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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休

2021-10-21子虚乌有

南风 2021年10期
关键词:鸿鹄凡人

子虚乌有

“少室之山,百草木成囷。其上有木焉,其名帝休,叶状如杨,其枝五衢,黄华黑实,服者不怒。”                 ——《山海经·中山经》

晨光熹微,络余草身披露水,淡黄的细花蕊上香气与水汽氤氲,晶莹的软露垂于嫩白的细瓣,我手上灵气翻涌,小心地拔起放置。

这些草娇气的紧。懈怠间惊觉几丈开外有人影静藏,我周身灵力暴起,神识探去。

我看清后猛地呆滞。眼前人一袭玄袍昏在地上,云锦衣料带着宗门剑纹,不见血气伤痕,气息也淡淡的,面若冠玉,剑眉星目,样子生得极好。

是鸿钧。

怔住片刻后我释然。情毒花,嗅到花香后会看成心底里日思夜想的人的模样,络余草药成时芳香四溢,定是这毒香混在里头被闻到了,不然以他的功力气息我怎会探不到。

我尴尬地小声嘀咕,走过去轻踹一脚,“这少室山里什么时候有情毒花了……”

不知死活的花竟然敢骗我,只是抬脚一触,幻觉还未消失,真实的温软触感传来,竟不是幻觉。

我警惕起来,正道剑宗的少掌门来我这臭名昭著的少室山,毫发无伤地躺在这里,又正巧被我这个邪道中人遇上。我退开半步,凝诀试探了半天见他毫无反应,最后计从心来,翻出颗听话果塞进他嘴里,把他绑回去。

络余草安神调息,药效珍贵,我正守在药阵旁,手心聚力煉化,就冷不丁的被吓一跳。

“罗刹香。”鸿钧被荆棘咒锁得动弹不得,他抬眸沉声开口:“放开我……”

我收好剩余药草回头道:“放了你?这可不是你的鸿鹄剑宗,这里是少室山。落在十绝榜上第十的罗刹香的手里,你猜猜心狠手辣的我会对你怎样?”

我捏诀起身,架在他的颈脖间,“你虽排位为首,可中了我的香。鸿鹄剑君的名头可吓不住我。”我心中局势清晰,问他:“贵脚踏贱地,你所来为何?难不成剑宗借替天行道的名头来分一杯羹?”

彼时鸿钧处境狼狈,一听我污蔑剑宗便十分愤慨,一股脑说了好多话:“你心狠手辣,行事跋扈,喜抢天材地宝,所行之事罄竹难书,是人人喊打的歹毒邪修。十绝榜上几大高手连合各大宗门早有讨伐你的计划,更有传闻你是妖修……”

我闻言怔住,当今修真界资源枯竭,正邪不两立,可摆在所有修士面前的敌人是——妖修。

妖修不是人,是天地间的珍贵灵物修成人身,妖修浑身上下都是稀世的宝贝。

而我也是妖修。山海经里记载着我这种上古神木——帝休。帝休俗名不愁木,帝休木香闻之解忧,帝休神力能实现愿望。几百年来盯着妖修的人数不胜数,我剑走偏锋修炼邪道,一直以来行事夸张,没人能发现我的秘密。

修真界谣传我有妖修傍身,以讹传讹,直到传出我是妖修的讨伐名头。

“这世上的妖修早死绝了……”我回过神,愁思浅埋,反问他:“那干鸿鹄剑君何事?”

鸿钧这会冷静下来,温温道:“以讹传讹,鸿鹄剑宗看不得这种勾当。”

帮我?我眉开眼笑地嘲弄道:“你我素昧平生,却在他们讨伐我的关头,出现在少室山被我虏获,还说想出手帮我,你觉得我会信你?”

被我制服的鸿钧任人鱼肉。我弯腰轻柔地拢齐他凌乱的发,“修真界第一美男的名头诚不欺我,难道是以色侍人,以身设计?是什么样的杀招捏在手里,连榜首的鸿鹄剑君都舍得抛来当棋子……”

话音未落,利器撕裂空气的簌簌声起伏,倏忽间一柄银白月刃劈来,我下意识掐诀传走鸿钧,御起灵力去挡。一时间剑拔弩张。

是榜八的狻猊刃。狻猊刃出手果断逼得很紧,道道银光骤闪,喊道:“睚眦弩!”

睚眦弩从暗处伺机而动,箭簇的毒腥味在空中顺着划痕蜿蜒。

霎时间我腹背受敌。鸿钧所言不假,两位榜上之人已联手来讨伐我,我咬牙想再不能藏拙,背水一战之际却战势逆转。

“鸿鹄剑君,你几次三番帮这妖修,是想背信弃义,要与正道为敌?”

