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村有醋客(外一篇)
2021-10-27王选
王选
拍花花手,卖凉酒,
凉酒高(满),闪闪腰,
腰里撇了个黄连刀。
砍黄草,喂黄马,
黄马喂得饱饱的,
老娘骑上告状起(去)。
告了个撒(啥),告了个扁担,
扁担不会担水,
一担一个鸡嘴,
鸡嘴不会剜拉拉(野菜),
剜上拉拉喂麻麻(妈妈)。
麻麻不会生娃,
一生一个秃大大。
麦村人把面统称“饭”。饭分长饭(面条)、一锅子(面片),也分浆水的、醋的。
浆水饭,上顿不离下顿。只要有一缸酸菜,就能天天吃。醋饭,做起来费事点,得炒臊子。没几样菜,这臊子是炒不出来的,但关键还是要有醋。
姜老汉是村里酿醋的,也是西秦岭不多的几个酿醋的人之一。我们叫他“醋客”,叫他们家姜家。
姜老汉酿了半辈子醋。浑身上下浸透了一股酸劲儿,像在他的醋缸里泡了三天捞出来的一般。其实,他在醋里泡了不止三天,而是半辈子。他酿醋的手艺是老伴姜婆婆结婚时带来的。至于姜婆婆怎么会的说不清,反正所有人只记得打小就吃姜家的醋。他家酿的醋,除了色泽浓一点、吃着香一点、味道酸一点,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开门过日子,油盐酱醋。油盐酱没了,赶集时买,不逢集时跟邻居借;没醋了,去姜老汉家灌就行了。
村里好多人,吃了半辈子姜老汉的醋,吃惯了,觉得平平无奇。但多年以后,当姜老汉不再酿醋,人们才从饭碗里突兀地吃出了一种寡淡无味,这种寡淡让人烦躁、郁闷、无所适从甚至难以下咽,即便咽下去,胃里不踏实,心上不舒坦。人们才发现,人的嘴,还是刁,吃惯了啥就记住了啥,再换,就不合适了。嘴,是有记性的。
姜老汉不姓姜,姓赵,他老伴姓姜。但人们不知怎么搞的,把他叫成了姜老汉。他又没当上门客,又不是怕老婆,也没有改名换姓。反正在村里,总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头伏天,忙完地里的活,姜老汉就开始酿醋了。屋檐下,燕子衔来新泥,垒着巢。院里的韭菜开了白花,四个瓣。灰毛驴站在树荫里,摔打着尾巴。姜老汉把前两天到镇子上磨坊里磨碎的玉米和麦子按照比例倒进大锅,开始蒸煮。煮玉米和麦子得是硬柴,慢火细煮,心急不得。不能用麦草,一来没劲,二来费草;不能用煤,当然也没有煤。这是个费事的活,姜老汉穿着破背心,钻进厨房一煮就是一天。从厨房出来,背心挂在脖子上当毛巾,浑身冒着汗,稀稀拉拉的头发水淋淋的,眼窝子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从门槛迈过来的那一刻随时都有栽倒的可能。他老伴活着时常说,只要酿起醋,你就没命了。
煮好的玉米和小麦,几大锅,倒在偏房铺开的单子上晾着,晾到一定的温度,就要撒上大曲,搅拌均匀。啥温度合适呢?用姜老汉的话说,屁温。屁温?屁温是多温?大家还摸不来。
把晾好的玉米小麦装进几口大缸,再加入一些特殊的原料。敞口缸,一个人抱不住,是祖上传下来的,用的年成久了,磨得油光锃亮,甚至那些黑釉的光芒里能照见人影,能看见岁月的手指反复摩挲过的痕迹。大缸,稳妥地蹲在墙根,一排,跟一群老头一样,温润、敦实、宁静。至于添加的原料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是姜家的醋吃起来霸外香的秘诀所在,也是姜家的醋和别家不一样的地方;这更是他们祖祖辈辈秘而不宣的良方,只有他们心知肚明,别人无从知晓。
装好缸,就等着发酵了。这一切,都要留给时间。反正时间多的是。屋檐下的燕子生了雏燕,四五只,张着鹅黄的嘴,叽叽喳喳抢食吃。韭花早掐了,开花的秆子还嫩,也一道掐了,用猪肉炒一道韭黄小炒肉,好吃极了。灰毛驴开始换毛,旧毛跟破毡一样,一块一块掉,新毛一层一层长,没几天,毛换完,灰毛驴就精精神神的了。
发酵一月。流光一月。这一月,用来割麦。
一月后,发酵完的小麦玉米就成了“醋头”。远闻,已有一股淡淡的酸味,在偏房里悠悠缭绕。这种酸,是轻的、薄的,时间的锤子还没有完全把味道锻打出火花。随后,找个消停的日子——麦子全部进场,摞子(麦垛)已经摞好,青草割了一堆,大雨刚刚过夜——起个大早,把醋头挖出来,倒进醋槽,加入麦麸,不停地搅拌,直到两者完全搅和均匀。醋槽有三个,并排摆在门后,不占地方,也通风。醋槽是纯木头打制的,长方形,形如棺材。醋槽一用久,加之长期浸染,原先雪白的木板慢慢变黄变褐,最后变黑,被手指反复摩挲,被汗水包浆,变得油光闪亮。搅拌醋头和麦麸是一件吃力活,用锨搅不匀,用杈搅不开,只能用手。一槽料细细搅一遍,要出一身汗,两根胳膊酸胀到抬不起。三个槽全搅一遍,胳膊疼得碗都端不住。
