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陵拾记
2021-10-27范墩子
范墩子
一
无意间读到何正璜的两本著作,竟爱不释手。民国年间,为踏察各代陵墓,何氏同其先生王子云等诸人,组成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骑毛驴,搭货车,坐木制独轮车,遍踏关中各地。尤其是著中对咸阳地区的陵墓记载,令我无限感慨。我出生并成长在渭北旱原,茫茫土原历经千年沧桑巨变,周边区县风物遗迹成百上千,却极少踏足考察,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读罢何氏著作,心潮澎湃,兴味盎然,又搜罗来数本古迹专著详读,便萌生了游览关中唐陵之念。
雨水过后,天气晴和,柳树抽出了新芽,迎春花也已开放,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正月初十下午四时,驱车至乾县千佛寺,院内清幽雅静,树木丛生,鸟鸣阵阵,寺为近代重建,部分青砖为清代遗物。稍作停顿后,绕过南陵村,登上村东边的土原,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靖陵。此地视野开阔,地势平缓,呈阶梯状。当地人称这片土原为“鸡子堆”,切莫低看了这块土原,唐代第十八位皇帝李儇便埋葬于此,正所谓: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朝前望去,麦苗青青,荒草摇曳,天蓝得透明,靖陵的石刻就分散在麦田和苹果园内,石刻均用铁栅栏围护。时值初春,气温回暖,果树刚刚修剪完毕,麦苗绿得发黑,地界和路边的荒草依旧枯黄,尚未吐绿,空气中浮动着一层青紫色的雾霭。从土路上下来,老远就能看到屹立在麦田里的两根华表,顺着田间的缝隙处往前走,心情大悦,数月来淤积在心中的愁苦情绪一扫而光,回身眺望,西侧的乾陵清晰可见,雄伟壮阔,其貌宛若女子躺卧在地。
东西两侧的华表顶部均断裂,有修补痕迹,西侧华表位于低处的麦田里,柱身更高一些,底部有莲花基座,整体较为完整。栅栏内,枯草丛生,多为蒿草、狗尾巴草和芒草。栅栏外围麦苗较稀,随处可见荠菜、播娘蒿、芥菜和麻花头,麦苗长势很好,未有踩踏的痕迹,说明来此处游览的人并不多。站在华表处,可窥览县城全貌,往南不远处,东西向各有阙台,为黄土所筑,上面长满酸枣树和别的杂草。到西侧去看翼马时,一群麻雀从麦田里高高飞起。
翼马位于塄坎下边的果园里,体型矮小,头部已丢失,断裂处和身部均锈迹斑斑,看来很久以前就被人砸毁或盗走,同乾陵翼马相比,靖陵翼马格外简陋,只留基本轮廓,并无多少精致雕刻,北面凹槽内仅刻有简单的祥云图案。从靖陵翼马也能看出僖宗时期风雨飘摇的唐王朝,埋葬在数里外的武则天,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曾被世界瞩目的唐王朝会衰落至此。立在翼马跟前,依稀还能看到僖宗逃往宝鸡时的落魄身影,还能听见他那低沉悲怆的啜泣声。
