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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路

2021-10-21九丈星河

南风 2021年10期
关键词:卡莱尔穆特赢家

那是一个雨天——或许甚至不该叫它雨天,而应当叫它暗夜雨天。天空很暗,抬头便可见远近闪电不停地发亮,雷声阵阵,让这三位披着斗篷的人回想起在街道上处处得宠的少年时代,是如何用雷声般的声音嘲笑那些可怜的孩子的。此时他们一点也不后悔。他们不知道那些可怜的孩子当中,有许多已经出了名——他们也不知道那些可怜孩子的名字。他们认为那些孩子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费心去询问。

三人同窗近十五年,每次都奇迹般被分入同一个班,作为认识的好友,他们自然就混在了一起——十五年后他们一同参了军,被编入了同一个星际军团——参军之后,他们分开了,找了不同的工作。命运地位却永远是那样,到最后他们參加了这次星际迷宫寻找之战。他们最终自己选择,组成了一队——终于自己选择了一回,总让他人做选择,对他人的生活并不公平。

这三人当中,个子最高那个善于发号施令。他裹紧斗篷,用下巴指向那镀金严重脱落的、写着“迷宫”二字的铁门,“进去吧,每人各选一条路。”

所谓星际迷宫,只是一个分了三条岔道的小路。三个人一看到这三条岔道,便觉得在那500多名星际迷宫寻找者中,命运仅眷顾他们三人——又有什么所谓巧合,可以创造出这种完美无缺的效果呢?

“您先选一条路吧,卡莱尔先生。”个子最矮、爱阿谀奉承的人用涂了蜜的声音对个子最高的那个,也就是卡莱尔先生说。

“我当然会了。”卡莱尔先生扬起手臂,高傲地指向在他面前的那条岔道,就是最右边的那条,“这条路看上去高贵而美丽,配得上我的美貌和才华。您呢,穆特先生?”

那位小个子,也就是穆特先生,想必在兜帽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在这黑暗的雨天里,他那金牙闪闪发光,尤为引人注目,“我要选在我面前的这条,它看着宽敞舒服,肯定符合我的风格。”

“您呢,库克先生?”卡莱尔先生和穆特先生同声问那一直默不作声的、看上去颇为瘦削而俊俏的男人。

“我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先生们?”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的先生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我选中间那条,虽然它有些狭小、阴暗,但没有其他选择。况且它看上去不那么狂躁,或许更符合我的胃口吧。”

另外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库克先生一直是那个默不作声夹在他们中间受苦的,现在,同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那么,先生们,我在此向你们宣告,我们将出发了。”卡莱尔先生说着,干净利落地一甩斗篷,仿佛潇洒骑士一般走入了那高贵而美丽的道路。

穆特先生则像个老鼠一般,小心翼翼不停试探着有没有危险,一点点走进那宽敞的大路。

库克先生看着另外两位先生消失的身影,眼中又一束光闪过,但是与那寒光不同,那似乎是泪光点点,或许因为在那些光鲜群体当中,他永远都是受排挤的那个。接着他一甩斗篷,比卡莱尔先生更加帅气地走向了那狭小的路,可惜没人看见他的潇洒。

卡莱尔先生走在那高贵美丽的道路上,雨停了,闪电不在头顶闪耀,雷声不在耳边低语、咆哮,他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一片阳光明媚,光芒四射。地上落着一片片玫瑰花瓣,仿佛红毯一般,而卡莱尔先生就是其中的大英雄,受着阳光的拥戴,听着玫瑰花的欢呼。他就是高贵而美丽的。眼前有许多弯路,他拐着弯,神定气闲,虽不觉中弄脏了自己的鞋子,可是能够漫步在欢呼中,卡莱尔先生感到无上荣耀,因此他完全没有在意那一切,只是昂首阔步,同时发表着他那爱慕虚荣的演讲。

“哦,是的,我的朋友们!我,伟大的统治者,在这里感受到了无上的欢乐!你们应当为之高兴。因为,在这里,我就是神的使者!”

