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伙
2021-10-27◎于博
◎于 博
一池稻田里,水闪着亮光,一捆捆稻苗撮在泥土里,像鲜绿的韭菜。栽完的稻子在陶铁山和姜莲的身旁,如同一队整齐的士兵等待检阅。池埂上走过来挑着稻苗的曹大军,冲着两人大喊,哎小两口,别累着,晚上还有活呢。陶铁山不吱声,倒是姜莲泼辣,直起身喊,咋地,来听声呗!说完咯咯地笑了。曹大军接不上话了,挑着稻苗呼扇呼扇地走远了。
池子里被一行行稻苗填满了,日头早已落山了,天和地之间拉上厚厚的窗帘,四周一片漆黑。两间土房里,电灯明晃晃地亮着,照着两个人微红的脸。桌上的饭菜很简单,一盘干豆腐,两根火腿肠,一盘咸菜,两只玻璃杯里装着七场小烧。姜莲给陶铁山夹起一块豆腐,说今天中午我买了二斤干豆腐、两块大豆腐,一斤猪肉,买了袋面,还装了十斤酒。总共一百八,一人九十。哎你说,酒还涨价了,这是看来的人多了,你别看李三平时嘻嘻哈哈的,其实这小子心眼比谁都多。陶铁山放下筷子,咱就一个打工的,买东西给钱,他鬼他的。另外以后你不用报账了,直接说钱数就得了。说完,回身从放在炕头的衣服里掏出一张一百零,递给姜莲。姜莲下地从小柜里掏出个包,找出十元钱。陶铁山仰脖喝了一口酒,身子一挺,姜莲,你这外道了,咋还整这么清楚?用不着!姜莲坐回桌子旁,端起酒杯和陶铁山碰一下,说我这个人就不爱占别人便宜,该咋回事就咋回事,做事要对得起良心。上回借你的五百,开资就还。陶铁山说不着急。姜莲说你不着急我急,我就不愿欠别人的,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也找你。你干活照顾我,这就不错了,你也不易,顶门过日子,咋回事我还能不清楚啊。哎对了,你那口子喝酒不?提她干啥,你不怕她来找你呀?不怕,我姜莲做事要么不做,做了就不怕。她在家清闲自在,哪能知道咱们遭的罪!陶铁山不吱声了,闷头喝酒。姜莲放下酒杯,眼里涌上泪水,说铁山,我要不是摊上犯了法的犊子玩意儿,我也不至于到这分儿上。陶铁山抬起头,咋还掉眼泪了。行了,以后这些我话咱都不说,你放心,我记着你的好。姜莲破涕为笑,可不是咋地,撅头瓦腚的,两头不见日头,咱得乐呵地。睡觉啊?说完,迷离的眼睛里闪着电光。陶铁山放下酒杯,好咧,咱继续插秧!
中午,陶铁山和姜莲在歇气,四哥过来了,把这几天栽完的工钱给算了,姜莲数好钱,一分为二,把其中的一份递给了陶铁山。陶铁山说就放你那呗,晚上再给我。姜莲说钱的事必须整清楚的,边说边又递过来一沓,这是借你的五百。陶铁山没接,说这样吧,孩子有病,冲哪方面我都应该表示一下,就算给孩子买营养品了。姜莲一瞪眼,铁山,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借钱时你咋没这么说呢?你要有这心思,以后有的是机会,等见到宝子你再表示,可以吧?拿着,拿着,你再不拿我撇了!陶铁山接过钱,心里涌起一阵阵波纹,和眼前这片地里的稻苗被风吹拂的样子差不多,来回翻涌摆动。
陶铁山和姜莲在七场打工,专门给四哥做活。四哥待他们这些打工的不错,伙食也不孬。在没认识姜莲前,陶铁山就在四哥的伙食房里吃,和曹大军、老张他们七八个人一炕滚。自打姜莲来了,他与他们分开了,不过闲着的时候偶尔也在一起喝酒。打工没有闲时,除非下大雨什么的,实在不能干活了,歇个半天。后来即使下雨歇工,曹大军他们也不来了。问为什么,大家说你那太冷清,我们这儿多热闹啊,打扑克壳麻将,一帮老爷们,当当放屁也没人管。你那儿能中吗?再说喝酒吃菜还得瞅你那娘儿们的脸子。陶铁山不和他们争辩,心里想,你们不来更好,挺费的,还耽误事。好不容易赶个雨休,我俩不得撒撒欢啊。但至于说姜莲撂脸子,他有些不服。虽说和姜莲才处几个月,但他感觉姜莲出事比一般老爷们都敞亮。