半月以后,醋头和麦麸进一步发酵,酸味开始浓起来。这时候的酸开始厚实,开始黏稠,开始像铁锤下的火花,能够把舌尖上的道路照出印痕。但这印痕毕竟缺点什么,毕竟不是最完美的味道。这时候,经过发酵后的原料就成了醋坯。把醋坯装进缸,放置一段时间,然后加水——最好是山泉水,没有泉水,就只能是窖水、自来水了——水将醋坯浸泡一夜之后,拔开缸底下的淋嘴。淋嘴,一拃长,用竹竿削成,淋嘴下面放着盆子。淋嘴拔开,醋就一滴一滴地沥了下来。四口缸一字排开,醋滴在淋嘴上,不紧不慢地聚成珠子掉下去,落进盆,滴答一声碎在了盆里,把盆中的醋砸出一圈圈细细的波纹。
沥醋是缓慢的,这一切,要完全交給时间。每一滴醋从淋嘴里跌落的瞬间,跟时间的脚步轻轻合拍了。醋坯在水、微生物、空气和温度的作用下,被时间的铁锤再次不紧不慢地敲打着。这时候,火花彻底亮了,那金黄的光芒温暖、醇厚、酸香,以及贴心、悠长,把舌尖上的路统统照亮了,顺着舌苔,那些含苞的味蕾,一颗颗开始绽放,由舌到喉,再到胃,步步为营,步步生香,步步香到不留情面。
对了,就是这个味。它不是酸,是酸香,是让人欲罢不能的香,是令游子归乡心生安稳的香,是栽下根、留下种的经久不散的香,是活着的香,是行走的香,是梦里的香。
盛夏,总是很忙的。麦子在场,摞成麦垛子。这样既可防止雨水灌进麦捆受潮发芽,也能利用西秦岭的山风彻底地把麦子吹干。以前,麦垛子要在场里摞小半年,立冬了才打碾,叫“碾冬场”。后来,人们慢慢耐不住性子了,麦垛子摞个把月就开始碾了,叫“碾夏场”。谁家碾场,一村人相帮。姜老汉家,只有他跟老伴,儿子和女儿都在城里,碾场相帮的活就成了姜老汉的事。谁家先碾,谁家后碾,一村人凑一起,抓阄,很公平。按着抓阄的顺序,大家把日子排好,碾就行了。一村人从头到尾,碾结束,要一个月,还得老天争气,不能下雨。碾场是个吃力活,也是个熬人活。从摊场、抖场到反复翻两三遍,再到起场、摞麦草、扬场、拉运,整整一天。姜老汉是扬场的好把式,他戴着没有帽檐的破草帽,扎稳马步,站在风口,弓着腰,一锨下去,麦子混着麦衣扬起来,像一道彩虹,挂在夏天蔚蓝的傍晚。借着风,麦粒和麦衣在落下的时候分开来,麦是麦,麦衣是麦衣,界线明确。场上扫麦衣的扫麦衣,掠麦子上的杂物的掠杂物,装袋的装袋,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在姜老汉相帮碾场的日子,醋就交给了老伴。每天沥好的醋倒进墙角的另外几口大缸,这是醋缸。敦厚的缸,黑釉白边,上敞下收。缸沿早已被醋酱成了深褐色,还积淀了一些发黑的醋渣,时间一久,成了缸的一部分,再也擦洗不掉了。酿醋的偏房坐西朝东,外面即便再燥热不堪,偏房里依然清凉如秋——穿太单,待一阵,还会感冒——而这种温度,正适合酿醋。人们也搞不清楚这间偏房为什么会冬暖夏凉,或许就连姜老汉也搞不清楚。这时候,满屋子都是醋香味,像丝绸一般,浮游着,甚至浮游出了屋子,在院落,在门口,在洋槐树下,在燕子窝里,在一株荨麻的茸刺上,在一根遗落在墙角的麦穗中,甚至在每一个苦日子的缝隙里,都黏满了。
每一次路过姜老汉家,我们都会张开鼻孔,狼狗一般,使劲吸着,一边闻着醋香,一边咽着唾沫,说,姜老汉家的醋酿出来了。
立秋了,天凉了,白露挂在草叶上,像黑夜遗落的手串。
碾完场,打毕籽种,耕完地,拔了胡麻,就是一段农闲时间。收葵花、刨洋芋、掰玉米,这些活尚早。一早,姜老汉牵出毛驴,搭好鞍子,把两个醋桶一边一个架在驴背上。醋桶,是祖上传下来的,不是铁的,不是塑料的,是梨木的。铁、塑料之类,醋酸会腐蚀,木头不会。醋桶是椭圆的,微扁,这样是为了方便驴驮。醋桶上面有个小碗口大的盖子,别着木塞,这是装醋舀醋的口。装好醋,提一个化肥袋,挂上醋提子和漏斗,就该出村去灌醋了。
毛驴踩着小碎步,把青白的路面踩出了窝窝儿。它的铜铃铛叮当响着,在秋天静谧的田野里溅起了清脆的回音。它的身后,是一串黑皮黄心的驴粪蛋,还冒着热气。姜老汉背后搭着手,跟在驴屁股后面,哼着秦腔:
前边儿的是高文举
后边儿紧随张梅英
高文举偷眼把她看
张梅英后面观貌容
观丫鬟好像梅英姐
观状元好像高学生
……
农闲的人,开始吃干粮。家家户户的屋顶挂着一缕青灰的炊烟,像一把把梯子,搭在瓦蓝的天空。进了村,姜老汉扯开嗓子喊:灌醋来——灌醋来——
