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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山东新诗创作综述

2021-10-23丛新强于欣琪

百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山东现实诗人

丛新强 于欣琪

内容提要:综观2020年度山东新诗的整体创作情况,对于“疫情时代”充满变动的社会现实的表现,对于人类心灵深处的隐秘和自我之多面的探寻,对于地方经验的呈现和诗意“返乡”的自觉,成为山东诗人所关注的重要话题。大量优秀诗作的诞生不仅化身时代的“见证”,更展现出山东新诗繁荣发展的可喜面貌。

关键词:2020年 山东新诗 新冠疫情 文化根脉

2020年无疑是不同寻常的一年,突然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造成了社会现实的剧烈变动,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人类世界的历史进程。而在这一年中,山东诗人们置身于时代的风口浪尖,经历着现实的变幻莫测和生活秩序的彻底颠覆,因而产生了沉痛难言的生命体验,并由此不断衍生出更为深刻的生存哲思。尽管阿多诺曾有言称:“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①,意在说明当文明招致战争与杀戮的一刻,写诗的行为本身所具有的伦理层面的困境。但面对前所未有的灾难的降临,山东诗人一方面以诗歌“见证”时代的“伤痕”,使文学承担起对历史、现实乃至人性进行反思的责任,另一方面发挥诗歌本身的审美功能,凭借诗性的语词穿透时空,抵达内心幽微敏感之处,获取对个体人生的重新理解。与此同时,伴随着“异乡”经验的不断丰富,山东诗人通过诗意地“返乡”同现实中遭逢的困顿、痛苦与无奈抗衡,寻觅精神的栖息之所,探索深植于心中的文化根脉,不断建构与丰富诗歌意义上“山东”的文学版图。

一、通向外界:重构现实生活的逻辑

诗人宇向曾在新世纪初期谈及山东诗人群体对现实生活的“诗性关怀”:“在山东,大多数优秀的诗人是沉潜的、冷静的,他们不喧哗,不随波逐流也不急功近利,对诗歌的现状更愿意与诗坛保持互动的关系而不是被同化,更愿意去生活而不是盲从。”②质朴厚重的美学风格和强烈的现实关怀是山东诗人的创作特色,其对于自己置身的日常生活和所处时代的体察与沉思,使得山东新诗构筑起大气沉稳的格局与气象。2020年,田暖接续起山东诗人这一创作传统,她作为“济宁诗群”的代表,在文学杂志《绿洲》所设置的“新丝绸之路城市诗群展”栏目中发表了一首名为《见证》的诗歌:

一个幻觉般的世界,正在真实发生

仿佛誰向湖心投了一枚石子

涟漪不断地递出涟漪

后来是风暴递出了风暴,它的魔力

胜过原子弹。但是你看不见

它的烟雾有着最隐秘的扩散

从一进入二,进入三

从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

从身体进入心灵

从生进入死……进入混乱、熔断和自危

它将进入的更多,胜过雷霆、闪电

和世界上的恐怖活动

我们必须抱成一团,对抗

这庞大的危难和恐惧不安

必须接受这一切,用更庞大的力量

养育更强大的活着和万物的生机

投入湖心的“石子”是解读这首诗歌的密钥,“石子”的力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从“涟漪”中荡出“涟漪”,从“风暴”里引发“风暴”,而这恰恰象征着此时此刻难以遏制的灾难,其爆发与蔓延的整个过程。诗人在诗的起始处便写道:“一个幻觉般的世界,正在真实发生”,“幻觉”与“真实”的对举,昭示着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一切远比诗人的想象更具“不真实感”,同时,也从另一方面表现出诗人以诗歌的形式言说时代之“痛”的企图。