七场坐落在三江平原东北部,靠近青龙山,境内有浓江河、青龙河流过,地势平坦,土地肥沃,1970年开荒建场。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水田,也有黄豆和少量的玉米。每到春秋两季,来这里插秧和收割的农民工特别多,用四哥的话说“那是乌央乌央的”。陶铁山第一次到三江打工,在前进站下车就碰到了四哥,之后他就成了四哥铁杆打工的。后来,去前进站招揽人手的差事就落到了陶铁山的身上。今年春天的一天,陶铁山刚走进车站广场,就见超市旁边的墙角下蹲着一位妇女,头发蓬松,脸色有些惨白。她好像在等什么人,不时地向四外张望一眼。见陶铁山迎面走来,多瞥了她几眼,女人站起身,鼓足勇气说,大哥,给我十块钱呗。陶铁山走上前,在她面前停住脚步,细看这女人,三十多岁,有些憔悴,但看得出模样确实俊俏。陶铁山问,你是不是没吃饭,饿了?女人点点头。陶铁山进了超市,买了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一瓶水。女人抓过去,不顾一切地咬了一口,接着又一口。陶铁山说,不能这么吃,噎着,慢点。女人吃了半个面包,喝了几口水之后,显得有些力气了,对陶铁山一笑,大哥,哪有栽稻子的?陶铁山说,你要能信得过我,就跟我走,七场,四哥家,老好了,工资把握。多远?五十里地,坐我车,一撒欢就到了。女人认真地看了一眼陶铁山,使劲地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车就到了七场。人们下了车,都走了,陶铁山才发现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没有去处。他想了想,说我给你找个地方吧,你自己敢住吗?女人说,不怕,不是前后都有人家吗?陶铁山点点头,把女人领进了一个两间草房里。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废弃的屋子。陶铁山说,将就住吧,反正不是冬天。女人很高兴,抓起半截笤帚头子就收拾起屋来。陶铁山说,你先收拾,我给你买点东西。女人直起腰,大哥,你真得帮我买,我一分钱都没有,不知在哪儿嘎达钱全丢了。一天一宿没吃饭。陶铁山说没问题。女人说,大哥花多少钱记个账,下来钱就算,要不先和老板借二百。陶铁山没表态,径直走了。
陶铁山买了盆和碗,还有米面油。超市李三说,咋地,嫂子来了,开火了?告诉你,燎锅底别落下我。陶铁山一笑,不置可否。李三乐了,哈,老陶,啥时候学的娘儿们家家的,嫂子来了咋还连顿饭都做不了主了,完犊子!陶铁山还是笑,扛着东西出门了。背后传来李三的话,哎呀我的妈呀,这家伙,你看把你美的,这今晚不得整两茶缸子呀。
陶铁山走进屋,见那女人洗了脸,梳了头,果然好看,是那种极受端详越看越好看的女人。陶铁山说你看还缺啥?女人一笑,慢慢置办吧,新起灶,想不到念不到的多了。陶铁山又瞅了女人一眼,说那我就走了,别忘了明儿早下地的事。女人说,不能忘,干啥来了。哎,大哥,你不能走,这么帮我,在这吃吧。陶铁山连说不用不用,但腿却如同抹了“502”,拔不动了。
女人很麻利,另外菜也简单,煎鸡蛋、豆腐蘸酱,陶铁山又买了瓶鱼罐头,两人使小碗对饮。因为没来得及接电,桌上插了两根蜡烛。陶铁山打趣道,别说,还挺浪漫的。女人说,就当过生日了。陶铁山讪笑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着女人的脸蛋,问,哎对了,你叫啥?姜莲。我叫陶铁山。我是尚志的,你呢?绥化的,不远,隔条松花江呗。咱都是黑龙江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汪啥?喝酒。走一个。两人边喝边唠,越唠越热乎。谁知唠着唠着姜莲突然哭了,把陶铁山吓一跳。虽然江湖上流行“四大能喝”,什么红脸蛋儿、常冒汗儿、吃药片儿、扎小辫儿,这扎小辫儿的就指女人。酒桌上,女人要是敢端杯,用屯子话说那就叫骑自行车扛炉筒子——不是一般炮。但能喝不等于喝不醉,据说女人喝多了最多的表现形式就是哭,但接下来姜莲的表现证明她很正常,只是女人有泪能轻弹,因为都是伤心处。姜莲的伤心在哪里呢?