他灌了多少年醋了?怕有四五十年了吧。十来岁时,他父亲瘫痪以后,他接过父亲的手艺,接过晨曦收敛后的吆喝,接过生活的醋提子,走上了一条千篇一律的路。他偶尔回想,这一辈子,除了酿醋、灌醋,似乎啥事也没干,想想都觉得感慨,觉得惋惜,觉得人生太单调,单调到只有一个味儿。但回头一想,不这么活,还能咋活?他走遍了西秦岭的每个村庄,甚至一年去好几趟,他认识这四里八乡几乎所有的人,那些谁也不服的,倔劲十足的,不甘平庸的,到头来还不是被生活打压得服服帖帖,在黄土上迷迷糊糊混日子,何况像他这样甘于平淡、与世无争的人呢?他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两个孩子,大女儿有正式工作,儿子在一家企业当中层领导。
大女儿喜梅,从小就学习好,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光学校发的奖状就贴满了一面墙,金灿灿一片。这是姜老汉感觉最体面的东西。有人去他家串门,看着快没地儿贴的奖状,说,喜梅,以后考状元啊!姜老汉谦虚地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话虽如此,但他心里美滋滋的,偷着高兴。初三那年,喜梅报了两个志愿,一个高中,一个中专。姜老汉盘算了一天一夜,还是觉得上中专好些,就业早,包分配,学的又是电力,专业也不错,以后世道再变,反正家家户户电是少不了的,这碗饭是能端稳的。后来喜梅上了中专,上学的所有费用都是靠着姜老汉酿醋挣的,那每一块钱都是起早贪黑、跋山涉水,用粮食的心血熬成的。姜老汉总是用酿醋的不易教育喜梅,让她好好念书。毕业后,喜梅分到了兰州一个供电所,在那里成家落户,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关于喜梅,姜老汉觉得没有任何亏欠,作为父亲,他应尽的责任尽到了。至于儿子喜刚,说来话长。
姜老汉把毛驴拴在村子敞亮的地方,从衣兜里摸出烟叶。烟叶包在一张猪尿脬里。猪尿脬是谁家猪的,忘了,哪一年的,也记不清了。反正割下猪尿脬之后,他吹胀起来,反复在泥土中搓揉,最后风干,剪掉嘴,裁成四四方方一块,形如手帕。肉色的猪尿脬早已泛白,布满细密的裂纹,但很结实,也很柔软。把烟叶夹在膝盖间,摘掉帽子,从里面取一张纸,撕一溜——纸是从喜刚姐弟的作业本上扯的。纸撕成两指宽,把烟叶均匀地铺在上面,卷起来,伸着舌尖,把边缝舔一遍,用唾沫糊住,一支烟就算做成了。姜老汉把纸烟吸完,一抹嘴,又开始喊了:灌醋来——灌醋来——
他的嗓音清澈、洪亮,甚至带点尖细。这音色里似乎能闻到醋味在飘浮。灌醋的人胳膊窝里夹着挂过盐水的瓶子,一路说着闲话,过来了。姜老汉接过醋瓶,一边和来人说话,一边把漏斗塞进瓶嘴,伸着提子从桶里提上来一口醋,顺漏斗倒进瓶子,摇晃着用醋涮一下,倒掉,最后才灌醋。油黑发亮的醋,冒着酸香在提子里晃悠着,来灌醋的人压着舌头底下冒出的口水,实在压不住,偷偷吞进了肚子里。
顺着漏斗,把醋灌進瓶子,点滴不洒。这是姜老汉年复一年练出来的。一提子醋,刚好一斤,醋到瓶子嘴,不多不少。来灌醋的人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数够五毛,递给姜老汉。那时候,一斤醋五毛,最贵的时候也就八毛。
半个上午,两桶醋卖完了。有些人掏不出钱,要灌醋,提着麦麸来了,偶尔姜老汉也收。反正酿醋要用麦麸的。
五九六九,冻烂石头。
小雪花扑簌簌落着,粉末一般。落着落着就成了大雪片,鹅毛一样,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在半空被风一吹,飞舞着,浮动着,乱了阵脚。远处的槐树,白了,山尖,也白了;近处的草垛子,白了,屋顶,也白了。院子里,花斑鸡挤在屋檐下,支着一条腿,眼睛半闭,丢着盹。擦过“冲气”(一种祛病的民间巫术)的空碗倒扣在门外,碗背上盖着雪。那些烧过的纸灰、香蜡,被雪埋没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一两声驴叫,麦村安静了。整个西秦岭,也安静了。
姜老汉从偏房出来,进了厨房。老伴从三月里开始就感到胸口疼,吃了药不起作用,请赵贵子看了几次,抓了中药,无济于事,喜梅带到兰州大医院检查了一遍也没个结果。到了冬天,疼痛加剧,彻夜难眠,姜老汉束手无策。他摸着老伴日渐消瘦下去的两只手,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让老伴躺下,找来冥票、空碗、筷子,嘴里念叨着,擦了一遍冲气。他不太相信迷信,可没办法,不信也得信一信。他期望他的祷祝、那些冥票以及家神、山神,能帮他们驱掉晦气,让老伴早点好起来。
