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夜灯亮了
2021-10-27赵翼如
☉赵翼如
那是荒寒的七十年代。我在某印染厂干活,是机修间开车床的小青工。每日车同一规格的地脚螺丝,单一得看谁都是铁螺丝,拧紧在庞大的机器上。可怜的青春,就蜷缩在一件蓝罩衣下。
忽然有了一个爽眼的去处:曹英义老师家。当时他在常州师范教书,太太顾念胄是厂里的花样设计师,我想跟她学艺。碰巧还是近邻,同住常州后北岸街区,到曹老师家得穿过一条长长的黑弄堂,凉风嗖嗖的有点神秘。转角处,一盏夜灯亮了。推开门就是别一方天空:彩陶、紫砂、青瓷、竹编提篮、蓝印花台布。简朴的家常装饰,渗透了生活美学。
曹老师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古道热肠的邻家大哥。不时有人敲门,学子来访、朋友客串,他一概递过真诚微笑,家门敞向四面八方。慢慢的,这里被人戏称为“公共茶馆”“歇脚的凉亭”,进进出出的“茶客”皆可在此闲坐,免费“听书”。有时一天好几拨,太太忙得来不及洗茶杯。煤炉上总有铁壶烧着开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茶点是碑帖、画册、古诗集。不见高头讲章,只是清谈、对话。曹老师懂得聆听。
记得他喜欢背窗而立,很有点“面朝过去”的意思。一开口就是“从前……”知道吗?从前的前后北岸街区住过苏东坡、黄仲则、恽南田、赵翼,走出过好几位状元。从前门前可闻水声能见波光,“人家尽枕河”;从前的江南气韵,就藏在你脚下的文化根脉里……
他叹息古典江南的消失——老屋匆匆走散,古河在风中失明(河道正在被填)。
幸而水在墨中。初识他的作品,就是关于江南的回忆。水巷、木窗、石板路,一片青白汇笔端。画蕴古意,人有古风。江南之美在此悠然飘出。
飘出的还有太太熬制的茶饭清香。顾念胄在一旁续水应和。她身上有家学泡出来的娴静优雅,是厂里出名的“小资人物”,时而引领审美时尚。对襟盘扣的蓝印花布,被她穿出一种特别味道。她设计的花样飘然不群,经得起看,几次获得全国行业的设计大奖。儿子恺恺曾说妈妈“补衣裳总能补出花样来,看上去不是补丁倒像是一种特意的装饰。有一次把我裤子上的破洞补成一只憨憨的小熊。”难得她还有一手厨艺,擅长收拾“自家园子自家菜”,几碟拿手小菜端上桌,外观漂亮得可入画。
我爱听曹老师和太太的居家闲话。从青花小碗的一块碎片,说到日常艺术,感受瓷器质地色彩的细微差别;从老家具上面的一层幽光,聊及“包浆”——那出自时间手笔的温润美感。谈起他们的前辈老师傅抱石、俞云阶等,这些民国出道的艺术家,皆有深广的文化背景。没被流行的“主义”塑造误导,因而作品更具个人面目。
微风吹过暗夜,没有声响。但干枯的草叶转动了,那是另一种唤醒:从灰蓝中发现了审美的亮光。曹老师和他太太也许没有想到,家里这个“公共茶馆”“歇脚的凉亭”,让多少人转换“呼吸”,刷新“目光”,获得了美的滋养。走出茶馆,人生况味已然不同。青花瓷和蓝印花布隐约构成了审美底色。而当时流行的主调,是“火红”,是万山红遍;是划一的步态,笔直的进行曲。曹老师却从宣传画上走下来,朝那个时代微微侧过身去,跌回到千百年前的典故里,展现美的多样性。这对流水线上同一规格的螺丝钉们,是何等必要的启蒙。
虽然我有愧于自己懒散,对画艺终不得要领,但由此分享了一个有审美在里面的生活。明白日子是可以一天一天涂上不同颜色的。人心深处的色调,本来就应是一个万花筒。
从低气压的车间出来,铁螺丝不妨松开螺帽,去赏旧时月色。一弯檐角的美,数列青瓦的妙。重新打量古运河流,发现水纹的多重变化。原来日常美学,就刻在老街的青石苔痕上,破墙的积年雨迹里。苍然斑驳,尽见风流……
几年后,我到南京上学、工作。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我在家门口的菜场和曹老师相遇,得知他调入江苏教育学院当美术系主任,巧的是我们再次成为近邻,同住秦淮河边的一个小区。
于是我又成为他家常客。此时的曹老师已是著名教授,这位学者型的艺术家,主编过多种美术教科书,且三次受邀去美国讲学、办个人画展,曾获“国际文人画家作品展”极品奖等。他的“江南印象”国画系列,成了响当当的艺术名片。我惊讶于那画面带来的视觉享受:清淡的水墨中融入西方绘画的神采,给人时空交错的回味。难怪美国国立美术学院院士威廉·史密斯称曹英义先生为“中国的印象主义画家”。
那么,昔日“茶馆”今安在?
旧壶新茶,清香依然。只是闲坐的面孔换了,我又来到熟悉的老地方。
有人敲门。怯怯的,是一位想拜师的寒门弟子。曹老师照例和颜悦色点拨之。他很有提携晚辈的眼光和雅量。一旦发觉其潜质,常常分文不取,尽心在意栽培。
不知何时,免费的“公共茶馆”悄然关闭了。
那一天我去曹老师家,屋里静静的。太太说他人在书房,像个山中修行者。
我和顾念胄就在客厅窃窃私语。偶然一眼瞥见茶几上一叠请柬,多为商业活动,明显已过期作废。又发现墙上挂钟也停摆了,是不肯与时俱进?听说人家老板几次上门邀请,曹老师干脆一躲了之,留下意味深长的沉默。
他一以贯之的人生姿态,是背窗而立。不管外面有多喧哗,他更愿“面朝过去”,目游世界,和书中的人物交谈。
背窗而立的人通常寂寥,但得以长久。
那年因抱恙无法作画,他就用诗词安顿自己。他有旧诗词歌赋的底子,陆续写了一本诗集,多为读画心得及题画诗,文笔散淡中见出幽思。
和他太太说话间,里屋探出曹老师的沉静身影,还是那专心诚一的做派,手上卷着线装书,环壁皆是画与书。
茶已凉了,他道了声歉意过来和我叙旧。我感谢他家当年的“公共茶馆”提供了一个审美去处,让我受用到现在。他说:美育者的起码职责,就是教人温习日常美学,使生命具有美感。到了这把年纪,诗画成了生命自身的需要,和闹忙相去远了。很担忧过急的更新,为什么老去琢磨市场眼色?现状的糟糕也是我们的参与导致的,其实人都该反省自己,真的。
我记住了他说这话时的凝重眼神。
关闭的“公共茶馆”门前响起一段沉静的慢板,如格里格的《晨曲》,富于色彩的和声……我由此温习了日常美学的另一课:“沉静”。据说沉静才是昔日江南的品质——“欸乃一声山水绿。”
再看他的新作,已是另一番气象。多了苍茫之意,多了内在安详,画面内外漾着浓浓的书卷气。他的“意象江南”带起的是一个文化的记忆,这记忆绵远流长,里面藏着东方的密码。
如今他默然地去了。留给我最后定格的印象,是他在德国展出的画作“科隆大教堂”——无数飞鸟的翅膀,被悠远的钟声托住。那里有对无限永恒的追索,有源于内心深处的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