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露来信
2021-10-27傅菲
傅菲
河边月色
月色汤汤,淹没了川峦和原野,饶北河是汤汤之水上漂浮的一根芦苇,宁静是它的一部分,祥和是它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是细微风声和伶仃鸟语。我坐在河边的石墩上,树影投射在河面上,被水卷起皱纹。树影不沉落水底,也不浮在水面,也不流走。树叶树枝剪碎的月光,以白色斑纹的形式修饰树影。这古老的图案,只有在月夜显现,还原了我们消失的原始记忆。
这里是滩头,村里有人去世,亲人来这里买水。长子或长孙抱着遗像走在前面,走在他后面的是吹唢呐的人,把唢呐朝着天空吹,吹得秋蝉鸣叫一样呜呜咽咽,一群披戴白帽的人低着头,排着长队,来到滩头,往水中扔一把硬币,放几个零星的炮仗,握着香朝着河跪拜。唢呐一直在吹,嘀嘀哒嘀哒。每一年,都有十几支买水的长队,穿过时青时黄的田野,下一个河堤,来到古枫杨树下的滩头。一个乱石堆起来的滩头,见证了痛哭和告别,河就这样成了村人往生的一条朝天大道。这是每一个人最后离开的路,隐蔽晦暗的路,不知通往哪里的路。
一条被河水带走的路,水流到哪里,路便到了哪里。水有多长路就有多长。离开的人,是坐一根芦苇走的,被水浪冲着颠着,浮浮沉沉。坐芦苇走的人,如一只孤鸟。
距滩头不远,有一个葫芦形的深水潭,与河道相通。河水在一个很小的草洲分流,大部分水流流入河道,少部分水流穿过草洲流入水潭。水潭铺上了银辉,星光点点。其中有一团月色,在水潭如一朵白芙蓉花。逆着水面看,水中有十几朵这样硕大壮丽的白芙蓉花。水是白芙蓉花的深闺,垂着珠帘,窗户斜开,只是没看到低眉梳洗的人。这个水潭,是小??生活的地方。冬春季,每次来河边观鸟,都可以看到小??潜泳戏水,若是有人来了,它们撒开翅膀掠过水面,撩起细珠飞溅的水花。潭不是死潭,水从草洲进从滩头出,鲫鱼、鲤鱼、皖鱼沉在潭底,晚上浮在水面。月光下,鱼群露出了黝黑的鱼背,如移动的微缩岛屿。在夏天,有夜钓的人,戴着头灯,坐在草洲边,鱼篓半浸在水里,篓绳结在柳树根下,渔线抛入深潭。鲤鱼不时拱出水面,跃起身子,落下去。
我听到了鲤鱼在水里叫:“唝——儿,唝——儿。”现在是仲秋,霜期尚未到来,鲤鱼在霜后才停止进食,潜在淤泥里冬眠。鲤鱼的叫声和田蛙的叫声,发音和音量都很相似,区别在于田蛙会持续叫,而鲤鱼叫三五声歇上几分钟再叫,发出如鹅卵石坠入水面剎那的声音。有好几种(饶北河中)淡水鱼会发出单音节叫声。鲶鱼也会叫。鲶鱼躲在水中石缝或石洞或水下的草木根须,叫声是“嗡嗡嗡——嗡嗡嗡——”如一群蜜蜂飞过。黄颡鱼也会叫,像只呼朋唤友的鸭子,“嘎嘎嘎”。螺蛳青生活在深水,以螺蛳、小鱼、蛙类、昆虫、虾为主要食物,它的叫声和白鹡鸰啼鸣差不多:叽叽叽,叽叽叽。鱼一般在水面平静的夜晚叫。
鲤鱼的叫声,诱发了其他鱼叫。鱼声虽然稀稀淡淡,但清晰入耳,如低音合唱曲。这是一场让我颇感意外的河流演唱会。