实际上,田暖的诗为理解2020年度山东新诗创作提供了一个最为重要的关键词——“见证”。在这一年中,山东诗人发表了大量诗作,用以“见证”外部世界的变化,书写自身对于时代的感知。《齐鲁周刊》曾以“疫情面前,诗歌何为”为主题,刊登了阿华、田暖、陈亮、孙方杰、苏雨景、轩辕轼轲、老四等山东诗人于疫情之中所创作的诗歌,以此“作为侧面,记录人心”③。其中,轩辕轼轲在诗中写道:“从外地回来的兰陵村民林化东/怕万一连累了乡亲/把货车开进麦田里自我隔离/三天三夜只啃了两个煎饼”(《麦田里的守望》);“凌晨五点/我一掀窗帘/看到路两旁/停得密密麻麻的车中间/一个人骑电动车而过/我心想/‘肯定他有紧急任务’”(《寒冬夜行人》)。诗人的语言力图规避掉情感的渲染,通过如同摄影机镜头般的笔触,记录下“非常时期”生活中的微小细节。从在麦田中忍受饥饿进行“自我隔离”的“兰陵村民林化东”,到基于“我”的视点而观察到的疾驰于马路之上的“寒冬夜行人”,从具体熟悉的身边人到无名的陌生人,甚至可推衍到生活中的每一个普通人,这些形象共同构筑起疫情时代的社会面貌。

同样,董庆月在诗歌《走廊素描》中也勾勒出一幅“抗疫”的现实图景:“你被包裹得只剩下眼睛/甚至眼睛里/让你痛得看不到阳光/你眼神坚决,看见了/某种人世间独有的光——/一个四岁的孩子,在隔离玻璃面前/张开双手向你索要拥抱/你痛恨自己过于卑微/任何植物都可以选择重生/任何偶然的种子都必经发芽/……任何一切都可以复位而井然/并分毫不损不露痕迹/存在着/而自己是多么脆弱”,诗人刻画了疫情期间医院走廊的一角,在这个有限的空间之内,医者与病患之间隔空对视,面对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医者的内心涌动起怜悯、自责、沉痛、无力等复杂情感。诗中的“你”既是疫情的亲历者与见证人,更是诗人内心的镜像,植物重生、种子发芽、万事万物各归其位,在宇宙间强大的自然秩序面前,人类是多么卑微与渺小,而“你”对于“存在”之“脆弱”的体察,正是诗人于灾难之中攫取的深刻反思。

相比于轩辕轼轲和董庆月对于疫情时期生活片段的直接刻画,紫藤晴儿则在现实的触发下,用意象的隐喻传递出自己关于当下的感知。2020年,紫藤晴儿围绕着“蝴蝶”的意象,写下多首同题之作——“整个春天的隔离我有流放的心/蝴蝶在哪呢,它们一定在飞,从春天/抵达着春天/它们有风暴般的漩涡,虚拟了一个宇宙的/中心/仿佛世界也在它的边缘上/仿佛它的震颤和重生都是一次日新月异”(《蝴蝶》),诗人凭借“蝴蝶”的意象联系起外部现实与个体的自我感受,虽然“整个春天的隔离”带来生活的停摆与凝滞,但抒情主人公“流放的心”并没有就此搁置,“蝴蝶”意象作为生命的象征,替代“我”抵达春天、获得自由。而在另一首名为《蝴蝶》的诗中,诗人创造性地以“蝴蝶”的“动”冲决生活的静止,以其“本能的蜕变”象征万物新生的可能:“折叠的翅膀叠加了神的寓意/仿佛恩宠过的山河/被它围绕/并非脆弱的肢体/思想的谬论也将被它压低/叙述着一场本能的蜕变//抽身的力量有着无声的空。它击溃了一切的动/也打破了生活的僵局”。从“庄周梦蝶”的典故到布罗茨基的诗语,“蝴蝶”在其间承载了繁复的隐喻功能,紫藤晴儿更是藉由这一意象串联起梦境与现实、生存与死亡、脆弱与强大等相悖的概念,以抽象化的诗性表达折射出自己的生存感悟。