沿土路向北,麦苗在风中翻涌,犹如海浪。两边的石刻屹立在麦田间,上前细看,石马、石狮和翁仲均残破不堪,东侧石狮尚能辨出样貌,不过也被砸毁得厉害,根据头部断痕,应是近年所毁,西侧石狮仅剩半身,少有雕纹,同乾陵蹲狮、桥陵蹲狮、顺陵走狮有着天壤之别。栅栏内外,枯草茂密,有半身高,吐露着一分悲凉。翁仲头部已丢,身部有断痕,被用铁条紧固,西侧石马身材矮小,背部马鞍倒清晰逼真,头部只留一半,眼睛尚在。同乾陵仗马相比,此马头颈低垂,姿态呆滞笨拙,神色凄凉颓靡,毫无仗马雄风。
远远就能看见站在靖陵顶上放风筝的少年们,陵墓正前方被踩踏出来的小路也清晰可见,说明常有游人攀至陵顶。不像乾陵、昭陵等依山而建,靖陵堆土为陵,右前方有石碑三块,中间石碑较高,外围砌有青砖,为清人毕沅所立,碑上题有“唐僖宗靖陵”,其余两块均为新近所立。陵墓四周,黄土裸露,荒草萋萋,不时传来少年们的朗朗笑声,上前一问,他们都来自南陵村,并不知晓陵墓里埋着何人,因这里地势高,风大,平常有空,他们就登上陵顶放风筝。
东北角和西南角的阙台仍在,被荒草遮掩,原上风声很紧,如同鬼号。四周转了一圈后,我也沿着陵上小路登顶,顶上荒草已被踩平。陵顶视野开阔,周边的村庄、麦田、沟壑、果园、石刻和山影尽收眼底,连几十里外的昭陵也清晰可见。千年以来,这块土原上演了多少故事,農田几经修整,唯这座皇家土丘千载不变,独守一份寂寥。从陵顶下来,见一白须老者正在读碑,嘴里念念有声,而后又面朝被荒草覆盖的陵墓,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二
原打算正月十四这日前往建陵游览,不巧清早起来,天色昏暗,灰云压顶,九时许,天上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只好择日再去。坐在书房读书,依然心存侥幸,想着如果雪能及时停住,午饭后便可前往,毕竟天气和暖了好一阵子,地温很高,雪落地便化。半晌过去,雪非但没有停住的意思,反而越飘越大了,一直持续到晚间,路上雪并未落住。建陵在礼泉,距永寿五十公里,走福银高速的话,一个小时便可抵达,若走西兰公路,就要慢上许多。
到达建陵文管所门前,是周六上午的十时,本来要更早一些,不想却走错了路,去了武将山的正西方,西侧有沟,便只得绕行。先走县道,再走村道,过坡杨村、李瓦村和石马村后,继续走一段弯弯绕绕的柏油路,途间有许多地方已塌陷,路旁是极陡的深沟,远远望去,草木萧瑟,满目荒凉。今日所来,主要为探看建陵的石刻,早就听人说建陵的石刻比较完整,雕工细腻,尤其是在《何正璜考古游记》中所见到的建陵翼马照片,更是令我心驰神往。
要看这些深沟两边的唐代石刻,必上石马岭。石马岭的山路蜿蜒狭窄,仅能过一车,且有一段夹道,两边是一丈多厚的土原,崖面垂直平整,少有草木,行在其间,逼仄压抑,驶出夹道后,路旁仍有塌陷,不得不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朝着窗外观望。我们将车停在了文管所门前。石马岭上,山风呼啸,如狼在嚎,几乎难以站稳,沟边的柿树、洋槐树和柏树在风中狂乱摇摆,只得将棉衣裹紧,朝建陵背靠的武将山顶望去,山脊四周依然覆有白雪。
文管所门前的麦田里堆有石刻,上前细看,原来是神道西侧的华表,已断为三截,表面沾满泥污,想必以前被黄土所埋。四围麦苗均已被游人踩死,土层坚硬裸露,仅能看到根部,路边的枯草旁,已有草叶长出。沿主路往上走一小段,有农家在路边居住,路西有布篷羊圈,内有绵羊近二十只,房屋东侧种着油菜,多数已开花,叶片青青,黄花点点,非常惹眼,没想到这偏僻山岭上的油菜花竟会开得这么早,不过这个时段,蜂蝶还不会出来的。