姜莲揩了一下眼睛,说,大哥,你看这事整的,扫兴了。陶铁山对眼前这个女人越发怜爱起来,有的女人笑,好看,但有的女人哭,也好看。要不怎么有梨花带雨这个词呢。没事,你讲讲。那我就讲了,别笑话我。笑啥?咱们都是农村人,土里刨食,谁笑话谁呀?
姜莲说她的命可不好了,从小没妈,九岁时,爹给她找了个后妈,对她不冷不热的。二十她就结婚了,男人离她家七八十里地。没承想这个男人是个赌徒,还是个大酒包。她喝酒就是在那时候练的,也是伤心到了一定的程度,借酒浇愁。男人在结婚五年后,因为耍钱输红了眼,竟偷老牛,被抓住后判了三年。好不容易熬到他出狱,谁知人家和狱友闯天下去了,结果没两年又进去了,这回大扯了,把人整死了。好在他不是主刀的,但也判了无期。陶铁山打断姜莲的话,说这就叫作的,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这下你省心了。省心?姜莲抬头看了陶铁山一眼,要是省心我就不说我命不好了。老爷们儿没时候出来了,我只好离婚,五岁的宝子被他爷爷奶奶要去了,我牙根儿一咬,往北一走,去了哈尔滨。在饭店找了个活儿,相当不错。这其间我和店里的厨师小高好上了,就在一起搭伙过日子。搭伙?陶铁山问。对呀,这是纯粹的东北话呀,你不明白?看着陶铁山愣眉愣眼的样儿,姜莲忍住笑,她解释道,搭伙就是不结婚,在一起吃,一起睡,挣钱自己是自己的。说完,姜莲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陶铁山说,这都是生活逼的,没办法,再说你这么年轻,也不能为他守着,犯不上。说完,他盯着姜莲看,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便急忙端起酒碗喝酒,碗遮住了陶铁山的脸,但他那眼光却爬过酒碗的上沿洒在对面的女人的脸上。姜莲好像啥也没看见,依旧低着头说,小高有老婆,可他对我好,他常年不回家,家是齐齐哈尔一个县的。他需要我,我需要他,两好合一好。陶铁山点点头,心里想,谁不明白,我打五六年工,这地方就有,听说南方的更多。想到这儿,陶铁山说,那你怎么来插秧了?要不说我命不好呢。一句话刚出口,姜莲眼圈又红了。因为我端盘子嘛,在前厅,几个地赖子喝高了,非让我陪他们喝酒。我不干,有个小子说我撅了他的面子,便撕巴我。这时候小高来了,三说两说交手了,谁也不知道小高是揣着刀子来的,结果一下子给人家放片了。放片?死了?陶铁山一惊。没死,后来整医院抢救过来了,但小高被定为重伤害,判了三年。啊,陶铁山一惊,接着摇摇头,法律这事我整不明白,我要是说了算,就是见义勇为,不但不判,还给奖励。这帮流氓地赖子,留着纯牌就是祸害。小高家里的呢?陶铁山这一问,让姜莲愣了一下,接着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哎,别提了,小高媳妇一来,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我俩的事,一下子疯了,把店都砸了。我要不是跑得快,都能把我撕喽。细一想,可也不怨人家,哪个女的能受了这事。
我跑出去了,拦个出租车,司机问我上哪儿,我一时答不上来,就顺嘴说去车站。正好赶上去三江的火车,我就蹽来了。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你了,来大哥,小妹敬你一杯。说完,姜莲端起碗,主动和陶铁山撞了一下。碗声清脆,但陶铁山根本没听着,到嘴里的酒他也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此刻,他心里只有“搭伙”这两个字在上窜下跳。
酒,不知道喝到什么时候,陶铁山猛然想起该回去了,便抹回身下地穿鞋,晃晃荡荡地站起来要往外走,一双手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他。女人的体香压过了陶铁山的酒气,女人局促的喘息和陶铁山的心跳蹦到了一起,女人嘴里喷出的热气火辣辣地呲在他的后脖梗子上,陶铁山感觉全身燥热,小腹有些鼓胀,像是要来尿。陶铁山攥住姜莲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嘎哈呢,妹子?不嘎哈,搭伙!搭伙?嗯呐,搭伙!陶铁山一个转身,抱起姜莲,放倒在炕上,噗地一口,吹灭了蜡烛。其实不吹,也马上就要燃尽了。陶铁山压住姜莲,说搭,现在就搭!接下来是两个人喘着粗气的声音,粗气震得炕似乎有些摇晃,连草房都有些摇晃。