“人用废墟中找到的残余来建造诗歌。”④灾难打破现实世界的平衡,而诗人则用诗歌重建生活的秩序,诚如路也在创作谈中的感叹:“在个人生活的地震废墟上,竟还摇曳着这样一些小花——一些劫后余生的诗篇”⑤,她曾在2014年参观汶川地震遗址之后,写下了近百首关于“江心洲”的诗歌,用以重新解读个人生活乃至人与自然的关系等重要话题。那么,“劫后余生”的人们面对“后疫情时代”又产生了怎样的思考?青年一代的山东诗人小西在《庚子年立春日》中则作出更为明确的表达:“从南方的朋友那里得知/一小部分春意开始拱动土壤/露水在苔藓上做了记号。//所有活着的事物/都在自然界的轮回中,准确找到了/明亮,或荫蔽的位置。//唯石头和逝者一直恪守着沉默/大地没有给他们/申辩与复活的机会”,当外部世界的一切恢复了自足且规律地运转,谁能使消逝的生命“复活”,替那些“恪守着沉默”的“逝者”发声?在这里,诗歌以另一种方式“见证”,它用诗性的言说铭记灾难之中被人遗忘的种种痛苦与不幸。与此同时,“石头”与“逝者”两种意象符号的并置,无疑使人想起保罗·策兰的著名诗句——“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花冠》),“石头”象征着无言的苦难承担者,这一意象因反复出现在策兰的作品之中而成为经典的隐喻。作为“奥斯维辛”之后的“幸存者”,策兰同样选择以诗歌“见证”,他在《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中谈到:“诗歌不是没有时间性的,诚然,它要求成为永恒,它寻找,它穿过并把握时代……以其存在走向语言,寻找现实的伤口和现实的人。”⑥诗歌中所蕴含的审美体验,必然同诗人基于自己的生活经验而产生的对人生境遇以及外在世界的思考密切关联,诗人正是凭借诗歌不断“寻找现实的伤口”,并以另一种方式缝合现实。

2020年,山东诗人不仅有感于疫情来临而写下灾难的“证词”,更是在强烈的时代感召和其自身所具有的现实关怀下,创作出大量诗作,触及现实问题的不同侧面——一直以来关注着打工人生存境遇的山东诗人赵大海,在这一年度发表的散文诗组章《蚂蚁黑小小》中,通过形象化的譬喻将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市的外来务工者比作“蚂蚁”,并由此刻画了这些“黑小小”们的遭遇,以时间顺序写出“黑小小”从初到城市、充满希望,到寻觅工作、艰苦生存的整个过程。“俯下身,看见了生命的动荡和坚韧。/一场大雪,哽在半空”(《绳索》),诗人在极具现实关怀的底层视野之中,感受着生命的微小鼻息,用质朴活泼的语言和充满想象力的表达方式,描绘出外来务工者在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思乡情愫等方面的困顿状态。

而60后山东诗人孙方杰在本年度发表两万余字的长诗《钢厂》中,回顾了自己于80年代在潍坊钢厂工作的经历。诗人极具创新性地通过“散章”“手记”“诗歌”三个部分架构起整部作品,“散章”的自述性、“手记”的叙事性以及“诗歌”部分意象的组接与意义的传达,使得全诗产生了多重对话的效果。诗歌的内容则围绕“钢铁”这一核心意象层层展开:“我打了一幅钢铁的棺材/我的青春在里面,等待盖棺定论/傲气和张狂,在我的血液里/躁动不止”,“它怎么生锈,我就怎么生锈/它怎么口是心非/我就怎么言不由衷”,“或许钢铁理解/我不住的追寻。有我恰如其分的命运/与之相应”……诗人将“钢铁”熔铸进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语言乃至自己的命运之中,他以坚硬的“钢铁”标识着自己的良知与品格,以“钢厂”里艰涩的劳动生活以及车间中形形色色小人物的人生浮沉,展现时代投射其中的深刻印痕。

此外,山东诗人更是试图以诗歌把握当前时代的脉搏,敏锐地感知着这个急遽变化的外部世界。“黄金的屋顶/我挪动着电脑的不同位置/与世界关联”(紫藤晴儿《柜台简史》),互联网改变了时空的界限,使万事万物之间产生新的联结,诗人藉此扩展无边的想象,从“卡夫卡的甲虫”到眼前的“飞蛾”,从“黄金的屋顶”到“精神的海域”,“什么都不是诗,什么也都可以成为诗”,诗人在全新的认知中赋予身边事物以新的意义。另一方面,“历史向前流淌,文明把波浪叠加/船尾的废气永远拖在人类身后//那怀着深忧,把世界写成荒原的人/跟丁香胚芽一起从泥土里复活”(路也《泰晤士河》),与历史的进步相伴而来的是诗人关于人类文明的隐忧,路也在诗中同写下《荒原》的艾略特进行对话,凭借诗意的复活抵抗现代生活的虚无,审视现实世界中潜藏的种种危机。

二、直面自我:向内勘探心灵的隐秘

对于时代和生活的深度介入,构成2020年度山东新诗的一个重要侧面,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以及旋即变幻的世事,诗人用诗歌重构现实。然而,在外部世界中愈是感到困顿与无力,诗人愈是能够遣返内心,作出诗意的沉思与表达——