油菜田南侧塄坎下边,是新栽不久的果树,东侧柏树青翠,隐隐间,能看到露出的石刻,但不知是何物。前两天刚落过雪,地皮很软,沿小路往里走,脚底带了不少的泥,到跟前一看,真真切切吃了一惊,竟是一座石马,由石马右侧腿部的伤痕处可断定,此马正是我在书中所见到的建陵翼马。书中的黑白翼马图片为民国年间所拍,翼马和底座三层石板均横卧在土崖上,朝前倾斜。现翼马虽放置在平坦处,但底座石板只余一块,其余两块已不见踪迹。
建陵翼马之美,难用语言形容,昂首東望,形体壮美,背部马鬃卷曲,身下祥云滚涌,千年的风霜侵蚀,令翼马周身布满暗色斑纹,分外俊美。马身上有许多裂纹,但没有大的影响,侧面去看,会觉得翼马面朝山沟露出微笑,它似乎正在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仍未从旧梦里醒来。从此处往上走几百米,就是石马岭村。千百年来,这些唐代石刻就同乡人生活一起,同山野呼吸一起,它们已经长成田间地头的一株庄稼,一棵古树,成了这片山岭的一部分。若将翼马置放在森严的皇家大院内,我想我是不会产生过多好感和敬意的。
往北走数步,是鸵鸟石刻。鸵鸟无翼马那般壮美雄伟,但也生动自然,颇为可爱。鸵鸟背后,已有绿草长出,草叶细小,不知其名。翼马和鸵鸟之间,种有小麦,但许多被人踩枯,想不到这么狭小偏僻的地方,竟也被乡人种上了庄稼。要知道,往东便是一条绵延的深沟,灌木丛生,柏树满坡,上面的一排杏树,已开出满树的白花,对面沟边的石刻,也隐约可见。如此看来,这条深沟应该就是建陵的御道,查览资料,原来是长年被雨水冲刷所致。
风从对岸吹过来,油菜花满地翻涌,刚到地头,一只野鸡尖叫一声,忽地飞起,朝远处的荒草丛间飞去。再往前走,能够看见数座仗马石刻,马多已破坏,或有裂纹,或断头少腿,四周蒿草几乎高过马身,若不仔细寻找,极难发现。果园下面的仗马除嘴部微有损伤外,其余皆完好无缺,雄健硬朗,马蹄浑圆,通身有斑纹,有的为白色,有的为暗青色,背上马鞍长过腹底,显示着唐代雕刻的雄峻大气。细察历代石刻,此种风格恐怕也只为汉和唐所独有。
还有个现象,颇为有趣,值得记录。除过翼马,建陵仗马脖颈下面均有一圆球物体,猜测应为一饰物,但具体为何物,并不知晓。在网上查览资料,忽然发现一幅《虢国夫人游春图》,为画家张萱之作,原作已失,现存为宋代摹本,再现了杨贵妃三姊虢国夫人及眷从骑马春游的图景,值得留意的是,其中几匹马的脖颈下均系有一红色圆球饰物,而此作反映时间为天宝元年,联系起来,也就不难理解了。尽管此仗马保存完好,气势不凡,但同建陵翼马相比,就要逊色了许多。翼马之美,在于其站姿的英俊挺拔和躯体的圆润矫健。
天色暗青,远处雾霭四起,总觉得会下雨,但终未落。枯草在风中摇曳,塄坎上的灌木已抽出嫩叶,酸枣树斜挺在土原上,朝着沟对岸的仗马默语。顺着杂草丛生的沟边往上走时,听见前面有人在唱秦腔,走到跟前,见一中年男人正斜躺在蒿草堆里,闭眼哼唱,他的身后是一座被围起来的翁仲石刻,绵羊正散在沟里吃草,不时传来咩咩的叫声。关中一带多喂养山羊,想来石马岭人喂养绵羊的主要原因,应该是此处地势较高,沟风大,适合绵羊生长。
