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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瓜

2021-10-25陈占敏

山东文学 2021年10期

陈占敏

1

下车以后,他们三个开始研究吃饭。意见一时很难统一,就在这路旁坐下把饭吃了,或者索性再饿一饿,赶到村子里去吃,好像都有道理;而到十来步远的小饭店里要点热水,把干粮泡泡吃下去,理由似乎更充足一些,天气既然已经这么冷了,热东西往肚子里送总要好受许多。于是他们提着行李卷儿拎着包包,进了饭店。

拣了座位坐下以后,他们三个又研究了一会儿吃饭。热水已经问过,说是没有。他们三个就把那个要点热水把干粮泡泡的计划搁下了。老三说,没有拉倒,就这么吃点得啦,反正也不渴。老三说着就用舌头把嘴皮子舔了舔,风干的嘴皮子于是变得润泽可爱了。姚炳江说,花一毛钱,把干粮烩烩,说着,就拎着他那盛干粮的包包过去了,把头趴到那个油腻腻的黑乎乎的小窗上说:“一毛钱的烩儿。”姚炳江拿着干粮往小窗那里走的时候,程立民没说什么,睁眼看着姚炳江空着包包回来以后就说,我也烩烩,拎着自己的包包往小窗那儿走的时候扭头对老三说,烩烩吧,才一毛钱。老三已经把自己的凉饼子啃了两口,直啃出发白的碴碴来。他的牙齿不健壮,稀拉,又有窟窿,对付冻硬的饼子毕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犹豫了一会儿,也决定下来:烩烩。

他们三个带的干粮不一样,但是烩过以后却都热乎了,软和了,吃着也就顺口了。姚炳江的先烩出来,就先吃完了,于是坐在旁边看另外两个人吃,看着看着,便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吃法得意,说:“好吧,这多好!”另外两个被热汤热饭堵着嘴,顾不得说话,只是点头,脸上浮着满意的笑容。

吃过饭离开饭店,走在去他们要去的那个村子的路上了,程立民的手在棉袄袋里摸索一阵,忽然掏出一枚二分硬币来对老三说:“给你二分钱,我想着还有二分嘛。”老三说:“二分钱,拉倒吧。”这么说着,手已经伸出来,把二分硬币接过去,两只大手指搓捻一会儿,投进衣兜里帖帖实实地装好了。程立民一下子生出了一丝对老三的厌弃:才二分钱,也好意思要。钱是烩干粮的时候借的。那时候程立民记得很清楚,在县城车站买好票以后,他的兜里正好还有一毛钱零钱, 再就是五块钱的一张整票了。可是那时候怎么找,也只是八分钱。他不想把临走时爹给他的那五块钱的大票破开,他爹常说,钱一破开就不耐花啦。他第一次离开父母出外做活,他就记下了爹的这个经验。他要学着过日子。

2

工房子安在村子中间的一个大屋子里,大屋子外面有一个小屋子,小屋子里安了柴油机,柴油机砰砰地转动,带动着屋里的四盘石头大磨也咕隆隆转动。程立民就坐在两盘咕隆隆转动的大磨后面做活。他做的这活儿叫做“挖眼”,是工房子里比砸砂子略高一等的活。一手拿一把铁舀子,一把铁舀子侍候一盘大磨,从腿前面的大盆里挖着泡了水的砂子,瞅瞄着磨眼快要转过来了,刷地把铁舀子头投出去,准确地把带水的砂子投进磨眼,咕隆隆转动的大磨就把砂子吃掉了,消化了,吐出细细的泥浆来。拉流的工人把泥浆撮到斜铺的柳木做的流板上,把身后大缸底下特意钻好洞眼的堵儿一拨弄,把水流调好,均匀地从泥浆顶上漫过,从流板上流下,拿把扇子样的笤帚扑挡着,让泥浆慢慢地被水冲下,冲走,让含了金子的黑细的面面挂在特意用砖头擦出的流板毛上,再把这些黑细的面面用力扫下,扫进流板嘴下接着的木槽里,这就完成了拉流这道工序。

拉流是工房子里的技术活,学会了拉流,那就说你可以在工房子里干了。于是程立民决心学拉流。而且决定,学会拉流以后,再学会清流化火,把工房子里这套活全部拿下来,那样,他就可以像姚连升那样在工房子里当师傅,凭这手艺,养家糊口。无论如何,一辈子干工房子,比一辈子种庄稼要好多了。这差不多像是工人了。村子里有人见他们回去,不是笑着说“当工人的回来了”吗?

程立民决心学拉流,他知道,要想干拉流的活,得先学会錾磨。等到咕隆隆转动的大磨不能很快地将砂子磨成泥浆了,就得停下来錾磨,上面的一起磨有磨眼,管着吃砂子快慢磨泥浆粗细,就是师傅錾,下面的一起只是錾磨沟,就是拉流的錾。程立民就跟拉流的要过錾子锤子,趴到磨架子底下,佝偻着身子,拿铁锤砸錾子顶,让錾子尖在大磨上拱沟。他的铁锤砸不准,常常砸不到錾子顶上,却把自己的手砸了一下又一下,他的左手就老是青肿着,结着血痂,昨日的伤口才结了痂,今日一锤又把血砸出来。他忍着。他想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门技术学到手。

跟程立民差不多同样急着掌握工房子里这套技术的是大个子兴吉。 兴吉是这个支山村专门派到工房子学技术的。含金子的石头在这个村子的地底下,由于支山人不会做,就一直在地底下埋着。现在从八十里外的中流河边来了会做的人,于是两家联营了,人是一样的出,挣了钱对半劈,技术和矿藏对等了。这里的人就有点不大甘心,于是派了个机灵的大个子专门来学技术。

“姚师傅舍不得教的。”大个子兴吉有时候笑嘻嘻地说姚连升。

姚连升脸一板,说:“我留着干什么?你不动手,怨我呀?”

“那我动手啦。”大个子兴吉仍然笑嘻嘻的。

“动吧。毛主席教导说嘛,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姚连升说,“你先学着清流,再学着收拾簸子,化火最后。”

到了清流的时候,兴吉先坐在流板旁边抹流,从大盆里用铁片割了沉淀的黑细面面饼子,在手里拿着,慢慢地在流板顶上来回抹,姚连升坐在流板顶上,拿一把八成新的笤帚扑挡着。扫流的时候,兴吉从姚连升的手里要过笤帚,从流板顶上往下赶扫。金子就在这里了。扫到流板的一半,金子就在笤帚毛前头堆着,成了一溜小岭。大个子兴吉用力扫着,腕子上用力,整个上半身子直到屁股随着笤帚的挥动一掂一掂。“掐,掐。”姚连升在旁边着急地指导,兴吉抬起笤帚,从黄色小岭前头扫几下,把前头的黑细面面断开。姚连升又叫几声: “大了,大了!”叫着,便把笤帚要过去,紧扫几下,让黄色的小岭追赶着被断开的黑细面面,说:“你看看前头,多少毛金!”大个子兴吉只好眼看着姚连升把清流的工序最后完成。

“那就……不能教啊。”吃饭的时候没有支山的人在场了,做饭的姚有庆说。

“我有数。”姚连升说。

“全都教给他们,我们那就都……完他妈蛋了。”

3

吃过饭以后,姚有庆叮嘱大伙:“那就……记账吧,别忘了记账。”于是,一个个到炕头的破桌子上,抓起用一根线绳拴在本子上的圆珠笔,在本子上记下自己吃的数目,一斤地瓜一两稀饭或者是一斤半地瓜一两稀饭,等等不一。各人记账的时候姚有庆又说:“那就都……报报吧,中午那就……谁吃饼子?”姚炳江说,我不吃,老三说,我不吃,程立民说,我也不吃。姚有庆说:“那就都……光吃地瓜呀?” 姚连升说:“我吃饼子,老吃地瓜直吐酸水,肚子里火烧火燎的。”姚有庆说:“那就都……光吃地瓜,得叫兴吉再告诉个主,往这儿送地瓜。”

划量着中午饭如何吃法的同时,大家把各人早晨剩的地瓜做好记号,放进笼屉里。剩了一个的拿筷子捅上个眼,剩了三个两个的,拿根筷子穿起来。程立民把自己剩的一个地瓜捅了眼放进笼屉里的时候,老三说:“你捅了一个眼呀?我也捅了一个。”程立民就把自己的地瓜拿起来又捅了一个眼,说:“这好办,再加上一个眼。”老三认真地端详着程立民放进去的地瓜,说:“其实,你不加也能认出来,我的这个皮红,你的那个皮白。”

中午饭吃过以后,大个子兴吉挑着两大篓子地瓜送来了。大个子把地瓜倒到墙脚说:“全来了些地瓜肚子呀?”