“虚妄的语言没有力量。请安静。/请给我一段缓慢的时间/完成拯救”(《迎向未曾消逝的灵光》),东涯在“随时间逝去的一切”中捕捉“未曾消逝的灵光”和“秘密的直觉”,以此安置灵魂的风暴,点亮内心的灯盏。而在组诗《沉默是一道伤口》之中,诗人同样试图穿透生活的表象,解锁心灵的秘境:“在现实的泥沼与生活的渴望之间/我发现,苇荻那金色的丝线/又构成了另外一种苍茫,它永无止境”(《苍茫》);“灵魂在高天,身体却深陷泥淖/越狱是要承担风险的/更多的囚徒”(《隔膜》);“我从来就不喜欢它/——错误的纹理带来错误的存在/消亡的走向,无止境的虚空”(《命运》)。现实编织的漩涡、人心之间的隔膜以及命运无常的走向,令诗人反复体味着外部世界的“无序”“纷乱”“遗憾”以及“无趣”,因此,藉由诗歌诠释内心深处隐秘的情感体验。

同为女性诗人的微紫也在诗中传达了自己敏锐的个体感知。“池水必须热爱自己而实现倒影和流动”,“我无法不爱这个世界里我以之为美的东西”,“唯有爱,使生命有意义”(《如此孤独,如此热爱》)。诗人将关于美的感受以及对生存意义的思考凝聚在“爱”这个字眼之中,用心体会着周遭事物的美好。从“近处的鸟鸣”联想到“虚空滴下的泉水”和“炸开的一串串花朵”,從远处啼叫不歇的“斑鸠”联想到“预报节气播谷插秧的信号声”和“谷物收获之神奥里西斯的敲钟人”,微紫透过“爱”理解着个体生命的流转变化以及“神和世间苍生共同的愿望和祈求”,并用诗歌书写出内心丰沛的情感,通过凝练的语词准确地发出“爱”的声音——“爱纯粹之物,因此言辞就如沥过的清水,炼过的金子//每一个字要从我内心生长。每一个字都与我息息相同。//每一个字都要有它自己的生命。它不为他者规则而存在。//爱是一个向外也向内发出的声音。”

杜立明则将视野溯回至历史深处,创作了组诗《诗经·国风》,凭借与中国传统诗歌之间的互文形成横跨古今的对话,书写出内心深处关于爱情、友情、理想、人性、灵魂、命运等话题的独特感受。“无望的爱情都是美好的/遗落在眼眸里的野火舞蹈/把你的心脏分成一个个小块的忧伤/打磨寂寞的镣铐/击鼓击缶叫来那些吞噬我们的事物/然后再试图逃跑”(《陈风·宛丘》),诗人以现代新诗的形式刻画出一个情随舞起却爱而不得的古典爱情故事,并由此将自己放逐至“灵魂的小丘”之上,以期在此建造神圣的“庙宇”,从而为虔诚的“爱的信徒”找寻到精神的归宿。同时,诗人通过意象的隐喻进行人性层面的勘探:“黑土地掩埋了习惯黑暗的灵魂/黑色的树叶因此而欢欣/固执是不可救药的/欲望和黄金结亲//打洞的人们将被自己的身体困住/越来越沉/害怕危险的越被危险所劫持/把心藏起来,留下空壳欺骗路人”(《魏风·硕鼠》),诗歌力图诠释固执与欲望、恐惧与欺骗如何使人们将“黑暗的灵魂”掩埋在“黑土地”之中,更是把《诗经》中以人观鼠的视角倒置,提出“最后的审判者也许是无处不在的鼠类/法律在土地里等着每个人”。