翁仲立在地头,多为暗青色,表情生动自然,有的面露喜悦,有的则面色凝重。也有一翁仲左身裂开两道缝隙,头部已残缺不见,仅能看到口唇。放羊的中年人告诉我,前些年这些石刻还散乱在田间地头,有的头身分离,有的被掩埋在地下,仅头部露在外面,东侧翼马则后身藏在土崖间,前身裸露在外,尤其是秋季夕阳西下时,四围庄稼枯黄,树叶墨绿,荒凉间又携带一分悲壮和凄美,常有爱好摄影的人来此拍照,村里的少年更是常年在石刻旁边玩耍,他也记不准是哪一年政府将这些石刻从土原里掘出,并摆排在了深沟两侧。
从油菜田一旁的空隙处走出来,风略小了些,因气温骤降,开放的油菜花显得有点蔫头耷脑,油菜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尚未舒展开来的小黄花则让人心生感动。站在大路上张望,翁仲的背影显得无比苍凉。路边也有翁仲站立,长袖低垂,手握长剑,眉色凝重。让我感到意外的路西的断头翁仲,竟就立在两户人家的院门前,旁边堆有柴火,也种着菜,栽了葱,翁仲身上有许多细小裂纹,表面也已风化,断裂处和身围相似,猜测应是百年前就断了脑袋。
门前寂静,有狗在跑,但并不吠,两只喜鹊停在不远处,门上的对联顶部掉落,在风中飘扬。本想叫开大门,同乡人聊聊门前的断头翁仲,但敲了许久,两家均无人回应,许是串门去了。东户为砖墙,未贴瓷砖,也无铁门;西户门前刷了白灰,顶部贴了瓷砖,看房屋的砖墙,应是近年所盖。房屋北侧不远处,有几口窑洞,想来他们以前就住在窑里。我从内心里很钦佩石马岭的乡人,建陵的石刻大多能完好无缺,未遭破坏,必然与乡人的保护有关。
想想以前,这些无价之宝就散乱在村庄四周,没有任何的保护,但乡人却少有毁坏,甚至现在去看,这些石刻身上,几乎连道划痕都难以找见。在村口,我与两三位乡人聊了聊建陵的石刻。从他们的言语中听得出来,他们尊奉翁仲为神灵,这些都是老先人留下的东西,他们必须保护,谁要毁了这些石人石马石鸟石狮,谁就是千古罪人。十多年前,建陵东门一对石狮被人盗走,至今未追回。同乡人谈起此事,他们连连叹息,并对盗狮者厉声唾骂。
石马岭北侧有崖,崖上头是陵区,栽有成片的柏树,郁郁葱葱,漫山遍野。崖畔上长有一棵国槐,树枝繁密,随风舞动,根茎粗壮,有四米多长,均裸露在外,崖前有齐齐整整的土墙,墙内长有许多槐树和别的杂木,有许多树枝越出土墙。墙东住有农家,门口有一男子正在喂牛,见我们走过,他抬头远望,身后的树枝上传来悠扬的鸟叫声。门前是沟,沟东立有翁仲,四围长满了毛曼陀罗,茎秆和蒴果呈黄褐色,旁侧有一棵高大的杏树,开满了白花。
沿村道往东百米,来到沟边,对岸是绵延的土原,原顶栽有柏树,因日光暗淡,远处雾气缭绕,距离很近的九嵕山也不能望见。若天气晴好,站此位置,九嵕山上的昭陵应该是清晰可见的。风越刮越大,山顶传来呜咽的声响,令人发毛。这里可不像村前的深沟,山岭绵延,陡峭险峻,视野开阔,沟底极少有茂密的灌木丛,多为荒草和新栽不久的柏树。岭南有土路,路边树丛茂密,背后的翁仲隐约可见,沿此路下去,尽是种着庄稼的梯田。
本想先登陵顶,再踏足沟东梯田,观览那些还未探看的华表、翼马、鸵鸟、仗马和翁仲。但陵顶狂风大作,沙土飞扬,气温已至零下,看天色,极有可能会落雪,同行友人因穿得单薄,已被吹感冒,喷嚏连连,自上到石马岭上来,就对我不住地抱怨,叫我立即返回。站在岭上,风吹如涛,望着绵延的山岭,心生苍凉,想来建陵的石刻能保存得完整,应与它位置的偏僻有关。回身时,友人已消失在山路间,不见踪影,我只得留恋不舍地踏上归途。
三
