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利:捕捉内心偶然的画面
2021-10-22醺子
醺子
在这一年举办的两场大型个展之中,不少展出的早期作品张恩利本人也许久未见,甚至在久别重逢时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陌生感,但他不愿将其称为回顾展,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他在三十年绘画生涯中带有总结性质的一次停顿,一方面受疫情影响,每个人都被迫停下不假思索的步伐,对生活认真审视,同时,张恩利也希望借此让观众了解到他作为一个画家,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发生的转变。
“转变”,当谈论张恩利的艺术创作时这两个字似乎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从早期那些以粗犷笔触描摹市井人物的画作,到21世纪最初十年,他将绘画对象转为庸常之物,画风也随之变得清淡,乃至几近透明。再接下来,他干脆全然抛弃了具象的人和物,转而创作纯抽象的绘画,一直画到现在。2007年,他打破画框的局限,创作了自己的第一次空间绘画项目,此后又陆续进行了多次空间绘画的尝试。
《扑克牌》,1997年,布上油画,?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酒吧》,1994年,布上油画,?图片由龙美术馆提供
泾渭如此分明的创作分野,在当代画家之中并不常见,而走完这一段有过数次巨大转折的艺术脉络,张恩利只用了三十年。
以三个篇章来描摹出张恩利绘画生涯的大致轮廓,这种经典思路也贯穿了本次龙美术馆(重庆馆)策划的张恩利全新个展。
第一个篇章聚焦张恩利于1990年至2005年间创作的具象人物肖像画,绘画对象多为生活在上海角落里的寻常人物,舞池里相拥而舞的欲望男女,澡池里慵懒惬意的中年男子,宴席上大快朵颐的宾客,和酒馆里抽烟打牌的午夜寻欢客。之所以集中地画这些人物,并非出于某种刻奇,而是和张恩利那段时期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上世纪90年代初,他刚刚大学毕业来到上海,在一所大学的设计系教书维生,平日蜗居于学校分配的宿舍。尽管一切业余时间都被他用来画画,但是他那些与潮流相悖的作品在当时并没有得到业界关注,作为一个被边缘化的艺术家,张恩利在所处时代的漩涡中成为一名积极的参与者。“我不用特意去观察,因为那个时候每天看到和接触到的,都是这样一群人。”这样的生活经验为他的画作注入了饱满的情绪,既有蒙克式的呐喊,又有难以名状的愤怒,旁人仅仅通过观看就能轻易被裹挟其中。
2000年后,这种浓烈的情绪似乎一下子从张恩利的画作中抽离了,画面开始变得稀薄,更多给人以平和、冷静的观感。展览的第二篇章展出了張恩利2003年至2010年的日常物系列,包括皮管、纸盒、球网、球、床垫、铁架床、马赛克容器、树、灯、沙发等等,这些物体后来又生发出张恩利最具代表性的几个系列:“容器”、“绳子与皮管”、“树”和“马赛克”系列。相比嘈杂的“人”,“物”更为缄默,然而张恩利画物仍是为了画人,在他看来,每一件物体的客观存在,都与人产生了或显性或隐性的关联,足以成为诉说人类故事的载体。
《红色的皮管子》,2013年,布上油画,?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进入展览的第三篇章,也即对张恩利第三阶段创作的呈现,我们发现他又回归到了画人——不过是以抽象的表现形式。本次展出了张恩利近三年的新作,那些具象人物如“武士”、“郊区女孩”、“戴围巾的男子”、“珠宝商人”等,都幻化成画布上写意的色块、线条和笔触,看似无规律可循,却又能从中一窥张恩利多年来坚持创作传统绘画的艺术基础。
除此之外,张恩利也一如既往根据展馆的空间结构,呈现了几件空间绘画作品,包括位于一楼中庭的大型纸盒装置《三层塔》,二楼展厅内的《彩色地板》和《悬垂的皮管子》。
《武士》,2020年,布上油画,?图片由龙美术馆提供
年过半百,张恩利仍然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节奏,每年参与的群展与个展数目众多。在不用为展览忙碌奔波的日子里,他就在偏居上海一隅的工作室里作画——不用任何助手,全部亲自完成。他画画不赶趟儿,有时半个月也不画,但一旦有某种图像在脑海闪现,他就会立即展开画布。
《郊区女孩》,2020 -2021年,布上油画,?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戴围巾的男子》,2021年,布上油画,?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张恩利将这种极为旺盛、从未停歇的创作欲望归结为自己对于“未知的迷恋”。“我有冲动去表达,如果有人让我别画了,我会觉得很痛苦。”
Q&A
Q:这次展览主题“有颜色的房子”从何而来?
A:“有颜色的房子”不是指一间房子里面有颜色,或者画面很鲜艳,它是在形容一种丰富性,就跟我们对于生活的理解,以及生活带给我们的东西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简单和漂亮。之前“会动的房间”则是关于过往跟未来的不确定性,关于移动,关于发展,关于人的移民,关于地域的概念,这些都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我一直喜欢用房子来作为载体,因为我觉得房子关乎人与空间最紧密的接触,它是私密的,又是社会性的,所以我喜欢用房子的形式来搭建一件作品或者是用来给展览起名字。
Q:最近两次个展的海报都延续了特定的风格?
