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第七天》的人文关怀立场
2021-10-25王沁蕊
王沁蕊
一、直面荒诞
余华的《第七天》讲述了一个普通人死后七天的见闻,故事的主线,是一个男人死后寻找安宁的旅程,而这故事的复线,则缠绕承载着各种人物的人生,以及多件曾经的社会热点新闻。常有人说,人生而平等。而余华为我们描绘的,是一群生前不能平等、死后也不能平等的人,死无葬身之地,连将自己火化都要排队摇号,分普通、贵宾和豪华等级的故事。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叫做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一个人在死去之后,还需要自己去殡仪馆火化自己,并且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短短的开头,就奠定了这部小说荒诞的起点和基点。在这接下来的七天经历中,主人公杨飞的所见所闻,串联起了暴力拆迁、死婴被当做医疗垃圾处理、官方隐瞒商场爆炸实际死亡人数、警察刑讯逼供导致无辜人员被判处枪毙、男子装女人卖淫被抓、男人为女友买墓地卖肾而死等社会热点新闻。
以《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广受好评和关注的余华,《兄弟》发行后饱受质疑。2013年《第七天》發表后,又在文学界引起了一阵批评余华的热潮。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评论家郜元宝是这样说的:“该书有五大伤:副线太多、语言拘束、小说与网络媒体互文、死者讲生的转换不够自然、扉页引经据典有断章取义之嫌。”1
而在2013年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对余华《第七天》的学术研讨会上,曹卫东、张新颖等教授对这部小说不管是从语言、结构还是叙述视角的转换等方面,都持有相对肯定的看法。
文坛上对于《第七天》的批评或者赞扬,都已经告一段落。在沉静的思考中,这部作品为我们撕开了一个裂口,抹去了平日里遮蔽在我们眼前的阴霾,从一个荒诞的角度,让那些现实血淋淋地贴近我们,甚至有目不暇接之感。
“我们仿佛行走在这样的现实里,一边是灯红酒绿,一边是断壁残垣。活着说我们置身在一个奇怪的剧院里,同一个剧院里,同一个舞台上,半边正在演出喜剧,半边正在演出悲剧……”2
余华《第七天》的故事基本取材于当时的新闻,事实上,由于网络技术的发展、信息传播平台的扩大和消息传播速度的加快,在2020年的当下来看十年前的新闻,这些新闻似乎都已经是寻常的故事,在人们心里这些仅仅只能引起些微的波澜。
“我发现有些人关注现实,他们只是以看电视或者看网络才知道现实,像《许三观卖血记》当年出版的时候,两年以后河南的艾滋村事件被媒体曝光以后,我说我写卖血在中国已经存在半个世纪。弃婴那个事件,我当年在医院的时候,我做牙医的时候,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我在医院长大的,我就见过很多,只不过现在慢慢被媒体曝光,其实它存在也已经有快半个世纪。强拆事件起码有二十年了,从我们有房地产开始。强拆事件都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存在很长时间,不是说媒体没报道就没有这回事。”3
不是说没有记录,就没有发生。而是这些现实确实发生在那些鲜活生命身上,如果说2013年和2020年的现实能有什么区别,也许区别在于人们习惯了各大APP无时无刻弹出的借贷广告,也许在于人们习惯了个人信息泄露还自嘲五毛钱能买到一堆。荒诞的现象虽然随着社会的变化而随之变化,但却没有因此消失,而是以更加隐秘的形态侵入。当荒诞成了日常生活,那么人们渐渐也习惯于在这样的荒诞中生存,荒诞在驯化人的敏感心灵,让我们渐渐习惯于这样残酷的现实。所以看似荒诞的故事,恰恰是作者接近真实的路径。
整个社会在进步的过程中,物质水平是在发展的,可是光明的前景覆盖之下的现实必然会有黑暗之地。从《第七天》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时代发展难以由个人来主宰,甚至个人的力量在被社会发展这架马车碾过的时候所发出的痛呼都难以被注意到,人的存在和命运就像是随着狂风过境而无力摇摆的草木,在《第七天》中,主人公杨飞给读者带来的,是类似于这样一般无力的存在。
文学领域中,常常会说起文学是人学,余华在第七天中揭露了真实:杨飞这样的人物,更多的代表了个人力量在社会发展中不起作用的现状下,人们的真实境况。