诗歌超越现实经验,使人直面内心的情感体验,诗人借此挣脱外部世界的束缚,通过诗意的创造“把感性个体引出了有限性的规定”⑦,以求得内在心灵的扩张。正如朵渔在《默祷》中写下的诗句:“骤雨初歇,雨后的禅声让人焦躁/那因痛苦而降低了高度的天空/并没有带来一个内心的天堂/只有一种白色的孤寂在缓慢生长/那是为内心独白所创设的寂静/借用但丁的舌头,我轻轻默祷/仿佛自心底升起的无声歌咏……你只需饮下这酒,掰开这面包/如同掰开自己卑污的灵魂/骄傲从你手里拿走的东西/羞愧会再次交还给你,分毫不少”。诗人在“骤雨初歇”后的“禅声”之中体会着内心的痛苦与孤寂,从而进入灵魂深处——“丰饶来自极高处,也在自身的罪里”,他凭借无声的“默祷”剖视自己的灵魂中“卑污”的一面,并渴望触碰到一个更为接近的“内心的天堂”。而路也则通过感受外在世界之浩渺来超越个体的有限:“宇宙还在那里,不会被拆迁/想到群星灿烂,想到沧海桑田/所有痛苦都释然”(《峡谷》);“等到大雪纷飞,埋在泥土里的根茎会发痒/除了羊蹄,没有谁来丈量雪深/除了信天游,没有谁知道天地的惆怅”(《悲歌》),诗人体会着天地辽远的况味,发觉个体相对于无穷的宇宙而言是多么渺小,进而获得灵魂的自由与释然。

如果说心灵的无限延展表现出山东诗人对人类精神层面的观照,那么,“孤独”的诗学命题则呈现出他们有关个体生命内向性的深度理解。“黑暗是命运,孤独是另一种/命运——谁在岩石上敲门/谁就能在树叶上酣睡。/四面黎明之前,这里允许拥有无穷的宿营地”(王夫刚《四面山一夜》);“夕阳被西山的巨蟒一口口吞下去/世界陷入了幽深的谷底/灯盏为火柴盒堆起的城市装上眼睛/比天空的星星更稠密/……这样的夜晚,孤独在所难免”(高君《秋色》);“不管是人生孤独,还是/相思陡峭//一枚落下的松针,内心也有/崛起的山河岁月”(阿华《松针落下》);“北京留我呆一个晚上/让我从石安门桥,穿越永定门公园/孤独像颗子弹/一直在试图枪决我”(杜立明《乐器在墙上,我在人间》)。面对外部世界的无常变化以及现实生活的琐碎荒诞,诗人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个体生命的脆弱和虚无,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隔离,外物与内心、肉身与灵魂之间的互斥与断裂,使得“孤独”之感充斥在诗性的表达之中,诗人正是通过诗歌的外在形式,凝聚起自己关于人生境遇、情感经历、命运起伏以及存在意义的哲理性思考。

与此同时,在2020年,山东诗人不仅重新思索了人与世界、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之间的紧密联系,更是格外关注到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问题。张强在《骨头》一诗中刻画了如此场景:“哦,妹妹,我看见一颗干瘪的青稞里/神在发光,我看见我/坐在一枝格桑梅朵上轻轻摇荡”,“我”在“干瘪的青稞”里捕捉到神身上散发的光芒,并由此看见另一个自己,而这个摇荡在“格桑梅朵”上的“我”是自由的、轻快的、美好的,甚至是同样具有神性的,这是诗人在山村的贫瘠破败和趕羊人一生穷困潦倒的苦难境遇之外,藉由诗歌所实现的精神层面的解脱与救赎。而臧海英则在《画鹤》《我看见一只鸽子在飞》《偷生记》《清点》几首诗中,通过心中反复描画无数遍的“白鹤”、冲破肉身飞上天空的“鸽子”以及用“另一个名字”写作和在梦境中“清点过去”的自己,同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区隔开来。可见,诗歌为人们构建了一个有别于现实世界的想象性空间,诗人正是通过诗歌的创作重构主体经验,发掘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内在自我,从而呈现出自我的多面性特征。

三、寻找家园:生命的漫游与归返

“现代审美视野内的山东新诗,主要以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沉重的乡土气息、精妙的诗思与厚实的伦理感而著称。”⑧乡土气息、家园情结以及对故土大地的深厚情感,是山东新诗诗学风格的地域性呈现,不管山东诗人身居何处,对于齐鲁大地之上的地方风物、历史文化以及个人生命体验的描写与表现,都是其诗歌的重要主题。特别是在2020年,现实世界中难以预测的变化,使得整个人类世界的生活陷入到未知、紧张与纷乱之中,如同吉狄马加在长诗《裂开的星球》中所写的那样:“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将被改变”⑨。面对生存与死亡、疾病与危难、隔离与漂泊成为人类生活普遍遭际的现实背景,山东诗人更是深切地体会到渺小生命的辗转流离和现实世界中的种种悲欢,因此,渴盼着通过诗意地“返乡”探求精神层面的栖息之所,凭借对文化之根的寻觅重新确立自己在宏阔时空中的定位。

