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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的一天

2021-10-27高红亮

短篇小说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杨老娘

◎高红亮

我沏好茶水的时候,老杨早到公司了。

老杨其实不老,只比我大三岁,1971年生的。因为面相长得着急,光明顶也开始闪耀四方。我跟他开玩笑:咱们办公室阴天的时候不用开灯就能照亮我的前程。老杨说,那叫星星点灯,你以为我老了,不知道郑智化?我没说啥。老杨啊,你真的老了,你只知道郑智化,可你知道B站吗?知道鬼畜和弹幕是啥不?说你老你还不承认。老杨每天保持着七点半准时到公司的全年全勤纪录,这倒不仅仅为了每月拿五十块钱的全勤奖。老杨有一次给我透露了秘密:为了省水。早晨早来,可以到公司厕所里蹲足时间,大水一冲,家里的水就可以省下了。我说老杨你有点儿太算计了吧?老杨说,原先我就是这么说我爸妈的,怎么活着活着我就成了他们呢。

今天是老杨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他是来收拾东西的。公司竞聘上岗,我们这个业务组新来了个二十多岁的90后当头儿,老杨干了多年的科长让董事长的这个小舅子顶了。一开始那个小孩儿来的时候,大家都拿他没当回事儿。没半年,老杨的工资开始降了。由原来的七千降到五千,再是三千,最后的这个月,降到了一千五,只比我们当地的最低工资高一点儿。这是让你走人的节奏,工资一降,你干着就没劲了,自己就会主动辞职走人,公司还省了一笔解除劳动合同的赔偿费。老杨不是没找过,可想整你有一千个理由,不想整你理由有一千个。老杨伤心,自己在这里为老板辛勤干了十年,到头来还不如为老板看门的那只狗。前几天老杨和我单独一起喝酒,他喝着喝着竟然哭了,说我眼见五十了,父母八十了,孩子上大学了,媳妇在超市里当清洁工,自己的体检报告说,主动脉开始硬化,正是想攒点儿钱备用的时候,怎么就要把我赶跑了呢?我的业务水平就那么低吗?我说新陈代谢是常事,公司要发展,要拓展国际市场,你外语行不?懂国际贸易不?会编程不?会做广告视频剪辑不?连女流氓你都打不过了,说你说得有点儿残酷啊,别介意。老杨听我说完,沉默不语,摸了摸凸起的肚子,说了一句:作为失败者的典型,我很成功。我说你也别太失落,跟过去比,你已经很不错了,大不了再找一份工。老杨悠悠地叹口气:这么大岁数了,谁要啊。

老杨这一准备走,整得我也难受起来,每天上班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他比我就大三岁,下一个滚蛋的是不是我呢。可我又一想,我总比老杨强点儿,虽然没当官儿,可这些年累积了点儿专业技术,混口饭吃总还行。其实我正为媳妇生气。这个败家的娘儿们,前阵子瞒着我偷偷买了个什么保健食品的单,说能返本还能赚钱,吃两个月能活一千年。昨天晚上才告诉我,只回来了两千五就完蛋了。两万多啊,说没就没了,我得小半年才能挣回来。我跟她大吵了一通,她倒不着急不上火地来一句:我不是也想赚点儿钱啊!

你没文化还学人家傻,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天下之大大不过你缺的那块心眼儿。

我得赶紧把我的竞聘稿敲出来,九点要开始一个一个地正式发言。老杨进来了,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没有了往日的消沉。老杨说,我去找董事长了,还不错,给了三个月的工资,按最高的那个月给的,嘿嘿。他笑笑。我说两万块钱就把你收买了,贱!他一拍我的肩:你别说我了,你走的时候没准儿比我还贱!这年头除了爹妈和兜里的钱,什么都可能背叛你。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摞证书扔到垃圾筐里,那些都是他在公司里历年获得的什么先进之星先进标兵之类的证书。一边扔一边说:没用了,擦屁股还硬。转脸对我说:今天是竞聘吧?我说是。他说你没事儿,好好写个竞聘稿子,准能过。我走啦!