这个县边上的小村子,不仅不会从石头里整出金子来,也不会把地瓜做出淀粉,做成粉丝。程立民的家乡中流河两岸的村子,则几乎村村会做粉丝。他们把绿豆磨出淀粉,做出晶莹透明的雪白的粉丝,远销到世界各地去;把地瓜磨成浆,沉出淀粉,做出发点黄色的粉丝,留着自己吃,熬萝卜条,煮大白菜,即便油放得少一点,丢上把粉丝,菜的味道也会好一些。于是,他们这些跑出八十里路来这里淘金的人,便从家里拿地瓜换了粉丝带到这里,再用粉丝在这里换地瓜吃,这样,就不用从家里拿粮食了。程立民和老三他们都做了决定,只要这里还有地瓜,他们就不吃饼子,从家里只往这里拿点喝稀饭的苞米面就行了。程立民想,他在这里这么个吃法,开春以后,他爹大约用不着想法凑钱到东村集上籴苞米了,比较起来,地瓜总要耐吃得多。

又吃了一顿饭,就是晚上了。姚有庆把碗刷完以后,对程立民和老三说:“走,上胡刚家里赶流去。”

程立民问:“赶什么流呀?”

姚有庆说:“胡刚家里烧酒。”

程立民和老三就跟着姚有庆出了院门,向东一拐,又进了一个院门。这就是胡刚的家了。胡刚是他们的房东,中间一堵墙把六间房子分成了两家,胡刚住东,他们住西。

胡刚家里满院子是烟。屋门旁边的房檐下有一个黑洞,吊了一个打碎的破盆,那就是烟囱了,这样的烟囱冒烟原本就不顺,冒出的烟又从门口往家里倒灌,家里的烟跟锅上升起的汽混合在一起,满屋里就成了一个大蒸笼。程立民怎么也不明白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笨,竟然不知道烟囱应该从房顶竖上去,竖得高,冒烟才顺;而他们就这么把烟囱开在房檐底下,从不知哪辈子先人开始一直挨着烟呛挨下来。

胡刚正跟老婆忙活着烧酒。锅上倒扣了一口没底大缸样的陶具,叫做甑,甑沿上圈的一溜槽槽已经有酒在流了,槽子伸出一个流嘴,对了一个酒瓶,哗哗地淌成了流。程立民他们一进屋,胡刚就满脸笑着招呼说:“正好下来了,来吧!”姚有庆嗬嗬地笑着,响亮地抽一下鼻子,把腰弯下去,把嘴对到流嘴上,直起腰时,嘴巴都湿了。程立民想,这个县边子上的小村子真不错,还敢自己烧酒喝,而且有的是地瓜。这么想着,胡刚已在招呼他了:

“来,年轻人,头遴酒,新媳妇,滋味两样。”

姚有庆用大手抹着嘴巴说:“你这么比方没用,两个都没尝过那滋味,都还是童子呢。”

胡刚看看程立民又看看老三,说:“这一位嫩,像个小嫩黄瓜,这一位可不像童子了。”

说着话,老三已经学着姚有庆的样子,把原本的弯腰更深地弯下去了,再直起腰时,胡刚就说:“在这儿干两年,领个支山大姑娘回去吧。”

老三一点儿也不脸红,龇着稀稀拉拉的大牙说:“打了这么个谱呢。”

程立民却已经脸热了,不管胡刚怎么招呼,他也不肯弯下腰去把嘴对到流嘴上。胡刚就拿只瓷碗,在流嘴上接了半碗端给他,说:“脸皮这么薄,该念书啊。”

胡刚胖墩墩的老婆趁空插了句嘴:“哪个能像你,脸皮厚得像脚后跟。”

胡刚说:“我要是脸皮薄了,你能长这一身膘?你说呢,年轻人! ”

程立民红着脸笑了笑,轻轻地抿了一口酒,觉得这酒的味道到底是淡得多了,尽管胡刚说什么“头遴酒,新媳妇”……

4

工房子里新添了女工。工房子里老辈就有女工推大磨,五六个女工推一盘大磨,抱着磨棍一步一摇地转圈,大辫子在脊背上磨蹭磨蹭,骚情的歌儿整宿唱。那时候中流河边的芦苇丛里,黑夜里常有男女在里面愉快地啊呀乱叫,芦苇秆子乱摇,苇叶子刷啦啦响。如今支山下的工房子里也有了女工。女工里有一个叫桂欣。桂欣跟程立民是一个生产队的社员。那一年程立民和桂欣一起出民工,去乌悠山下修水库,休息的时候,桂欣看了一会儿程立民的脸,忽然说了一句:“一口小白牙真不错。”说完就笑了。此后程立民用“大鸡牌”牙粉刷牙便格外用心。

程立民已经不挖眼了,他干了拉流的活。他趁着中午的空,把废毛砂撮到流板上,把这门手艺学会了。桂欣来了以后,不久也学会了拉流。他们被分在一个班上,一人守了一副流板拉流。都在大缸旁边斜侧着身子,坐了小板凳,拿笤帚扑挡着流板上的泥浆。程立民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桂欣斜伸出去的一条小腿,脚腕很圆实,脚踝很玲珑。桂欣拉流的时候,随着笤帚一下一下地挥动,肩膀就一抖一抖,胸脯一颤一颤。这么看着,程立民的身上就一阵阵发热,只好赶快把眼睛挪开。他想起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伏天里积绿肥,桂欣最愿意干那种挽了裤腿进去踩肥的活儿。她把裤腿往上直挽,差不多要挽到大腿根部,把丰腴健壮的两条腿整个露出来。她骄傲得谁也不看,谁也不睬,跳进去让泥水把她的腿糊满了,再出来用清水洗净,让她的腿发出更加夺人心魄的光彩。干完了活回家的时候,她也不把裤腿放下,就带着莹莹的水珠在路上走,步子落得很轻盈,很有韵致,脚底下像装了弹簧, 一弹一弹的。看着她的步态,程立民就想起从书上看到的一个词儿“娉娉婷婷”。

和桂欣一起坐着拉流,程立民感到很幸福。轮到夜班的时候,干到半夜,他们也唱歌,像过去工房子里推大磨的女工那样唱。唱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也唱从前辈们那里学来的支离破碎的歌“送情郎送到大门以外”。 有时候他们一起扫流,扫下去以后,一起把大缸的水流堵住,转过身来, 看着挖眼的二兰,一起大唱一声:“小妹妹今晚不大高兴……”然后哈哈大笑。

坐在程立民原来坐的地方挖眼的就是二兰,是支山的姑娘,长得很健壮,爱笑。听程立民和桂欣唱了一句以后,她就在灯影里把脸放开,咧开嘴笑了,笑着就看程立民,手里的铁舀也停止了挥动。带班的兴吉于是大喊一声:

“想好事啊!”

二兰又笑了。

二兰能爬山。下了班以后她能不歇气爬到支山上去,下山时便装了满满两衣袋山枣。

“给你。”二兰掏一把山枣给程立民,眼巴巴地看着程立民的脸。

“光给他,不给咱哪?”桂欣说。

“给。”二兰又掏出一把给桂欣。

过了一会儿桂欣问二兰:“没有啦?”

二兰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到半夜,程立民挂了笤帚走出屋子,二兰叫兴吉:“替我挖会儿。 ”

兴吉大喊着问:“你干什么?”

二兰也大喊:“尿尿!”

