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天堂里的父亲
2021-10-25许泽夫
许泽夫
陪 护
他一再将身子缩向床的一角,直到缩成床的一角,将空出的一大半让给我。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地、含含糊糊地、然而又是不容置疑地让我躺下,躺到他的身边。
安医二院7楼8号病房,摆了三张病床,还挤着三张几乎低到地面的窄窄的躺椅,那是每晚15元租来的陪护床。
我仔细瞅了瞅他,我的父亲,被病魔按在这所医院这间病房这张病床一个月了,可恶而又可怕的癌症将这个铁打的汉子耗成了一副骨架。
连续几天几夜的困倦像黑云一样压下来,更难以推辞的是因为他的执拗,我蜷着身子,侧躺在他尽力腾出来的空间里。
这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与他零距离相卧。
想到这或许是今生最后一次与他相拥,尽管困倦一阵阵袭来,我却毫无睡意,听到父亲那声轻轻的叹息,我假意发出微微鼾声。
病床的一边,父亲睡着了,他均匀的呼声和流畅的打鼾,他真的进了梦乡。
病床另一头,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头——他的衣服叠成的枕头,散发着他身体气息的枕头。
父亲在梦中唤我乳名
又一个疗程——
恶心、呕吐、反酸、烧心、脱发……
白细胞下降,血红蛋白降低、贫血……
折腾了一个白天,再加半个夜晚,深夜,父亲睡着了。
病房安静了。
病区安静了。
住院楼安静了。
白炽灯下,父亲的脸苍白而消瘦,他似乎不再痛苦,进入了梦乡。
难得的安静,困倦山一样向我袭来,趴在病床的护栏上,我抗不住了。
猛然听到父亲在叫我,叫的是小名:牛儿——
我詫异了,以为在梦中,但定神一看,确确实实“牛儿”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发出,鼻子上插着针管,他靠嘴呼吸,这个词像一头牛从山沟里跑出。
他已很久没叫我的小名了,仿佛被他弄丢了。
这些年见到我,他似乎生分了,他甚至学着我的下属,给我递烟,给我盛饭,给我倒酒。我这个城里的儿子既给他长脸,又让他产生了距离,他那双抡过大锤也扭过我耳朵的手,越来越有些不听他的使唤。
“牛儿——”他又在唤我,他在深度昏迷中一声声唤我。
我应着。
他仍在唤我。
我应着,跪在病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突然显得有力,如握紧了牛绳,生怕稍一松手,他的牛儿又会走失。
我长跪不起,跪成一根拴牛桩……
拷 问
在殡仪馆,我为父亲办理通往天堂的签证。
一个声音从一层厚厚的玻璃后面幽幽传来:
“逝者是你什么人?”
“父亲。”
“身高多少?”
“……”
“穿多大码鞋?”
“……”
“出生年月?”
“……”
我张着口,说不出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突然发现对父亲了解得太少太少。
玻璃后面的人,每天都在签发类似的通行证,对每个单程票的亲属都会发出这样的问讯,以致她的声音礼貌中夹着沉重的冷漠。
坐在这扇窗口的人当然是逝者最亲最亲的亲人,我不知道多少人能准确流利地回答出来。
记不清她问了多少,记不清我是如何答复,记不清我怎样离开那个仿佛教堂忏悔室似的窗口。
父亲已经入土为安。而那一连串的提问,仍在拷问着我的灵魂……
鼾 声
他犁过地,与壮硕的水牛较劲;
他巡过山,与饥饿的野狼搏斗;
他背过纤,与阴险的激流抗击。
与贫穷抗击与曲折抗争与逆境肉搏,他从未败阵。
而这一次,他的敌人隐藏在他的体内,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胃,尽管柳叶刀已帮他切走三分之二,但他的对手顽固不化。
我从他额上的汗珠、暴凸的青筋和咬紧的牙关,看出来他在作顽强地抵抗。
躺在狭窄的病床上,他一声不吭。
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每一节骨骼都在作响,仿佛刀剑相碰之声。
他佯装入睡,但薄薄的被单在他身上簌簌抖动。
铁制的病床翻来复去发出一阵阵抗议。
作为他的长子,我却无能无力,任凭一个魔鬼肆意的折磨着他。
下半夜,我听到了他的鼾声,轻微的,如清风吹过竹林,如细雨掠过陂塘。
那一刻,我心甘如饴。
我整夜盯着……
不眠的白炽灯下,我整夜盯着倒挂的输液瓶,盯着白色的液体,通过一根透明的软管和针管,一滴滴注入父亲的血管,生怕漏了一滴,生怕遗了一滴,生怕断了一滴。
我整夜盯着父亲的脸,那张爬满老年斑、布满沧桑的老脸,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望过他,也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望过他,仿佛一夜之间,他变成了婴儿,他面部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牵动我的全身,我发觉,原来我与他息息相通。
我整夜盯着病房那扇虚掩的门,盼望一朵云洁白地飘来,此时的父亲已成了一个编号:7病区8病房8床,我盼望这朵云多停留一会,多几次“三查九对”,只有她问:“姓名”时,父亲才会发出轻微的应声。
时间,像吊瓶里的输液一点一滴流过。
我整夜盯着病房的窗外,盯着芙蓉路上的华灯放出的绚烂,祈求太阳快一点升起来……
父亲半夜来过,轻轻地……
我确信,父亲半夜来过。
他轻轻推开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尽量让自己的步子变轻。
他把我掉在地上的诗稿捡起来,放到书桌上,轻轻抚平。
他坐在我坐过的椅子上,读了几行可能读不懂,轻声自言自语几句,大意是诗越来越读不懂了,便放回原处。
他轻轻坐到床沿上,看了我半天,没说话,只是把我不老实的胳膊掖进被子,房间里似有他喜欢抽的烟草味。
父亲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门外下起了清明的雨,淋湿了我的双颊。
我醒了,叫着:父亲,你来过吧,我确信你来过。
父亲依然不说话,只是微笑,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