我站起来想送他,他一挥手:别送,用不着。他背起挎包下楼,脚步轻轻地,跟往常一样。业务室里没有一个人出来送他,虽然大家都知道今天他要走。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老杨走得是不是很浪漫呢。此时大家都准备着九点的竞聘会,十个人留七个。我隔着玻璃窗,见老杨开着他的那个被我们称作小驴儿车的北斗星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心里还有一丝感伤。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内线,8866。号码一看就知道是谁的。铃响不过三,我抄起电话:科长好,有事儿吗?

你过来一下。

一共就五个字,电话线里我都能听到他奶里奶气的声音。牛啥?不就是董事长的小舅子吗?在国外镀了层皮就在这儿冒充海龟来了,有意思吗。我知道世界是你们的,但现在还是我们的,小心走道崴脚。人家陈天桥丁磊都是亿万级富翁,马化腾刘强东还有我都是70后,张扬过吗?听你说话的口气就来气,不知道低调才是最牛的炫耀吗。

推开门,他坐在黑皮大沙发椅子里,正在玩儿王者荣耀。办公桌有点儿大,而他身材还没有爆胎,与他有点儿不相配。

听说你外语不错?他扬起瘦长的脸问,嘴边还有几根有点儿弯曲的绒毛。面相长得小鼻子小眼儿的,就是显嫩。这就是资本。

我说,还行。

那你把这个翻译一下,要快。他扔给我一份外国厂家的技术资料,又放低了他的高贵的头颅,盯着手机屏幕去了。

可我九点要竞聘。我说。

竞什么聘啊,你就别去了。大老爷们了,好好干就得了。那帮小屁孩儿整天逛淘宝天猫,我早就想整几个走了。

他说话跟机关枪似的,每一个字都容不下一点儿思考的空间和时间。我很想跟他说,你不也一样吗,没事儿了整王者荣耀斗地主三国杀,也不是什么好鸟。你还是海归呢,这点儿事儿你都干不了,还用我出手?

可话到嘴边,我还是说:玩儿到几段了?

他停了手中的动作说:刚到钻石。

那也比我强,我才到白银。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说:你也玩儿?我说是啊,没事儿的时候玩会儿,在家里。就是水平不咋地。

我特意加上了“在家里”那三个字。

他好像找到了知音:有时间上线,咱们一起玩会儿。

我说行。拿起资料想走的时候,他说,你等一下。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说:其实这份资料我会翻译。我就是看看你最快多长时间搞出来,准确性怎么样,就当竞聘了。

小屁孩儿心眼儿还不少,可你终究落在我的套儿里。

我说别的不敢说,翻译这个东西还行吧!转身,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回到电脑前,我定了定神,不能让这小子小瞧了。我快速打开文档界面,敲打了起来。二十分钟搞定,五分钟检查一遍,两分钟送到他的办公桌上。他眨巴了几下小眼睛看着我:行啊大叔,我看看。他扫了一眼我翻译的资料,说:不错!

我有些自豪:技术翻译的特点是被动语态比较多。

他打断了我,指着他的电脑屏幕上的一堆代码问:这个玩儿过没?你编一下。EXCEL表里可以写简单程序,我想把业务各个模块统计报表功能整合到一起共享,这样就能省下两个内勤了。

我盯了一下屏幕,说:没玩儿过。

算了。他关了电脑页面,说:我还要去开竞聘会,回头我自己弄吧。你把刚才翻译的那个厂家的相关资料再搜集一下给我。

起身,他像孙悟空似的走出了办公室。

我刚才的那一点儿自豪被他打击得支离破碎。

竞聘有点儿残酷。谁都知道要裁人,但裁谁不裁谁,也许就在你的一个动作和一个眼神。当然了,太没能力又没后台的除外。这样的人在业务部也没有,太差的也到不了这里,都是人精呢。会场气氛有点儿紧张,连飞过的一只苍蝇都小心翼翼。有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写了好几页,一上来就对董事长科长吹捧三分钟,自认为会吹得人家飘飘欲仙五迷三道,然后大谈他的梦想前程,也有打感情牌说自己多么困难多么艰辛多么努力,对公司多么崇敬多么向往多么生死与共。唉,孩子,还是年轻啊,人傻不能复生了。