二兰就出去尿尿了。尿尿的道上追上程立民,又掏出一大把山枣,往程立民的衣兜里装,说:“给你。”

程立民说:“不要了,我不能吃酸。”

二兰说:“绿的瘦的酸,红的胖的甜,你拣着吃。”

回到流板顶的小凳上坐下,程立民从兜里掏出一把山枣来给桂欣,桂欣说:“这傻兰看上你那一口小白牙了。”

程立民脸一热,把嘴里嚼的山枣肉吐出来,连叫着:“酸掉牙了, 酸掉牙了。”

干夜班难熬。柴油机整夜带着大磨咕隆咕隆响,嘎斯灯挑着一道白光,白光头上升起一缕黑烟,到天亮就把人的鼻孔呛得乌黑了。 为了让黑夜走得快一点,程立民他们有时候也说一些痴话疯话。这一回就说到了男女间的事情,含蓄的又是露骨的,暗示的又是直接的,都不明说,但却都明白那意思,直说得程立民身上如着火一般。他站在自己的流板上,看着两步以外站在流板上的桂欣,很想着做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做法,很想说句什么又不知什么话最有用处。他直着眼睛看桂欣,桂欣的脸也已绯红,忽然扑哧一笑,走到自己的板凳上坐下了。随后坏了机器,大磨停止了转动,一切都静下来了。机器一时不能修好,他们就下班了。回到地铺上躺下,眼前浮着桂欣那张好看的绯红的脸,闪着异样光彩的眼睛,程立民身上的火又烧起来。他没有办法安顿自己焚烧的躯体,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他很快地解决了,轻松了。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卑秽,但他只好这样了,他没有办法管束自己的青春。他想他比他的前辈在中流河边的芦苇丛里啊呀乱叫还要好一些……

5

老三回家住了两天,回来以后说他的咸菜动了,被人动了。

大家饭是吃一个锅里做的,咸菜却是各人吃各人碗里蒸的。这个支山下的村子,是会做瓦罐大缸的地方,烧出的泥碗蒸咸菜最好,大家就一人备了一个,各人把从家里拿的干咸菜泡了,装到泥碗里,放进大锅里蒸,蒸好以后各人找地方放好,吃饭的时候拿出来各人吃各人的。最初大家都不搁油的,后来姚炳江自己从家里带了一瓶子油来,蒸出来的咸菜油光光的诱人。有一天姚有庆说:“我看蒸咸菜那就都……集体搁油吧,反正都蒸咸菜。吃咸菜不是吃蔬菜,能吃的也不能一顿吃一碗,那就……我掌握着就行了。”大家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姚连升说:“其实,咱就是不该一点蔬菜不吃,一天补助两毛钱,咱花一毛吧,平均两天吃一顿蔬菜,出门在外,不能拿着肚子遭罪。”这个意见遭到了大家一致反对,大队一个月给六块钱生活补贴费,扣除蒸咸茶搁油的钱,原本就不足六块钱了,还要吃蔬菜呀?家里的老婆孩子老爹老妈能两天吃一顿蔬菜吗?这样,吃蔬菜的事就搁下了。大家只吃从各人家里拿来的咸菜。姚有庆把姚炳江瓶子里的油称了称,作了价,先买下来蒸咸菜用。老三回家住了两天回来以后,就说他的咸菜被人动了。

姚炳江说:“各人有各人的咸菜,人家动你的干什么?”

老三说:“动我的干什么?一家一个味呗。”

其他人没人应声,仍然是姚炳江说:“反正没人吃你的咸菜。”

老三把碗擎着说:“反正是动了,我走的时候这块地方是平的,哪有这个大凹?你看看这一块,咬了一口,又放下了的。”

姚炳江说:“咬也是你自己咬的!”这时候眼珠子已经瞪得很大。

老三脖子上的筋跳起来了:“我自己咬的?我的牙咬能咬出这样的印来吗?你看看这牙印,多齐!”说着竟把目光向程立民斜了一下。

程立民没有看见老三拿眼光斜他,也没有吱声,他只是在心里说:“你的咸菜,请人吃谁吃呀?想想你那稀拉拉的黑牙就叫人恶心。”

老三仍然端着他的碗,说他的咸菜反正给人动了,操他妈想吃不要紧,明打明的来呀,把这一碗都给他吃了也不要紧,瞅人家不在下爪子,真他妈缺德。听老三嘟嘟囔囔不打算刹下,姚连升火了,说:

“你他妈把那臭嘴闭着!一口咸菜动你的心尖子了,一碗都给你吃了能怎么啦?八十里地出来,不怕人家笑话,栽跟头回去栽!”

老三不再骂咧咧的了,可是仍然嘟囔着说:“反正是动了,你不能说没动。”

姚有庆从炕头上跳下来,端过自己的咸菜碗,说:“行了爷们,就算动了,那就……你吃我的吧。”

老三说:“我不吃你的,我吃你的干什么!”

“吃吧,吃了那就都……把这事搁下,别叫人笑话,咱这是出疃出村,按说,咱就是一家子,本来不应该分得这么细,就应该均推老米伙吃饭,能吃的多吃,不能吃的少吃,到最后三一三十一把账一算,哪用这么啰嗦!来吧爷们,吃吧,我这个那就都……味道不错。”

老三把嘴咧一咧,咧出个笑来说:“那么尝尝啊,尝尝就尝尝。” 他就伸出筷子,在姚有庆的碗里夹了一夹。

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冬天,没有地瓜吃,开始吃饼子了。

这一天中午姚有庆蒸了碗虾酱,满屋子都被臭虾酱的味道熏透了。 那味道臭烘烘的很逗人的食欲。吃饭的时候姚有庆招呼大伙:“那就……来吧,都尝尝。”大家就都伸出筷子,在姚有庆的碗里挑了一点,抹到了自己的饼子上,吃着嚼着连声称好。姚连升说:“都爱吃,索性你下午再去买点儿,一块儿吃一块儿算账得了。”姚有庆说:“要是大伙儿都同意,那就都……我去办。”听了这话,大家却都停了筷子,不再从姚有庆的碗里挑虾酱了。

“咳,想过了这辈子过下辈子呀!”姚连升感叹着,顾自从姚有庆的碗里挑了虾酱,往自己的饼子上抹,直吃得两片嘴皮子呱嗒呱嗒打仗,舌头也在口腔里不住地弄出声响。

这时候胡刚过来了,过来以后就爬到炕上坐下,看姚连升吃得香甜,就说:“好虾酱!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

姚连升呱嗒着嘴,说:“你没有好故事,离不了裤腰带下面。”

胡刚说:“咳,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两个窟窿啊,鼻子下一个,裤腰带下一个。”

大家笑了。笑声落下以后,胡刚开始讲故事……

6

姚连升老是急着化火炼金,才出了不多一点毛货,他就急着说:“化化吧,化化。”于是,在他住的那个屋子的正间里生起焦炭火,兴吉拉着风匣,他看着埚子,把金面面倒进坩埚里熔化,打着火硝硼砂化好,净去杂质,把一个晶亮的小太阳似的金水拉长了,倒进铁槽里,冷却成指头顶大的沉甸甸的金块,用纸包了,认真地揣好,骑着车子进县城卖掉, 把卖的钱送回村子里去,对革命委员会主任说:“又化火了,拿回了一百八。”主任咧嘴笑笑,说:“交给会计吧。”他于是十分高兴地回来,再领着大伙从地底下抠石头,上大磨磨成泥浆,千淘万洗,把那点能够让主任咧嘴笑笑的东西整出来。他这样做的目的十分明显,他是在向主任和村里的群众表明,他领着一帮子人到八十里外的支山去,干的是一件很有成绩的活儿。

“化化吧。”这一天他又说。要化火炼金,得两个村的头头都在场。 这一面的头头是姚连升,那一面的头头是明章,支山的革委会主任。联营金矿的分工是,姚连升管工房子,明章管洞子。两家商定的规矩是,清流以后的毛金当众称好,在纸包上记数盖印,然后交保管放好,会计记账,会计是姚炳江,保管是兴吉。化火炼金的时候,两家头头看着账本,把纸包拿出来,一包一包过秤,对数,连金带纸一起,用弯嘴钳子夹着,送进烧红的坩埚里,包金的纸黑蝴蝶似的飞起来,金子牢牢实实地坐在埚子里了,另一方的头头才可以离开。当然,看埚子的是姚连升,拉风匣的一定是兴吉,兴吉在,既是个监督,同时也为了学技术。

“化化吧。”这一天姚连升又对明章这么说的时候,明章把鼻翼耸了耸,又咧嘴笑了笑,说:

“能有一两货呀?这么急着化?”