他坐在炕上看窗外的雪越下越紧,越下越密,幕布一般把天地遮蔽了。
偏房里码着麦麸,醋槽里空着,放醋坯的缸也空着。冬天是不好酿醋的。只有那装醋的几口缸立在门口,里面装满了醋,敞着口,在挨冻。第二天,醋缸里结了冰,捞了丢掉。再结冰,再捞,直到缸里不再结冰,这就成了冻醋。冻醋不管放多久都不会变质,也不会变味。时间越长,味道越浓厚。
大人打发我们去姜老汉家灌醋,早去早回。
我们穿着棉袄,臃肿不堪,衣襟上的破洞里撅着几缕旧棉花。我们抱着醋瓶,一边用袖子揩着鼻涕,一边踩着积雪,朝姜老汉家走去。我们的袖口因为经常揩鼻涕,又染上灰土,结成了垢甲板板,一捏,都是硬邦邦的。
姜老汉给我们灌了醋。我们问,姜婆婆呢?姜老汉伸了伸下巴,朝着堂屋,说,躺着的。他挂着满脸愁容,也没有多余的话。要是平时,他总是摸着我们的脑瓜,笑着问,是不是你妈又给你做醋饭了?我们嗯嗯点头。他说,越长越像你老子了。我们嘻嘻笑着,抱着瓶子回家。而这次,我们出门时听到了姜婆婆的喘息声颤抖着从窗口飘出来,落在了厚厚的雪里。
一路上我们都在想着姜婆婆的事,想着赶快回去告诉大人。走在半路,伙伴们正在半坡上“溜滑”,我们把醋瓶栽进雪里,加入到了溜滑的队伍里。我们找来瓦片,坐上去,从上头一直滑下来。有人没刹住,翻下坡,一头插进雪里,雪下面是别人家的猪粪堆。我们稀里哗啦笑着,忘了姜婆婆的事,也忘了大人的话。那一刻,大雪轰鸣,覆盖了西秦岭,也覆盖了我们的身影。
我们在明光闪亮的冰面上滑下去,滑下去,太快了,快到眼睛都花了,快到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快到两只手无处可依了,快到一场雪都追不上了,快到一些惊叫撒满了地,快到一不小心,就冲进了来年的春天。
春天了。
花骨朵开了一嘟噜又一嘟噜。桃花粉,杏花白,梨花开成了山头的一片云。
姜婆婆过世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蒲公英打着小黄伞走过田野,苜蓿芽亮出了她柔软的手掌,从冬天飞来的花喜鹊,在河坝里淘洗着蓝手帕。我们刚刚端起一碗饭,调上醋,就听到了鞭炮声在麦村的上空炸裂,随后,喜梅的哭声像一条解冻的河流漫过村庄,漫过高山,漫向无边无际的悲伤的悬崖。我们知道,姜婆婆过世了。她胸口的疼痛并没有在三番五次的治疗中有所好转,也并没有因为又一个三月的到来而有所减轻。最后,她在绵绵无期的疼痛中走完了这一生。麦村人把死说成是“下场”,人活一世,不过是走了个过场。我们第一次在姜老汉的醋里吃出了苦涩,吃出了忧伤。我们隐约感觉,姜婆婆的“下场”,就像一口缸碎了。
大人们都去姜家帮忙了。提水,劈柴,制作棺木,打坟,迎客。村子本来很小,一家有事,家家帮忙,小小的院落就塞满了人。好多非亲非故的人都来给姜婆婆烧纸了,有些是一直欠着醋钱的,有些是用麦麸换过醋的,也有些是觉得醋香的。他们在灵堂烧完纸磕完头,坐在院子的席上,一边说着姜婆婆活着时的种种,一边念叨着姜家醋的好吃,而一想到以后可能再吃不到姜家的醋了,一想到以后自己也有下场的一天,悲从中来,不能自抑,在唢呐声里红了眼眶。
家里没有大人,我们只好去姜婆婆的丧事上蹭饭吃。我们是不能上席面的,大人们端来粉汤菜,一人一碗,塞来蒸馍,一人一个。我们抹上辣椒油,调上醋,在不碍事的屋檐下蹲成一溜,哼哧哼哧吃起来,吃毕把碗一放,抹掉嘴上的油。百无聊赖下,我们钻进了姜老汉的偏房,就是酿醋的那间房。在屋里,我们再一次见到了那些大缸、醋槽、木盆,还有马勺、木锨、簸箕、麻袋,此刻它们沉默着,被醋液酱成了一样的面色。醋槽是空的,木盆空的,我们趴在缸沿上,把脑袋伸进缸里,借着昏暗的光,我们在缸底看到了醋,也就几马勺的样子。黑褐色的醋,落着我们模糊的面孔,闪着光亮,晃来荡去。扑鼻的醋香依然让人口舌生津,我们嘬着嘴,生怕不小心把涎水滴进去了,那多恶心。
我们坐在口袋上,抓着两把生了虫的麦麸。屋里残存的醋味让人恍惚,似乎某个春天的正午,在熙熙攘攘的花朵里,和此刻正在重叠。两个老人,脱掉藏蓝的粗布棉袄,朝明晃晃的阳光里一步步走去。屋子外面,是嘈杂的人群,是炸裂的鞭炮,是唢呐的呜咽,是白孝布铺成的悲伤,是哭泣声打湿的山川草木。我们只知道姜婆婆走了,但她去了哪里啊?
她去了哪里啊?她是去了又一个夏天了吗?