他激动的情绪达到了高潮,在朗诵这美妙的话语时,他依然陶醉在自大的旋涡中无法自拔。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个人类,以为自己是神了。空气中有一种魔力,让所有事物都丧失了原本的高傲,拜伏在卡莱尔先生脚下。或许这就是星际迷宫想要营造的效果,可卡莱尔先生并不想管这些,毕竟他一直是个自大狂妄的人。此时,所有这些生命拥戴他,称他为统治者,定因他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他想着,继续进行慷慨激昂的演讲,自己多么宽宏大量,多么善良多么聪明——他已经沉湎于自己的骄傲之中了。

正当他想到“荣耀”的韵词,完成了一首称颂自己的诗歌,想要向那些听众朗诵这诗时,一件对于卡莱尔先生来说无比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鞋子发出了恼人的抗议,他的鼻子撞在了墙上。睁眼一看,一堵石墙耸立在眼前。此路不通!他气恼地大叫着,训斥着那些花朵,幻梦破灭了,他不是统治者。

这是一条死路。

穆特先生在那宽敞大路上,迈着方步向前去。他不如卡莱尔先生般骄傲,但那副派头却仿佛他定是赢家似的。当初来到星际迷宫,三人目的便是为了获得其中的至宝。那至宝或许是满箱的金币,或许是漂亮的珠宝,或许是星际之门。总之,他们全想要得到迷宫中的宝藏,却又想悄悄藏起来不被另外两人发现,而独享那钱财。

宽敞大路上一尘不染,旁边有着一张张长椅,参天大树将那细雨挡住。穆特先生感到骄傲,毕竟他的选择永远是那么明智,小时候总是跟随最终成功的头头,欺负最没有势力的可怜小孩,长大后找了最有赚头的工作,自由而且薪水稳定。他无论如何都是赢家,甚至比卡莱尔先生还要成功。可是莱尔先生高大英俊,那些不知足的女孩都围着他转,幸运女神从不愿眷顾穆特先生。不过,他并不是那种会特别喜爱某个女人的男人。

他看着这赏心悦目的景色。身为一个赢家,他是三人之中最适合走在这阳光大道上的。他略有些自得,如此长时间没有出现任何怪兽,想必是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想哈哈大笑,想奔跑——到最后,自己才是赢家,自己是最成功的!他发出了一阵类似嘲讽的声音,回声悠远。他飞奔起来,欢呼跳跃,为这个一直以来的赢家的最终胜利而欢呼。他转着圈,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飞翔动作。他被胜利的喜悦包围了,他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幸运儿,命中注定就是他,他一定是那个做出最正确选择的人,他就是王者。他没有向大树发表演讲,一个真正的赢家为什么要向那些小人物演讲?他露出了笑容,金牙闪烁着,光芒更加夺目。那些大树似乎心悦诚服,而他则爆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面朝入口向后蹦,为自己无上的胜利而欢呼尖叫。这只可怜的小老鼠已经沉醉在了自己所谓的胜利当中,不认为前路漫漫。还有一会儿,他就将见到那巨大的古董箱子,用自己胜利光环照耀下的钥匙将其打开,看到那成箱的黄金,漂亮的珠宝,神秘的星际之门!他就是赢家!

突然,他的脑袋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惨叫。这就是宝藏了,他想着,这想必是一个巨大的、金碧辉煌的柜子,好盛下那珍宝,好为他这赢家欢呼!

他露出狰狞的表情转过身去,面对那盛放着珠宝的柜子伸出双手,睁开双眼……

他发出一阵恼怒的叫声,眼前不是金碧辉煌的柜子。只见那墙已然破裂,那裂缝比穆特先生狰狞的面孔还要狰狞,仿佛穆特先生的一口烂牙朝着穆特先生耀武扬威地哈哈大笑。穆特先生将头撞上那石墙,那空洞的头骨,仿佛其中没有脑子的声音与石墙发出的声音,回声荡气回肠。

这是一条死路。

库克先生快步走在这阴暗的小路上。雨下得更大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是那个赢家,那个赢家会是卡莱尔先生或者穆特先生。他们二人走上的路多么圣洁,多么好看!