姚连升说:“有多少算多少,化化吧。”

明章说:“停停再化吧,一块儿多卖点,也好两家劈劈。”

姚连升一时没有什么话说。其实他是又想着化了以后拿着去卖掉,再拿着回去让主任咧嘴笑笑。他一时没有话说,就有点恼怒,说:“你以为我愿意化呀?过去洞子上化火,掌柜的好酒好肉犒劳,犒劳不上,火硝硼砂猛打,屋笆都能溅上金子,十两货连八两化不出来。这个呢,一回一回那么烤,温度那么高,我老姚吃过一回鱼头吗?”

明章说:“姚师傅你别急呀,一码归一码,咱两个说的不是一档子事。化火苦,要是得有补助,咱另研究另定。可是你八钱货也化,九钱货也化,化了去卖,拿回你村去了,这说不大过去的。你以为光你们村穷,这个村就不缺钱花啦?”

姚连升说:“你有这个意见,为什么早不说?我也不是下自己腰包了,拿回去多少有账在,早花了晚不花,早晚黄不了这村的钱,你着什么急?这么小心眼!”

明章说:“姚师傅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到底是我着急,还是你着急?是我小心眼,还是你小心眼?当初商议联营的时候,你应着不到半年教会俺村技术,现在一年都快过去了,你教了什么?”

姚连升说:“技术这东西,光指着手把手教吗?得自己用心学。我那时候在西流河打金,哪有教的,都是自己偷着学的。”

明章说:“姚师傅你别忘了,你那时候是旧社会,现在是新社会啦,回头路可不能走……”

明章一句“回头路不能走”把姚连升的火催大了,“我就是走回头路了,你明章批判吧!”姚连升把炕头的桌子拍一下,站起身来了。

明章却喜的咧了咧嘴,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过,我不批你,批你的人有的是!”明章说完就走了。

姚连升指着明章的背影说:“王明章,你想干什么?”

闹了这么一场以后,这一次化火便拖延了一些日子。回了一趟家的姚炳江一回支山就说:“家里急了,主任问我,怎么不化火了。家里盖南大屋等钱用呢。”

姚连升积的火气还没有消尽,一下子又被勾上来,说:“叫他们等吧,我看看没有打金的,他们能不能过!”

姚炳江说:“快化化拿回去吧,村里说什么的都有了,有的说,不出金子,还给两毛钱补助啊?”

姚连升又把炕头上的那张破桌子拍了一下,说:“操他妈就不该出来干!”

到傍晚,姚连升却对从洞子上下来的明章说:“化化吧,化化好不好?这回化了我还先拿回去,家里盖房子呢,外村都有个大屋子开会, 俺村没有,开会老在院子里,下大雨的时候都遭罪。”

明章笑了笑,说:“行的,哪村急着用,哪村就先拿回去,问题是你别太保守了,技术得教的。”

姚连升说:“行。”

到夜里清流时,姚连升就叫兴吉一直清到了底,把金子扫进了小船似的簸子里。收拾簸子的时候,兴吉也端着簸子摇了摇,把金子往后掂,旋着水花,把混在金子里的硫化铜往外推。可是有一些细细的浮金漂在水面跟着往外走,姚连升立刻要过簸子,说:“有油,金子浮,不小心就跑了。”兴吉于是讪讪地笑着放下手。

7

程立民的刷牙缸打碎了。

他的刷牙缸是瓷的,那一年花了两毛五分钱买的。人家都不刷牙,只他自己刷牙,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就把刷牙缸放在地铺北面的窗台上。 这一天老三捣鼓他的咸菜,把刷牙缸碰下来,正好掉在一块砖头上,砖头是老三垫在枕头底下睡觉的,老三嫌枕头矮,就垫了块砖头,老三捣鼓咸菜的时候怕把枕头踩了,就掀在了一边,这就明露露地摆着砖头,打碎了程立民的刷牙缸。

老三说:“多少钱?我赔你的。”

程立民说:“你赔我的行啦?耽误我使唤。”

老三龇着稀拉拉的黑牙笑着说:“三天两天不刷不要紧的。真的,多少钱我赔你的,你另去买个,多少钱?”老三说着就去摸索他的衣袋。

程立民说:“拉倒吧,谁用你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话是这么说了,打碎了这个刷牙缸,他到底有些心疼。他不知道支南的供销社里有没有这种缸子,要是没有,那就得买铁的,买铁的就贵了,三毛钱以内怕买不下来。就是能买下来,他正上白班,不能上支南,刷牙缸一时买不来,他用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程立民起来以后拿了个饭碗舀了凉水预备刷牙,姚有庆一见就说:“那就……你干什么?”

程立民说:“我不能去买刷牙缸,先用两天。”

姚有庆说:“你真巧,饭碗是吃饭的,你刷了牙,还有法吃饭哪? ”

程立民说:“我自己使唤。”

姚有庆说:“你真他妈假干净,刷了牙吃饭?你上锅里洗洗脚,再做饭吃好不好?”

程立民说:“我自己不嫌。”

姚有庆说:“那也不行!”

程立民说:“我反正得用一个碗吃饭,自己不嫌怕什么!”

姚有庆说:“怕什么?你说怕什么?那就都……怕毛病!你简直是毛病!这么多人,就你他妈天天早晨到那猪栏口上搅和嘴,满嘴搅得又是白沫又是血,我看着恶心,你他妈跑出八十里地出来,给中流河丢人——烧包!”

程立民不说什么了。他委屈得想流泪。他是大串联去青岛的路上,看见农中的女老师刷牙,回来后也花五分钱买了“大鸡牌”牙粉,开始刷牙的。那时候他爹骂他“烧包”,他不在乎,反正是自己的爹。现在姚有庆也骂他“烧包”了,他很难过。“烧包”就是不会过日子。被人骂开了“烧包”,会连媳妇也找不上的。就是害怕被人骂了“烧包”,刚来的时候,他总是清晨早早起来,趁大家还在睡熟的时候,赶紧跑到猪栏豁口上刷牙,慌慌促促的,把牙龈捅擦得直流血。来了桂欣她们几个女工以后,程立民才不偷偷地刷牙了,他倒觉得,把白净的瓷的刷牙缸摆在睡觉的地铺顶上,怪光彩的。可是,他的刷牙缸被老三打碎了……

8

姚连升一进门就说:“操他妈,大不了就不干了!”

姚有庆问:“又怎么啦?才把钱送回去。”

姚连升说:“都看着咱在这儿甜,一天两毛钱,一个月还补助两块钱坐车费,说要轮着班出来。”

姚有庆说:“那就都……好办,快叫他们出来轮轮,咱还真干够了呢,快轮轮。”

姚连升说:“轮轮?你以为这是推小车呀,套上车襻推起来走就行啦?拉流,打锤,哪一样不得些日子学?就连挖眼砸砂子,还得点工夫学学呢。”

吃饭的时候,姚连升对大家说:“从这个月开始,一天只补一毛五了,坐车费一个月也落到一块五。”

都吵吵起来:

“两毛钱还不爱在这儿干了呢!一毛五?”

“一个月一块五算个什么账?车票九毛一张,还能走到半道再返回来吗?”

姚连升说:“人家说了,谁一个月也走不上一趟,三个月走两趟吧!”

姚炳江瞪着大眼说:“那么叫他们出来吧,咱不干了!”

“一点儿不错,不干了!”

“不干了,明天就走!”

姚连升说:“不干不怕,谁爱走谁走!正好家里的想着出来轮轮班。”

“叫他们出来,快叫他们出来!”

“妈的!两毛钱都看眼里去了!”

这么吵吵着,满屋子乱嘈嘈的,要把房子顶起来似的,胡刚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过来了。

胡刚得病了,得的不是好病,不能吃饭,老是捂着肚子,眼看着身上的肉越来越少,骨头架子嶙峋地露出来,原本就不大的身架更显得小了。好在他不大知道害愁,一时不捂肚子,还是咧着嘴说笑。 过来上炕沿坐下,听明白了大家吵吵的是什么事,就说:“都别吵吵了,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听!”