老娘来电话了。

看了号码我的心脏就开始扑腾。去年老娘肚子里长了个大囊肿,一年里我的任务就是拉着她到处看中医西医中西医,吃西药吃中药吃偏方,还让网上一个信誓旦旦的骗子骗了三千五百块钱。可那个大囊肿越长越大,到最后,哪家医院都不愿收了,说风险太大,不愿给做手术。那一阵子,我一边工作一边盯着快要高考的孩子一边带着老娘四处乱投医,便落下个毛病:只要看到家里的电话号码,心脏便扑腾开来,先是急跳几下,再平静一会儿,才敢接电话。前阵子老娘打电话说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没办法转了三家医院最后走的急诊,签了一大堆这个书那个书的之后,一家医院才最终给做了手术。我知道我的心脏就是这一年多落下的毛病,一见老娘的电话号码就有些怕得半死,生怕再出什么事儿。

你上班呢?老娘问。

是。我说。

你晚上下班的时候,捎一张大饼回来。

行。

我的心一下子落地了。没事儿,一切还算正常。

竞聘会很快就完成了,结果还要等两天。几个少妇在科长的屋里进进出出。风水轮流转,怎么就转到这个小屁孩儿身上了呢。可不服不行啊,现在他手上握着生杀大权,这里的世界最终是他的了,只不过总觉得来得有些早。中午大家吃饭不像往常了,各自吃自己的,再也没有先前的热乎劲儿。大家都知道自己今天在这儿吃饭,过两天就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儿吃饭了。

我简单吃了些自带的米饭,加了一个鸡蛋。中午是我最享受的时光了,可以靠在沙发上打一会儿盹儿。蒙蒙胧胧的我好像回到了从前我刚上班的时候。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开始,就出来自己找饭吃。干过半年建筑工地的壮工,干过配线电工,干过车工,开过数控线切割机,当过秘书,干过销售,干过酒店的服务员、洗碗工、质量管理员,还干过什么,忘了。跳槽跳了十来个单位,都是干着干着就不开工资了,你得走人,找下一家。如今的这一家公司,算是最长的了,十年。可我跟走了的老杨一样,奔五啦。我也折腾过,流汗流泪的事也经历了,可最终却成为万千普通人里的一员。爱拼不一定赢,但不拼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岁数越大,越信命了。

微信响了一下,我拿起手机,是女儿。刚上大一。她费劲巴力地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我三年给她下的功夫比我高考的时候下的功夫都多得多,可她仍让我失望了,连个211都没考上。她也哭,也绝望。

给点儿钱呗。

朝你妈要去。

我妈说她的钱都投资了,过一阵才能翻番赚回来。

你妈没说她以后能活一千年吗?

什么意思?

没意思。算了。我手里哪有钱啊。

你不是有小金库吗?

我现在只有裤衩了,还金裤。你要钱干吗?

买双鞋。

怎么又买鞋?你瞧瞧你们娘儿俩买的那些鞋,堆成山了。真是中了邪了。

算了,爱给不给。

你要多少?

不多,七百。

我的鞋没超过二百的。上大学是不是特废鞋?

看咱们俩关系不赖,打个折给你吧,五百。

三百吧。

四百五,最低了。

穷养儿富养女,算了,不跟你计较了。

这就对了。

她发了个谢谢老板的动漫。连“老爸”两个字都懒得打了。

转完账,微信上我还剩五十。这就不少了,平常也就十块二十的。所谓的小金库,都在余额宝里存着,也就一万块钱。老娘做手术花了一部分,还剩下七八千。能有七八千的小金库,知足吧。不像我的另一个同学,当了一家大公司的高管,整天在群里晒幸福。他说现在光公司的股份都持有一百二十万股了。

我查了一下那个公司的股价,我的天,按最低的价格计算都上千万了。现在除了头发白了之外,该有的都有了,车啊房啊什么的。小三有没有不知道,他总是给人一种正人君子的样子。我的另一位同学更邪乎,上高中的时候,上着课睁着眼能睡觉,是我们当时班里的两大奇人之一。另一个是粗野派诗歌的创始人。这位睁着眼睛睡觉的主儿找关系进了银行,1970年的,属于大省心型人,混着混着人家就有好几套房了,混着混着人家现在就什么都不干了,整天上几小时的班,在银行大堂里帮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操作一下终端自助机什么的,一个月也能拿七八千。在这样的一个三线城市,一个月七八千的日子还不担心被裁是多么的幸福。

