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一杯东方习酒,邀一轮千年明月
2021-10-27李淳风
李淳风
白朴,真是文如其名,诗文浸透着白描式的朴素。
“今夕乘月登楼,天低月近,对月能无酒。把酒长歌邀月饮,明月正堪为友。月向人圆,月和人醉,月是承平旧。年年赏月,愿人如月长久。”
这是一首《念奴娇》的下阕,句句浅显,人人能懂,结合一处,却又意境清雅,卓尔不群。
比词的艺术性更有价值的,是白朴表达的观念:中秋这个节日,最重要的意涵是长久。
生命的长久、感情的长久、岁月静好的长久。
是的,在普遍认知当中,中秋在于团圆。但团圆只在一瞬,只是形式,真正的团圆,是长久,是可以预期的重逢。
中秋,盛行于宋朝,因此宋人的诗句,最能解析中秋。
苏东坡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姜特立说“中秋月,从今屈指,更借一千年”,赵鼎说“芳尊美酒,年年岁岁,月满高楼”,都很清楚地指向长久。
现实当中,人难长久,花难长久,情难长久,好日子难长久。人间美好,皆难长久。
恒变,是呈现在身边的事实,是笼绕于心头的氐惆。这是古希腊哲学家们的孤独,而在中国,全民都是生活的哲学家。
他们要排解,要抒发,就需要恒久的意象来附丽,来捆绑。
那便是月。
一年一度的中秋,冰轮分外明。此刻,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飘香,心灵特别敏感,正合写诗。
一旦写诗,便有“天问”。四顾周遭,人的世界,何物长久?
唯有长久之物,才能与长久的月相匹配,相连接,相灵通。
往事越千年,答案已在眼前:一切有形器物都会消失,但文明长久,酒也长久。承载着文明的酒,最是长久。
忘形
团圆,并不容易。
过去40余年的经济社会现代化进程,已经打乱、重构了中国原有的社会格局。
第一步是拆散,大家庭被拆分为小家庭,小家庭成员又分处不同城市、地域。
第二步是重建,事业扎根、不动产购置、新家庭建立、文化适应,使得拆散的局面被客观上固定下来,想要在一年中经常通过远距离移动来实现团圆,更加艰难。
所以,团圆,从外延上讲,变得越来越小。
古人憧憬的是家族式大团圆,今人盼望的是几代同堂的直系亲属团圆,而真正最为现实的,就是包括父母、子女在内的小家庭的小团圆。
团圆本就不易,这两年更是雪上加霜。
疫情在中国得到严格控制,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是正常的,但国外形势依旧严峻,国内也不时出现点状爆发,还不能掉以轻心。
减少人员流动,就是必然的选择。2021年春节的“就地过年”,记忆如新。中秋节,即便没有权威倡议,减少出行也必然会成为一种自觉行动。
团圆很难,但团圆的念想还在,这是文明的韧性。1000年了,我们还是和先辈一样,具有同样的愁绪、希冀和其它宝贵的情感,一样的登高邀月,凭栏饮酒。
一旦写诗,便有“天问”。四顾周遭,人的世界,何物长久?往事越千年,答案已在眼前:一切有形器物都会消失,但文明长久,酒也长久。
那么,团圆既难,我们今天应当如何优雅地回应中秋呢?
答曰:忘形。
忘记其形式,发扬其精神。
开篇已经说清楚,中秋节的指向,固然是团圆,但背后的真意,却是长久。
古时,人们如果无法相见,团圆就无法实现,也无法了解对方过得好不好,身体是否安康,甚至不能知道对方是否还存在。
今天不一样,现代通讯让一切尽在掌握,我们随时可以传递思念,表达友爱,情感的流动皆在一瞬,不必等待驿马飞鸿,不必寄托明月传情。
我们对长久变得更有把握。
长久
人们怎样生存,就会怎样认知;人们怎样认知,就会怎样期许。
漫长的原始社会,人和自然是一体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们对自然无能为力,所以产生了神话。
农业革命发生以后,进入了文明时代,人和自然区分开来了。尽管无法与自然相抗衡,但人可以认识和利用自然的规律。
日月,社稷,是农业时代中国人的核心崇拜。
日月循环,构成了最基本的自然规律。
社是土地,稷是粮食,社稷就是人们遵循和利用日月规律的用武之地,借以獲得长久不变的生活。
数千年的中国文明,就表现为人们根据日月运行,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月运行恒久不变的规律,记载在月历之中,而月历里最重要的节点,成为节日。
一年又一年,一月再一月,一日复一日。国家会有治乱循环,家庭会有生死变故,但生存方式不变,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变,社会基本结构不变,道德和知识不变。
一代又一代,过一样的年,度一样的节,说一样的相思,许一样的愿。
绝大多数的古人,未来都是一眼看穿,生活都没有想象空间,也就没有想象力。文明,在不断的重复中内化、贯彻、凝固、延续,以至于停滞。
花开了花又落,雪去了雪还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什么都不会变,外部的一切,自然、社会、文化,都是长久的。
那么,何以还要祈求长久呢?因为人不长久,情难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