人作为主体意味的是人在同世界的关系中处于中心和主导的地位,意味的是人对世界的能动关系。余华在作品中反映的,就是一种当下社会,人与世界的错乱关系。荒诞是世界的真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必须要接受这样的真实,小说中的人物们对世界都做了不同程度的反抗,即使是徒劳无功,他们也没有放弃对于自身存在的渴求。
二、“死无葬身之地”:作家主体性维度的人文关怀
在《第七天》这部小说中,余华创造了一个特殊的空间,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死者死后如果没有墓地,或者是不愿意被葬下,那么他们就会来到这块地方,这片地方大概是生与死的边界,不可能有具体的地址,也不是我们所说的天堂、地府的地方。
不同于市长在文中死后依旧能进国外进口的火化炉,被风光下葬,这些死者死后,依旧生活在一种夹缝的境遇之中。“死无葬身之地”在传统语境中并不是一个褒义词,但是这样的地方,也是一个让死者们得以消解仇恨,找到平静的所在。余华说,这是“现实世界的倒影”,“现实世界里的事件只是小说的背景,死无葬身之地才是小说的叙述支撑。如果没有张刚和李姓男子在死无葬身之地快乐地下棋、悔棋和快乐地吵架,我不会去写他们生前的杀人事件……所有的叙述理由都来自于死无葬生之地。”4这样的“死无葬生之地”,才真正体现了作家对于现实世界的关怀,对于残酷社会的一丝温情流露。
“死无葬身之地”是一片“无地”,是作者心中一直在苦苦追寻的一片心灵归宿,那是作者认识到人类的精神危机,以自己的思考,以一种人文关怀的角度关注着在文学中不断的探索而为人类所寻找到的一块净土。
鲁迅的《影的告别》中说的,“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朋友,时候近了/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鲁迅曾经徘徊过,也曾撞得头破血流,他曾寻找,却没有找到这样的归处。这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再次回到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当下,《第七天》描述的其实并不是一个立足于中国现实的文本,它适用于全人类的普遍生存状态,2020年人类已经经历了一次“黑天鹅事件”,疫情之下,人们前所未有的认识到生命就像是朝露,无比脆弱。澳洲的山火连绵不断地燃烧了几个月,而经济高速发展资本被垄断的当下,存在于“死无葬身之地”的人际和谐和纯真状态,也依稀存在于国际间集资救援、医护工作人员酷热严寒坚守岗位之间。
童慶炳说:“作品显现出的与现实的差异,是其短处,也是其长处。从根本上讲,其短处在于艺术描写并不能达到丝毫不差、原原本本地再现现实,所谓‘画饼不能充饥;但也由于这一差异,艺术描写才充分显示出文学的独特长处:可以超越事物的本真形态,出创造更普遍性的、更深层的意蕴”5“中国有一批作家,尽管他们对现实表现不尽相同,也显得相当困难,甚至困窘;但是他们始终有一份对现实顽强不屈的责任。想想贾平凹写过《秦腔》、《古炉》那样的作品,想想余华写的《第七天》……”6在我看来,《第七天》体现了一位作者对现实的批判,这是一种极大的勇气,也许会招致批评,但是这种直面现实,并敢于将其付诸笔下的胆量和责任感,对于当下社会现状中,人类生存境况的关注,正体现了余华的人文关怀角度。
“当代人文精神……作为一种思维范式和方法来理解。其核心就是一个维度,两个要义。一个维度是指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主体性维度,两个要义即文学应是人来对自身活动及其本质力量显现的印证,是植根于社会现实生活的终极关怀。”7
或许荒谬是人世间的苦难,是发展在人类命运身上刻下的伤痕,作家用笔记录下来,通过这些作品,我们看到作者美好的期待:人们出生便哭着在世间行走,却平静地笑着,走向生命的尽头,这也正是余华在“死无葬身之地”为人类寻到的静谧归宿。
参考文献
①《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6期92-114。
②同上
③同上
④同上
⑤童庆炳著:《文学理论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
⑥《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6期92-114
⑦方锡球著:《从传统到现代:人文立场与诗学关怀》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