黑暗中,陶铁山身子猛然一挺,两个人的喘息声渐渐平息,屋子里一片静寂。陶铁山犹如一棵被人锯倒的树桩子从姜莲身上栽倒下来,一下子仰面躺在炕上。陶铁山的眼前一片漆黑,但他突然发现有双眼睛由远而近,在他的面前停住,唰啦射出两道明亮的光,晃得陶铁山心惊肉跳。陶铁山一下子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一股悔意和愧疚犹如潮水漫过大堤,把他整个吞没了。秀芳,对不起。陶铁山慌乱地穿着衣服,边穿边下意识地看了看姜莲。朦胧的夜色中,姜莲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睡着了,而且睡得挺香。陶铁山这才想起刚和他搭伙的这个女人坐了一宿的火车。
三江的早晨亮得早。两点钟,人们就准时起来了。老张一看,陶铁山在炕头张着嘴打着呼噜,睡得喷香。他怼了陶铁山一下,哎,你有病吧,放着媳妇不搂,回来睡凉炕?曹大军说,陶哥,不行的话让给我,搭伙。对,搭伙,算我一个。接着,满屋子一阵大笑。陶铁山被笑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想起昨天晚间的事,知道现在是咋回事,便呼地坐起,拉下脸子,都他妈的别扯犊子,抓紧下地。大伙一看他真来气了,也就停住了说笑,纷纷走了出去。老张故意磨蹭到最后,说咋地了,弟媳妇给你气了?陶铁山没脱衣服,一掀被子,下了地,没搭茬儿。老张说,铁山,咱俩是哥们儿,在一起好几年了,你别嘚瑟,人家刚来,给点面子,啊?陶铁山说,没事,走吧,赶紧吃饭。
太阳出来了,阳光没收了一切黑暗,所有的事情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即使有一层外套,大家也知道外套的里面是什么。即使伪装或善于伪装,那也只是一时,就犹如冬天的雪,的确是遮盖了什么,但无济于事,时间会撕开一切伪装。何况有些事情连一分钟都瞒不了!比如陶铁山和姜莲,人们从他俩眼神相对的一刹那,就明白了一切。姜莲走到稻田里,人们小声嘀咕,铁山有点艳福,这娘儿们,打眼。但过了一会儿,大家就看明白了,他俩根本不带两口子的样儿。曹大军走到姜莲面前,自我介绍,我叫曹大军,这儿的人都叫我大军。以后有事你就找我,叫我军哥就行。大伙一顿笑。姜莲大声说,中,少不了麻烦你。曹大军美滋滋地冲大伙点点头,仿佛是个将军在检阅部队,挺直身子走了。
晚上在地窨子吃饭的时候,架着几口猫尿,有人就不顾一切地问陶铁山,哥,昨晚咋样,得手没?有人摇头,低声说,不见得,要不能回来睡,就算回来也不能生气呀,你看那脸抽抽的。曹大军站起身,一脚蹬着板凳,铁山,我不开玩笑,你要败阵了,兄弟就真冲上去了,搭伙,我也尝尝搭伙的滋味!大伙哈哈大笑,有人高叫着 “搭伙”、“搭伙”,有人喊“喝酒”、“喝酒”,乱哄哄,声音能把房盖鼓起来。啪,一声脆响,陶铁山站起来,摔了筷子。哎,陶铁山,平时我看四哥面子,我让着你,咋地,你霸下了,我一会儿就去,这年头就时兴竞争。对吧?曹大军说完,冲着大伙挤眉弄眼。屋子里又是一阵起哄。哄笑声中,就听曹大军妈呀一声,等大家缓过神来,陶铁山已经一拳将曹大军闷个鼻青脸肿,一个鼻孔里的血像一条小蚯蚓慢慢地爬了出来。曹大军抬起手,把蚯蚓捻碎,嗷的一下,抓起凳子,举在半空,这时,有人咳嗽一声,说咋地,在这儿嘚瑟啥,不干就滚出七场,我这不是练武场、英雄擂!大家抬头一看,是四哥。曹大军放下凳子,瞅着陶铁山喘着粗气。四哥走了进来,说陶铁山,你挺能耐呀,把人家打了,凭啥呀?扣你二百,明天给大军整点营养品。大伙快吃饭,没累着,是吧?说完,走了出去。四哥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也在理,另外一个,毕竟大家端的是他的饭碗。于是大家低下头继续吃饭,等再抬头时,不知道陶铁山啥时候没了。等再看到他出来时,只见他扛着一个行李卷。