潭边有一条三米宽的草径。蛇床花开得白,碎星子一样缀满了羸弱的枝头。蛇床是十分常见的植物,在坟地,在瓦窑厂取土的黄泥山,在萋萋的田埂,它们十几株簇拥在一起,或者独独的一株迎风摇曳。它们和飞蓬草、扫把草、野豌豆、苍耳等生活在杂乱荒废的角落,在路边长高了,被行人随刀一砍或脚踩断。蛇床沿着草茎两边生长,散发一种黏湿的暗香。月色加深了花白的纯度,花枝如银钗。蛇床打起了花苞,叶即衰老并慢慢萎谢,极盛极衰同现一根草枝上。月亮中天,圆圆的,像一块照妖镜,照出川峦清幽的面目。
草洲平坦,只有两棵矮柳。草洲与南岸相隔一条狭窄但略显湍急的河道,河底是砾石。河水半尺深,水浪扑闪,哗哗哗的泻水声奔腾不息。宽鳍鱲迎着水浪,摆动着鱼尾,越过砾石,一浪一浪地斗水。这一截二十米长的河道,我数了数,有十三个宽鳍鱲鱼群在斗水,一群约十余只,鱼群分分合合,有时三个鱼群并成一个长鱼群,有时一个鱼群分散并入其他鱼群。“啪啪啪”“啪啪啪”。鱼拍打着水浪,游到静水处,游几圈,又退下河道,再次斗水。宽鳍鱲如一群顽童,不知疲倦地斗水。我沿着河道走,我发现在湍急的流水处,有三类鱼群在斗水:宽鳍鱲、马口鱼、鲫鱼。
马口鱼的鱼群,数量最庞大。在一片沙柳茂密的河段,河面较宽,鹅卵石凸出水面,黝黑黝黑。沙柳约一米高,平平整整长满了河滩。河水闪着银光。马口鱼以梭形的队列,在戏水。一个鱼群至少有上百条马口鱼。这是一段食物丰富的河道,养鸭人在柳滩撒谷子、玉米、大麦喂鸭子。白天,五百多只麻鸭在这里吃食,滋生了丰富的浮游生物。鸟,也喜欢在柳树林吃食。丁酉年冬,久雨后的一天下午,我来这里观鸟,看见最大的乌鸫群落——五十多只,同时在淤泥里找食物。可能是天太冷,食物过于匮乏,饿得太久,它们围着一块淤泥沙滩,吃得很细致,根本没在意我站在它们身边。
也可能是这样,下雨的时候,雨把鸭子吃剩下的食物、鸭子和鸟的排泄物冲进了河里,鱼寻食而来。鱼是群食动物,生性懒惰,喜欢聚集在食物丰富的水域。在无惊扰的时候,鱼群来了,一边戏水一边吃食。褐河乌、山鸦、红嘴蓝鹊、蓝翡翠、伯劳、鱼鹰等杂食鸟,藏在水域附近的树上,俯冲下来,叼起鱼,回落到树丫或石块上,大快朵颐。鸟冲入鱼群,鱼群惊慌四散,河面水珠四溅。
现在好了,大地一片安静,鸟倦于巢。即使是草鸮,在夜晚,也不屑于偷袭马口鱼。草丛里的鼠肥硕,正在贪婪地吃草籽、甜草根或浆果。鼠才是草鸮的丰盛美食。我折了一根柳枝,拍打水面,马口鱼哗哗哗散开。过了五分钟,马口鱼又聚集起来,似乎忘记了刚才的惊慌,晃着白白的腹部,顽劣地斗水。
有两个人从南岸河堤往下游走。是两个中年男人。他们轻轻地说着话,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他们空着手。可能他们在邻居家吃了晚饭回家,酒浓情深,喝着喝着,忘记了时辰。忘记了时辰又有什么要紧呢?月这么亮,四野这么静,正适合走夜路,结个伴,说说藏在心里的知心话。过了樟树林,其中一个人敞开嗓子唱起了歌:
紧打锣鼓(衣儿哟)慢拉弦(罗哟喂哟),
唱罢了长篇(喂呀喂子哟)说短篇(呐哟喂哟)。
前唐后汉(衣儿哟)都不唱(罗哟喂哟),
单表赣东(喂呀喂子哟)鱼米乡(哦哟喂哟)。
……
唱歌的人,嗓音粗粗哑哑,却唱出长调的感觉。在一段残月形的河堤上,他们不见了——下了河堤,抄田埂路走了。确实,在月下适合唱歌,或者拉弓弦,或吹竹笛。
