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脚
2021-10-27克里斯蒂·布朗
[爱尔兰]克里斯蒂·布朗
1932年6月5日,我在卢坦达医院出生,在我前头出生的孩子有9个,后面有12个,我属于中间那拨儿。这22个孩子中,有17个活了下来,其中又有4个在婴儿期便夭折了,剩下我们13个支撑起了这个家庭。
母亲生我时难产,这是我后来才得知的。我们母子都差点丧命。
是母亲最早意识到我哪里出了问题。那是在我4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发现每当她试着喂我食物,我的脑袋就会向后倒去。她把手垫在我的脑后,稳住头部,希望以此来纠正我。然而一旦她的手拿开,我的脑袋又会向后倒去。那是最早的预警信号。之后随着我长大,母亲又发现了其他一些症状:她常常看到我的双手攥紧拧在身后,我的嘴巴无法含住奶瓶的奶嘴,即使我当时年纪那么小,也会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让母亲不能打开它,而有时又会突然无力地松开,整个嘴巴便歪斜到一边。
医生认定我患了某种怪病,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了。很多医生小心翼翼地告诉母亲,我患的是某种大脑功能障碍,并会长期如此。对于一位已经养育了5个健康孩子的年轻母亲来说,这是个沉重的打击。医生们坚持母亲不应该对我抱有荒谬的信心,他们试图说服她,对于我的情况,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母亲发现医生没有给她任何帮助,他们除了告诉她不要对我抱希望,就是让她忘记我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仅仅当作一个需要被喂养、清洗,然后就丢在一边的小东西。这时母亲当即决定靠自己来应对这一切。我是她的孩子,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无论我多么迟钝、无论我长大后怎样残疾,母亲都下决心把我和其他孩子一样看待。
4年一闪而过,我已经5岁,却仍像新生儿一样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外出建造房子,为我们挣来面包和黄油,母亲则一点一点地、耐心地拆掉那堵仿佛横亘在我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墙。她慢慢地、耐心地越过悬挂在我头脑中的那层厚厚的窗帘。这是一份艰难的,常常令母亲伤心的工作,因为她从我这儿得到的回馈,往往只是一个不明确的笑
容,或是模糊的咯咯声。我不会说话,甚至连咕哝声都不会发出。我也不能靠自己起身,更不用说走路了。但我也并不是完全不能动弹。除了睡觉以外,我似乎总是在做出各种动作,夸张的、困难的、蛇形的动作。我的手指不停地扭动或痉挛,胳膊向后扭作一团,然后突然弹开。我的脑袋倒向一边。我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患病的小东西。
没有任何迹象能证明我的智力。我对一切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趣,除了我的脚趾——特别是左脚的脚趾。
然而,突然间,奇迹发生了!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我未来的生活有了清晰可见的轮廓,母亲对我的信念得到了回报,她那不能言说的恐惧变成了可以大声宣告的胜利。
那是一个阴冷的12月的下午,房间里,家人们都聚在壁炉旁,温暖的亮光照耀着小小的房间,炉火巨大的影子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舞蹈。
在房间的角落里,莫娜和帕蒂靠在一起,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些小学课本。他们用一支明黄色的粉笔在一块石板上写着简单的算术。我挨着他们靠在墙上,用几只枕头支撑着身体,看着他们。
那支粉笔格外吸引我的注意力,突然间我迫切地渴望像姐姐一样。然后,在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我不假思索地从姐姐手里一把抢过那支粉笔——用我的左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用左脚做了这件事。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个谜,包括我自己。因为,尽管我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自己脚趾的兴趣,但在这之前,我从未以任何形式使用过我的任何一只脚。一直以来,我的双脚像双手一样没用。而那天,我的左脚,显然完全凭借它自己的意志,伸了出去并且很不礼貌地从姐姐手里抢过了那支粉笔。
我用腳趾紧紧夹住那支粉笔,然后,猛地在石板上画了一道。但紧接着我就停住了,有一点茫然、惊讶,我看着自己脚趾间的黄色粉笔,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拿它做什么,也不知道它怎么到了我脚上。然后我抬头,发现每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我。
母亲端着一个蒸锅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桌子和壁炉中间,她停下来,感觉到了房间里充斥的紧张气氛。顺着大家的目光,母亲看到了角落里的我。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落到我夹着粉笔的脚上。母亲放下了锅。
接着她走到我跟前,在我旁边蹲下身子,就像曾经很多次做过的那样。
“我来告诉你怎么使用它,克里斯蒂。”她说。似乎出于心底的激动,母亲的脸上缓缓地、断断续续地闪现着一种奇异的红色光泽。
从莫娜手里拿过另一支粉笔,母亲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写下了一个字母A。
“你照着写一个,”母亲平静地看着我,说,“你照着写一个,克里斯蒂。”
我没有动。
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张张望向我的脸,那些紧张、兴奋的脸庞在那一刻好像都静止、凝滞了,都急切地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静默笼罩着。我的眼前满是房间里跃动的火焰和影子,我紧绷的神经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听到厨房的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壁炉台上方钟表的嘀嗒声、炉底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和咝咝声。
我又试了一次。我伸出脚用粉笔猛戳了一笔,但只画出了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它们什么都不是。母亲帮我稳住石板。
“再来一次,克里斯蒂,”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再来一次。”
我照做了。我挺直身板,又一次伸出左脚,第三次,我画了字母的一边,另一边画到一半时,粉笔断了,只剩下一小截。我想放弃,扔掉粉笔。但我感觉到母亲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又试了一次,伸出脚。我颤抖着,汗滴落下来,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我的双手攥得太紧,以至于指甲都嵌进了肉里。牙关太用力,几乎要咬进下唇。房间里的一切仿佛在我眼前旋转,我身旁的一张张脸庞变成了白晃晃一片。但我写出了那个字母A。它出现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它两边的斜线歪歪扭扭,中间的横线也是歪斜的。但它的确是一个字母A。我抬起头,望着母亲,她的脸上挂着泪水。父亲弯下腰,把我举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做到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可以尝试表达自己的想法。尽管我不能说话,但现在我可以用一种比说更恒久的方式来表达——用文字。
那个字母,那个我用夹在脚趾间的黄色粉笔头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为我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它是我通向精神自由的一把钥匙。它为那个渴望表达而舌头打结的、终日紧张兮兮的小东西带来了某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