姚连升说:“你拉倒吧,这时候没有心思听你的裤腰带。”

胡刚说:“这一回还真是干净,裤腰带下面一根毛毛不沾,跟你们吵吵的事情还有点关系。”大家一听就不再吵吵了,要听胡刚讲这个跟他们吵吵的事情有关系的故事。胡刚指着窗户外面说,“你们知道那座山为什么叫支山?”大家摇头,胡刚就接着说:“这故事就是说的它。”

胡刚说:“原来,支山脚下有个老头会种瓜,这一年种了一片瓜,里面有一棵拖的蔓很长很长的,不多不少只长了一个瓜。这个瓜长得大呀,一天一个样,可就是老不熟,老是绿生生的。这一天来了个南方人,在支山上转了几个圈,下山了。来到山脚下,进了老头的瓜地,一看见那个大瓜,站住不走了,对老头说:‘这个瓜你别摘了,卖给我吧,我给你十两银子。’老头一听,一个瓜卖十两银子,当然高兴了。可是又一想,这人张口就出十两银子,可见他是一心要买这个瓜了,不能轻易卖给他,得勒他一勒。就说,‘十两银子不行,你要买,十五两银子。’南方人一听,说,‘行,给你十五两银子。不过你得给我把瓜好好管理着,让它长熟了,我来叫你摘,你才摘。’老头说,‘行,你把银子给我吧。’南方人说,‘我先付你十两,那五两到摘瓜的时候再付给你。’南方人给了老头十两银子,就走了。老头得了十两银子,很高兴,就用心管理着那个大瓜。大瓜一天天发黄了。这一天老头不知从哪里听说,这个大瓜是个宝物,能把支山劈开,支山底下有一座金库……哎哟,哎哟……”胡刚忽然捧着肚子叫唤起来。

姚连升笑着说:“叫宝物治得犯病了。”

胡刚已顾不得说笑,一会儿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姚有庆倒一碗开水递给他,他摇了摇头,紧闭着嘴,不喝水也不说话,把脚伸到炕下,姚连升连忙扶住他。

“得回去吃药。”胡刚慢慢地移动脚步往外走,姚连升扶着他走到门口,胡刚挣出胳膊扭头咧一下嘴,说:“故事以后哎哟哎哟……以后再讲……”

胡刚走了,屋子里一时显得十分沉寂。吃饭的吃饭,吃饱了的默默地刷碗,谁也不再说什么,似乎把刚才吵吵的事情忘了。

姚连升打破了沉闷,说:“谁还想走?想走的姚炳江给他算算账。姚炳江你想走也不要紧,先把你的账算算。”

姚炳江说:“算算就算算。”眼珠子虽然又瞪得很大,语气却一点儿也不强硬了,说完以后还笑了笑。

姚连升看着大家说:“谁真想走?没有走的呀?没有走的就该下洞子的下洞子,该拉流的拉流,不用牢骚,不用上火,生气不如攒钱。” 他的语气变得深长了,“别没有数了,一天一毛五,一个月还是四块五呢。咸菜从家里拿,火钱不用算——家里还不知道咱做饭用烧钎子的煤哩——一顿蔬菜不吃,一毛五就是一毛五。在家里干的呢?一个工四毛三,到时候去了粮钱草钱,还有什么?别没有数了,悄悄干吧,干上他三年两年,钱攒起来了,再领个支山媳妇回去——听见了没有,老三?大妮行啊,腚大腰粗的,又能吃又能干。”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

老三把咸菜碗在窗台上放好,转过身来,拖了长腔说:“走啊——下洞子啊——”

姚炳江说:“下洞子不怕,可别钻洞子。”

姚连升说:“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哪一个要是出来胡闹……”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把目光往程立民和老三的脸上扫了一下。

桂欣扭头叫了一声:“走吧。”她是叫她的女伴,眼角的光却瞥了一下程立民。

程立民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感冒了。

9

小船似的金簸子摇着,摇着,里面的水花旋着,旋着,往后一掂,一掂,黄色的粒粒片片和面面被掂出水面,停在簸子的后面了。簸子又摇着,摇着,水花又旋着,旋着,簸子头忽然又往前一送,又往后一撤,旋着的水花带着黑色的面面脱离了簸子,落进盆里去了——姚连升认真地做着这个活儿,手掌十分宽大厚实而手指却异常短小的一双手变得十分灵巧。后来,簸子里的黄色面面显得愈发纯净了,他停止了摇动,兴吉拿过一个小铁瓢来接着,姚连升一手撩着清水,把黄色的面面冲进铁瓢里。几张破纸燃起一团小火,破纸烧成了纸灰,铁瓢里的水烧干了,瓢底的黄面面干结了。姚连升接过兴吉递过来的一节兔子蹄,把干结的黄面面捻碎,扫进预先裁好的方纸里,包好,再包上一层,放进戥子盘里称好,写上数目,盖上他的印章,再盖上兴吉的印章。

姚连升用心地做着这些的时候,程立民他们都围在旁边看着。那个数字与他们没有多少直接关系,可是他们很关心。程立民在旁边看着,还有另一个目的,他要把收拾簸子这个活儿学会。工房子里的活,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了。能够收拾簸子,就可以带班干工房子了。但是他跟兴吉差不多一样的待遇,只能看,不能动手。大家在咕隆隆石头磨石头的响声里熬了一宿,鼻子被嘎斯灯熏得乌黑,脸却蜡黄,一个个都像大烟鬼似的。只有桂欣脸上好看一些,她一夜要在大缸里撩着水浇好几遍脸,她的鼻孔始终保持着清洁,脸皮也没有太多的黄色,只是苍白,少了白日的红润。

吃过早饭,他们就该睡觉了。可是程立民打算去支南赶集。他要去买个刷牙缸。吃饭的时候他说:“赶集吧。”他是向着姚炳江说的,说完以后却看了桂欣一眼。他希望桂欣能去赶集,要是能跟桂欣一块去赶集,他觉得挺好。可是桂欣没说什么,吃过饭就走了。他于是有些失望。吃过饭以后,他又对从洞子上打夜班回来的老三说:“赶集吧。”老三说:“去干什么?”他刚要说:“我去买个刷牙缸,”话到唇边,却改成了:“去看看哪。”他怕他说了“去买刷牙缸”,老三就不去了。老三给他打碎了刷牙缸,说是要赔他,可既没有给他钱,也没有说给他买。他想起刚来的时候,在饭店烩干粮时借了老三二分钱,老三都要,他就觉得真应该叫老三赔他的刷牙缸。这时候他十分希望老三能跟他一起去赶集,他想他叫着老三跟他到买刷牙缸的地方去,看老三怎么办?他不说“去买刷牙缸”,是怕把老三吓得不敢去了。果然,程立民说“去看看哪”,老三就说:“去看看就去看看”,他俩就一起去支南赶集了。

支南也就是支山南面的村子,是一个大村。他们联营淘金的这个村子在支山的北面,就叫支北。支山的西面还个村子,叫支西,只是没有支东。他们的金洞子就在支山上。这座底下藏着金子的山,成了三个县的县界。支北还属三河县,支南和支西就分属另外的两个县了。程立民和老三翻过支山,就离开了三河县,到另一个县的区域赶集了。到了集上,程立民叫着老三先上供销社,老三说,上供销社干什么?程立民说“看看哪”。程立民和老三进了供销社,就往卖搪瓷器皿的地方走。程立民想这一回他要买个铁的,即便从窗台上掉下来,也只能磕掉块瓷,不至于打碎。到了卖搪瓷器皿的地方,程立民对售货员说: “我买个茶缸,”老三一听,脸色就变了。

这时候供销社里卖别的东西的地方人挺多,挺挤,只有卖茶缸的地方人不多,不挤,程立民就叫售货员拿了三个大小不同的搪瓷茶缸挑选。他这时候很希望老三说“多少钱我给你拿上”,那么他就说“你拿上啊,你拿上就你拿上”,可是老三就是不说这句话,只是看一会儿程立民挑茶缸,又抬起眼睛来东张西望一会儿。柜台里的售货员已经很不耐烦了,对程立民说“买就快买,不买拉倒”,程立民就捏一个最小的把儿,说:“就要这个,”售货员说:“三毛七”。这时候老三说了声:“才三毛七呀,不贵。”程立民说:“不贵也得三天挣。”老三不说什么了。程立民掏钱的时候,老三说:“有啊?”程立民说:“没有钱来干什么!”程立民把钱递给售货员的时候,老三说:“没有钱我先给你先拿上。”程立民说:“拉倒吧。”