又一个夏天来了。
人们吃腻了浆水饭,想改个顿,吃一碗醋饭。端起碗、提起瓶子时,才想起瓶子空了,本欲打发孩子去姜家灌醋,又想起姜老汉不在村里了。人们满心失落,端着碗,撒了盐,抹了辣椒,勉强吃着。可没有醋的饭还叫醋饭吗?人们从饭碗里吃出了一种寡淡无味,这种寡淡让人烦躁、郁闷、无所适从,甚至有些悲伤。有些人吃了一辈子姜家的醋,说没有就没有了,像有人突然剪断了那种早已根植于血液里的味觉印记,人们伸着空荡荡的舌头,不知怎么安慰内心庞大而无助的空虚。
立夏的时候,姜老汉的儿子喜刚把他接进城了。
喜刚小时候不爱学习,上课不捣乱,但也不听课,总是神游八荒。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养鸟。一开始养鸽子,养了十多只,灰的、白的,甚至有一只是红色的。他的鸽子成天在麦村的上空嗡嗡飞着,一圈圈画着漂亮的弧线。不过,最后他的鸽子都被人一只只偷去熬了鸽子汤了。后来他还养过黄鹂、白脸媳妇、猫头鹰、火火燕这些野鸟,都是从树杈上、山洞里、屋檐下、墙缝里掏的。这些鸟,刚掏来的时候站不稳,毛都没长满,他每天从饭碗里夹出几筷子喂它们。有些最终死了,有些被狗吃了,有些长大自己飞走了。直到有一次他去掏一窝布谷鸟,费了好大劲爬上山崖站稳脚,一手抓着树,一手伸进洞,往出来掏鸟。洞太深,他摸索了半天才从里面提起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提出来一看,是一条蛇,拇指粗,半米长,吐出蛇信子,脑袋摆来摆去。喜刚当时就吓傻了,手一松,腿一软,从崖上翻下来,把左胳膊摔骨折了。
从那以后,喜刚就洗了养鸟的手,准备学习,但已经迟了。马上是中考,他什么学校也没考上,就去打工了。这让姜老汉很无奈,他还指望儿子跟女儿一样有点出息呢,况且以他酿醋换来的积蓄供给他上个大学应该没有问题。但儿子不争气,朽木不可雕,他满心不甘,终究放弃了。在工地,喜刚年龄小,干不了重活,帮着看仓库,人轻松,就是钱少。看了两年,有了点力气,他改搬砖了,挣的钱多点。有一天,工地的老板娘把钥匙锁到办公室了,取不出来,又没其他钥匙,急得不行,正好碰上吃过午飯的喜刚,让喜刚帮忙。喜刚把窗户弄了半天也没打开,没办法只好找了梯子,把门上头的玻璃卸掉,爬进去取出来钥匙。当他取了钥匙打开门时,老板来了。老板娘把喜刚取钥匙的事说了,老板满脸不屑,啥话没说。喜刚拍打着身上的土离开时,老板娘说谢谢啊小伙子。老板拉着脸,弹着烟灰说,给个民工说啥谢谢哩,真是掉价。这句话被喜刚听到了。那一天他没有吃晚饭,一晚上也没睡,他的心被深深扎疼了。第二天,他领了工钱,卷了铺盖回家了。
回家后,他买了教材开始准备自考,三年时间,他考过了中专、大专、本科。考完进了一家电子厂,在厂里又考了研究生,几年后他成了公司的中层领导,一个月八九千的工资,管着四五百人。
儿子出息了,姜老汉心里高兴,好在他不是那种狗肚子贴不住三钱油的人,他一直保持着低调的秉性,逢人说起,也多是数落儿子的不是。好多年了,姜老汉还是酿着他的醋,夏天酿,秋天卖,冬天做冻醋,来年的春天备新料,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直到某个轮回里,姜婆婆过世了,他的醋也就酿不下去了。他卖了驴,关了门,跟着儿子进了城里。
麦村人依旧端碗吃饭,依旧在浆水饭和醋饭里努力寻找着生活的味道。但很难了,人们从集上买来袋装醋,调了两勺都不酸,最后酸了,却是一种让舌头麻木的涩味。至于香醇,就更别提了。
人们蹲在门槛上吸溜着索然无味的面条再次说起姜老汉的醋时,是三伏天。
紫燕衔泥,韭菜开花,一些云,来了,一些云,又走了。
白雨
正月里来打罢春,庄农人收拾忙营生;
头刨子忙翻粪,单等南山地解冻。
二月里来而春分,豌豆角儿土里生;
豌豆角儿土里生,单等路上有行人。
三月里来正清明,锄刨打田苗生;
锄刨打田苗生,放羊娃娃闹乾坤。
四月里来四月八,抽穗麦子掩老鸹;
抽穗麦子掩老鸹,单等麦子早扬花。
五月里来五端阳,大麦青来小麦子黄;
一把弯镰拿到手,连割带拔收上场。
六月里来热难当,庄农户人倒比生意人忙;
月亮上来背麦去,太阳出来要碾场。
七月里来秋风凉,连枷打来簸箕扬;
连枷打来簸箕扬,柴草衣子压满场。
八月里来八月八,单等白露把麦撒;
加耕带种三五遍,种上一斗想十石。
九月里来九重阳,庄农户人就怕早来霜;
地主收租三五担,不如做工去远乡。
麦村的白雨——恶得很。
在西秦岭一带,人们常把雷雨叫“白雨”,下雷阵雨,叫“发白雨”。雷雨雨势急,落下来扯成线,呈银白色,故得此名。
麦村由于海拔高,阴湿,每到夏季,黑云聚在麦村的山尖,容易发白雨。围绕在麦村四周的村落由于地势较低,抬头便瞅见不远处的麦村被黑云裹着,一阵黄风,树叶如波涛翻滚,白花花的雨就在麦村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很快,白雨的脚尖赶过来,踩在了邻村人们的鼻尖上。
麦村的白雨在西秦岭一带出了名。