老张快步撵上他,说你站住,你嘎哈去?陶铁山回过身,搭伙。呸,你不要老婆孩儿了?陶铁山迟疑一下,突然一转身,大步向前走去。老张刚要喊,四哥叫住了他。老张,你老跑腿,不知道女人啥滋味吧?女人的滋味可是这世界上最香的,也是最尿性的。只要你闻一下,你就忘不掉,放不下,迷了魔了的,比中邪呀着魔呀还厉害。有句老话说,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老张摇摇头,说四老板,我把话撂这儿,有他后悔那天!四哥说,老张,有机会我开导开导他,新鲜劲儿一过就好了,男人,哼,我见得多了!看着四哥信心满满的样子,老张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四哥说,哎老张,打明天起,你张罗吧,工资咱按规矩走。老张一听,头摇得更欢了,不行不行这个真不行,这不是乘人之危吗,不仗义,不讲究!四哥脸一抬,放大声音,什么玩意呀,你还混社会呀?老张,陶铁山跟我说了,他现在老婆孩子、不是没有孩子,只有老婆和热炕头,哎,老婆也不是呀,乱了,老张,这么说吧,我还能指望刚搭伙的人给我张罗事呀!别推了,就你了,明天就开始。四哥待你们哪一个薄,别说给钱,就是分文不取你们也不能给我晒台呀!四哥说完,转身走了。老张望了一会儿四哥远去的背影,才想起回过头来看陶铁山,他的眼前哪有人影啊,只有一团小咬在黑暗中乱撞,嗡嗡作响。
日子跟浓江和青龙河里的水一样,哗哗地流,转眼到了秋天,七场一片金黄。四哥背着手,指着无边的稻田,说今年稻子成色好,我打算扩大人工收割面积。陶铁山说,费用是高点,但不损伤稻粒,减少重金属污染。四哥说,你明个儿把家搬来吧,也种稻子,你都成专家了。陶铁山摆手,说我回去磨刀去了,马上就开镰了。四哥点点头,招呼老张过来,吩咐他告诉厨房明天准备菜,大伙好好吃喝一顿,开镰收稻子。然后对着远去的陶铁山喊,你头两天回地窨子睡,帮老张张罗张罗。
吃完开镰饭,陶铁山回临时搭伙的房子,他要和姜莲说明白,一起包地,就得去地窨子将就了,来回跑不起。推开门,喊一声姜莲,没人答应。他纳闷地走进屋,见姜莲趴在炕头上。你咋地了?姜莲缓缓抬起头,满脸泪水。哎,谁惹你了?曹大军?姜莲呜地哭出了声,但明显控制了发声,所以声音压抑,断断续续。陶铁山嗷的一下,走到外屋抓起菜刀。姜莲大喊一声,回来!不是,是我家出事了!啥事?出啥事了?陶铁山很急。姜莲平息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爸得癌了,来电话要钱,我上哪儿弄去!呜呜!多少?十万。姜莲慢吞吞地吐出这两个字,却仿佛在陶铁山的脚下放了两枪。陶铁山差点跳起来,啥,十万?这十万是陶铁山拉着长声说出来的。原本不用我,我哥说着钱都他拿,现在差十万,他正张罗卖房子呢,卖了就还我。你哥?屯子的房子能值多少钱哪?不是屯子,我哥在长春。那眼前这十万你上哪儿整去?这不就愁在这了吗,你说我爸这命,年轻时我妈死了,老了还得了这种病,养我一回,好光没借上,净跟着操心了,呜呜……还是临时倒一下,我哥的房子好卖,卖了就还我了。陶铁山在地上转了两圈,别哭了,哎我说你们女人除了哭还有啥本事?你是男人,有本事,那你去想招啊。虽然咱俩是搭伙,可我做的哪样不是媳妇的事?呜呜……一日夫妻百日恩,呜呜……好好,你等着,我想招!陶铁山一跺脚,走了。
陶铁山走了两个多钟头,回来时,见姜莲倚在墙上,目光呆滞,脸上还挂着泪痕,便从怀里拽出一个黑塑料袋,往炕上一摁,说你别整那吓人的出了,我和四哥倒了五万,加上咱俩工资,差不多够了,你给你哥打过去。姜莲先愣了一下,但看到陶铁山自豪地把成捆的钱码在她眼前时,她的眼睛放射出兴奋的光,呼的一下子站起来,扑到陶铁山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像鸡鹐米似的亲着。行了行了,快做饭,我饿了。姜莲撒娇地说,最后一口,然后扳住陶铁山的脑袋,照着腮帮子狠狠地亲了一下。陶铁山揉了揉腮帮子,臭老娘们,真狠!说完,嘿嘿地乐了。
酒菜端上桌,姜莲突然问,哎铁山,对了,你和四哥说我用钱就好使了?陶铁山边倒酒边说,你挺有自信呢,我借他还寻思一会儿呢,你以为三头五百呀。我说我老丈人手术,不出俩月保还。对了,你哥的房子不能俩月都卖不出去吧?你打钱时告诉他,急着用钱别奔价。奔啥呀,都火烧眉毛了,能不急嘛!