下午没什么事儿。老杨走了,这屋里有些空荡,还留着他的一些气味和身影。有的人走了,一会儿就没了,空气就又回复到从前。也许老杨的气味和身影待不了多长时间,明天就会消失。此时他在干什么,只有天上的太阳在看着。

电话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我刚刚从中午的瞌睡中醒来,正准备收集那个外国厂家的资料。我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不是老娘的电话,这我就放心了。

是文胜。文胜姓文,总想在文化上边胜人一筹,就取了这个名字。他就是我们上高中时粗野派诗歌的创始人。怎么说呢,他有些像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有点儿顽劣却没有顽劣的资本。家里没钱没势,非想整个与众不同。他的诗从没发表过,成名作是那首《驴蛋》:驴啊,你为什么长两个蛋/风啊,你为什么把我的心撕成两半/爱情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爬到你身边。后边的我忘了。

你在单位不?

在。

你们单位让进不?

让进。

那我到你们单位门口了,怎么门卫不让进呢?

你以为你是普京啊?我跟门卫说一下。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门卫。他这人就是这么离奇,总想玩儿个出人意料。

一会儿,他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穿一件黑色T恤,一条牛仔,腾腾腾上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痛苦地呻吟了几下。他脸上冒着汗,头顶的头发早就没了。

有事吗?我问他。

没事儿,就是找你待会儿。晚上有时间没?请你吃饭,叫上几个同学。

我说我晚上得看老娘去,改天。

那就改天。

我问你今天怎么有空儿来看我了?还空着手。

他胖脸呵呵一笑:忘了买狗尾巴花了,一会儿我去道边上薅一把给你。

我说你给我马不停蹄地滚!没文凭还学人家长得丑,不聪明还学人家秃头顶,累不?

他呵呵一笑。接着他问我:你知道良齐不?

我说知道,就是卖猪肉的那个呗,开了几家粮油店,成天牛哄哄的。多少年不联系了,不熟了。

他说,前天,挂了。心梗。

我哦了一声。有点儿突然。他才多大?也是不到五十吧。

文胜说,1972年的,四十七。人生没有开挂,他就先挂了。着什么急呀。

我说,今后你也要少喝酒了,你看你,跟怀胎九月似的。

他说,我这是九月奇迹。

接着他平淡地说了一句:我辞职了。

我一惊:什么什么?你怎么又辞职了?

他哈哈一笑:看把你吓的。没事儿!一个破工作有什么?还没两个驴蛋值钱。驴啊,你为什么长两个蛋?

我说你打住,这是在公司,怎么快五十了还不改呢。

改不了了,就这样儿了,快乐就好,呵呵。

我问他,为什么辞职?

他一脸愤愤然:那破单位,一共八个人,三个修理工,五个管理人员,老板,老板他儿子,老板他媳妇,老板他儿媳妇,加上我。今天上午我跟老板干起来了,我就看不惯他飞扬跋扈的样子,对我还骂街,跟泼妇一样。我对他说,我在你这儿上班,是有自尊的,不是找骂来了。你就不怕你祖宗从坟头里钻出来,抓你去背古诗词?没教养!然后我就辞职了。

我说你行啊,长本事了。今后怎么办?

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再找一个呗。虽然快五十了,可我的心还跟十五一样躁动着。

我问你的医保社保什么的在哪儿?

他说,我没有。都没有。要那玩意儿干吗。我现在是个裸奔者。

那过几年你怎么退休?

退啥休呀,我要一直奋斗不息。我还没开挂呢!最近我正在写一个电视剧本,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繁华的城市裸奔的我》。

我一口茶水喷在地上:你可真行。

他笑了,笑得很流气很奸猾很开心的样子。

一会儿,他又跟我说起红梅来。他知道我心里一直想着红梅。他小声对我说:你知道不,红梅又离了。有一年多了。

我说不知道,早断了。

其实我早知道了。她哪天离的,为什么离的,孩子跟谁我都一清二楚。红梅是我心里的一个特区,我跟谁都不愿说。

文胜说,机会来了啊,你要抓紧。

我就两个字:没戏。快五十了,就当远处的山景吧,看看就得。你得算账,一离一结,要多少成本多少精力?

文胜说:万一人家倒贴呢?