首先,对于故乡生活记忆和个人生存经验的日常性描写,表现出山东诗人心系故土的质朴情感。尤克利在诗歌中写道:“我的思绪,在海角,在天涯,在/走过万水千山之后,俨然故乡的河流/从这里找到的了归宿”(《在天涯,在海角》),作为农民出身的60后诗人,他有着极为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在组诗《记忆中的陶罐》里,通过对遥远记忆中的田野作物、农事活动、骨肉亲情的回望,展示出北方乡村的自然风貌和生活图景,又凭借对“秋天的银杏树”“落日的余晖”“九月的菊花”等意象的刻画,表达出一种青春易逝、时光不再的惋惜之情。“被乡村游说着,继续在时间里赶路/追溯和回忆是同等重要的词”(《故乡迟暮》),同样,时培建也在诗歌中向着记忆深处溯回,在组诗《故乡第二手稿》中,诗人以洋洋洒洒数千字描绘出故乡的多重面貌,既包含贫瘠与苦难的一面,同时也充斥着平淡朴实的感动与温情。此外,他更是将自己的肉身熔铸进有关故乡的诗句里:“垄上的风正在查验我的身体:多年来/心脏处有一块阴影,呈故乡的形状”(《垄上》),字里行间流露着对于故乡的深切思念。管清志的诗则体现出了较为明显的时代性特征,2020年,他发表了组诗《寂静之书》和《光影之间》,从“峨嵋村的黎明”到“兴华东路的街口”,从“会唱歌的米水河”到“迎面而来的K1054次列车”,诗人将自己的生命轨迹融入诗中,在记忆与现实的双重叠加之下,完成对时代变迁的侧写。然而,即便已经走入城市,诗人心中仍然保有那种对乡土世界的亲近之感,当他在“失意的城市”中感受到“诗意同样乏善可陈”时(《九张面孔》),则试图复归田园以寻觅诗性的灵感——“一粒草籽,正慢慢沉浸于泥土/秋光中,一个蹩脚的诗人/在一首诗的结尾植入了牛的喘息”(《秋光》)。

其次,对于齐鲁大地之上文化地标的塑造,表现出山东诗人对故土地理风貌与历史记忆的关注与探寻。在2020年度发表的山东新诗中,“黄河”意象的集中表现成为一大创作景观,如时培建的《沿黄叙事(组诗)》、葛小明的《黄河入海流》、路延军的《黄河口的冬天(组诗)》、邵竹君的《走进黄河》、马行的《就像黄河一样流着(组诗)》《走在黄河边上(组诗)》以及王夫刚的《河套八行(组诗)》《甘德尔山,眺望》《大河拐大弯》等诗,将目光聚焦于黄河流域的自然形貌、历史变迁以及深厚的文化传统,展现出以齐鲁大地为代表的北中国的壮丽景象。其中,既可以看到王夫刚笔下的宽广无垠、沙石遍野的河套平原,也可以看到路延军诗中无边辽阔、萧瑟荒凉的冬日的黄河入海口,横穿整个中国北方的滔滔河水,连接起古朴而神秘的西部风情与雄浑厚重的中原文化。而曾经求学于南京,又深入罗布泊、藏北等无人区进行勘探的山东诗人马行,将地理诗歌的书写作为自己重要的创作方向,相较于其他诗人对于“黄河”雄伟浩荡形象的展现,马行则以自己的生命体验为基点,在凡常而琐碎的生活片段里,透视着黄河沿岸的历史变迁。在《走在黄河边上》一诗中,詩人以一个“游历者”的姿态观察着故乡的种种变化,伴随其视点的游移,能够发现被拆掉的“老街”“豆腐巷子村”“草房子”,还有消失不见的“铁水车”与“青砖小桥”,因此,诗人发出了如此慨叹:“也许,世上本无村庄/更无黄河//风一吹,但见停在对岸的几朵白云/也散开了”。葛小明的长诗《黄河入海流》通过拟人化的书写再现了黄河流经齐鲁大地、最终汇入大海的豪迈景象:“黄色的血,已经无法洗清/他还是用尽全力撞开了齐国的大门”,与此同时,诗人更赋予“黄河”一种超越于人间事物的神圣之感——“在黄河头顶/什么风也不能逗留很久……面对众生,黄河从不偏袒一方”,表现出奔腾的“黄河”以它的“大”容纳着众生的“小”,以它持续不断地“动”衬托出万物之“变”的恒常。