A:这些海报都是我画的。因为我大学学的专业是平面设计,所以对设计也特别感兴趣。我喜欢自然随意的手绘风格,这种纯粹用文字和色彩来组织内容的形式,所传递的信息非常直接淳朴,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Q:现在你依旧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与高强度的工作节奏,是否会察觉到一种追赶时间的紧迫感?
A:那倒不会。时间可长可短,人生不是赛跑,我觉得人生会永远被一些事情所吸引,也被一些事情所触动,可能每个人都不太一样,但这是让我一直维持创作状态的原因,简简单单地用“推动”或者“梦想”去形容都不准确。想要不断去发现自己以前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这使得我一直在创作,有时甚至是不带任何目的。
“张恩利:有颜色的房子”展览现场,龙美术馆(重庆馆),2021年,摄影:韩小易
“张恩利:有颜色的房子”展览现场,图为作品《悬垂的皮管子》,龙美术馆(重庆馆),2021年,摄影:Alessandro Wang
Q:在三个风格不同的创作阶段中,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又有什么是始终不变的?
A:这三十年间,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经历了特别多变化,大家都没有把这些变化放在心上,因为觉得似乎日子还长,但实际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很短暂的,有效时间就是四五十年,所以任何事情走过了三十年后,你都会突然发现现在跟以往的变化非常大。
而人不变的是感知力,感知社会给你的所有反馈,以及你自己对这个世界新的认识。这种感知力随着时间在变,不停生发出新的触角,你感受到一切都像谜一樣,但人永远想努力去解答这些迷惑,这可能也是画画的一个好处,它用另一种方式去表达这些感知。
树(三),2004年,布上油画,?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Q:如今再回看上世纪90年代的创作,会有陌生感吗?
A:是会陌生的。现在回想起来,上世纪90年代初来上海的时候,觉得所有事情都翻天覆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出过国,大学刚毕业,拿着大概100块钱的工资,所有生活都围绕着最简单的饭票问题,当时的现实处境让我的关注点不像现在这么远,毕竟还年轻,所见所闻和思考的,都是自己能够触摸到的东西。
像现在这样把三十年的作品系统地罗列在一起时,我会回想起当时所有的细节和状况,再看这些画面的时候,我会思考“当初我怎么会这么画”。我当时作为一个年轻人,很难说概念非常清晰,所有画面细节都是非常感性和比较抽象的。但我发现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感性成分会变得更加清晰。与之恰恰相反的是,现在清晰的概念,可能过了一些年,你会突然觉得没什么意义。所以我现在也在努力保留这些感性部分,甚至会放大这一部分,比如近五年的一些新作品。这种感性让我不断去挖掘自身无意识的,或者内心偶然的画面和突然的变换,其中有些特别有意思,我会尽量把这种状况还原出来。
Q:那个时期你怎么会接触到这么多底层的普通人?你会花时间观察他们吗?
A:上世纪90年代我们都是很底层的普通人,整个社会都是。身边所有人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拿着差不多的工资,工资决定了生活状况也都差不多。当时我们还在用粮票,大家都渴望着单位能够分房子,如果单位没有分房,只能租间小房子,所以生活状况决定了人的思维方式。那时候生活经验几乎是非常一致的,差距没有像现在这么鲜明。所以我不用特意去观察,因为那个时候每天看到和接触到的,都是这样一群人,这是一个社会的日常图像。
另外,我认为绘画当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图像背后艺术家所不能表达清晰的那一部分。所以,既可以表述成这是一个社会的图像,也可以说是那时候我们作为年轻人的一种内心活动。
Q:为什么你爱画那些被忽视的人和物?
A:无论是普通的人还是普通的物,都是世界的组成部分。我们忽视的物体如此之多,因为它们随处可见,比如我后来画的管子,电线,纸盒,所以我们不会当回事。这些看上去没有实质意义的物品,是要把内容掏空的,掏空了才能吸纳更多,把观看者的某种东西注入进去,产生一种复杂感,这是我一开始通过物所感受到的,我觉得这比画一些重要的事物,所包含的内容更多。很多真理是包容在普通事物当中的,越是普通的事物越是恒久。
Q:2000年后,你的情绪变得更加克制了?