第二天,陶铁山和姜莲都起了大早。陶铁山要去收稻子,姜莲准备给哥哥打钱去。姜莲穿上衣服,陶铁山说你穿好点,怎么在家穿啥出门还穿啥呢。姜莲一笑,俩钟头的工夫就回来了,捯饬啥。说完,摩挲一下陶铁山的头发,你长点心眼,别干活不要命。陶铁山一乐,你看谁干活累死了。快去快回,加小心,我要不忙我就跟你去了。姜莲一笑,我三岁小孩啊,这点事还办不明白。放心,我办完就回。对了,买二斤排骨吧,这猪肉涨得都有点离谱。中,我也馋了,要不挑好的五花肉再来一块,做顿红烧肉。姜莲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门去,在岔道口分手了。
四哥在地里见到陶铁山,略微显得有点意外的样子,嗯?铁山,你不说打钱吗?啊,我让姜莲去了。四哥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回过身说,你这家伙心挺大呀,一个搭伙的,这么大事也能放心?陶铁山一笑,没事,我品好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四哥瞅着陶铁山,对,知妻莫过夫,哎不对,四哥把“你们也不是夫妻”这句话咽了回去。陶铁山愣怔一会儿,低头割稻子,不知咋弄的,镰刀竟将左手划了个口子,虽不大,但血流了出来。陶铁山攥住手,突然想到,这时候,她应该回来了。想到这里,再看看受伤的手,陶铁山心一下子乱了。他扔下镰刀,向池埂子走过去,他要给姜莲打个电话。别说,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办完了?完了。咋还没来?刚到家,正好碰到王国文的车了,他也要去地窨子,马上就走了。啊,陶铁山挂断了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初秋的季节,北大荒沉浸在秋日温和的阳光里,一望无际的稻田泛着金色,铺向天边。大块的云朵比棉花还要洁白、轻盈,仿佛被风吹着,一直到了天与地相连处才得以安身。偶尔有一股凉风吹过,让人感到通体透彻、舒适惬意。曹大军喊,这天,真带劲儿。要是这工夫整一瓶啤酒就太牛了!陶铁山丝毫没有感觉到今天有什么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心里像有一把稻子皮在乱飞,痒痒,刺挠,整得他闹心巴拉的。他扔下镰刀,拎起半新不旧的运动服,往肩头上一搭,向池埂子走去。曹大军又喊,买啤酒去哇?陶铁山不理会,自顾消失在茫茫的稻海中。
一列火车从前进站开出,车厢已经关灯了。陶铁山靠在座椅上,手里攥瓶雪花啤酒,随着列车的颠簸,他的身子有些懒散地晃动。一阵光亮从窗外照进来,紧接着又被黑暗覆盖,反复交替,让陶铁山泛着微红的脸在明暗交错之中显得有些可怕。
姜莲跑了,揣着近十万元的巨款跑了。这十万元有我七万多。这七万多元钱除了借四哥的五万,剩余的是我春夏秋三个季节的工资。不,这些钱都是我的,打酒冲提瓶子的要钱,借那五万人家四哥不得管我要吗?我怎么和秀芳交代?陶铁山的脑子里乱糟糟,仿佛一团棉絮被风吹得四处飘散。
陶铁山睁开眼,喝了一口酒,又慢慢地闭上眼睛。瞬间,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人声——确定姜莲跑了,陶铁山疯一样地跑回地窨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说了吧,这下傻眼了吧?我老张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南方工厂里也有搭伙的,但还没见哪个钱被老娘儿们拐跑的。
一搭眼我就看这娘儿们不是个正经玩意儿!你还老担心我刷锅底。哈哈,得回我大军有定力,要不打草搂兔子,一过二手,我也囫囵不了!
不行,我去找她,我看她还能上天入地呀!这是陶铁山自己在喊。
你去哪里找她?她叫不叫姜莲都两说着,这时候啥都能整假的,别说身份证了!以四哥之见,你报警吧。
不行,千万不能报,一报警全知道了,我咋回二佐?咋和秀芳说?放心四哥,我作的瘪子我自己抖搂。钱不会差你一分,不行我给你扛活。
谁说钱了,大家伙这不是给你想招呢吗!
