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2021-10-25鲁彦
鲁彦
秋天早已来了,故乡的气候却还在夏天里。那些特殊的渔夫,便是最好的例证。
那是一些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男女孩子,和十六岁以上的青年以及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们像埋伏的哨兵似的,从村前到村后,占据着两道弯弯曲曲的河岸。
孩子们五六成群地多在埠头上蹲着、坐着,或者伏着,把头伸在水面上,窥着水中石缝间的鱼虾。他们的钓竿是粗糙的、短小的,用细小的黄铜丝做的小钩,小钩上串着黑色的小蚯蚓,用鸡毛做浮子,用细线穿着。
两个和我最要好的同族的哥哥,一个叫作阿成哥,一个叫作阿华哥,替我做成了钓竿,竹竿、浮子、钩子、锡块,全是他们的东西,我只拿了母亲一根丝线。做这钓竿的工厂就在阿华哥的家里,母亲全不知道。
直至一切都做好了,我才背着那节节青黑相间的又粗长又柔软的钓竿,笑嘻嘻地走到家里来。
“妈……”我高兴地提高声音叫着,不说别的话。我把背在肩上的钓竿竖起来,预备放下的时候,竿梢触着了顶上的天花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仿佛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亲手触着了天花板似的。
这时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了,她惊讶地呆了许久。像喜欢又像生气地瞪着眼望了望我的钓竿,又望了望我的全身。
过了一会,她的脸色渐渐沉下,显得忧郁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了:“咳!十六岁啦,看你长得多么高啦,还不学好!难道真的一生钓鱼过活吗……”她哽咽起来,默然走进了厨房。
我被她吓了一跳,轻轻把钓竿放下,呆了半天,不敢到厨房里去见她。过了许久,我独自走到楼上读书去了。但钓竿就在脚下,只隔着一层楼板,仿佛它时刻在推我的脚底,使我不能安静。
第二天早饭后,趁着母亲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我终于悄悄地背着我的可爱的钓竿出去了。阿华哥正拿着锄头到邻近的屋边去掘蚯蚓,我便跟了去,分了他几条。又从他那里拿了一点糠灰,用水拌湿了,走到河边,用钓竿比一比远近,试一试河水的深浅,把一团糠灰丢了下去。
看着它慢慢沉下去,一路融散,在河边做了一个记号,把钓竿放在阿华哥家里,又悄悄地跑到自己的家里。母亲似乎并没注意到钓竿已经不在家里了,但问我到哪里去跑了一趟。
我用别的话支吾了开去,便到楼上大声地读了一会书。过了一刻钟,估计着丢糠灰的地方,一定集合了许多鱼儿,我又悄悄地下了楼,溜了出去,到阿华哥家里背了我的钓竿。这时丢过糠灰的河中,果然聚集了许多鱼儿了。
从水面的泡沫,可以看得出来。它们继续不断地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亮晶晶地珠子似地滚到了水面。单独的是鲫鱼,成群的大泡沫有着游行性的是鲤鱼,成群的细泡沫有着固定性的是甲鱼。
我把大蚯蚓拍死,串在钩子上,卷开线,往那水泡最多的地方丢了下去,然后一手提着钓竿,静静地站在岸上注视着浮子的动静。水面平静得和镜子一样,七粒浮子有三粒沉在水中,连极细微的颤动也看得见,离开河边几尺远,虾儿和小鱼是不去的。
红色的蚯蚓不是鲤鱼和甲鱼所爱吃,爱吃的只有鲫鱼。它的吃法,可以从浮子上看出来:最先,浮子轻微地有节拍地抖了几下,这是它的试探,钓竿不能动,一动,它就走了;随后水面上的浮子,一粒或半粒,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反复了几次,这是它把钩子吸进嘴边又吐了出来,钓竿仍不能动,一动,尚未深入的钩子就从它的嘴边溜脱了;最后,水面的浮子,两三粒一起的突然往下沉了下去,又即刻一起浮了上来,这是它完全把钩子吞了进去,拖着往上跑的时候,可以迅速地把竿子提起来;倘若慢了一刻,等本来沉在水下的三粒浮子也送上水面,它就已吃去了蚯蚓,脱了钩了。
我知道这一切,眼快手快,第一次不到十分钟就钓上了一条相当大的鲫鱼。但同时到底因为初试,用力过猛了一点,使钩上的鱼儿跟着钓线绕了一个极大的圆圈,倘不是立刻往后跳了几步,鱼儿又落到水面,可就脱了钩了。
然而它虽然没有落在水面,却已拍得撞在石路上,给打了个半死半活。于是我欢喜地高举着钓竿,往家里走去。鱼儿仍在钓钩上,柔软的竿尖一松一紧地颤动着,仿佛蜻蜓点水一样。
“妈!大鱼来啦!大鱼来啦!”我大声地叫了进去。走到檐口,抬起头来,原来母亲已经站在我右边的后方,惊讶地望着。她这静默的态度,又使我吃了一惊,一场欢喜给她打散了一大半。
我也便不敢做声,呆呆地立住了。
“果然又去钓鱼啦……”过了一会,她埋怨说,“要是大鲤鱼上了钩,把你拖下河里去怎么办呢?”
