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体中用:中华圣公会教堂的本土化适应之路
2021-10-27许政陈佳琳
许政 陈佳琳
引言
中华圣公会源于英国。1534年,亨利八世(HenryⅧ)开启对英格兰教会的种种变革,英国国王取代罗马教皇成为英国教会的首脑,享有除了授予圣职、施行圣事等具体宗教行为之外的一切权力。英国圣公会属于新教(Protestantism),通过16世纪宗教改革运动(Reformation),从天主教分离出来,成为一个新教派。改革后的英国圣公会(Church ofEngland),又称安立甘会(Anglican Church),仍然保留天主教的传统礼仪、主教制度和宗教仪式。从本质上讲,可以看成是天主教在英国的一个分支,似乎更贴切。17世纪,英国圣公会在英属殖民地创立教会。 8世纪末,英国竭尽全力向海外扩张,派遣传教士到世界各地传教。19世纪中叶,清政府的统治风雨飘摇,英国圣公会借机传入中国。
一、中华圣公会教堂的西方原型建筑是文化的载体,教堂是举行圣事的场所,是宗教精神的体现。天主教堂和新教教堂在设计理念上颇为不同。中世纪哥特教堂是发展成熟的天主教堂,通常平面十字形,象征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十字架的两臂不等,称作“拉丁十字”。长臂是中厅(Nave),位于西面,是信众的聚集之地,Nave源于拉丁词,是船的意思,隐喻信徒的灵魂于洪水中安全地到达天堂;短臂是圣坛,位居东端,属于举行圣事的神职人员。南北两边是耳堂(Transept),交点处(Crossing)是尖塔或者穹顶。天主教包含一整套复杂的宗教仪式,教堂的功能和形式充分与之对应。然而,与罗马教会对立的新教却有另一番主张,要求简化宗教仪式,反对偶像崇拜,杜绝教堂内的绘画、雕像,以及彩色玻璃窗等各种装饰,甚至要求取消圣坛。为了拉近牧师与信众的距离,许多宗教活动常常采取家庭聚会的方式。新教教堂简单朴素,似乎只要是个大空间,能够容纳众人就足够了。难怪有人比喻:教堂好像是大教室,圣壇仿佛是讲台,牧师好比是老师。总之,相比于天主教教堂的艺术感和神秘感来说,新教教堂努力追求的方向是简朴和亲切。
英国圣公会是罗马天主教和新教的综合体。它保留了天主教的宗教仪式和礼仪传统,因此,在教堂设计上继承英国哥特教堂的布局关系。新教改革的本质是摆脱罗马教皇的统治,宣扬独立自主的民族精神。因此,带有民间技法和装饰特点的乡村风格,逐渐渗透到英国圣公会教堂的建设之中。17世纪,英国圣公会向海外派遣传教士,从此糅合天主教、英伦色彩,以及当地传统风格的复杂多元的教堂建筑遍布全球。
英国哥特教堂的典范是索尔兹伯里教堂(SalisburyCathedral)(图1),双十字平面,巴西利卡空间。入口面西,祭坛朝东,让进入教堂的信徒,由西向东行进,象征一条“朝圣”之路(圣城耶路撒冷在英国的东方)。东端的圣堂方正严整,这是英国教堂的特点。虽然英国哥特建筑源自法国,但是没有法国圣堂的弧形平面,呈放射状排列。位于主要的“大十字”交点处,耸立一座高塔,成为整体构图中心。英国大多是修道院教堂,位于乡间,占地广袤,因此,更强调建筑的体量关系,法国人注重的西立面就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凡此种种特征,在日后建造的圣公会教堂中,均作为简化版而一一呈现。
英国是木材储备丰富的国家,拥有大片材质坚硬、耐久的硬木森林,这使英国半木架(Half-timbering)(图2)建筑技术有其物质基础。所谓半木架就是屋顶选用木构架,墙体采用砖石砌筑,也有用木材为骨干,中间以“编竹夹泥”填充。这种做法相比于完全的砖石结构,造价经济,构造简单,自重轻巧,长久以来,是英国堂区教堂(Parish church)的典型做法。最后,逐渐演变成为英国传统风格、地域色彩的代名词,甚至常常在皇家建造的大厅、教堂里也有半木架的身影,只不过以豪华版的形式出现。难怪著名的英国艺术理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说:民间建筑和乡村茅舍都是有价值的。带有自然气息、富于民族意味的“半木架”建筑,伴随着英国的海外扩张,在世界各地的英式教堂建设中,被广泛使用。