我说那你去吧。

文胜笑了:看来你是真死心了。得了,既然你不打算离婚结婚了,那就借我点儿钱吧。最近有点儿紧,刚辞职的那个破单位压着我四个月两万工资没给呢。

他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说你真是,有话直说多好,都多少年的哥们儿了,谁不知道谁呀。多少?

他说一万成不?

我说一万费劲。五千成不?

那就五千吧。他有点儿小失落:该还信用卡了。

我把自己的小金库里的钱转给他五千。他在手机上操作了半天。我说你怎么这么费劲呢,他低着头,一会儿抬起头说:好了。我是为了省十块钱的手续费。一个驴肉火烧呢。

过得都这么小气。

送走了文胜,我的微信一直响个不停。我拿起来打开,是红梅。

忙什么呢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复。急死了。

我回复:怎么了?刚才忙别的了。

她说我儿子要创业,想办个超市,你说行不?

我说行,年轻,干什么都行,失败了再重来。你儿子一定会很优秀的。

她听了很高兴的样子: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想和别人一起合伙开,投资六七十万的样子。我已经给了他二十万了,还差五万。你能给拿点儿不?你放心,三个月之内,我肯定还你。

我说我只能给你一万,剩下的你再想办法吧。我实在手头有点儿紧。刚刚文胜拿走了五千。

他拿你钱干吗?

和你一样,手头紧,闯不了天涯了。

她哈哈笑了,跟上学的时候一样清脆。我喜欢听她的笑声,很干净很纯粹。从高中毕业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有一种没受到污染的感觉。不像某些女人,毕业没几年,声音和形体一起变态了。

今天怎么回事呢,又是一个借钱的。我从同事那里拿了几千,又把自己仅有的几千一起转账过去。小金库暂时清空,就剩下一张卡了。

她说,你晚上有时间没?我想喝一口了。上次你拿的那个红酒不错。

我说晚上不行,改天吧。我得去老人那里。红酒还有,我一定给你留着。

她“嗯”了一声。好一会儿,她问:你说话还算数不?

我知道她还记着那次喝多了酒我说过的话。我对她说,让她等我半年,等孩子上了大学,老娘做完手术。可现在一年快过去了,我只字未提那事儿。我就像个商人似的,一直在计算着收益和损失。婚姻其实不就是一场交易吗,就看双方的筹码合不合适。哪边儿太大都会失衡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现在有点儿回答不了你。我说。

我就知道你说了也做不到。她好像未卜先知的样子。算啦,我不强求你了。我的命,我自己做主吧,走到哪天算哪天。

你也别这么悲观。我劝她。

我没事儿,挺想得开的。两个男人都背叛了我,我还傻呵呵的能企求你什么。就这样吧,今后高兴就好。

愣了一下,她问:你能给我开个绿色通道吗?每周一次就行。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也不要你有什么结果。

我心跳了一下。我说,我不知道绿色通道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这么聪明,你懂。

我说,我真的不懂。

她说,你就装吧,不愿意就算了,今后没机会了。

再想说的时候,她下线了。

我把微信记录赶紧都删除了,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我回味着刚才她的微信。想不到自己这么棵老白菜也会有人想拱,很有一种成就感。夕阳透过玻璃窗,洒下一团光晕,映在了办公室里,也映在我的脸上。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啥岁数了怎么还这样呢,是春不老酱菜还是喜之滋饺子?窗台上的那两盆绿萝一周没浇水了,叶子已经开始打弯儿。我拿起手里的水杯,连同茶根一起全倒给了它们。你们也喝龙井吧,活着都不容易。

推开老人家里的房门,老娘正在做饭。手术后恢复得还行,能自理已经是我心里最大的庆幸了。八十的人了,也许迟早有那么一天动弹不了,尽可能晚一天是一天吧。老父八十三了,正在看电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楼转转,念叨一下这个院里谁谁死了、谁谁瘫了、谁家搬走了。要不就是美国打叙利亚啦、朝鲜领导人和美国总统见面了等,仿佛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就在隔壁。这片老小区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儿老太太,年轻的人早到别处买了新房。只要进了院,一股老气就会扑面而来。

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家,老娘就会念叨起老爹没完。打了一辈子架,到老了也是江山不改。一进门,老娘问我:大饼买了没?

我一愣:忘了。

老娘脸一沉: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让你买张大饼怎么都记不住呢?没饼晚上吃什么?