登上咸阳北原时,正是清晨,霞光万丈,紫霭滚浮,顶空不时有飞机呼啸而过,机声隆隆,不绝于耳。踏步至麦田边上,只见麦苗顶端均挂有一滴露珠,青青麦苗,莹莹露珠,似落又悬,晨光映照下,熠熠闪光,透亮可爱,宛若千万个小太阳。麦田中间,阡陌纵横,偶有野菜,树木多分散在村庄周边。顺陵距此不远,半个时辰就可到达,但我实在不忍错过这样的清晨时刻,便长时伫立在麦田边上,眺望渺渺茫茫的咸阳原,直到天气燥热时,方才离去。
咸阳原本因有汉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和平陵,故而也被称作五陵原,但在这五座帝陵之外,还有一座历来为人称道的皇家陵墓:顺陵。顺陵乃武后为其母杨氏所建陵园,现陵园内城已毁,陵墓、土阙仍在,仅留石刻诸多。顺陵虽为皇家陵墓,但平地垒土,并未背依关中北山,坟冢矮小,荒草覆盖,形若靖陵。此番登临咸阳北原,就为前来探看顺陵石刻。顺陵虽小,同昭陵、乾陵和建陵无法相提并论,但陵内走狮和天禄,却举世闻名,威震四海。
沿石路向北,透過繁密的树枝,能看见立在两侧的天禄,身姿魁梧,无比震撼。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小跑至西侧雌天禄跟前,因其额顶有犄角,鹿头马身,长尾拖地,前身雕卷云花纹为双翅,故当地人也称天禄为独角兽。细察天禄,其形体昂首端立,神态温和,双目紧闭,朝望远方,欲飞又止,纵观关中唐十八陵所有石刻,此兽应为唐陵中最富母性柔美姿态的石刻。昭陵里就无这样充满想象的瑞兽,顺陵之后,唐代皇陵里就多了翼马。
石刻四周围有铁栏,面积较大,只能站在栏外远远观望,无法近距离感受天禄的雄伟,颇为遗憾。地面草色虽枯,但依然能见绿色,一些婆婆纳已开出小小的蓝花,在风中微微摇曳。显然都是人工铺设的草皮,民国年间,何正璜同考察团来时,应该是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吧?从何正璜在天禄前的留影来看,天禄通体斑纹繁杂,黑白相间,但今日所见,除天禄尾部有少许黑斑外,其余地方均为灰白色,如此变化,不知何因,疑是人为涂抹了某种防护石料。
走狮距天禄不远,一雌一雄,分立两侧,均体型庞大,造型凶猛。东侧走狮突目隆鼻,四爪强劲,巨口半开,正阔步缓行,虽为石刻,但立在走狮面前,隐隐中似能听到震摇山林的吼声。西侧走狮则迎风而立,利齿外露,怒视远方,面容凶恶,令人胆战心惊。相比雌走狮,雄走狮雕得更加写实,逼真生动,气象宏阔,极富质感,也难怪世人会将它视作东方第一狮。能像顺陵走狮这般富有动感且气势磅礴的石狮,在国内真恐怕也找不出一两个来。
阳光打在走狮身上,闪闪发光,北侧的麦田宛若海浪在涌。我久久站立在顺陵雄走狮正面,对它的喜欢,难以言说。它浑身矫健,比例匀称,线条明晰,从造型和面相上来看,它威武但不残暴,勇猛但不失温和,是我见过的最为震撼的石狮。顺陵走狮和天禄所用石料均出自渭北诸山,距此川原茫茫,为运送石刻,曾专门在陵北泾河辟渡口一处,取名修石渡,迄今尚有修石渡村。
千年以来,唐陵诸多石刻惨遭破坏,或被盗,或被毁,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就被文物贩子卢芹斋贩卖至美国。文革初期,唐定陵重要石刻无字碑和南门蹲狮竟被当地无知村民砸毁,并做成数块石碾售卖,实在令人心痛。顺陵走狮和天禄能完好保存至今,着实是一件幸事,这当然与其庞大的体重有关。顺陵里还有翁仲、石羊、石虎、华表和仗马等诸多石刻,保存相对完整,四围田野平坦,麦垄向远处延伸,地头有几个少年正在跑着放风筝。
