纪念。言谈中,吴组缃先生不时流露出对于故乡的深深眷念。
不久,我与魏纶出京南下,由北京而南京,由南京而芜湖,由芜湖而宣城,而泾县,而茂林。泾县茂林镇(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地)是吴组缃先生的故乡,在那里依稀可见《菉竹山房》《卐字金银花》《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中的山水、村落、屋宇、田畴;在那里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家乡人民对吴组缃先生的敬爱崇仰之情。随便找一个裤腿上沾满泥浆的农民聊天,他可能不知道郭沫若、茅盾,都会自豪地告诉你:我们这里出了个大作家,他叫吴组缃。
回京后,即去看望吴组缃先生,想当面禀报此行的收获与见闻。吴组缃先生家里坐着一位外国学者,似乎已经倾谈了一些时候。看见我来,这位金发碧眼而又熟谙中国文化的先生,便遵循着“前客让后客”的华夏礼仪,谦恭地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洋学者,吴组缃先生告诉我,这位先生想研究明代小说家熊大木——熊大木?熊达睦?熊笪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我顿时紧张起来,拟好的汇报提纲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吴组缃先生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还沉浸在他的话题中:我倒是劝他换个题目。熊大木其实是个书商,大概刻书刻得多了,有些技痒,也写了几本小说。关于他的资料太少,连生卒年都搞不清楚。
我恭而敬之地点头如仪,衷心敬佩吴组缃先生的赅博。顿了顿,先生又深有感触地说:也难为这个外国人。现在国内不说研究,就是知道熊大木其人的,怕也没有几个人吧。当时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而心安理得的感觉:我是成不了那“几个人”的;更何况,我的专业方向是现代文学……
之后当然是我关于皖南之行的专题汇报。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说着说着觉得先生有些倦意,我也就告辞了。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去拜访过先生,直到一年多后离开北大。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自己一向疏懒;但更多的,大约还是自惭形秽——似乎连吴门立雪的资格都不具备。如今,吴组缃先生已去世多年。对吴先生有限的几次拜望请益,就成了我在北大学习生活中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三
从那以后,我悄悄留意起熊大木。渐渐知道他自号钟谷子,福建建阳人氏。明嘉靖年间曾编印历史小说多种,喜欢在其中插入自己所撰之咏史诗,也算是一种“二度创作”吧。所编有《全汉志传》《唐书志传》《宋传续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不过,在离开北大的时日里,还是会遇到很多类似熊大木那样闻所未闻的人物,或是不解其意的掌故、词语之类,遍查工具书仍不得要领。仰天长叹之际,往往会忆起在吴组缃先生府上令我汗颜也因而令我难忘的教诲。
于是怅然若失。
好在吴组缃先生留下来很多著作,冥冥中似仍可见他的神情音容。退休后读得较多的是他的小说。先生的小说创作主要集中于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初,数量不算太多,但优质低产,篇篇俱佳,被后来的评论家许为“精雕细刻派”“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1934年,鲁迅与茅盾应美国人伊罗生之约为其编选了一部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所收录的26篇作品中就包括先生的成名作《一千八百担》。而我个人读过多遍且每次都为之动容的,是他的《天下太平》。小说讲述的是20世纪20年代皖南山村一个普通农户家破人亡的惨痛故事。其中,尤让我流连又不忍卒读的是描写主人公王小福的儿子“小辫子”的文字:“至于那个12岁的大孩子,虽是一头瘌痢,瘦得不像个人样,却有个要脸逞能的小脾气。每逢卖油条生意不好的日子,一早晨所得的钱,不够买一斤米(一斤米是十个或十一个铜圆),他就不肯回家。忍着饿,任肚子咕噜咕噜地唠叨着,任饿汗满脸满身冒;依旧提着篮子,拖着双从垃圾堆里捡起的又破又大的男人鞋,走遍镇头镇尾,撕开两角干裂白脏的嘴巴,尽自己的力气叫卖着。直到过了中午,看情形实在再没生意了,才像个有病的小牲口似的,一步一步颠动着小小冒油的瘌痢头,紧握着铜圆或是一纸包米,鼻里响着浓鼻涕回家来。”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变乱:祖母病死,妹妹饿死,父亲走投无路行窃被人吊打,住屋的砖墙拆了抵债——不是“家徒四壁”而是“家无四壁”了。于是这个懂事的,有个性的,丑陋可爱的小男孩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篇小说写于1934年初,国立清华大学附近的西柳村——吴组缃先生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西柳集》即因此村而得名。其时先生学业、事业初成,生活安定,衣食无忧。然而,他却无法忘怀他所看到、所听到的,他的乡邻、他的故土,乃至于他的祖国那无边的苦难。如今已无法还原80 余年前的写作情境,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26岁的青年作家吴组缃在写下这些朴实冷峻的文字的时候,一定是泪流满面的。
四
按照辞书的解释,剑客系“旧时指精于剑术的人;剑侠”,“清华四剑客”当然只是形象的称谓,但似乎也包含了对于四位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的称誉与期许。吴组缃先生的文学“剑术”,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文学创作,无疑是精湛、精致、精彩的;而他对于祖国,特别是祖国的文化,对于人民,特别是其中的弱势群体的挚爱、大爱,更使得他的著作中潜行着热肠冷眼大慈悲的“剑侠”精神。
只是这“剑客”怕是中国文学最后的“剑客”了……思之不觉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