买好了茶缸,他俩就到大集上去了。河滩的树底下有的地方摆了饭桌,泥盆里盛了凉粉,泥碗里盛了切细的韭菜,男人女人在饭桌旁蹲着,舀一碗凉粉,从泥碗里夹上点韭菜搅和搅和,就往嘴里吸溜。这个地方会从地瓜干里弄出淀粉,做成凉粉,却不会再进一步做成粉丝。这地方的女人真能豁上脸皮,围着饭桌喝凉粉的女人比男人都多。中流河两岸的女人,是很少在大集上买东西吃的。程立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女人会光着脊梁到大街上晒草,拿着木杈挑着青草抖抖搂搂,大大小小的胸乳也晃晃荡荡。

手里捏着茶缸把儿在大集上转悠,卖凉粉的见了,便招呼:“喝一碗哪?”程立民摇头再摇头。一会儿他就烦了,对老三说:“回去吧。”老三说:“再看看。”程立民说:“有什么看头?回去!”看看老三咧着嘴龇着稀稀拉拉的黑牙,看看手里的茶缸,他又想起老三那时候要他的二分钱来,心里的火往上顶,头轰轰地痛起来,仰着脸望望太阳,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他是真的病了。

程立民在地铺上整整躺了一天,这夜的班也没有去上。他想家了。 他想起上一趟回家的时候,他妈说他一点儿也没见胖,村里人还都说他们在那儿有生活补贴,吃得好呢。他把攒的钱交给爹的时候,他妈流泪了,说出门不是在家里,不用那么会过,该吃吃,该喝喝,不能让肚子遭罪。他爹把钱装好,又掏出两块来给他,说一点儿不错,日子不是一天过的,年轻轻的别在外面把身体弄垮了。听了父亲的话,他脸烧了一阵,他想起自己偷偷地玩着那种自己快活自己的把戏,不正是自己作践自己吗?他想他再也不能玩那种把戏了。可是回来以后,他却没能管住自己。夜里躺在地铺上,眼前老是浮现着桂欣潮红的脸闪亮的眼睛,还有坐在小板凳上斜侧着伸出的一条挽了半截裤腿的腿,白皙,圆实,脚踝十分玲珑……桂欣的那些话,桂欣的那种笑,常常弄得他浑身起火。他没有办法,就又玩了。半夜起来,光着身子赤着脚跑到院子里,急巴巴地玩着,一阵浑身酥软的快感过后,他的身子很快地冷下来,连打几个冷战——他就是这么感冒的。

他打喷嚏,头痛,躺在地铺上想家。他的眼泪流出来了,缓缓地从脸上流过。他很难过,他躺在这里害病,却没有一个人管他,顶多吃饭的时候姚连升和姚炳江问了他一声:“病啦?”再就没有事了。桂欣呢,竟然连问一声都没有,这使他十分伤心,十七岁还没有真正成熟的男子,多么渴望女性的抚慰,要是一个比他大了三四岁的女性,能够像姐姐又像恋人似的给他慰藉,他该是多么幸福……

“喏,那就都……喝了它。”一只碗端过来,姚有庆站在地铺外头说。

他爬起来,看清了,是一碗姜汤,冒着热汽。

“哭什么?小病小灾的抗抗,那就都……过去了。男人的泪不好流。喝了吧,都不在家,不怕。”

“不怕,给我记上账。”程立民接过姜汤说。

“屁,记什么账!那就都……光成账了。”

程立民把脸埋在姜汤冒起的热气里了。他的泪在脸上滚着,滚着,落进姜汤里了……

喝完姜汤,抬起眼睛,水气仍然朦胧着视线。朦胧中程立民看见了他刚刚花了三毛七分钱买来的搪瓷茶缸,上面印着两行红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的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滚落了。

姚有庆说:“胡刚,抬医院去了。”

程立民愣了一下,接着便想起了胡刚讲的那些故事,还有他那句有趣的话:

“头遴酒,新媳妇……”

10

这天晚上,在支山南面十八里路的住仙庄放电影,放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程立民他们差不多有一年没看电影了。在中流河边的土地上做活的时候,一年中还能够看三两回电影,虽然老是《地道战》《地雷战》,可是每一回看着赵虎那家伙从大姑娘头上把根长长的头发偷偷地揪了去摆弄地雷,还是挺有意思的。来到支山淘金了,就一直没有看过电影,这个三县交界的地方,被三个县放电影的全部遗忘了。这一回在十八里地以外的地方放电影,又是革命样板戏,那是非看不可了。程立民去东村供销社买“大鸡牌”牙粉的时候,就看见柜台后面有一扇小门画了个活人一样高大的穿大皮袄的杨子荣在上头,女售货员卖了牙粉,把杨子荣往旁边一拉,就到货架子后边去了, 再出来的时候头发就又梳得光溜了一些。程立民想,杨子荣身后一定有一张小床安在那里,女售货员到了晚上必定脱了衣服,在杨子荣的身后睡觉。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这位把大皮袄的衣襟撩开的老九有些幸福,也有些滑稽。不过,他还是非常想着看电影上的杨子荣是如何打上威虎山的。

晚上的夜班停了,太阳还有老高就吃了饭,准备翻过支山去,去看革命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

程立民走得晚了一些,姚连升说用自行车载他,还载着桂欣,前头一个,后头一个,一辆自行车驮三个人,跑十八里路,去看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程立民问姚连升,能行吗?一辆车子能驮上三个人?姚连升说能行,保险能驮上三个人。三个人就走得稍微晚了点。 爬支山的时候没法骑,程立民就给姚连升推着自行车,姚连升和桂欣甩打着手走。爬到支山顶,姚连升要过自行车,说,来吧,前头一个,后头一个,前头的先坐上,等我骑上以后,后头的往上跳。程立民对桂欣说,你上前头吧,我往上跳。他觉得往上跳比较困难,就想把前头让给桂欣。桂欣说,你上前头吧,我往上跳。程立民想还是应该把困难留给自己,就坚持说,你上去吧,我跳。姚连升有些着急,看看程立民,又看看桂欣,说,前头后头一样,上吧。桂欣看看姚连升身前的大梁杆子,哧地笑了,说,我不上前头,像个孩子似的。 程立民一下子明白了,大梁杆子上都是坐着小孩的,往怀里一揽,摔不着跌不着。他就不再推辞,到大梁杆子上坐好了。车子飞快地跑起来以后,程立民好像被姚连升搂住了,他的身上感觉着姚连升的热力,脖后不断地被姚连升呼呼的喘气吹着,热乎乎的,痒酥酥的。 他就想,怪不得桂欣不坐前头,幸亏没有让她坐。

姚连升骑车子的技术是很好的。他说他在东北的那个大城市当司务长的时候,常骑着车子出去买肉买菜,三百来斤猪肉,驮上就骑走了。现在他载着不到三百斤人肉,当然不当回事了。看看前头有人了, 姚连升就把车铃摇响,嗖嗖地超过去。后来,就追上了先走的老三他们,到了放电影的地方。

革命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是在大河滩上放的。大河滩上站满了人,大河滩的一旁是苞米地,也站满了人,苞米棵子被咯吱咯吱踩倒蹍烂,为了看《智取威虎山》,顾不得秋后吃饭不吃饭了,大家都很激动,都很高兴。远远地只看见一块方方的白布高高地挑在那里,黑黑白白的人影在上头晃动,翻滚,尖咧咧的歌唱和大声的不真实的说话通过大喇叭传出来,在大河滩的苞米地上空震响。到后来披了白布的人纺花车子似的舞动,那就是翻跟头了。上岁数的人就感叹说,真好把式,真好把式。再,就没有什么了,方方的白布上人影消失以后,闪电似的亮过几道白光,人就像决堤的潮水似的四散了,呼喊声,应答声,哭叫声,乱乱地搅成了一片。

程立民跟姚连升和桂欣走散了。他们来到的时候,虽然太阳刚刚落山不久,可是也已经晚了,能站人的地方都站了人,他们再往站人的后头站,就看不见了。姚连升把车子支到站的人后边,让桂欣站到车座上,自己再到货座上站住,就没有程立民的地方了。程立民说,我另找地方。姚连升说,散了快过来。程立民应着,就自己找地方去了。 他转着找地方的时候听到呼隆一声,就见姚连升和桂欣摔到一起去了。 一会儿,却又见他们站到了车子上,在人头的后面并排竖起两个突出的人头来。