发白雨,有时干发,就跟人咳嗽一样,干咳了半天,没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时就难说了,眼看着太阳挂在电线上,眼看着黑云冒出来,越聚越厚,厚得控制不住自己了。风一起,鸡毛乱飞,大门摔得噼啪响,一片青瓦掉下来,碎了。提着镰刀割麦子的人一看天色不对,赶紧扔下镰刀,往一处提麦捆,准备摞起来。刚提了十来件,风停了,蝗虫收拢翅膀,大地瞬间陷入寂静,万物屏住呼吸支棱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
咔嚓——一声雷滚过头顶,把黑云炸开了一道缝子。
一瞬间,万物被惊醒了。提麦捆的人脚底下拌着蒜,顾不上摞,只是往一块拉;沟里放牲口的少年跟在驴屁股后面甩着野棉花秆,吆喝着,抽打着,牲口尥蹶子掀起的灰塵扯出了一道墙;院子里晒油菜籽的老太太,连滚带爬把地上的油菜往一处扫;给猪掐菜的姑娘,头顶着空篮子一路小跑往回赶,要趁早抱一捆做饭用的干柴草;蹲在麻蒿上的蚂蚱,后腿一弹蹦起来,本想藏在车前草的叶子下头,却挂在酸刺的枝杈间无法动弹;举家迁移的蚂蚁背着嫩白的孩子,在一铁锨铲起的土堆上怎么也翻不过去,爬上去,溜下来。
大地热闹着,喧哗着,在做最后的逃亡和撤退。
但一切都迟了。一滴雨,黄豆大,砸下来,摔成八牙,溅起了一朵尘土。三滴雨,黄豆大,砸下来,摔成了许多牙,溅起了一朵朵尘土。亿万滴雨,哗啦啦,落下来,砸在麦穗上,砸在驴背上,砸在油菜里,砸在竹篮上,砸在蚂蚱的绿翅膀上,砸在蚂蚁的脑袋上。
白雨来了。
咔嚓——又一声炸雷裂开来,白雨倒下来了。
当白雨倒下来,人们狂奔着往家赶的时候,赵喜根却出门了。
他头戴一顶烂草帽,披上破损不堪的老式雨衣,穿着漏水的泥鞋,背着背篓,踏着小碎步,朝梁顶上一路小跑而去。
赵喜根要去打白雨了。
他要去的地方叫“打白雨顶”,在村口一个土咀上。土咀后面掏了一个炕大的洞,顶子用洋槐树干撑起来,铺上柳条,糊了厚厚的泥。洞口两米开外安着三门土炮——麦村人叫“狗娃炮”。木头桩深深栽进泥土里,木桩上固定着铸铁的炮,细钢丝拧成小拇指粗,绑在炮身上牢牢地扎进土里,丝毫不动。三门狗娃炮,一门五十公分高,矮小,细瘦;一门七八十公分,细长;另一门一米左右,高,粗,炮膛里能塞进去一只小拳头。时间一久,三门炮被戏耍的孩子们摸得油光锃亮,泛着乌青的光泽。这三门炮在打白雨顶站了多久搞不清,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里,直愣愣地站着。
赵喜根顶着一身雨钻进土棚里,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火药、铁锨、斧头,然后从土棚里伸出湿漉漉的脑袋,拧着头看了一阵天。他这是观风向、看云头。多少年了,凭借经验,他深谙天气之道,麦村人说这叫观天色。他熟知西秦岭一带白雨的脾性:雨下一大片,雹打一条线。他看着浓黑如墨的云头移过来,最后罩在了麦村头顶,他才开始动手。根据白雨的大小,他选择不同的狗娃炮——不同的狗娃炮有不同的性格,能对付不同的白雨。
先把火药填进炮膛,然后往里灌土,最后用铁锨给捅瓷实。还不行,找来半截木桩,对着炮膛里的土,用斧头背使劲砸,直到砸紧砸实,没有一粒松懈的土。接着在炮身上的小孔里安好引线,擦一根洋火,掬着手点着后,赶紧钻进土棚里,蹲下来捂住耳朵,避免被震晕。
轰——一声巨响,直冲云霄,凝固在一起的黑云受到巨大的冲击力,像一只盘子出现了裂缝,最后碎掉,四散开来——倾泻而下的雨水本是手挽着手,众志成城,此刻被打乱了阵脚,只能四处纷纷散落。
一声巨响让麦村和周围十来个村庄都颤抖起来。尤其麦村,炮声震得窗户哗啦啦抖,震得公鸡夹着尾巴掉下了架,震得老鼠抱着崽子吓破了胆,震得老太太刚补过的牙齿松散了,震得睡在炕席上的男人肚皮一颤,绷断了裤带子。接着又是轰轰两声,震得麦村人抱着胳膊团作一堆,连打了几个哆嗦。
很快,云开了,雨小了。要不是这及时的几炮,万一下起了生雨(冰雹),刚开始下镰的麦子可就遭了殃。
麦村的狗娃炮管着四周十来个村的天。几炮上去,云打散,白雨发不成,自然也就造不成灾害。啥叫风调雨顺,就是嚣张的白雨挨几炮,乖顺地落下来了,就是雨顺了。所以一直以来,阴湿多雨的麦村一带很少因雨受灾,就是这几门狗娃炮罩着、护着。
在西秦岭,用狗娃炮打白雨的地方很少,这不是你有几门炮、点个火就可以的。关键还是要凑齐天时地利。天时好觅,但地利难寻。麦村因为地理位置高,四野开阔,为打炮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听说以前土皮村也有一门狗娃炮,他们一直不服气,说你麦村能打白雨,为啥我们土皮村就不能打?为啥我们这么大个土皮村还要你一个小小的麦村护着?有一次发白雨,土皮村人按捺不住激动点了一炮,结果一炮上天,打在了云头上,很快一只靴子从云头上掉下来,落进村。这是因为云头上常常站着神仙,土皮村人一炮打在了神仙身上,把一只靴子打下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土皮村人烧香点蜡,祈求神仙原谅。传说不知真假,但从此土皮村人就再也不敢瞎打炮了。