为什么他不唱一首情歌呢?《月亮走,我也走》《月亮代表我的心》都很适合此时月色。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情歌可唱。歌还在,唱歌人不再。我猛然想起,上一次来到夜晚的河边,已是三十年前。瞬间,我出现了幻觉:一个穿红色长裙的女子,脸饱满,有一双鸽子眼,河风也吹不息她青春的气息,她满身裹着月光,羞赧地望着我。一个人的名字,涌上了我的舌尖,但我并没自语。我以为忘记了这个身影,像岁月的遗照。是这样的:遗忘的部分远远多于记取的部分,这就是人的历程。
月色美如斯,你会想起什么呢?我会想起什么呢?南山只与我隔了一条河。南山只与河隔了一团月色。
在河埠头,有简易的石埠桥,我过河,去看看三十年前坐过的河滩。石埠桥由十三块茶几大的石灰石组成。石灰石与石灰石之间约间隔半米,水流在此挤泻。水泛出幽蓝色,水线弧形。在石埠桥下,水形成回旋,淘洗出深水区。水不断地回旋。我看见了十几条三五斤重的大鱼(鲤鱼、皖鱼),在水中浪游。它们是天生的冲浪手、河中幽灵,机灵、敏捷,身形优美。很多年,我没在河里看到这么大这么多的鱼群了。
河滩被取沙人挖了几年,沙子取走了,留下乱石。有四棵环抱的洋槐树,挖倒了,露出一半的树蔸,但树还活着。淹在水下的树枝烂了,树身直挺挺地长了一排新的树枝,已有七八米高,再次郁郁葱葱。一棵倒下的树,“变出”了六七棵“树”。这是将死之树的涅槃。草皮滩没有了,乱石上长满了芒草和芦苇。人无法在芦苇丛行走。我恍恍惚惚在河边走了半华里,上了河堤,往上游走。
阔大的田野出现在我眼前。朗朗的、清澈的、略显伤感的田野有着远古的气息。月色轻浥下来,大地如蒙霜。收割后的稻田朴素洁美,田埂上的旋覆花如金盏,盛着秋色。更远处的田野,像一张被风吹落的黄褐色大氅。大地在安睡。人在安睡。鸟在安睡。唯独河不安睡。从不安睡的河,也从不疲倦,它在吞吐着水花。在大地的夹缝里,河就是一叶轻舟,过万重山,跃千重峡。河是世间最轻的马车,只载得动月色;河也是世间最重的马车,载着遗忘,载着星辰,载着天上所有的雨水。我听到了马车的轮毂在桑桑琅琅地转动,在砾石和鹅卵石上,不停地颠簸晃动。马匀速地跑,绕着山弯跑,马头低垂,马蹄溅起水线,车篷插着芒花和流云……
茫然间,我抬头望望月亮,月亮油黄油黄。一只大鸟自北向南飞。我认不清是什么鸟。这个时间点,怎么会有鸟飞呢?它奋力地扇动着翅膀,让我明显感觉到它的身子在一沉一沉。我想,它可能是迁徙鸟群中落单的一只。鸟也不叫,只顾着飞。
下河堤,往水坝走,沿树林、竹林走,再下一个斜坡,便到了另一个滩头。滩头呈半圆形,半边种了白菜、萝卜、芹菜,另半边种了两株枇杷树、两株橘子树。果树挂着几片稀疏的叶子。“嗦嗦嗦,嗦嗦嗦”。菜地下的茅草丛在晃动,似有什么动物在里面。我站在菜地边的矮墙下,看见一只黄鼬带着三只小黄鼬蹿出茅草,向灌木丛走去。大多时候,黄鼬是扑着腰身拖着尾巴走路,像个慣偷进了屋子。可眼下的黄鼬,腰身挺直,仰着头,摇着黄毛尾巴,神气活现。我扔一颗小石头过去,黄鼬吱吱吱地叫了两声,进了灌木丛。
滩头前有一片低矮的沙洲,约半个足球场大,地锦绵密,长了六棵棘柳。棘柳多年也长不高,棘莿硬硬的。这一带,有一个黑水鸡家族,有七只成员。我曾隐在棘柳下坐了一个上午,看黑水鸡出来觅食。黑水鸡像戴黑毡帽的骑士,大跨步地在浅水中快走。被惊扰了,它不飞,而是“叭,叭,叭”跳脚走,躲在草丛边缘,缩着身子傻站,看起来呆头呆脑。
