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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罗伟章小说的批判性

2021-10-23李美皆

百家评论 2021年3期

李美皆

内容提要:罗伟章的《寂静史》写孤独、隔膜、变异的人格人性以及压抑与绝望的暗涌如何包围着人类生活,是中国社会的批判性异人志系列。其对于失控的人性之恶的痛斥,也是对扭曲时代的有力控诉和清算。这样一种积极而委婉的社会批判,彰显文学的价值与力道。

关键词:罗伟章  寂静史  人性之恶  社会批判

羅伟章的《寂静史》一书,由《现实生活》《一种鸟的名字》《寂静史》等七个中篇小说组成,写孤独、隔膜、变异的人格人性以及压抑与绝望的暗涌,如何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包围着我们的生活,所以,它又可以视为不同声部、同一主题的长篇小说,是中国社会的批判性异人志系列。罗伟章是具有高度创作自觉的作家,他说:“三年前,我写过一部小说,叫《声音史》,小说完稿,我就有了个想法,要写一部《寂静史》。”①《声音史》和《寂静史》这种反小说的命名,彰显出他选择不随俗不从众的创作路径,坚持与生活拉开距离来清醒洞见的创作立场。

《现实生活》塑造了一个阿甘式的白痴天才胡坚,他聪明过人,然而从小就喜欢躺着,所以给人一种废人的感觉。但他却是“我”自小的偶像,因为“我”觉得他活出了人的本质。成人之后,胡坚依然给人一种随时随地要躺下去的印象,他做一切事都喜欢躺着,只要有可能。在妻子的眼里,他就是一个机器人,一个不需要性爱的机器人,妻子甚至认为他还没有进化到想要偷腥的程度。妻子用出轨给他换来一切,他坐享其成,躺着就把人生完成了,而且他不需要忍受痛苦的折磨,因为他的钝感力使他不可能知道妻子的秘密,这是一种天然的自我保护。然而,只是当上一个科长,胡坚就不一样了,他似乎睡醒了。“我”的偶像却倏然倒塌了。为什么当他正常起来,偶像就消失了呢?因为,“我”与他发生了价值观的易位。“他变得特别‘正常’了,‘正常’的标志,就是他已经懂得了一个最核心的现实法则:额头触地,才是崛起的路。”②——这是多么痛的领悟。重估一切价值的结果,就是胡坚把“我”认为无价值的拿来当成价值,因此他也泯然众人矣。他穿起了西装,意气风发,懂得了为领导按电梯并目送电梯上升,别人会做的他都会做了。“他神情沧桑,身体肥胖,但那种随时准备躺下去的姿势,再也没有一点儿形迹了。他由一个‘躺着走路的人’,变成了‘站着走路的人’。他跟我们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了。”③当他躺着的时候,他的人格是站立的;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人格却躺下了。然而,社会认可的就是躺下的人格,这证明着一个人的社会化程度。健全的人格需要健康的社会,罗伟章的社会批判含蓄而有力。

《月光边境》是一个希区柯克式的故事,也是一部个体孤立存在的寂寞志。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孤岛与孤岛在禁中守望。密集人群中的令人绝望的隔绝,是人与人之间的常态。林娅是孤独的,同住的一对小男女虽然近在隔壁,却仿佛流放在两座岛上,远远不如与一条狗的亲密距离。对面四层楼上与她斜对的一个从不关窗帘的小伙子,却仿佛与她息息相关,至少是她欣赏的灵魂伴侣;她偷偷眺望他的生活,仿佛照镜子一般洞悉自己的存在。她从他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来,揣测他也是跟自己一样孤独的。移情别恋的前男友在她心里缔造了一个魔鬼,使她一直逃不开人性的咬噬。她曾经想给前男友移情别恋的对象——那个低年级女生泼一瓶硫酸,最终没有泼出去,然后,那瓶硫酸就收藏在了她的心里。“每个人的包里,或许都带着一瓶随时准备泼出去的硫酸。那个瘦瘦小小却长得很结实的低年级女生,本身就是一瓶硫酸,追着她泼……”④当她收起心里的那瓶硫酸,准备享受一个男人的温情时,一瓶硫酸却正在泼向她。男人的温情正是硫酸瓶子上的完美装饰。揭示人与人之间的荒诞关系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命题,萨特的剧本《禁闭》中相互追逐啮咬的几个人,形象阐释了他的“他人即地狱”的著名论断。《月光边境》中呈现的人与人之间虽不追逐不啮咬却隔膜孤绝的状态,也同样造成了令人无语而惊的“他人即地狱”的效果。