我说我这就去买,我有电动车,一会儿就回来。

算了!老娘说,还有俩剩馒头,热热得了。

美国和朝鲜谈判了。父亲跟我说。你说他们能打起来不?

我说打起来能给你多发点儿退休金啊?

父亲不说话了。母亲便开始絮叨:今天你爹坐在马扎上,起不来了。让我拉,我哪儿拉得动?我的胳膊还抻了一下,到现在还疼呢。让他热个面条,端锅的时候一锅面条全扣在地上了,我整整收拾了两小时,我的腿也直了,后背也疼了。他现在除了看电视就是看电视,都看傻了。这要是总这样下去,我怎么受得了?我也是八十的人了啊。

我嗯嗯应着。我有什么办法?不上班我吃不上,上了班就照顾不了他们。媳妇是个四处游走的人,下了班不是麻将馆就是去听课,一心想着干大事业做几个亿的工程,做到快五十了也没做成个鸡窝。指着她照顾我父母,难啊!

怎么电视上演的那些开好车住好房有贤妻的好事儿一件都没落我头上呢。

吃完饭收拾了家伙。这些能干的事儿我尽量多做点儿吧,也省得让母亲一个人劳累过度。现在即便是走不长的路对他们来说都成为巨大的挑战了。好在,比那些一瘫好几年的父母强多了,我很知足。

半小时,我给老娘按摩的时间。是那天老娘说,我按摩后感觉很好,于是就天天按摩了。媳妇微信里悄悄发了个消息又删除:我洗澡了。这是我和媳妇的暗号。多长时间了?记不清了。她知道自己犯了错,搞丢了两万多,是想补救还是想以这种方式认错和解?一会儿,又打来电话:你取三百块钱吧,要现钱。老家来了个人,一个亲戚没了,我明天回老家一趟。

那个ATM机离家不远,我经常去。夜已成海,一切都浸在一片闪烁的灯光里。市声如沸,车流如潮。夏天的夜,比其他时候多了一份热情和活力。树影婆娑,轻风几许,各色的霓虹交织,洒下一片繁华。想起了一句话:城市的繁华只不过是一层精美的包装。

ATM机的小屋里,灯坏了,没有修。只有ATM机的屏幕闪出的光,映着小屋里或明或暗。一个人影在小屋里来回走动着,像在犹豫着什么。是等人取款的贼吗?我心里一紧,迟疑着是否进去继续取钱。

时间不晚,不会有贼傻到在这个时候抢钱吧,况且我还算是年轻力壮。推门而入,看清了。是一位老人,正在看小屋里的地方,想铺开一张凉席而睡。这地方不错,不冷不热有免费空调,倒是个不花钱休息的好地方。我没理他,直接取了钱。刚想转身离开,他颤巍巍地发话了:小伙子,能给我一块钱不?我一天没吃饭了,想买个馒头吃去。

这年头骗子太多了,装什么的都有。我在或明或暗的屏幕闪光下,看清了他大致的轮廓:苍白的脸,满是艰难的皱纹,围着嘴边的是一片凌乱的胡子,像是好长时间没有整理。弓着腰,手里拿着半瓶纯净水。

你怎么在这里呢?我问。

唉,别提了。我自己赌气跑出来的。

你哪里的?

满城。

怎么不回家?

回家也没人管我。我两个儿子,都结婚有孩子了。前两年我老伴死了,他们便不再管我了。我的老房子离两个儿子都很近。一见我开门找他们去,他们就关门,要不就开上小车,一家子走了。

我递给了他一块钱。他连声说着谢谢。我问: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评理?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他说找他们也没用,连门都不开。老了,就跟东西一样,该扔了,没用了。

我便告诉他,可以找村委会,找法院有免费的法律援助,或者找个律师帮忙起诉。他听了,说:谢谢你小伙子,我明天就回家找他们去,我先去村委会。不行就按你说的。

他叫我小伙子,我很高兴。我对他说我快五十了,他左右摆着头看了看我,说,不像不像,最多不过四十。

但愿他说的是真话。我又给了他十块钱,当作明天的公交车路费。

看了看手机日历,我的生日就在今天。可母亲好像把这个日子忘了。每年都是母亲记着,生日的时候给我做碗面条吃。算了,感觉这样也不错。

我加快了脚步。前方,有一盏灯亮了起来。回家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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