淡白的云,有了深灰色。我摸摸茅草叶,湿湿的。夜深了,露水开始凝结。我慢慢往村子里走。我在走,影子也在我前面走。影子带着我走。影子薄薄,浅灰色。我对着树,“啊,啊,啊”大叫几声。“咕咕咕”,鸟在树上打盹,说着梦话。我回头看了一眼哗哗流动的河水,发现河其实很清瘦,水也浅,但月光很深,渗透了河水的每一个细胞。水就那么亮了,与月光一样亮。或者说,河水是月光的一个替身。只有月光消失之后,河水才恢复了身份。
所以,有一条河,是必须的。月亮离我们并不遥远,河把月亮送到了我们身边。月色把逝去的事物,又带了回来——我们曾注目过的事物,只是退去,而并未消失。在某一个月盈或月缺之夜,我们会原路返回,返回到某一棵树下,作长久的沉默。
驮岭往事
你已经知道驮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大宗的货物压在马背上,马行走在狭窄的山道,马铃清脆、固执地摇响。山孤绝又延绵,崖壁千仞,山峰嶙峋。山道落叶铺满,在丛林里如一根枯死的藤条。马走走歇歇,打着响鼻,低着头,踢着蹄子。赶货人也低着头,甩着马鞭,唱起了赶马调:
没有尽头的山路,累死的马儿。
夜里的女人,盼着自己的汉子。
……
远远看去,山峰与山峰并峙,如骆驼的双峰。阔叶树把山体一层层地推向高处,推向了缥缈的云端。山横亘在陈坑与童山两个小山村之间,呈“八”字型,东西走向。正如你想象的那样:野性荒僻,鲜有人烟,猛兽出没。
其实,赶货人只有一个。赶货人也没有马,只有双肩和一根竹扁担。驮岭只住了一家人:赶货人,赶货人老婆、女儿。赶货人以卖柴火为生,把木柴挑下山,卖到十五里外的集镇,又挑着米面盐巴布匹回去。他是个守山人。他养牛,养羊,养猎狗。他的两条猎狗,方圆十里,人尽皆知,用我童山三舅的话说:八个练手也不如两条猎狗。练手即习武之人。三舅是个猎人,打打山兔山鸡山麂还可以,他可不敢上驮岭。驮岭有豺和鬣狗。守山人的猎狗把豺的脑壳咬裂开,把豺拖回家。我没见过赶货人,但我见过他女儿。他女儿嫁给了我村里的曹氏人家。
驮岭的山南,与一座无名山的山北隔一条山溪。山北也高峻陡峭,有两条幽深的山垄,一条叫小凸垄,一条叫坳头垄。小凸垄的灌木茂盛,是我们砍木柴的地方。我们早早吃过油炒饭,穿过四华里长的狭长峡谷,翻过太平山,下一道斜长的山梁,便到了小凸垄。此时,太阳刚升起,虚白的光浮在山谷,桃花色的霞光抹过驮岭的山脊,“嗷——嗷——嗷——”一种犬科动物的叫声,响彻寂静的峡谷。长啸式的叫声,让我们心惊胆寒,让人想象发出这种叫声的动物:蹲在树下石头,支起前肢,竖着耳朵,皱鼻龇牙,张开钢锅一样的嘴巴,对着朝阳仰天吼叫。我们奋力地砍灌木,尽快砍一捆柴挑回家——我们害怕,万一猛兽过了山溪,追赶我们,将在劫难逃。事实上,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猛兽从来没有伤害过在小凸垄砍柴的人。倒是挂在树梢上的青竹蛇,常发生伤人事件:刀砍在灌木上,树干弹起,青竹蛇掉下来。青竹蛇很难被发现,它的颜色和树叶的颜色差不多。有经验的砍柴人,用木棍把需砍伐的灌木林扫荡式敲打一遍,再动手砍柴。
黄麂常被逮住——黄麂突然从灌木林里跳出来,落荒而逃。林子太密了,黄麂跳不起来,搁在矮灌木上,四肢悬空。三五个砍柴人围了过去,解下捆柴的棕绳,把黃麂绑起来,抬回家。