《越界》也是一个有着萨特《禁闭》式的“他人即地狱”关系格局的小说。汤成民对女镇长垂涎三尺,女镇长为了显示自己的言出必果,需要亲吻汤成民的猪。汤成民为了讨好女镇长,把猪训练出了直立行走的本事,使猪主动亲吻了女镇长,然后,汤成民非常嫉妒自己的猪。直立行走,本是人的特征,却出现在猪身上,人和直立行走的猪之间,有着多大差距?匍匐爬行的人,又和猪有着多大差距?二者是人猪共名,都叫汤成民。而“成民”这个名字的含义,也可以使人思维发生延伸,顺民平民都是民,而在没有公民的奴隶社会,奴隶也就是民了。一旦“成民”,就意味着甘愿服从。而这只叫汤成民的猪,也是一只被阉了的猪。它却比人更有勇气去追求自由,它固执地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它长出了獠牙,猎枪逼近时,一个声音高叫着:汤成民,快跑!可以是叫一只猪,也可以是叫一个人:快跑!这是自由的呼声。

《一种鸟的名字》对于人性之殇的表现入木三分,在波澜不惊中令人惊悚。李向志缺席的父亲被判定为国民党特务,在政治运动的年代,作为“特务婆娘”的他的母亲便受尽凌辱,白天当众凌辱完了,夜里还会有一个大胡子来到母亲和他的二人小床上。何以抵御恐惧与肮脏?她只有紧紧搂住小小的儿子,仿佛要拼命挤进儿子身体,以逃避伤害,逃入一个洁净的世界。儿子是她最后一个干净安全的屋角,是她最后的救赎。然而,儿子用什么来救赎呢?那一切黑暗,已经注入他的身心,却没有出口。当她向儿子寻求最后一丝洁净时,便使儿子变成了肮脏的载体,他再也无法洗净自己。他的脑袋似乎被母亲永远地摁到了污水中,无法喘息。逃开母亲,就成为正常呼吸(都不必说是自由呼吸)的必须,是他的自救方略。

走过那样的时代,长大后的李向志虽然肉体幸存,但精神已毁,他走不出内心破败的废墟,他以“不要命”的追求来隐藏过往的暗疾,其实那何尝不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壮胆或恶补?如同太监的凶狠往往超乎常人一样,精神上被去势的李向志总是刻意展示着他的雄风。这种刻意其实正是来自他深置于内心的怕,他是从小怕过来的,便再也无从摆脱永久的怕。夜里闯入的男人是大胡子,他就终生害怕大胡子。他总是害怕穿制服的人,因为制服是一个权力的能指符号。“因为怕,他才追随父亲。他追随的不是父亲本人,而是父亲的‘不要命’。”“由于怕,他就恨。他不敢恨别人,只敢恨自己的母亲。……把对大胡子的恨转嫁到了母亲的身上。”⑤逃离母亲,成了他终生的课业。母亲之于他是一个符号,象征着精神奴役的创伤,终生不可治愈;即便母亲死了,他的伤还活着。即便有一天他知道父亲并非国民党特务,而是为抗日战死的英雄,这一点也无法改变了。他已经被童年的恐惧所碾压,压在人性恶的大山下永不得翻身。向儿子寻求安全感,成为母亲永久的势能,甚至使他无法拥有婚姻。他宁愿没有母亲没有故乡,他这一生,一直在逃离中,然而又逃无可逃,因为人性的黑洞已经凿在他的体内,他的心上。这篇小说把李向志的人性变异置于日常当中,由偶尔的发现劈开生活的表面,许多不经意背后的波谲云诡便层层曝光,令人不寒而栗。惊心动魄的扭曲戕害,无处可逃无以超度的痛楚,伤到了母与子人性的根本。所谓共通的人性,在加害和受害方之间是不存在的。小说对于失控的人性之恶的痛斥,同时也是对扭曲时代的有力控诉和清算。

罗伟章在《回忆一个恶人》这篇小说中设置了很多反差,来对比呈现美丑同在,符合雨果所推崇的艺术对照原则。比如,可怖的七里沟监狱,却设置在风景秀丽的山里,外部的风景越秀丽,进入监狱的反差越令人不适。再比如,杨顺城这样一个恶人,却拥有对于爱情和诗意的初心,犯罪時也忘不了自己的吉他。杨顺城的父亲是监狱管教干部,他自小进出监狱是家常便饭,他就在监狱边长大。置身于监狱这样的环境,就染上了罪恶的颜色且难以超拔吗?可他分明有着对于美好的向往。然而他终究没能走近美好,似乎越想走近,就被拒斥得越远。