革命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一放完,人潮一散,程立民就跟姚连升和桂欣走散了,人潮一翻滚,就把那两个人头淹没了。程立民再要往他们站的那个地方走,人潮一涌一涌地往后冲他,他只好随着人潮往外散。

程立民自己往回走,幸好他还认得路。他想,其实往回走的时候,一辆车子就驮不了三个人了,夜是这么黑,脚下的路变成了虚虚渺渺的灰影子,一辆车子载两个人也不大容易,姚连升载着桂欣一个人,不摔跤就不错了。那么,就让他们两个坐着车子回去吧。想到姚连升骑了自行车,载了脸上有时候潮红得十分好看眼睛里有时闪着异样光彩的桂欣,在黑夜里嗖嗖地往前走,程立民心里不禁一阵阵难受。

程立民难受着往前走。他自己走路,没有人说话,走得就快,他追过一队又一队人,超过一队又一队人,听一队又一队的人谈论杨子荣的大皮袄和座山雕的大皮袄,谈论着小常宝的辫子和座山雕的秃头,有人嗷嗷地怪叫,也有人学着土匪大喊黑话“么哈么哈”。后来,他就听见老三和姚炳江的声音了:

“反正座山雕的皮袄比杨子荣的值钱,座山雕是土匪头子,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这是老三。

“你简直是把革命样板戏白看了,杨子荣是英雄,穿的皮袄当然更值钱。”这是姚炳江。

老三又说:“杨子荣是老九,座山雕是三爷,你说老九大,还是三爷大,要是老九的东西好,三爷想要,他能不给呀?”

姚炳江就说:“杨子荣是革命,座山雕是反革命,革命能把好东西给反革命?你简直是糊涂!”

两个人争论不休,程立民哈哈笑了,他们就知道是自己人撵上来了,于是都很高兴,一块儿走路。走了一会儿,老三又提出个问题来:

“你说小常宝吃什么?”

姚炳江说:“吃饭!还能吃什么?”

老三说:“吃肉,光吃肉。”

姚炳江说:“胡说!深山里受压迫,能吃肉?”

老三说:“不吃肉能长那么胖?”

姚炳江说:“你真是糊涂,那是演员胖。”

老三说:“反正就是吃得好,比咱吃的强多了。”

程立民听老三说的好笑,就笑着说:“老三说得对,小常宝成天在深山老林里吃肉。”

老三说:“对啦,吃肉才长肉。”

姚炳江说:“照你这么说,二兰是成天光吃肉了?”

黑影里不知谁说:“吃那种肉,那种肉女人一吃就胖!”

老三骂了声扯淡,却被骤起的笑声淹没了。大家都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十分放纵,因为一年多没有看电影了,这一回看了《智取威虎山》,就忍不住笑,开心的放纵的笑声在黑夜的旷野里荡开,荡开……

“么哈么哈……”

“么哈么哈……”

“哈哈哈哈……”

回到支山下面的村子,就听见了扯开嗓门的嚎哭,哭声浩大,震荡着沉沉的夜空:胡刚死了。

第二天又听说,住仙庄的大河滩上踩死了一个小孩,小孩是跟了他妈妈去看电影的。

11

胡刚埋在支山脚下的一片乱坟场子里。埋胡刚的时候程立民他们去看过,挖了一个土坑,先放进一口大缸,大缸躺着,把胡刚放下去,有人头的那一半装进大缸里,再放进一口大缸,把有人腿的这一半抬起来,把大缸往上一套,两口大缸的口就对齐了。于是填上泥,埋起一个坟堆来。胡刚已经瘦得很小,在两口大缸里住着很宽敞……看着那个新起的坟堆,程立民想起他刚来的时候,跟着姚有庆去胡刚家里“赶流”,胡刚说他“小嫩黄瓜”,胡刚说“头遴酒,新媳妇”,他止不住流泪了。泪流满面的,他抬起头来看支山,支山上有他们的金洞子,老三他们每天去那个洞子里挖石头,他们在工房子里把这些石头磨细了,淘金子……他望着支山,他看见支山上有青青的松树和绿绿的野草,有苍黑的山石有纵横的沟壑,支山顶上托着一片蓝天,蓝天上有白云飘浮,白云映了日光,显得薄极了……他移回目光来看胡刚的坟堆,胡刚的坟堆变得朦朦胧胧。

“你真爱哭。”往回走的时候,老三看看程立民的泪眼说。

程立民使劲抹着自己的眼睛说:“胡刚还有个故事没有讲完。”

“什么故事?”

“瓜,那个老头种的瓜……”

姚炳江说:“那个瓜破了。”

程立民问:“怎么破的?”

姚炳江说:“去问胡刚吧。”

老三哧地笑了。

程立民没有笑,默默地走路。

胡刚带着他没有讲完的故事走了,留下他的老婆,领着几个孩子继续演着人生的故事。胡刚老婆扛着锄头上地里干活挣工分,拿着木杈在院子里在门口翻晒从山上捎回来的青草,预备着到了冬天填进锅灶里把炕烧热,让房檐下的烟囱咕嘟咕嘟地冒烟,黑烟滚滚,倒灌进家里, 让整个家变作一个烧瓦罐烧大缸的大窑;但大约不会再用地瓜烧酒了,再要烧酒,得等待他的儿子长成大人……胡刚老婆在院子里在门口翻晒青草的时候,跟别人家的女人一样光着脊梁,两只布袋似的乳房晃晃荡荡的,在胸前垂着,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住在西院挖洞子淘金的男人们看常了,再也不觉得稀奇,只有桂欣还会常常看着那对不像样的乳房,捂着嘴咯咯发笑,像是因为稀奇羞涩,又分明含着嘲蔑开心。 这就让程立民经常地不解和不满。

对于十七岁的程立民,桂欣简直是个谜,一个诱人的谜,一个惑乱人心的谜。他们俩一先一后回中流河边的家。桂欣先走了一天,借了姚连升的自行车。桂欣走了以后,程立民也走,借了兴吉的自行车。姚连升说,你怎么也走?都走了,没法开夜班了。程立民说,我得走,家里有事。姚连升说,什么事?程立民说,看人。程立民说过以后,就红着脸笑了一下。他撒这个谎很有力。中流河边的男子到了十七八岁,就开始说媳妇了,虽然好男子往往也要到二十三四岁才能订亲,但是看人——为了订婚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却是这五六年时光中最无法阻拦的事情。姚连升只好让程立民走了。借了兴吉的破自行车,摔了一路跤回到家里,程立民仍然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家,而且要借别人的自行车。他知道他并不完全是为了省下一块八毛钱的车费……

在家里住了两天。回时两个人一路。常常是一前一后,有时候也并把前行。程立民真希望把这条路变长。

下一个长坡的时候桂欣摔了一跤,胳膊擦破了一块皮。桂欣把小褂袖挽到了胳膊肘以上。程立民凑上去看桂欣的伤,桂欣把胳膊擎着,潇洒地往程立民眼前一送,程立民看见桂欣的腋下有一片模模糊糊的毛色,程立民身上顿时一热。桂欣咯咯笑着跨上车子跑了。程立民随即骑上车子,心里想,那是腋毛吧?姑娘的腋下也会长毛吗?

傍晚,在工房子外面,桂欣把小褂袖子高高地挽着,娉娉婷婷地走。她的伤处已经涂上了红药水,白的皮肤上抹着红色,一下子显得十分美丽迷人。人问:“你这胳膊怎么啦?”桂欣把胳膊一擎说:“摔了。”做一个笑脸。

夜里,睡不着的程立民在地铺上热火烧身,眼前不断晃着桂欣涂了红药水的腴白的胳膊,胳膊一擎一擎,腋下朦胧的毛色一闪一闪。 程立民的小肚子一阵阵发热,嘣嘣直跳。他真想做点什么,他不想自己玩了。他爬起来穿好衣服,悄悄地开门,走出屋子。

程立民悄悄地走着,脚步急促而又无声。夜很静,星星很多很密。有虫声唧唧。夜露已经降了,树叶上闪着幽光。浑身燥热的程立民仍然燥热着,他燥热着走过一条南北胡同,来到一个屋子后面,看着屋子黑洞洞的后窗。他停在窗户下面。他凝望着窗户。他看不见什么。他谛听着屋里的动静。他听不见什么。他想女人睡觉原来这么静,连鼾声也没有。他的心怦怦跳。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粗重,他徐徐地吐一口气再屏住呼吸。他离开了后窗,顺着屋墙往东走,拐过墙角再往南,再拐墙角,往西,来到门口。他摸到了板门,贴着板门向上移动着手,摸到了门环。门环沁凉,通过他的手指把一股凉气传上他的胳膊,通过他的肩膀,穿透他的胸膛,灌进他的心扉——他一下子惊醒了:我这是要做什么?屋里有谁?桂欣!是的,是她。还有呢?跟她睡在一起的女工!