当然,这白雨不是白打的。每年春夏交头,趁着一个微雨渐歇的午后,赵喜根背上他用破布片补了几层的背篓,去麦村周边的几个村收份子钱。打白雨得用火药啊,买火药得花钱啊。麦村的狗娃炮罩着这一带,护佑平安,收几个份子钱也是理所应当。周边村子的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赵喜根上门,没有不交钱的,况且也收不了几个钱。收钱年成多了,邻村的人都认识赵喜根,一进门便喊他进屋、上炕,捣一罐茶,絮叨絮叨。有时正巧碰上饭熟,酸拌汤浇一勺绿韭菜,闻着都香,主人家便拉着他吃饭,舀一碗,端上来。赵喜根推托着不吃,但走了半天路,嘴上不软肚子软,半推半就接过碗就吃了。
西秦岭,尤其大山深处,偏远,闭塞,但民风极为淳朴,人人热情好客,还延续着中国几千年来古老的人情礼仪。有的地方,你去,一口凉水都讨不到,但西秦岭的人,别说凉水,饭都会管几顿。
收齐了份子钱,赵喜根拿出大部分买火药,小部分留作自己的辛苦费,这也理所当然。发白雨,大家都在屋里躲着,他一个人要冒雨,要观天色,要装药点炮,又危险,拿点报酬也是应该的,所有人都能理解。
赵喜根是啥时候挑起打白雨这副担子的?没问过。反正从我记事就一直是他。可能上一个会打白雨的人过世了,村里人要再选一个,选谁?大家谝来谝去,觉得赵喜根行。他人老实,话少,勤恳,干事心细,农业社手里去外面修过路,会炸石头。赵喜根没说啥就应了,他也觉得自己最合适。这事一挑在肩上,麦村人就再也不管了,你爱咋打咋打,份子钱爱咋收咋收,大家不再过问,反正这事就绑在你身上了。人们慢慢形成了习惯,一发白雨,就想起了赵喜根,一想起赵喜根,就想起发白雨,这两者就再也分不开了。
白雨是年年会发的。日子也是天天要过的。日出下地,日落归家。白雨来了往回赶,彩虹挂起出大门。但日子也在千篇一律中变着。曾经陡峻的山路被水泥硬化了;曾经赶着毛驴去驮水,现在拉了自来水;曾经支根木头杆子绑上天线收电视信号,现在有了户户通;曾经塌房烂院茅草棚子,现在留在村里的好些盖了平顶砖房;曾经牛羊满山,现在已难觅踪影,只有旋耕机在麦茬地里突突突叫着;曾经满村子的人影,现在走的走,死的死,一些人家门上长年挂着铁锁。
十年一层人,十年不如人。曾经赵喜根和村里的一把子人正值壮年,两百斤的麻袋一膀子夯上去,就扛走了。一垧地从半夜四点开始,到太阳别在树腰就耕完了。一顿三碗浆水片片填不饱肚子,出门时还要揣一块馍。现在呢,不行了,走个路都挪不动腿,喝口汤都嫌呛人,睡个觉都被席子硌得腰疼。哪有不老的呢?几十年过去了,风都把麦村刮旧了,雨都把自己下瘦了,就连隔年的一场霜,落在黎明前的梦里,都再也化不掉了。
赵喜根的白雨,也不常打了。
一个是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尤其是眼花了,点炮时看不清引子,一根火柴绕半天,硬是没点着,待看清了时,炮膛里已經冒烟了。他跌跌拐拐钻进早已破败漏雨的土棚,还没来得及蹲下,炮就响了,震得他耳朵三天嗡嗡嗡。别人跟他说话,还以为装聋,或者以为越老越寡言了。
二是收不来份子钱了。这十来年,四里八乡的人越来越少。进城的、死了的、搬迁的、打工再也不回的……乱七八糟,反正人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西秦岭的深山大沟,去寻找更好的生存方式了。曾经一百来户的村子,现在常年开门的也只有二三十户,而像麦村这样三十来户的小村子,现在也就剩余十来户了。村里没有人,去收份子钱也是白跑路,收到的也不够买火药。再说呢,现在家里有人的,年轻一辈早从老一辈手里夺了权,家里的事务由他们做主,可年轻人早已丧失了好秉性,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一茬人,他们对集体事务没概念,也极度自私,才不管你打不打白雨,反正你们麦村的白雨离我们村还要二里路呢。在人心不古的年月,赵喜根背着补了千层的背篓,摇晃在落日如雪的山梁上,空手而归。
再一个,镇子上有了防雹站。砖厂隔壁的一个破院子里,架起了一台高射炮,三四米长的炮管,直愣愣戳向天空。高射炮比麦村的狗娃炮厉害多了,打一发,能把大堆的云冲散,据说能罩好几个乡镇呢。有了新玩意,麦村的狗娃炮就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多余了。
后来,打白雨顶因为地形高建起了移动信号的发射基站。那躲雨的土棚被一铲车推平了,再也难觅踪迹。三门狗娃炮被拆卸下来,扔进了庙里,在地上光溜溜地躺着,任岁月侵蚀,任锈迹弥漫,任它们从此缄默不语,任它们成为一堆废铁烂铜。反正人越来越少,留下的也不怎么种地了,白雨发也好,不发也罢。田野荒芜后,人们早已丧失了对天气和节令的关心。
祖祖辈辈守护着西秦岭的狗娃炮,它们的时代,就这样仓促而落魄地结束了。
当人们说起麦村的狗娃炮,已成了回忆。赵喜根,再也不是打白雨的人了。
每当闷雷滚过,黑云压头,赵喜根依然不自觉地跑到偏房,背起背篓准备出门,但没走几步,他就停下了。他记起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他放下背篓,坐在门槛上,看着暴雨汹涌而来,灌满院子,灌满麦村的每一条沟壑,灌满他六十岁的回忆。失落,孤寂,茫然,也像暴雨一样灌满了院子,灌满了麦村的每一条沟壑,灌满他六十岁的回忆。