“那不会!拖它不上来,丢掉钓竿就是!”我立刻打断她的话,回答说。我知道她对这事并不严重,便索性拿了一只小水桶,又跑出去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提了满满的一桶回家。下午换了一个地方,又是一满桶。
“我可不给你杀,我从来不杀生的!”母亲说。
然而我并不爱吃,鲫鱼是带着很重的河泥气的,比海鱼还难闻。我把活的养在水缸里,半死的或已死的送给了邻居。日子多了,母亲觉得惋惜,有时便请别人来杀,叫姊姊来烤,强迫我吃,放在我的面前,说:“自己钓上来的鱼,应该格外好吃的,也该尝一嘗!要不然,我把你钓竿折断当柴烧啦!”
于是我便不得不忍住了鼻息,钳起几根鱼边的葱来,胡乱地拨碎了鱼身。待第二顿,我索性把鱼碗推开了。它的气味实在令人作呕。母亲不吃,姊姊也不吃,终于又送了人。然而我是快活的,我的兴趣全在钓的时候。
十八岁春天,我离开家乡了。一连五六年,不曾钓过鱼,也不曾见过鱼。我把我大部分的年月消耗在干燥的沙漠似的北方。二十四岁回到故乡,河岸的两边满是一班生疏的新的渔夫。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想做一根新的钓竿去参加,终于没有勇气。父亲母亲和周围的环境支配着我,像都告诉我说,我现在成了一个大人了,而且是一个斯文的先生,上等的人物,是不能和孩子们、粗人们一道的。
那时我的姊姊带了两个孩子,搬到了离我们老屋五里外的一个地方,我到那里去做了七八天的客人。她的隔壁是我的一个堂叔的家。我小的时候,这个堂叔是住在我们老屋隔壁的,和我最亲热,和我父亲最要好。
生活的重担使他弯了一点背,脸上起了一些皱纹,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红色,完全不像六七年前的样子了。只有他温和的笑脸,还依然和从前一样,见到我总是照样的非常亲热。
他使我忘记了我已是二十几岁的大人,对他又发出孩子气来。他屋前有一簇竹林,不大也不小,几乎根根都可以做钓鱼竿。二十几步外是一条东西横贯的河道。
“这一根竹子可以做钓鱼竿,叔叔!”我随意指着一根说。叔叔笑了,他立刻知道了我的意思,摇一摇头,说:“这根太粗啦。你要钓鱼,我给你拣一根最好的。你从前不是很喜欢钓鱼吗,现在没事,不妨消遣消遣。”
于是他拿了一把菜刀进去了。拣出来的正是一根细长柔软合宜的竹竿。随后鹅毛、钩子、锡块他全给我到街上买了来。糠灰、丝线是他家里有的。
直至一切都预备齐,我欣喜地背上新的钓竿,预备出发的时候,他又在我手中抢去了小水桶和蚯蚓碗,陪着我到了河边。
许久不曾钓鱼了,我的技术也还没有忘却,而且现在更知道享受故乡的田园的乐趣。一根草,一叶浮萍,一个小水泡,一撮细小的波浪,甚至水中的影子极微的颤动,我都看出了美丽,感到了无限的愉悦。
我几乎完全忘记了我是在钓鱼。一连三天,我只钓上了七八条鱼。大家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
“总是看着山水出神啦,他不是五六年不见这种河道了吗?”叔叔给我推想说。
只有他最知道我。然而我们不能长聚,几天后我不但离别了他,并且离别了故乡。又过三年回来,我不能再看见我的叔叔。他在一年前吐血死了,显然是因为负担过重之故。
从那一次到现在,十多年了,为了生活的重担,我长年在外面奔波着,中间也只回到故乡三次,多是稍住一二星期,便又走了。只有今年,却有了久住的机会。但已像战斗场中负伤的兵士似的,尝遍了太多的苦味,有了老人的思想,对一切都感到空虚。
见着叔叔的两个十几岁孩子,和自己的六岁孩子,夹杂在河边许多特殊的渔夫的中间,伏着蹲着,钓虾钓鱼,熙熙攘攘,虽然也偶然感到兴趣,走过去踱了一会,但已没有从前那样的耐心,可以一天到晚在街头或河边呆着。
我也已经没有欲望再在河边提着钓竿。我今日也只偶然地感到兴奋,咀嚼着过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