仿佛从梦中惊醒的程立民一个转身离开了这个门口,回身向北,向北,逃跑似的离开了这个屋子。他在心里恶毒地骂着自己,恨着自己,他一时把自己看得十分卑鄙,丑陋。他把自己跟中流河边芦苇丛里叽哇乱叫的他的前辈摆放在一起了。他这时候十分感谢那沁凉的门环,那冰冷的铁家伙圈住了他,保护了他。

把那个睡了桂欣的屋子甩在身后以后,程立民放慢了脚步,他身上的燥热消失了,他感到了一丝凉意。他的心里轻松了,他感到了一丝愉快,是一种解脱了重负逃脱了厄运的轻松和愉快。他从容地走着,年轻的脚步踏着夜里的街道,发出清脆轻快的响声。他抬起头往前看,一方亮着灯光的窗户映入他的眼帘,他认出那是姚连升住的屋子,屋子外面有一个猪栏,他刚来的时候,早晨早早地起来,去站在猪栏豁口上刷牙,带着血的白沫把洁白无瑕的雪喷击出一个脏脏的洞。那窗户上的灯光亮着,微红的,温暖的。他忽然起了一个好奇心,想知道这个时候了姚连升还亮着灯做什么。“那是化火炼金的屋子啊!”他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以后,心又咚咚地跳起来。他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向前去。灯光忽然灭了。映了闪闪的星光,窗口上出现了朦胧的白色。那是挂了窗帘的。程立民停下脚步,侧耳谛听。屋子里死一样寂静。程立民定定地站着。就在他想要挪动脚步走开的时候,他听见了屋里咯咯的笑声。

是桂欣在笑!

一点不错,正是她!

程立民的头轰的一声,仿佛爆破了什么东西。

支山上响了一个炮,那是老三他们在打洞子抠石头,往支山的肚子里掘进。

12

秋风吹黄了树叶,吹黄了野草。胡刚的坟塌了,装着他尸体的大缸不知道怎么碎了,耸起的坟堆塌了下去。那些野草被践踏得很乱了,不知什么人的脚在上面粗暴地践踏,大约也就连带着踏破了那口缸。那些人为什么要在一个人的坟堆上乱踏呢?也许是牲口吧,牛,或者是驴。

程立民不在工房子里干了。他要求姚连升,到洞子上去。姚连升说,你为什么要下洞子呢?他说,我想学学打锤。姚连升说,也好,这是一套活,都得会,光会干工房子,不会打洞子也不行。他就到洞子上干了。

到洞子上去,要路过那片乱坟场子。程立民每天走过那片乱坟场子的时候,都要看见胡刚塌陷的坟墓。他于是想起了胡刚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他听人讲了后半部分,是二兰爹讲的。

……后来那个老头听说那个大瓜是个宝物,能把支山劈开,支山底下有座宝库,藏了金子,他就不想把瓜给那个南方人了。他想自己把支山劈开,自己得了支山底下的宝库。这一天看看瓜好熟透了,不等南方人来,老头就把大瓜摘了,自己拿到了支山上去,要把支山劈开。 他到了支山以后,擎着大瓜,却不知道怎么劈山。原来要劈山还得念咒语,他不知道咒语怎么念,怎么能把山劈开呢?这时候南方人来了,一看他擎着大瓜的样子,连忙喊他,叫他把瓜放下。老头一看南方人着急的样子,怕一旦把瓜放下,叫南方人抢了去,就牢牢地把瓜抱在怀里不放手。南方人说:“把瓜给我,这瓜已经卖给我了!”老头说,“你把咒语告诉我,我倒找你十两银子!”两个人一个要瓜一个要咒语,谁也不肯给,谁也得不着。吵吵来吵吵去,总也没有个结果。老头说:“宝瓜是我种的,凭什么给你?”南方人说:“咒语是我的,凭什么给你?”老头说:“没有我的瓜,你拿什么开山?”南方人说: “没有我的咒语,你拿个破瓜顶什么用?”老头一听破瓜就火了,说, “破瓜?好,你说破瓜就破瓜,我开不了山,你也不用指望得金子!” 擎起瓜来往地上一摔,轰隆一声,一个囫囫囵囵的大瓜,碎了个七零八落,碎了的破瓜一片片闪着金光,往石头缝里一钻,不见了……

知道了那个宝物的结局,程立民久久地为那两个人难过,他们为什么不齐起心来,一个念咒,一个拿瓜,一块儿把支山劈开,把藏金的宝库打开呢……

程立民在支山的金洞子里抡锤打眼,装炮炸石头,把含金的石头搬进工房子里砸碎磨细,桂欣和兴吉他们把大缸底下的水眼打开,在流板上冲走泥浆,弄出金子。从支山上下来,走过乱坟场子,看着胡刚塌陷的坟,程立民十八岁的心沉沉的郁郁的。吃饭的时候桂欣问他:

“洞子上好?”

他说:“破了。”

桂欣问:“什么破了?”

他说:“瓜,不,大缸。”

桂欣看着他,哈哈笑了。看着桂欣红扑扑的脸,程立民的肚子一阵痛,他放下手里的地瓜,不吃了。这又是吃地瓜的时候了,可是他已经不能吃地瓜了。他一冬一春光吃地瓜,把胃吃坏了。那时候只觉得火烧火燎的难受,吐酸水,现在又到了吃地瓜的时候,一吃就痛起来。他很难过,他不能从家里拿了粉丝,在这里换了地瓜光吃地瓜,以便把家里的苞米省出来了……

其实,他的胃不痛,他也不能老在这里吃地瓜了。金矿得停了。革委会主任叫停。主任说,不干了,说不干就不干了,在家里的都眼红,上地里不正儿八经干活,都想出去一天多挣一毛五,一个月补助一块五毛钱坐车费。趁早拉倒,都不用出去!穷,那就一块儿穷!

这就停工了。

收拾铺,回老家。

姚连升对明章说:“铺底劈给你们吧,接着干。”

明章说:“你一走,俺靠什么干?什么技术也没有学会。”

兴吉说:“姚师傅舍不得教的。”

姚连升说:“我留着干什么?死了带进大缸里呀,像胡刚?收拾簸子兴吉差不多了,就剩了化火,今日你就掌埚子。”

明章说:“拉倒吧,火硝硼砂打不好,金子就迸溅没了。”

姚连升说:“迸溅没了拉倒,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程立民他们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支山脚下的这个村子,回他们中流河边的小村去,和那些不愿正儿八经在地里干活也想着出来淘金的乡亲们一起种地。二兰急匆匆地跑来了,把个小包袱往老三怀里一塞,转身就走。老三哎哎叫她,她扭头说了声:

“俺爹不叫去,舍不得贴身小棉袄!”

桂欣又哈哈地大笑了,她变得越发爱笑了。她大笑着从目瞪口呆的老三手里抢过包袱解开了,原来是一床大红被面,上面印着一些铁路上用来打信号的红灯,那是《红灯记》里的道具,《红灯记》也是革命样板戏,电影还没有下来,听说快下来了。

桂欣把印了红灯的被面抖开,又叠起来,递给老三,笑着问:“花了多少钱?”

老三几乎要哭了:“八块九毛六。”

这是他两个月的生活补贴费!程立民不喜欢二兰的酸枣,老三就买了红灯闪闪的被面给二兰。

程立民安慰老三说:“快装起来吧。”

他们就回家了。

回家以后那就是种地了。种地有种地的故事。在村子南头那间新盖起的南大屋里,到黑夜里就开会,刮风下雨也耽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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