但我们从不敢过山溪去驮岭砍木柴或木料。驮岭有鬣狗,让人闻风丧胆。鬣狗,也叫南方土狗,黄毛,间杂墨菊一样的黑色花斑,鼻梁部位鎏黑,短尾,体型比家养土狗略小,群体觅食。在我父辈的年代,有一件鬣狗食人事件,骇人听闻。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一个木雕匠,去驮岭选木材,雕一张花床。驮岭有千年血紫树(红豆杉),雕屏风,雕花床,雕梳妆台,是最好的木料了。木雕匠喝了土烧酒,腰上的刀匣插着伐木的青钢刀,上山了。在进驮岭的山弯口,有一座土墙木构的凉亭。他在凉亭歇脚。他听到了树叶嗦嗦嗦的抖动声。他探出头,看见三双乌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拔腿往山下跑。鬣狗紧跟不放。他没跑出山弯,十几条鬣狗团团围住了他,昂起头狂叫。他挥舞着刀,挥得双臂软了,鬣狗扑上来。被人发现的时候,已是破衫浸血,面目全非,肉身撕裂内脏全无。
有关鬣狗的传闻,不止这一次。鬣狗善尾随,把人的裤子撕下来,咬烂臀部,从肛门处把肠拖出来,食尽内脏。与驮岭相距五华里的黄连坞,有一个砍柴人,就是这样死的。黄连坞是高山村,只有三两户人烟。此后,他们出门干活,必结伴。
鬣狗来过太平山。山中有小盆地,十几人在挖地,种冬麦。鬣狗无声无息逼近。其中一人伏在井沿喝水,抬头见一群鬣狗从山腰下来,他大叫一声:野狗来了,从山腰下来了。十余人迅速操起锄头,与鬣狗对峙。对峙了小半个时辰,鬣狗退走了。十余人瘫坐在地,脸色刷白,大汗淋漓,谁都出不了一声。
见过鬣狗的人,很少。鬣狗是林中的幽灵,十分神秘。豺却很常见。“上山麂子,下山豺”是乡间俚语。麂即南方小鹿,前肢较后肢短,上山跑得快。豺在体型上,和鬣狗一般大,单独外出觅食,毛色淡黑淡褐,眉宇间有一道纯白色斑纹,故称白眉豺,前肢较后肢长,下山跑得快。豺的叫声,和狼比较接近,“哦唔唔——哦唔唔——”叫得山野震动。但它很少叫,只有发情期和呼唤小豺时,才会发出猛烈的嘶叫。冬日,我们常见到豺在山脊上孤独地走。它的尾巴长,但不甩动,下垂着。在它下山捕食家禽时,闪电一样跑下来,尾巴翘起,悬帆一样。看见的人,会发出惊叫:驮岭的白眉豺来了,吃鸡了。等人反应过来,操起扁担、木棍,豺已经叼着鸡,跑上山梁。豺从没伤过人,也无人捕猎过豺。豺回到了山里,妇人气呼呼地骂:该死的白眉豺,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被你吃了。豺来到村里,是无可防范的,它像滚地雷,一闪而过。豺下山捕食家禽,一年发生十几次。
驮岭以北,是延绵无尽的高山地带。山叠着山,山梁收服了山梁。山是乌蒙蒙的青黛色。站在太平山之巅北望,是没有尽头的山峰,一座比一座高,山峰塔尖一样,挺拔耸立。那是大茅山山脉。
从太平山西边矮山而下,有一山坳村子,叫坳头,约二十余户人家,多猎人。我外婆出生于此。我外婆有三个弟弟,均为猎中好手。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村人捕过老虎。老虎是过山虎,来到村里吃猪。妇人拎着猪食,进猪圈喂食,见老虎在猪圈里吃猪。妇人关了门,从墙壁上取下铜锣,当当当,敲打起来。紧急事件发生时需要全体人员集结,才敲锣。劳力二十余人操起器械,往敲锣人家里赶来。老虎被锣声惊动,向山垄逃。我三外公的两条猎狗,早已跳出院子,紧追不放。过了山垄,便是驮岭。猎狗一路狂叫,最后把老虎逼进一块番薯地。番薯地上面,是密密的竹林。
