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狮子和绵羊

淡豹

先别管印度、班加罗尔、黄咖喱和香辛料masala贸易，我们不需要那么快地置身于南亚次大陆的物质氛围中，忙着在文化符号中寻找方向。毕竟，有些欲望是共通的，有些惊喜也是，有些惘然和逃避也是。《赶掐抅掐》是一本以几乎繁荣、几乎已经完成发展、几乎富裕了的印度城市为背景的小说，作者维韦克·尚巴格被称为印度的契诃夫——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已经想合上这本杂志了，你想，“我对印度可不感兴趣，而小说？我从不看那种玩意”。——可是这故事和我们，和你所处的世界，如此之像，其中也有被收割的韭菜，有强力向前不顾反思孑然一身的残暴狮子，和大隐隐于市遁于家庭庇护下的绵羊。

来画一张人物表吧。“我”是个成天泡在咖啡馆的男人，刚受家庭安排结婚不久。“我”的家人经营香料贸易而致富，而世上做这行的人那么多，凭什么是“我们”？有公司50%股份的“老爸”其实也不大明白这其中的秘密，说实话，除了真正掌管公司的叔叔“小爹”外，没人明白，大家久贫乍富，都在忙于享用这财富。“老妈”警惕得很，生怕这突然降临的财富还会骤然消失，她服侍全家，像条忠诚又凶猛的狗，看管着财富也保护着家庭的秩序。“老爸”曾是个勤劳本分的推销员，很知道一份劳动换一份收入的道理。他也觉得财富得来不易，可与老妈不同，他在多少明白家庭与黑道的牵扯之后，像佛教徒那样宁愿主动舍弃尘世中不正当的赐予，来解脱道德的重负。因此他像个隐士，也像个高人，全家总担心他会为了高尚扔掉这一切。“姐姐”糊涂得很，但与顺从、装糊涂的“我”不一样，姐姐拼命想让自己生活的实际配得上这财富——她看不上寻常男人、无法忍受公婆身邊庸常传统的生活，她想要幸福，可似乎除了吵闹和买东西外，做不出任何事情，来让自己得到她认为自己理应有的那种“你值得拥有”的幸福。财富似乎软化了她。而“我”呢？财富之海上一叶装糊涂的小舟。他没自己说的那么无辜。包庇、帮凶，一个也跑不了。

无法爱女人、对人没有同情心、对家人无限庇护、完全实用主义就事论事的小爹像资本人格化的产物，像人形的钱，像钱本身。当“我”管叔叔叫“小爹”，也是在管钱叫爸爸，就像我们半戏谑半真诚地对CEO们所做的那样。

“暴发”意味着什么？突然降临的钱会带来什么？自以为是靠努力赚得（我难道没有努力工作吗？我比谁都更996，待在办公室的时间更长吧！穷人是真的懒，我可是每晚都带着公司的压力入眠——你看我的头发……），而实际上财富有一部分增殖于说不清道不明的深灰色地带，另一部分来自国家经济发展的自然赐予（不如说是分成！）。自认为是勤劳的工蜂，实际是在接受“横财”。英文词让这个过程如在眼前：windfall wealth，大风刮来的财富。

以前把勤劳当美德，现在人们嫌富二代还不够，羡慕老钱的道德和礼仪，那是资本的沉积。用毛尖的话说，如今的影视剧里道德按贫富分配，越有钱、颜值越高、地位越高的人物倒是越有道德、审美越好、越清洁，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也说不清是大众观感影响了影视剧的方向，还是影视剧引导了大众成长，现今的人似乎越来越希望一阵大风能刮来财富，最好人生能毫无奋斗，毫无汗水的腥气和臭味，只有体面、省事的继承。至于那一阵风掀起的灰尘、埋藏的污秽，少有人在乎。

韭菜也惧怕也崇拜狮子，梦想成为财富庇护下温顺清洁的绵羊。而王城如海，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相同的那把镰刀会收割韭菜，也割破绵羊的喉咙。狮子呢？狮子的命运会安稳吗？只有大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