英国最大的圣公会教堂是利物浦大教堂(LiverpoolCathedral),为圣公会在利物浦教区的主教座堂,建于市中心的圣詹姆斯山上(St. Jamess Mount)。利物浦大教堂是16世纪英国宗教改革之后,新建的三座圣公会大教堂之一,也是20世纪最伟大的建筑工程之一。
1902年,教会呼吁新建利物浦大教堂,并开始进行公开的设计竞赛。年仅22岁的吉尔伯特·斯科特(GilesGilbert Scott,1880-1960),赢得了大赛。他的祖父乔治·斯科特(George Gilbert Scott)和父亲小乔治·斯科特(George Gilbert Scott Jr. )都是著名建筑师,曾设计建造过无数教堂。
斯科特的参赛作品是哥特复兴式建筑。起初,他模仿英国中世纪达勒姆大教堂(Durham Cathedral),在西端设计了双塔,中部是单耳堂(Transept)(图3),具有明显的天主教堂的形式特点。后来他修改方案:平面呈双十字,中间挟持一座大钟楼。建筑的主入口改在长边,以南面为主立面,整体构图水平舒展,轴线对称。中心塔楼的高耸、庄严、纪念性得到强调,垂直的哥特风格受到削弱(图4),似乎与当时盛行的古典主义遥相呼应。
从南面进入宽阔的门厅(图5),头顶是华丽的钟楼拱顶(图6),这是英国木构技巧的精华——花式拱顶。由此左右分流,东部是服务于神职人员的圣坛、唱诗席,西部是奉献给民众的巴西利卡礼拜空间。钟楼打破传统,不像中世纪教堂,位于拉丁十字的交点处,而是夹在双十字中间,横跨巴西利卡的整个宽度,正是这点处理,使得钟楼的体量宏大无比,成为世界上最大、最高(101米)的钟楼之一。修改后的方案融入许多现代建筑的设计手法,空间简洁明了,使用面积更大,教堂的整体长度变成150米,十分少见。建成后的利物浦大教堂成为世界教堂建筑中的杰出典范,被英国政府列为国家遗产(National Heritage List for England)中的一类登录建筑(Grade I listed building)。中华圣公会教堂(St. Saviours Cathedral ofBeijing)设计建造的西方源泉来自上述三点:英国天主教堂的典型布局方式、英国传统的半木架结构,以及由斯科特主持设计建造并极具特点的花式木拱顶。中华圣公会教堂的设计者史嘉乐主教(Charles Perry Scott,1847-1927)与斯科特来自同一家族。斯科特的祖父乔治·斯科特是上海圣三一教堂的设计者,他与史嘉乐是堂兄弟。
二、中华圣公会教堂的前期尝试
史嘉乐出生在英格兰约克郡,10岁时进入查特豪斯学校(Charterhouse School)。这是一所罗马天主教加尔都西会隐修院创办的学校,以本笃会会规为蓝本,但是更加严格,要求修士独居一室,冥想、祈祷、静默,严守清贫,有“苦修会”之称。史嘉乐19岁时进入剑桥的耶稣学院;27岁时受圣公会派遣来到中国。1880年,史嘉乐荣升华北教区主教,管辖包括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和甘肃的广袤地区,持有对这一地区的英国圣公会差会以及信徒的裁判权。史嘉乐虽然是新教牧师,但是因从小接受的是非常严苛正统的天主教训导,所以在他的传教工作和建筑活动中,都留有深刻的天主教烙印。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中英签署《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清政府被迫同意传教士在中国租用土地、建造教堂。很快,英国人承租位于北京东江米巷的淳亲王府,作为公使馆。这是一组传统的四合院,第一进的西配楼一直用做礼拜堂(Legation Chapel)(图7)。1883年,史嘉乐定居北京后,除了繁重的传教事务外,还担任公使馆礼拜堂的牧师。