A:因为长大了(笑)。时间让人沉静,让人变得理性、克制,不再浮于表面。能够抛开表象去看待问题,会让思考更有厚度和说服力。
Q:在消费主义时代,你是否觉得人与物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
A:人与物的关系至少几百年来都是一样的,不随着消费力或物质水平提高而改变,都是按照人所期望的去发展。比如说城市的建设,物都是有寿命的,某个建筑可能经历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后必须要改建,这时候人会介入,让它以人希望的城市新面貌出现。也就是说,人和物的关系总体框架不变,但是外在一直是变化的。
Q:其实物的寿命比人要漫长多了。
A:这也是为什么2000年之后我画物不画人,因为物所界定的东西超越了我们人的寿命。我们看待世界,往往是以人的一生来看待,但是物却不同。拿一张桌子打比方,我爷爷用了这桌子,我爸爸用了这桌子,我也用了这个桌子,未来可能它被卖掉了,被一个年轻人所使用,那么它所走过的路是非常复杂的,其中所容纳的知识范畴是超越我们人生长度的,所以它带给每个人的感受不同,而绘画天然对观看者有这样一种唤起,可能是兴奋、记忆,也可能是某个时间段的一件特殊事情。
Q:此前你用具象之物表现抽象的人类痕迹,近几年你的作品中越来越多抽象的线条和色块,却是在画具象之人,在你看来具象与抽象之间的界限是什么?
A:在视觉上有界限,但在心理上没界限。
Q:那两者如何互相转化?
A:不能随便说。当我们界定肖像是某个人或是某种职业的时候,到底是图像能证明,还是名称能证明?比如说“快递员”,他代表了从事这份工作的人群,在人的脑海里形成了一种非常清晰的形象,但这种形象却不是指具体的某个人。社会由非常多词汇组成,我们可以用文字来准确地呈现社会的面貌,这些具象的文字名称在我的绘画当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我希望它和图像之间的边界是非常不清晰的。
Q:你从具象画到抽象,从符号元素到难以被符号化的线条,这些是否源自中国古典绘画的影响?
A:历史不是割裂的,一直是串联在一起的。我们关于当代艺术的界定,主要来源于西方的艺术知识,但是在中国古代艺术部分,没有清晰的,按照时间年代的界定,但是你不能否定它跟当代艺术没有关系。而且我们作为中国人,从小接触到的事物和审美趣味,必然都包含了这一部分,我没有办法把以前完全割裂掉,比如说一根线条的弯曲程度,或者画得快慢,都是我从古典绘画或者民间图像里面总结而来的。
Q:在空间绘画创作中,你怎么理解平面和立体空间之间的转换?
A:他们从来都是在一起的,没有绝对的平面。比如说画布上的颜色本身就有远近差异,可能某个颜色纯度高,它就往前跑,依然会造成一种时空上的幻象。
Q:为什么你大部分空间绘画作品都会随着展览结束而消失,不做保留?
A:没有必要,它只是我对一个空间的视觉想象,让人参与进来,把这些信息传递出去,它的使命就完成了。不是所有的作品都要完整保留下来,有一张照片、一段视频,或者保鲜的记忆力,就够了。哪怕那些作为物质保留下来的,最终也都会随着时间消失。
Q:这次展出了大型纸盒装置《三层塔》,和以往其他塔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
A:因为重庆这座城市叫山城嘛,有个谐音的元素在。另外《三层塔》的直线条格子,跟展馆建筑的内外立面都非常协调。我会让每一件立体作品都巧妙地吻合这个建筑的风格。
Q:近年来你的创作越来越多倚仗对自我潜意识的观察,如何敏锐捕捉自己的直觉?
A:不知道,但是我现在非常确信这张画就叫《快递员》,也许是我武断和无知,但我就是确信。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涂鸦的儿童,儿童的不确信来自为什么自己乱画的作品大人却说好,人的确信就是我们主观地想要传递什么。
Q:如果观众觉得他在《快递员》这幅画中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你怎么想?
A:他如果觉得是剁肉的人,那也没关系,因为这就是不确定性的意义。每个人看到同一块画布的时候,都会有自己的认知。比如我们称一个人“张三”,别人就非得说“那家伙”、“胖子”、“小黑”,名称也只是一个符号,我们每个人所认定的面孔都是不同的。
Q:在多媒体时代,为什么你依旧坚持传统的绘画方式?
A:我就是喜欢最根本的一些方式。以绘画来说,我喜欢纸和传统的颜料,它们经历的历史太长了,人们对这些传统方式的阐释非常多,已经沉淀了许多固有的东西,要找到突破点很难。我在墙上作画,也是想从古代壁画那里去找人类最原始的冲动,但古代人仅仅是把墙当作画布来处理,而现在光是建筑本身的材质就会引发我们更多的想象,还是可以找到很多点让我们去尝试。
Q:有没有想过自己下一个阶段会往哪里去?
A:我不會做设想。人生很短暂,一开始设定了框架以后,就根据这个框架把它做得更加充分。一个艺术家不能什么都做,也做不了。有些东西你只有用三四十年时间才能够理解一点,我自己也刚开始。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有欲望每年做这么多展览,画这么多画,人对未知的东西是有迷恋的,会有冲动去表达,如果有一些人让我别画了,我会觉得很痛苦。
我从不会焦虑地去想什么是流行,应该用什么材料,画什么才会引起别人关注——这些想法从来没有过,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我就这么画,也不管流行不流行,落后不落后,当时我就觉得这绝对不是一种表面的美学,而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