这些话在黑夜里如同没头的苍蝇在陶铁山的耳边嗡嗡乱撞。陶铁山啊的一声,下意识地用手去耳边划拉一下,啤酒瓶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整个车厢的人在“啊”“砰”的声音中,从迷迷糊糊的状态惊醒,有人无奈地叹息,有的人则说些难听的话。陶铁山愣怔片刻,想不出怎么解释,便猫腰摸起啤酒瓶子,闭上了眼睛,但他一点困意也没有了。他在想,姜莲真叫姜莲吗?她给我看的身份证是真的吗?就算是真的,她能回家吗?就算回家,我去了怎么开口要这个钱呢?白跟你搭伙了?搭伙的字眼在脑海里一出现,陶铁山觉得是两颗炸弹,砰砰两声爆炸了。这时候,陶铁山想,不如自己死了,一了百了。这样想着,奇怪了,他的眼前马上浮现出妻子秀芳,还有他年迈的妈妈,活蹦乱跳的儿子。咋整?他在找答案。呜,火车一声长鸣,接着咣当咣当的声音传来,这是在过大桥。咣当声停止了,陶铁山依旧没有答案。
天渐渐亮了,晨曦擦亮了车窗,车厢开始躁动起来。有人伸着胳膊打着哈欠,有人掏出手机在看,有人在交谈,盘算着到站的时间,没有人注意陶铁山,他掉了啤酒瓶子的事仿佛一夜之间被人们遗忘得一干二净了。陶铁山倒是有些不自在了,他站起身走向车厢的连接处,透着门上的玻璃,他向外张望着。一座城市迎面向他走来,又飞快地离他而去。一片田野向他走来,田野上的苞米倒下身子,那白花花的叶子在风中起舞,像是对他说着什么。一座村庄扑面而来,一溜儿瓦盖的平房和二佐的没有什么两样,那房上的炊烟向天空散去。陶铁山仿佛闻到了米饭的香气,他想,这时候媳妇也应该做好了饭,招呼妈妈起床呢。陶铁山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每次他从三江回来,都在镇上买好多的东西,肉啊鱼呀,还有儿子爱吃的桃罐头。到了家里,媳妇把他按在炕头上,叮叮当当地炒菜,一个屯子住着的姐姐姐夫,都不用叫,早在屋里等着呢。他再用手机找几个哥们,坐在炕上喝酒,给他们讲打工的新鲜事。多好!陶铁山摩挲一下脸,哎,天作有雨,人作有祸,我今天造这样儿,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脚上的泡是自个儿走的,怨谁呀,我有什么脸面回二佐呢呀!陶铁山又摩挲一把脸,他眼前的景物清晰了,他看见一片林带,林带旁一群黄牛在悠闲地散步,牧牛人抱个鞭子在后面跟着。陶铁山盯着这群牛出奇,火车把他和牛的距离很快拉开,陶铁山踮起脚、歪着脖子,把眼睛贴在门窗上使劲地向外瞅。
火车呼哧呼哧地爬进了站台,陶铁山随着人流走过天桥,走出检票口。回奎县的,奎县的,这边上车!马上就开车了,奎县的,上车哩!喊站的胖娘儿们大着嗓子喊。陶铁山熟悉这声音,他低着头向远处走去。一家小旅店里,陶铁山倒头就睡。
后半夜,月亮隐没了,一片云像个书法大家随意那么一抹,就在天空里恣意地张扬着,和大地上浓浓的夜色有意无意地连在一起,于是天地间一片浑呛呛、雾糟糟、黑蒙蒙的,只是些小咬儿之类的飞虫还在不停地很是欢快地过着夜生活。屯子里没有一家亮着灯,也没有听见狗叫,如今农村养狗的人家越来越少了,鸡鸭鹅在圈里睡得很香,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睡得更香。黄牛在圈里卧着,看见一个人进来,它们也不理会。直到缰绳牵着它们的脖子了,老黄牛才心有不甘地支起身子,慢慢地走出了院子,走出了屯子。
早晨,公鸡开始啼叫了,但比公鸡叫得响亮和凄惨的是黄牛的主人。早晨起来给老牛添草,结果他头皮一下子发麻了,因为锁头被别开了,妈呀,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凉气。他的预感很正确,因为牛圈里少了两头黄牛。村民兵连长在牛棚前挂通了派出所的电话,不一会儿,两名警察赶到了。接下来调监控。屯子没有狗,但有电子狗。村防工程的一部分,这个镇的村屯都联了网,安上了监控设备。有的农户还自己安装,千八的,睡觉踏实。没用多大一会儿,录像调出来了,一个男人偷走了两头牛,看模样三十大多,但屯子里没人认得。警察说,他跑不了。