老虎无路可逃。村民随脚赶到,拿着棍棒。老虎躲进了地边的一个山洞,再也出不来了。其实,那不是山洞,是一个番薯窖。山村人家,把黄泥山挖出一人高、可两人进出的洞穴作番薯窖,藏番薯、土烧。洞穴一般五米深,斜着向下向内挖掘。老虎被木材堵在番薯窖里。
四十年前,灵山山脉北部,大茅山山脉南部,以及两支山脉交错的高山地带,云豹、土狼、鬣狗、豺、黑熊等猛兽,曾普遍地游荡于诸山之间。猕猴、山羊、野牛、岩羚、黄麂、野猪、狐狸等哺乳动物,则更为普遍,以驮岭及驮岭以北山区最多。那一带人烟稀少,原始森林茂密。
前几日,读动物行为学家、作家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他写寻访狐狸、猎人捕杀狐狸、狐狸的亲情。他写得娓娓动人,读之既亲切又伤感。人源于对动物的膜拜,尊狐狸为狐仙,列为“四仙”之一,与黄仙黄鼬、白仙刺猬、柳仙蛇并列。四大仙不仅聪明,且与人亲近。在我亲历的事件中,我发现,狐狸很可亲。我遇见过狐狸。在太平山右边山坳,有一块山塘,储集雨水。山塘之下,有泡泉。我们在山中行脚,口渴了,便去泡泉掬水喝。二〇一六年清明节前一日,我找野生垂丝海棠,去了山塘四周的山峦。正是花季,垂丝海棠开花甚是美艳清雅,往山上望一眼,便可以找出来。下午三点来钟,在山塘边的岭上,遇见了狐狸。狐狸迎面而来。我站住了,它也站住了。它眯起眼睛看我,我眯起眼睛看它。它闪了一身,移步到路边,似乎在为我让路。我也移步到路边,向它摆了摆手,示意它:你先过去吧。我们友好地对视了半分多钟,它返身回去了,慢悠悠地走向山坳的深处。它眯起眼睛,在微笑。我眯起眼睛,也在微笑。它友好亲昵的眼神,永远也不会让人忘记。
守山人的老婆去世之后,驮岭只留下了守山人。我一直没有见过他。据说,他是一个驼子。到我很想认识他的时候,他已去世多年。驮岭再也没有一户人家。当然,在他没去世之前,驮岭已经没有鬣狗、豺、云豹、黑熊了。莽莽山林,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叫声。
我没去过驮岭,又忍不住好奇心,曾问过守山人的女儿(现已去世多年):“驮岭有鬣狗吗?你见过鬣狗吗?”她说:“鬣狗没什么可怕的,猎狗可以嗅出三里外鬣狗气息,朝鬣狗方向狂叫。猎狗狂叫,鬣狗就不会来。”
我外婆过世后,便埋葬在小凸垄的一块山坪上。我大舅为这块坟地,很是上心。我外婆在世时,我大舅已找了七八个地仙,在半径十华里以内,他和地仙走遍了每一座山梁每一个山坳。最后选定在小凸垄。我大舅说,这里的地势是一张太师椅,可以把十里峡谷收于眼底。我几个表哥,对此却意见很大。抬棺木上小凸垄,没有二十个人,根本上不去。但谁也不敢反对。外婆出殡,我一路护送。也因此,我第一次去了驮岭。雨特别大,我们都穿着笨重的蓑衣。山道依山临溪而凿,树枝左七右八地横着。乔木参天,雨水顺着树枝奔泻下来。山崖壁立如笋。山路不足十里,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我妈哭得很伤心,忧虑地说,你外婆去了那么偏僻的地方,谁还会给外婆送一碗吃啊?