正南方是顺陵文管所,所门大开,院东种有蔬菜,院西幽篁成林,旁边的玉兰花已半开。墙边断碣残碑,杂草丛生,凌乱不堪,拨开其中一块残碑上的灰土和枯草,辨其文字,为明嘉靖年间所立。东南角有断碣和石刻诸多,大多残破不全,也有最新修复的整块石碑。顺陵以前立有唐碑,碑文为武则天亲自撰写,石碑毁于明嘉靖年间的关中大地震,石碑断为数截,后被用于修筑渭河堤坝,清代初年,渭河决堤,冲出残碑数块,现均藏于咸阳博物馆。
沿大路返回时,能见到许多未种庄稼的荒地,野草漫漫,柔风拂面,杏树花开,灿若云霞。距顺陵不远处,有汉代萧何墓,数年前我同友人来时,四周还是连绵的麦田,毕沅所立石碑前,灌木繁密,藤蔓缠绕,一片荒芜。今日到时,令我吃了一惊,墓区被修成了公园,陵前杂草已被清除,并栽了许多珍贵树种,砌了诸多刻文石墙。公园环境清幽,但过多的人为凿痕实在令人生厌。临走前,望向杂草覆盖的土冢,忽想起金人赵秉文的一首诗作:
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
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塬上尘。
四
咸阳原上还有一座历来被世人忽视的唐代皇陵,位于渭城区后排村北部的土原上,唐世祖李昞葬于此处,称兴宁陵。陵园荒颓,杂木茂密,除封土和地面石刻外,四周均为庄稼地,附近汉墓颇多。兴宁陵部分石刻虽为初唐之作,但工匠实则是隋代工匠,因此石刻多有隋代甚或西周时期的造型风格。从整个唐陵石刻造型及布局来看,显然兴宁陵对其后的关中唐十八陵产生过重要启发,因而要深刻体悟唐陵的石刻艺术,就不得不前来兴宁陵考察。
下午三时,乘车到后排村村口。天色沉沉,阴云蔽日,沿弯弯绕绕的乡村小道攀至原上,大风不止,尘土乱舞,两旁栽有许多棕榈树和红叶石楠,见我们步入,乡人均驻足相望。原上多为麦田和樱园,樱树为新近所植,向东行两百米,就能看到田间的石刻了。陵墓在路北的核桃园里,灌木丛生,枯草凌乱,不知何因,坟冢被用绿色纱布遮盖,旁有许多沙石。石刻分布在路南的樱园内,园内野草欣荣,尤以婆婆纳、播娘蒿、蒲公英和苦菜居多。
地头有石狮一对,除头部露出地面外,余身皆埋入地下。石狮阔口半张,颈上披有卷毛,嘴部均有破损,西侧石狮风化严重,花纹混沌不清,头部略小,且有裂缝,东侧石狮相对完好,胸颈鼓凸,怒目圆睁,身体向南倾斜。从样貌和雕刻风格来看,同唐陵石狮有着明显的差别。遗憾的是,石狮半埋地下,不能窥见全貌。石狮四周均为新土,田间一老者介绍,年前考古队曾来此考察,将兴宁陵石刻掘出地面,测量留照后,重新埋入了地下,以防盗窃。
向南有仗马两对,东西相对而立,四肢被埋,余身完好,中间栽有一列女贞树,翠叶繁茂,微微摇曳。马头低垂,作沉思状,表情阴郁,脖颈瘦长,马鞍和马尾尚在,同乾陵仗马相比,此仗马要瘦弱矮小许多,气势颓靡,面容悲戚,不像初唐之作。老者告诉我,后排村多为庆阳和旬邑人,清末先人移民至此,他小的时候,石刻便就是这般模样,乡人从无毁坏石刻之举,数年前,考古队还在这块农田里发现牵马石人和翁仲,现已全部埋在仗马旁侧。
看到仗马前面的天禄,就不禁惊呼起来。天禄体积庞大,头部微微昂起,雄健有力,线条简洁,顶部犄角已失,前身外部有卷云双翅,腹下雕有云山,四肢粗壮,面容温和,前身向后倾斜,形似猛虎,同顺陵天禄有着极大的区别。顺陵天禄虽体型庞大,整体却给人一种温顺之感。兴宁陵天禄则不同,虽静立在地,却蕴含动势,勇猛有力,仿佛随时可往前扑去。从外形来看,天禄雕刻简朴,形体浑圆逼真,气韵壮阔大气,没有过多装饰,是典型的北周风格。