当然还有一点希望,他自我安慰道,或许像神话所说,最温顺的那个人总会得到最好的回报;最狭窄的路尽头,会有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但他并认为神话就是神话,不会成真,神话只是用来告诉小孩子大道理的。可是看看他!那么努力,却从来得不到回报!工作没有穆特先生得体,情场上没有卡莱尔先生得意,他永远是这群体中最失败的那个。他也随大流欺负那些可怜的孩子,可是他也可怜他们,同情他们,知道他们的苦楚。他也有压力,谁没有压力呢?所有事情都是有理由的,他试图告诉一个被他吓得缩在墙角中的可怜孩子,可是那孩子只是摇头,躲避。

他也想做到另两位先生那样具有威慑力,他也想做那样让人敬佩的骑士。可是又有谁能够真正做到那一点呢?生活是个死角,你永远只会看到那些大人物要你看到的东西,所有其他的事情,就一定会是“邪恶”的。没有人有权利去反驳那些大人物,因为他们至高无上,听不到任何质疑的声音。

他快步向前走,暗想不知道这路什么时候才到尽头。从开始,这条路便一直向前,越来越窄。库克先生仅仅是带着那点点希望前行的。那希望使他前进,可是希望又代表什么呢?很多时候,这种希望只会令人发疯。

“可如果我成功了呢?”库克先生绝望地说,常年孤独已经令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我不相信我的人生就一定会失败。”

他是这三人当中,把人生看得最透的。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缺陷,痛苦,可是无人倾听。可怜的人们觉得他属于光鲜群体,光鲜的群体觉得他一文不值。他处于中间地带,却受到两方施加的痛苦。只要生活在一个三人群体中,便会有一个人是最不幸的,只会被另外两个人摆布和嫌弃,这是库克先生所明白的。虽然生活总有很多事证明这并不正确,可他认为这就是事实。而库克先生由于对外界的恨意,认为只有自己的道路,或者说中庸之道才是正确的。

他怀着这种情绪向前走,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库克先生是痛苦的,他是一种最痛苦的生命。可是毕竟他不用被迫做出太多的选择,他讨厌选择,因为选择意味着生死决定,而他要是选错了,或许他的未来将会变得可怕。他不想死,虽然世界让他痛苦,可他不想痛苦地死去,至少他要有些尊严。

这时他看到了前方窄小的尽头,那一丝小小希望破灭了,眼前那石墙无情地耸立在眼前。

这是一条死路。

三人全都回来了。没有危险,没有袭击,没有拔地而起的另一座石墙,他们只是安全地回来了。三人手上空空如也,却都相信了对方的故事。至少他们不想觉得别人比自己好,从而陷入永恒的争斗。

“所以,这星际迷宫到底要说明什么?”卡莱尔先生不满地说。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刻,阳光拥戴他,花朵承认他为王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穆特先生说话更加斩钉截铁了,愈发像当初那厉害的统治者了,可惜,他永远无法成为统治者,他太过懦弱了。

“我想,我并不知道。”库克先生撒了个谎,他的确明白了,可是他并不想让这两位先生知道,因为知道东西太多,会让他人感到厌恶的。

另外两位先生摇了摇头,似乎在说库克先生真是迟钝——虽然他们本身比库克先生还要迟钝,可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迟钝,或许这便是真正的愚蠢。

接着他们分道扬镳,不在一起做事了。他们内心都有一些对另外两人的怀疑,害怕被怀疑拿到至宝而被杀死——这是所有那些人类的通病,怀疑、思考,最终做出选择。

库克先生明白的事物很简单,却难以解释。每个人都会做出一些选择,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也是选择。而他们在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上前进,也是一个选择。也许他们实际上做了千千万万种选择,有些甚至小到会被忽略。他们前进着,不知道大声演讲会带来被人发现的风险,倒退着走带来摔倒的风险,快步走带来见不到重要事物的风险,每个选择都会带来一个风险,风险最终会越来越大,形成窟窿。有时你会逃过那个风险并且没有注意到那个风险,有时你注意到那个风险并巧妙地用另一个选择躲过了它。有时候你没有注意到那个风险,没有躲过它。你陷入了那风险的窟窿,做出了更多选择。有时那会令你摆脱这种困境,让你沾沾自喜,有时候你没有摆脱这种风险,反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愈来愈糟。从而愈发陷得深,从而再也出不来了,走向人们内心深深恐惧的事物——死亡。