在设计中华圣公会教堂之前,史嘉乐在北京最早的建筑活动就是这间礼拜堂的改建工程。他先在山墙上开洞,改变主入口方向,从南边进(图8)。原来的建筑坐西朝东,现在坐北朝南,符合中国人的习惯,更遵循教会宗教仪式的需要:信徒由长方形的短边进入,向圣坛行进,隐喻一条线性的、庄严的“朝圣”之路。入口需要雨篷遮挡,史嘉乐选用攒尖顶立于门洞之上,仿佛中国园林中的“半亭”,如此不仅解决功能问题,还为素平的墙面平添一抹情趣。
1900年义和团运动之后,史嘉乐沿着入口轴线方向,加建一座小钟楼(图9)。钟楼依然采用中式小亭子,为了满足悬挂大钟、敲击大钟的需要,“亭子”的四柱加高,并且柱子底部采用罗马塔司干柱式(TuscanOrder)线脚。这两处改建、加建的细节做法都非常地道,应该出自京城工匠之手。可见,史嘉乐充分利用现有条件,将中国建筑语汇视作符号,信手拈来,为其所用。虽然,加高的柱子致使亭子的比例稍不协调,但是功能满足,形式得当,中西结合,“新建筑”与王府大院一点都没有违和感。改造后的礼拜堂得到英国人的盛赞:简陋的“储藏室”变成了“庄严的圣所”。
这间礼拜堂的改建颇有小试牛刀的意味:北京是历史悠久、传统深厚的城市,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根基。如何以北京为基地,辐射整个华北地区,开展传教工作,恐怕是长久以来萦绕在史嘉乐心头的难题。公使馆礼拜堂完全为英国人服务,如果采用一些西方元素,应该更在情理之中,然而,史嘉乐的建筑表达却呈现另一幅模样——与原来的王府大院浑然天成,一派中国印象。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偶然有中国官员路过,或者到访,不知会不会产生这样的困惑:西方宗教与中国文化完全可以调和,就如眼前的这座教堂,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差别?这,正是史嘉乐追求的目标。
三、中华圣公会教堂的建造机缘
1893年,史嘉乐一直住在北京西城绒线胡同的英国布道会传教大院(C. M. S. Compound)内,附近的石驸马桥教堂(图10)正是中华圣公会教堂的前身。这座教堂从外观看,像是中国北方民居,唯有中间高,两侧低的体量关系,暗示内部是西方的巴西利卡空间。教堂顶部是中式歇山小亭子,用做钟楼。钟楼不能登临,自上垂下一根绳子,从室内拉扯,带动钟锤,敲打出声音。这种做法在新教堂设计中再度采用。门窗洞口都是拱券形式。
1900年前后发生的几件事对史嘉乐的影响很大,也直接影响到日后新教堂的设计。首先,1899年冬,史嘉乐派往山东平阴传教的牧师卜克斯(Sidney Brooks)途径肥城张家店时,与当地农民发生冲突,不幸遇害,史称“肥城教案”。1900年6月,義和团冲进北京城,焚烧教堂,其中就有石驸马桥教堂。北京的事态不断恶化,致使史嘉乐夫妇和外国侨民转移到天津的英国公使馆避难。
义和团运动给史嘉乐和传教士们带来很大冲击。教会内部呼吁改革,一群有识之士主张将本土文化与基督教相结合,借鉴天主教曾经采用的方法——“在罗马为罗马人,在希腊为希腊人”,努力化解中国人对外来宗教的仇恨情绪。简单地说,就是首先以低姿态迁就迎合,其次再暗中修正和批判。1902年1月1日,圣公会华北教区在北京召开大会,决定建立一个由中国人组成的牧师团体,担负起在华传教的责任和使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调和矛盾的好办法,同时也是“以华制华”的传教新策略。
自从教堂焚毁之后,在京的信徒们就在一间民房里做礼拜。1905年,英国的圣公会传教士募集资金,决定建造一座新教堂:教堂的规模要更大,能容纳600多人,还要一座附属礼拜堂,用于纪念冉志西女会吏。传教士们发现,中国的寺庙、道观大都沿街矗立,天主教堂也是如此,而且宏伟壮观。因此,提出新教堂不能退入几进院落之后,也要立于街边,引导信徒进入,这样才能“见证我们的信仰”。
四、中华圣公会教堂的建筑特点
新教堂1907年3月开工,9月完工。教堂在外部建筑风格上体现了对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兼收并蓄。教堂紧邻大街(今称佟麟阁路),坐北朝南,十字形平面(图11),交点处耸立一座中国塔(图12),替代英式尖塔。南面是正立面,中间高,两侧低,暗示内部的巴西利卡空间。主入口没有继续采用拱券形式,改为中国化的柱梁结构(图13)。大门的两侧和顶部模仿对联的样式,砖雕阳文:“此诚真主殿,斯乃上天门。”横批:“可敬可畏”。