最后,对于农耕文明的崇尚和对于土地的敬畏,为山东诗人的创作提供了诗性的源头。借用葛小明在2020年度发表的创作谈中所谈到的话:“生于斯,长于斯,成熟于斯,可以说,乡土养活了我……所有的事物都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它们写不死,它们写不完。”⑩当前活跃于文坛之上的大部分山东诗人都有着与之相似的经历和感受,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历史积淀和乡土生活中的个体经验,既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与灵感,也让他们在现实中感受到困阻时能够获得精神的慰藉。“这个春天死亡如此密集,像是模仿雪花降落一样。所以,我想跟孩子们交谈耕种的愿望更加强烈。春耕,我们从翻地开始,所有的种子已经在深冬做好反省,我们需要把自己的忠诚一并埋进土地,深浅一定要适宜,所有的肥料一定要保持距离。”(梁永周《日子被时间布置成一种形状》)面对突然袭来的疾病和灾难以及接踵而至的“密集的死亡”,诗人将“生的希望”寄托于“春耕”之中,以期在漫长的“反省”之后重新结出生命的果实。而韩宗宝的组诗《秩序》通过梦境窥探“在异乡奔波的人”,又在梦境中重返“故乡的田野”,继而发现在“潍河滩”的土地之上,“深秋的村庄和原野”白天是“茂盛的青草和庄稼”,晚上则成为“荒芜的诗篇和烈酒”。马累则在诗歌中通过“大地”的意象实现内在的自省与超越:“我不知道能否再次回归/朴素的大地,在这样一个/喧嚣的年代……我不知道一个词语,/一个母语的词,它流在/纸上的泪水,能否涤除/我们内心的罪与罚?”(《我的诗歌》)诗人对于故土大地怀有无比纯粹的信仰,更将其视作灵魂的向导与精神的指南,因此,才能写下:“在我的心中有神。/在大地上有一群重现的人,/他们永不忘记麦子倒下的方向。/如果不能分担大地牺牲的痛苦,/我就会永远痛苦。”(《故乡》)

总结2020年度山东新诗的创作状况,可以发现,即便在“非常之年”,山东新诗仍然呈现出极强的生命力以及丰富而多元的文学面貌,既表现出与时代的同频共振,也蕴含了超越于现实之外的深刻反思。同时,诗歌意义上的“山东”不仅仅对应着空间范围上的地理区域,更是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文化坐标,以及山东诗人个体生命轨迹的标识和他们展开创作的情感基点。因此,面对生活中突然降临的这些艰辛时刻,面对漂泊无依的生存处境以及心灵深处难以消解的困惑与不安,山东诗人试图返回故土大地,寻找丰饶而充满活力的诗性源头。所以有理由相信,山东新诗正在形成或者已经具备一种独立的诗学品格。它处于繁荣发展的历史阶段,无论是对地方经验的呈现,还是对时代问题的扩展,都显现出了山东诗人敏锐的感知力、深度的现实关怀、充满智性的思考以及不同创作主体之间各具特色的诗歌美学。

注释:

①朱立元主编,李钧、刘阳副主编:《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思潮论稿(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页。

②宇向:《产地山东——浅谈山东诗歌和部分现居山东的诗人》,《诗歌月刊》2003年第2期。

③《疫情面前,诗歌何为?》,《齐鲁周刊》2020年第3期。

④[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页。

⑤路也:《废墟之花——路也诗歌创作谈》,《名作欣赏》2015年第10期。

⑥[德]保罗·策兰:《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保罗·策兰诗文选》,王家新、芮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77页。

⑦刘小枫:《诗化哲学——德国浪漫美学传统》,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10页。

⑧房伟:《新世纪山东新诗的审美意识流变》,《小说评论》2009年第1期。

⑨吉狄马加:《裂开的星球——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十月》2020年第4期。

⑩葛小明:《从经验阅读到日常写作》,《山东文学》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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