麦村的狗娃炮再也不响了,可白雨依旧年年发着。有时干发,就跟人咳嗽一样,没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时就难说了,或许会发成暴雨,或许会发成冰雹,或许白天发,或许晚上发,或许一个夏天都不发,或许天天发。
天的事,人管不着的。
但有一年,这白雨,真发下了。
那依旧是一个陈旧的千篇一律的午后。
夏末,燥热已逐渐退去,一些腿寒的老人开始把草棚里隔年的湿驴粪翻腾出来,倒在门口的土台上晾晒着。过不了几天立秋,早晚凉,就该烧炕了。人们在昏暗的午睡中醒来后,揉着眼皮来到院子,发现天阴沉沉的,刷着一层厚实的黄云。真的,是黄云,不是明黄,不是鹅黄,是屁黄,暗淡的、混沌的、遮眼的黄。下午四点多,雨滴稀稀拉拉落了下来。雨不大,有意无意地落着。
不怎么种地了,农活相对消停。人们扛着铁锨在地里瞎溜达一阵,混个时间。老人们在“牙叉骨台”再也聚不齐了,死的死,瘫的瘫,勉强能动弹的,晒晒粪,扫扫院,拾掇一下再也派不上用场的农具,一天也就消磨掉了。懒散的雨并没有惊扰到人们的生活。
庄农里人,睡得早,晚上十点多就上了炕,脱了衣裳躺下了。雨似乎紧了一点。密集的雨点打在瓦片上,打在铁皮水桶上,打在塑料纸上,声声入耳。枕着雨声,人们闭上了潮湿的眼,睡着了。当人们在梦里被雨声惊醒时,大概十二点。倾盆大雨,疯了一般,不间断地泼了下来。雨水拍打屋顶的声音、雨水拍打树枝的声音、雨水拍打雨水的声音、雨水拍打黑夜的声音,犹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呐喊声,叫嚣声,杀戮声,汇聚成了炽白的哗哗声,灌满了耳朵,溢了出来,淌了满炕。
好多年了,人们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暴雨。
往常这个时候,赵喜根都会装上火药,背上背篓,披上旧雨衣,踩着泥水,顶着暴雨,小跑着去打白雨顶打白雨。但这一夜,他没有出门。他推起旁边睡得如死猪的老伴,说,你听,雨大得吓人。他拉开灯,披上衣裳,盘腿坐在炕上,听雨声似乎要把人淹没了。他隐约感觉今晚的雨不同寻常,再不打,怕要出事。他几次想下炕。几十年了,他对雨有条件反射。但一挪身子,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如今,打白雨顶已被推平,狗娃炮躺在庙里生锈。这让他无限悲凉和惆怅。
他起身下炕,趿拉着鞋,拉开门,把头伸出门缝。老伴刘八月唠叨着,炮都拆了扔了,你操的闲心。赵喜根有些生气,顶了句:你个女人家,晓得个屁,你坐着!借着昏暗的灯光,他隐约看到:天,依旧是黄的,比屁黄还黄;雨,也是黄的,黄得透明,黄得粗壮;每一根雨,都像一根尿一样粗,成了线;院子里,雨水已积了两尺深,再有半拃,就上廊檐钻进屋了。他自语道,天烂了。
他套上衣服,出门,用填炕的推耙在院子里试探了一下,已经能淹没人的小腿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罩在他心口,他气短,但又无能为力。整个院子被雨和雨声填满了。在这雨声的缝隙里,他隐隐听见堂屋后面有轰隆声。他再听,确实有。他心里一紧,扑通乱跳,赶紧把老伴和转娘家来的二姑娘叫醒,让她们穿衣下炕。两个人迷迷糊糊下了炕,刘八月还骂骂咧咧,说他神经病犯了。他找来化肥袋子,给刘八月和姑娘顶上,自己钻进屋,从镜框子后面把存折和首饰摸出来揣进怀里。他催着两人赶紧出门,到邻居海明娃家去。姑娘问:啥事把人赶出去?赵喜根吼道:问啥哩,出去了再说,麻利点!
三个人蹚著齐膝的雨水,摇摇晃晃出了院门。
没走几步,轰隆一声,堂屋那面的一块崖被雨冲垮,倒下来,压塌了赵喜根的三间土坯房。
在海明娃家,赵喜根整夜没合眼。他听着无休无止的雨声,心里泛起了浓烈的酸楚。欺了一辈子雨,最终,还是被雨欺了。打了一辈子白雨,最该打的一炮却咋也打不出了。他叹着气,闭上眼,眼泪沫子挂满了腮帮。要是狗娃炮在,今晚就不是这情况。他想。
第二天,雨停了。
一夜暴雨,冲毁了村里的好几条路,冲断了不少的洋槐杏树,冲塌了不少的崖,冲垮了赵贵生牛圈的半面墙,冲跑了牛娃家的一座厕所,冲走了懒球女人晾在院子里的旧衣裳,冲没了好多人家门口填炕的粪。当然,最严重的,是冲塌了崖,压倒了赵喜根家的房。
赵喜根瞅着垮塌成一片狼藉的房,啥话都没说。
几天后,他们老两口跟着二姑娘走了,二姑娘在镇子上开商店。这几年,镇子上搞小城镇建设,建了不少小二楼,男人家拆迁,补偿了三套房。她把父母接过去,让住在楼房里。这个主她能做,他的男人是个“怕老婆”。
听说赵喜根走的时候想拉走那三门狗娃炮,但村里人反对,说是文物,不能动。赵喜根带着对麦村人的恨意离开了故土。
现在,你去麦村,还能看到那三门狗娃炮。锈痕斑驳,落满灰尘,躺在庙里的墙角,枯尸一般。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