中午时分,陶铁山牵着两头黄牛走进长发乡黄牛集市,买主正和他搭讪呢,四个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大高个的人回身问身后穿黄大衣的人,是你的牛吧?那男人摸着牛的嘴巴,眼泪差点没掉出来。他张了两下嘴,没说出话来,便使劲儿地点点头。陶铁山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脸一下子苍白起来,腿也有些抖。大高个说,不用费事了,把手伸出来吧。陶铁山伸出手,咔吧,锃亮的手铐子戴上了。人们知道偷牛的贼被抓住了,都挺解恨。有人上去揍了陶铁山两巴掌,陶铁山低着头,连躲都没躲。牛贩子围着牛主人,说你命好,再晚了装上车,人一挠杠子,你这好几万就打水漂了。咋样,开个价?牛主人依旧不说话,摇着头,牵着牛,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憨憨的笑。
陶铁山偷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二佐,赵秀芳和大姑姐姐、姐夫打着出租车来到了长发,到了地方天已经大黑了,因为二佐到这儿有差不多三百里地。警察说,人已经押到县里了,你们也别去看了,他犯了法,法院没宣判前不能探视。啥叫探视?大姑姐问。就是不能看。警察挥挥手,端起茶缸子去沏茶了。大姑姐夫赔着笑脸,说警察兄弟。叫同志。哎同志,我小舅子也没把牛咋地,咋还抓县里去了?那个警察正喝水,抬起头,有点惊讶地看着这几个人,然后摇摇头,说你们就知道挣钱了,没事学点法。找个律师问问,这个案子得判多少年。警察话音刚落,赵秀芳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说,我的妈呀,这可咋整啊,铁山,你究竟因为啥呀,你咋走到这一步了。呜呜……
赵秀芳在奎县请了个律师,姓吴。吴律师探监后,把她想要的答案带了回来。你丈夫说,他也说不明白了,他当时就想,无论咋样,也要把工钱给你。赵秀芳听了,沉吟半晌,糊涂啊铁山,你这不是自己挖土埋自己吗!钱没了还能挣,你走歪歪道,回屯子四街八邻的咋看你呀!吴律师推了推眼镜,说赵女士,人这一辈子跌跤都跌在财和色上。人一旦贪恋美色与金钱,就会迷失方向,就会疯狂。那律师你的意思是我们家铁山疯了?吴律师又推了推眼镜,嗯嗯,只有疯狂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对了,你丈夫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按照法律规定,根据犯罪情节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估计刑期会在三年以下。赵秀芳擦了下眼睛,点点头,说吴律师,你受累了,铁山的事你还得费心。没等吴律师答话,陶铁山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旁,她扒着门框说,牛也原样还回去了,我们一分钱没花着,能不能和公安局说说,少让我儿子蹲两天,给他个教训,不行我给丢牛那家磕两个。吴律师笑了,说大娘,你放心,我一定和他们好好说说。
七场,地窨子。收割后的稻田留下黄黄的稻茬,稻茬的尽处是一片蔚蓝的天,白云如雪,堆积在天与地相连处。赵秀芳从低矮的地窨子走出来,身后跟着四哥和四嫂。赵秀芳努力地向远处望着,她在搜寻着陶铁山在这里生活的轨迹。这时,一群鸟儿从她的头上飞过,似有咕咕叽叽声传来。赵秀芳抬头看着飞翔的鸟儿,一抹阳光晃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儿,目光追寻着鸟群。突然她身体打了个颤儿,那鸟群像极了一个女人的脸庞、女人的身段。她不再看了,低头呸了一口,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这女人一句,可说出口的却是“你真傻呀!”
那远去的鸟儿又回来了,在天空中盘桓一阵儿,落到稻田里,有的在阳光下梳理着羽毛,有的在啄食稻粒,翅膀一扇一扇的,尾巴一抖一抖的。望着这些鸟儿,赵秀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四嫂问,你笑啥?我笑我呀,连家雀都不认识了。这不就是家雀吗,我们二佐有的是。其实,赵秀芳没有说实话,她看着远处的鸟儿,突然在想,这些家雀里有没有搭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