东侧天禄倾斜得厉害,底座掩埋地下,身上纹路清晰,站在左后方观望,此兽宛若正在原上奔腾,黄尘滚滚,鸟雀四散,步伐敏捷轻盈,姿态灵动圆润,令人印象深刻,不得不叹服古人精湛的雕刻技艺。同唐陵石刻不同的是,这个时期的石刻有北周遗风,混沌天然,朴拙敦厚,静中存动,狂放粗犷,充满着艺术的想象力,因而仔细观察兴宁陵里的石刻,会觉得仗马和石狮、天禄并非出自同一年代,单从仗马风格来论,猜其应为中唐时期的石刻。
兴宁陵四周麦田连片,间或有葡萄园和苹果园,田间开有水渠,路旁多有桃树、女贞、桐树和柳树,桃花嫣红,柳条碧绿,春光浓郁。老者指向北侧,言说那高高的土台便是汉高祖长陵,松柏滴翠,青霭缭绕,又指向东南侧,言说那边的土阙便是戚夫人墓。从兴宁陵出来,因麦田最近刚刚被浇灌过,地皮很软,路极难走,短短的路程,竟走了半个多时辰。戚氏陵阙上有许多的洞口,荒草很高,未有相关碑石。因周边新坟过多,走了一圈,便匆匆离开。
不时见到成群的麻雀正在田间觅食,渠岸上,杂木成列,不知其名,有许多桃树被挖倒在地,根部留有湿泥,桃树竟未枯死,相反粉团朵朵,繁密锦簇。凋落的花瓣在水坑里起伏飘荡,林木遮挡住了视线,只有长陵的高台隐约可见,枯草摇曳,野草泛绿,不时会将藏在树丛间的野鸡惊飞,留下咯咯咯的惨叫声。雾霾浓重,天气阴冷,田间很少能见到干活的乡人,走在林间,风声阵阵,树枝摇曳,想到此处正是陵区,就不免有点头皮发麻,心生恐惧。
长陵四围,松柏遍坡,行走其间,耳廓被鸟声灌满,多为麻雀、喜鹊、乌鸦和斑鸠,也能见到乌鸫、鹡鸰、燕雀的身影。它们在茂密的林丛间来回穿梭,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叫声充满着春天绵柔的腔调,斑鸠身体较大,就藏在树杈背后,刚一经过,它哗啦啦地飞跑了,掉落几根羽毛,将我吓得不轻。不过正是有这些鸟雀的陪伴,我才不至于过于害怕,恐怕谁也不会想到,长陵竟会成为鸟的海洋,不过也好,长眠此处的刘邦应该不会感到寂寞了吧。
越朝里走,林木越密,鸟声愈浓,衬得陵园更为幽静。地上新草翠绿,枝叶凌乱,已经辨别不来方向,不知东西,在林丛间行走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刘邦和吕后的陵阙,更别说毕沅所立的石碑了。天色渐暗,因需要去村口赶最后一趟班车,就不得不抱憾下山了。从北莽山下来,行至田边,回头去看,长陵那高高的土台又如在眼前了。已至傍晚,薄暮冥冥,晚风习习,沿途又过兴宁陵,见田间的石狮和天禄,倍感亲切,便再次步入田内,齐齐欣赏。
由于兴宁陵石狮半身埋在地下,不免令人心生好奇,想一睹其全身樣貌。次日,查阅相关文献时,在田有前《关中唐祖陵神道石刻的年代》一文中,我查览到了兴宁陵石狮和天禄的全身照片。细观图照,石刻被掩埋的地方,均带有泥土印痕。石狮蹲坐在地,前腿及前身花纹明显,脚掌宽大,留有短尾,侧面去看,不如顺陵走狮那般凶猛威武,但活灵活现,憨厚天真,力量感十足。天禄四蹄硕大矫健,目光炯炯,如虎在林中驻足观望,啸音不绝。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