驮岭有着灵山以北最好的蜂蜜。蜂是野蜂,至于是什么蜂,我也不知道。刮蜜人也说不来。蜂巢筑在峻峭的石崖上,刮蜜人架绳梯下去,背腰桶,把蜜刮上来。或者蜂巢筑在二十余米高的枫香树上,刮蜜人在脚上套一个绳圈,爬上去。刮蜜人戴头盔,脸裹得严严实实,戴眼罩,身子穿厚厚的雨衣,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不然脱不了身。野蜂蜇死过好几个人。被蜇的人全身红肿,半日内,全身高烧不退,呼吸衰竭,死后,全身乌青,迅速腐烂。遇上这样的蜜,我必买。蜜白色,稀稀的,筷子沾一下,蜜下滴,落在碗里,有了极淡的黄色。这是最好的冬蜜。山上的野蜜,只在严冬时才刮。
去年正月,我生活在童山的表侄,到我家吃饭,对我说,驮岭路口枫树上,挂了一个箩筐大的蜂巢,罕见。我问,有蜂吗?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蜂。没有蜂,蜂巢会烂。”表侄说。
“野蜂巢,挂在树上,一百年也不会烂。野蜂蜜在蜂巢里,存放一千年,也不会变质。这是野蜂最神奇的地方。”我说。我把邻居清明请来,对他说,你骑摩托车去驮岭路口,看看蜂巢,没有蜂的话,把巢摘下来。清明说,哪看得到蜂呢?我说,你摇动树,蜂会飞出来。清明很会爬树,只要一根绳索便解决所有问题。我给他一张床单,说,拿床单裹实了蜂巢,提下来。他和我表侄去了。三小时后,他们提着箩筐大的蜂巢回来了。石匠炎叔见了蜂巢,说,这个是驮岭路口枫树上的。我说,你怎么知道?他笑了起来,说,我二十几岁就看到它挂在枫树上,这一带,只有这个蜂巢最大,没想到,五十年过去了,还挂着。清明喝着酒,说,你花三百块钱,请我摘一个蜂巢,一滴蜜也没有,不划算。我说,解身上毒气,驱除风湿和关节炎,没有比这个老蜂巢更好的了。我想来想去,把巢建在如此高的树上的,也只有黑蜂了。黑蜂唯一的筑巢之处,是无人去的大峡谷,且筑巢在绝壁和高大的树上。
在驮岭,已有三十年没人见过猛兽了。野山羊一直有。有人偷偷摸摸去打野山羊,背着包袱,带着干粮。野山羊站在岩石峭壁之上,羊角高耸内弯,如两把弯钎插在头上,像个上古时期的将军,威风凛凛。有一个东坞人,躲在巖下,想伏击野山羊,被一头大野山羊发现了,一只公山羊跳下十米多高的山崖,撞向东坞人。这出乎意料的跳崖,使得东坞人措手不及,连忙躲在一棵矮树下,但他还是被半边羊脑门撞上,断了三根肋骨。野山羊却若无其事,叉开四脚,抵着头,竖起羊角,怒视着东坞人。另两个东坞人,吓得魂飞魄散,身子筛糠一样抖着,冷汗狂泻。
丁酉年腊月,五桂山(五桂山也是深林茂密的高山,与驮岭交界)一户人家跑出一头肥猪,死在树林里,全身被抓得稀巴烂。五桂山人说,那是狗熊(狗熊即黑熊)抓烂的,爪印抠进了肉里,撕下大块肉,肉身被吃了大半。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