罗伟章非常着迷于寂静与声音的辩证与互证关系。《声音史》的主人公能从声音中听出寂静,从寂静中听出声音。《回忆一个恶人》中写监狱的声音与寂静,也是敏锐的神来之笔:到处都很静,静得能听见静的声音,围墙之内更是,分明只有两个人走路,却像来了一支队伍。⑥由这样的文字你可以想象,罗伟章曾经站立于监狱的走廊上,谛听过无声的有声,才能传达出这样诡异又逼真的感觉。他写被驯服的囚犯看见监狱干部的儿子杨顺城走过来时的那种恭敬,身体与眼神,似乎都成了被奴化的机器,是“人”这个物种所难以呈现出来的。“……能清晰地看到囚犯望天时的眼神:畏葸、恭顺、疑惑、寒冷、坚硬……他说那眼神是道不尽的。”⑦杨顺城行走其间越是自由轻松,囚犯的奴性恭顺就越是显示出来自灵魂的可怖。杨顺城说:“你不喜欢风,囚犯们喜欢呢,”“哪怕是白毛风、刀子风,囚犯们也喜欢。风带来外面的信息,带着远方的经验。”⑧风与自由与外面世界的关系,只有在监狱中,才能发生如此奇异的对接。这自然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关于禁锢与自由的伟大寓言、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监狱高墙上的风,都是自由的号角;监狱屋顶的一口啤酒,都是自由的享受。《回忆一个恶人》中的自由与驯服,成了一对匪夷所思的互文:为了自由,必须驯服;愈接近自由,愈是要驯服。这种暗示,扩展到我们的生活与社会是一样成立的。既然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那么,人的存在就是接受自由与驯服的戒律,也许,有的人完全被驯化成了奴隶,并安于此。

中篇小说《寂静史》凝聚了罗伟章关于寂静的更多更深的思考。他所看重的“寂静”,不仅是一种无声,更是一种安谧纯净圆融的生命与自然的境界。在旅游经济开发的大潮中,自然界的很多安谧之所正在受到喧嚣的冲击,一种亘古以来的天地之境正在被迫退缩。为了把千峰大峡谷打造成“风景名胜”,历史文化必须扮演涂脂抹粉的角色。若是有历史文化便去挖掘,若是无历史文化便去炮制,“传说”是不必严谨考据的。县文化馆的馆员“我”就担负起这样的责任。“我”是一个不甘随波逐流但实际已被裹挟的人。领受上意的“我”将如何执行呢?当混沌的“我”遇上了清明的千峰大峡谷文化站工作人员陈婷婷——这个行政机构中的清流女子,便感到了久违的寂静,甚至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寂静,就是洁净,就是去除污浊嘈杂,来自众声喧哗的都市中人更有着对于寂静的敏感,更懂得寂静的安魂意味。

《寂静史》的主角是林安平,由于出生时的异象,她被家人和村人排斥,成长异常艰难,只有逃向寂静的山涧岩洞。被寂静所养成的她,与此地古已有之的“巫文化”脉息打通了,一跃由“灾星”变成“仙人”,成为人人敬仰的最后一位女祭司。山水之间有寂静,还有尚好的人情,如果没有苍老慈爱的肖道长和备受欺凌善心犹存的牟斋姑的关爱,林安平安宁厚朴的胸怀是无法养成的,林安平的寂静史是无法完成的。林安平身上恍然存在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其实不过来自大化自然。透过这个人物及其置身的环境,罗伟章在呼唤什么,是一目了然的。罗伟章说:“寂静而成为史,证明寂静已经过去了。”⑨他疼惜这种丧失,所以想让过去的回来,让文化溯流而上,回到寂静的自然根砥。好山好水好寂静,这是罗伟章执着寻求的理想之境。不同于老庄的虚静无为,他是在现代文明的激流中试图回溯,找到一个身心安妥的境地,这是对过快发展的商品经济社会的表态,也是对现代文明的反噬性的警惕;这是一种积极而委婉的社会批判,也是对导致个人灵魂不适的大环境的抵触性表达。

如果你不曾体验过自由,自然就没有被奴役的不适。如果你不曾体验过寂静,自然就不知声音为何物。反之亦然。在自由与奴役、寂静与声音相对举的概念之间,人性的林林总总的正面与负面,都如电焊的弧光在喷射,而且注定刺眼。阅读罗伟章的小说,也许你不会那么愉悦,但文学的价值与力道,就在这种不愉悦中实现。从萨特到卡夫卡等大师之作,都向我们证明了:有思想力的文学,注定不是软媚的精神按摩。

注释:

①罗伟章长篇新作《寂静史》首发——四川日报电子版

https://epaper.scdaily.cn/shtml/scrb/20200719/239341.shtml

②③④⑤⑥⑦⑧罗伟章:《寂静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99页,第108页,第24页,第310页,第113页,第114页,第118页。

⑨罗伟章长篇新作《寂静史》首发——四川日报电子版

https://epaper.scdaily.cn/shtml/scrb/20200719/23934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