而教堂内部则呈现西式风格。中厅高敞,侧廊低矮,高侧窗采光,室内通透明亮。西式的木桁架有序排列(图14),一直延伸至教堂尽头。十字交点处是英式木拱顶(图15),如编织的花篮,精巧美丽。拱顶结构别具一格,与利物浦大教堂一样,只是它的简洁版。拱顶功能是采光塔,与之对应,主教在其下布置圣坛,主持礼拜仪式。阳光倾斜而下,聚焦在圣坛上,极富宗教气氛。通常教堂北面十字形的短臂是神职人员的空间。然而,设计之初主教认为,这部分占据整个教堂的三分之一面积,如只做圣坛使用,太过铺张,不符合新教宣扬的简朴。因此,设计成能容纳150人的附属礼拜堂,纪念冉志西女会吏,命名为“冉志西纪念堂”(JessieRansome Memorial Chapel)。礼拜堂与圣坛通过屏风相隔,可分可合。如今,教堂改为书店,改建方案中依然保留当初的设计理念。十字形长边是书店,公共开敞;短边是咖啡厅,私密安静。交点处地面抬高,是两者的过渡。
教堂完工之后,本来只有一座中国塔(图12)。因为教会需要钟楼,就加建了一座。位置选在靠近入口的洗礼池上方,与原来的老教堂一样。钟楼是六边形、两重檐的中国塔,体量比采光塔略小(图16)。从空中俯瞰,拉丁双十字平面清晰可见(图17)。教堂设计匠心独具:双十字的交点是教堂的核心区域——圣坛和洗礼池。与之呼应,空间上高耸双塔,完成形式与功能的完美结合。
教堂结构是木柱支撑的三角桁架,虽然是木结构,但并不是英国传统的半木架。砖墙没有承受屋顶的荷载,外墙是维护结构。真正起结构作用的是木柱子,教堂是框架结构。三角木桁架强度高、重量轻,稳定性好,构造简单,技术成熟,造价经济,适合处于艰难时期的圣公会团体。三角桁架没有侧推力,外立面上每个开间的扶壁是习惯做法,不存在结构意义。
教堂的施工组织体现中国工匠的聪明才智。匠人们平整土地,夯实地基,砌筑墙体,用简单、原始,但行之有效的工具来确定水平线、垂直线。墙基、转角各处的装饰线脚,工匠们通过手工切割砖块完成,非常精美。木工师傅加工木料,编号组装,有条不紊,一气呵成。工地上木匠、泥瓦匠、石匠等各个工种的师傅同时工作,各司其职,互不干扰,无缝衔接。令一旁做监理的史嘉乐助手沃尔特·卡纳牧师(Rev. Walter Canner)叹为观止:中国人用远少于预算的花费,建造出宏伟壮观的教堂。
五、结语
西学东渐以降,传教士进入中国,作为文化载体的
建筑,教堂更真切地体现了设计者在特定物质条件和精神理想引导下的不同选择及其建筑表达。中华圣公会教堂建于义和团运动之后,教堂设计遵循“本土文化和基督教相一致”的传教策略,体现西体中用的设计手法,外观造型拼贴中国元素,内部空间继承西方传统,建筑结构采纳现代技术,施工建造依赖中国匠师。中华圣公会教堂既满足宗教功能需要,又顾及中国人的思想情感,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有机融合,有学者称之为“适应性建筑”(Adaptive Architecture)。圣公会教堂至今依然矗立在北京的中心區内,2013年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中西文化交流领域,教堂建造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中国传统社会缺乏基督教根基,然而教堂最终能够“生存”下来,这既得益于中华文化兼收并蓄的宽容力量,也得益于交流双方的相互尊重与认同。此外,近代教堂建筑大都是吸收中国养分之后的改良“产品”,不是纯粹的西式建筑,这说明当时的中国人在接受外来文化影响时带有某种抵抗。在西方文化处于强势地位的今天,如何保护建筑文化的适度民族性,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责任编辑:王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