或许人们一次次跳过了风险窟窿,可是那些风险最终会找到他们,最终死亡。

被动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虽然生活中会有人不愿意选择,以为那是逃避死亡的一种方法。可是被动选择的人却会因为其他人全部做了选择,只是拿了最后的东西,认为自己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更加危险。其他人刻意跳过的困难全被你承包了,于是最终死亡也会来得更快。库克先生曾经的生命便是如此,他一次次认命,一次次受伤害,于是生活过得便没有另外两个人好。虽说他也能自我安慰,可是那自我安慰就仿佛在伤口上面撒酒精,虽然消了毒却是极其痛苦。

库克先生看向远处的城市,他还要很多天才能够走到那里,但是他坚信他会的。坚信也是一种选择,但是或许风险更小一点。人总是要死的,虽然那是因为自己的选择,可是选择死亡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死亡带来新的开始,至少它会让你懂得一些你活着时不知道的东西——库克先生、卡莱尔先生和穆特先生实际上已经走到过人生尽头,他们都死过了一次了。他们穿越了自己人生的星际之门,而人生没有任何的改变。库克意识到选择的风险,无论怎样谨慎最终总要步入死亡。他意识到自己还是要快乐,意识到懂得什么东西才是生命的真谛。

生活就是一条死路,他要选择快乐的那条,还是悲伤的那条?或许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库克先生笑了。

或许您反对库克先生的想法,这没有问题,每个进入迷宫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想法,您只要做您自己就行了。

我在此转述库克先生的故事,只因为他的故事非常有意思,三个人物本身也很有意思。我没有见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只是有三只飞鸟追着他们,跟着他们,通过他们那眼睛看到了人的思想——鸟的眼睛是奇迹般的,他们告诉了我这个生来有趣的人这个故事,而我便寥寥记下几笔,向您转述这个故事,我的文笔破绽百出,还请见谅。

九丈星河总有一种令人想象不到的迸发灵感,思考问题的角度奇特而充满哲理性。

卡莱尔、穆特和库克小时候一起长大,人生命运却完全不同。他们为着一个同一的目的——发现宝藏而来——面对一个星际迷宫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卡莱尔、穆特选完,库克只能选中间那条了。没得选和主动选择有什么分别?你对此做出了自己的独特思考。库克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抱怨自己“被动选择”的这个结果——库克說:“我并没有别的选择,难道不是吗,先生们?”——这算是自我安慰,自我重新适应还是一种认命?

这种设定很吸引人。我刚读时,本以为卡莱尔在光明大道上碰壁,穆特在美丽大道上到了死路尽头。但是,作为阅读的固定心理暗示,我想库克先生这条不怎么样的路一定会走通吧?我的惯常思维以为两个人失败了,第三人应该会走通。没想到却落入了你设定的陷阱里:三个人都失败了——全都安全地回来了,手上都空空如也。

这种处理方式为师完全想不到,我感到很沮丧。

你的作品从这里开始向着深邃的哲学进发,谈到了人类永恒的困境。那么,在这个困境中,一个人还能干什么呢?还能做到什么?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禁自言自语地想:或许这种独特的思考,也是人生的意义的一部分。而创造力,是人生意义中的核心构成。

你才五年级啊,却在这部作品里想得太多了。大多数同龄人、甚至成年人都不会注意到的人生问题,你却有着如此深刻的思考,这么超前的思维。你在学校同龄人里大概很难找到知音吧?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不过,好在你有自己的死党。你有时候可以稍微显得平庸一点?如老子说的那样:“和其光,同其尘。”也许可以在学校里稍微好受一点?只是一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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