鸿钧被我捉住时藏得极好,如今却临风玉树地出现,执剑打得他们节节败退,只留了一句话:“她不是妖修。”

刀光剑影带来的压迫感埋上胸口,时过境迁,再看见鸿钧挡在我身前,还是慌乱不能自已。我看着到底不愿下重手的鸿钧,掐诀带他遁走。

隐蔽的山穴里气氛沉默,鸿钧从衣袖里摸株络余草出来坦白:“妖修一事以讹传讹,宗门有要事命我去中山,碰巧少室山不远,络余草安神调息,一时不察便落入你手……”

“我一副歹毒心肠,又声名狼藉,你为何帮我?”我径直伸手剥开他的衣袍为他疗伤,他蹙眉挣扎,红着脸发现自己只能任由我摆弄,我好心地给他解释:“傀儡香、听话果,你的主人我平易近人,你以后叫我阿媮就好。你别乱动,药不便宜……”

手上灵药清凉,指腹抚过肌理血痕触感炙热,我喉头发涩,不由得小心抹涂。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继而垂眸思付良久,他语声孱缓:“五百年前,我遇到一位甜味儿的姑娘,她也叫阿媮,她卖的糖和她一样甜……”

我咂咂嘴怔住半天,似乎五百年前的糖味儿在嘴里重新出现。想想我都五百年没再吃过糖了。

没想到那段模糊的记忆他还记得。可五百年前,那个自欺欺人的阿媮早死了,死在了一位说她身上有股甜味儿的少年身边。

我莫名其妙地欢喜起来,心花怒放得像含了块丹木糖,夜里还祭出珍奇的安神香同鸿钧一起用。满室的氤氲香气里,我大梦一场,梦见当凡人的善良日子。

五百年前,遇上初出茅庐的鸿钧时,我还是个“凡人”。

我在糖摊上倒出小捧糖碎安抚叽叽喳喳的小谢,聚精会神地画她要的新花样。

丹木结的果实味甘性补,古法制的麦糖与之结合,是生意红火的秘方。远处人声鼎沸,人群汹涌缓缓挪动,我塞好糖人给小谢,记清她刚刚同我说:“剑宗的弟子来历练,大家都等着游行的时候沾染福气呢。”

我闻言想到之前那个少年。

彼时艳阳高照,我背着沉沉一篓丹木果,侧身伸手想摘陡坡上的药花。彼时山风清灵,带着树影轻摇,掩护着一位不速之客,鸿钧执剑忽地刺来,朝我怒喊:“邪灵!”

我闻言怒火中烧,这里风平浪静没有邪灵,只有一位被迎面杀招吓得失足跌落的无辜姑娘。我身子失重,果子骨碌碌地滚下去,只能一手抓住石壁,将手里重物胡乱扔去,见完美命中后大喊:“你身上一定有股香气,那是沾了提心吊胆花的花香,冷静下来!”

待我从树上安稳落地,不远处鸿钧正狼狈地倚树念着清心诀,他阖目调息,好看的眉眼紧拧,察觉到我后,气若游丝地歉声道:“鸿钧冒犯了……”

少年衣袍华贵绣着宗门道纹,一看就是初出茅庐又不懂小心的倒霉蛋。我一向不愿搭理修士,暗骂一句时运不济,“这里山穷水恶,毒植杂生。天色不早了,我尚要采果……”然后脚下生风想快些回去,没走几步再不见声响,脑海里忽闪过他的隐忍神情,想起提心吊胆花的附近常有钻心痛骨蛇,他一道气纯正的修士,精疲力竭地倒在这里,恐有祸患。

五百年前,没有声名远扬的鸿鹄剑,也没臭名昭著的罗刹香。我悄悄走近,鸿钧昏倒在地上气息微弱,薄唇张合缓慢吐息。

鸿钧眼眸半阖,迟缓地偏头看我,神志不清地喃喃:“香,好香……”

是提心吊胆花在发作。

我弯腰探他鼻息,许是腕上捎的帝休味儿让他舒缓,他突然呓语,“神仙,甜味儿的神仙……”

帝休木香聞之解忧,从前总是有生灵夸我。久远的记忆里蹿过一股血腥味儿,我蓦地起身,掸掸裙摆,有莫名的情愫沾染。

我鬼使神差地拖回院里简单施救,往他嘴里塞了块糖以维持体力。可因为出手救他,我一连两天后悔到罚自己不吃晚饭,还好他审时度势,见我不够热心,走时也没有叨扰。

“来个糖画,再来十包糖块,那天含在我嘴里的那种。”鸿钧停在我面前长身玉立,凡人衣袍也穿戴得衣冠楚齐,他眸子明亮似蕴熠熠日光,好看让人如沐春风。

在摊位上失神的我意识聚拢,发觉来人竟是他。我尴尬地低头装糖,听见他说:“我叫鸿钧,多谢姑娘两次救我。师尊从院里带我走时,放于你房外的?琈玉是我的谢礼。”

“那时我意识模糊,却记得有个甜味儿的神仙姑娘救了我……”

“阿媮。”我不多回应只淡淡念出名字,一手递糖,一手摊开等钱。我装作不认识,其实一直小心地留着那块美玉,它色泽润亮,让人想起少年的温润如玉的脸。

鸿钧接过糖,心满意足地舔了一口后直叉开话题:“近来异象频出,我随师尊试炼,那日闹出乌龙惊扰你,实在抱歉,所以有了前车之鉴,我……我想同你一起入山。”

我一个柔弱的凡人女子能干什么?我继续搅和糖稀,头也不抬地拒绝他:“不去。”

他势在必行,“若我擒妖而回,你便能随我入剑宗,即使是凡人,我也能留下。你伶仃孤苦,入了宗门就能过上好日子。”

“我虽孤身一人,可自力更生过得自在。这里穷乡僻壤,可平平淡淡的苦日子才是我的好日子。”

他像找到机会,“那想必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正色吐露实情,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村庄被官府压着数宗妖邪案子,不知何时起,数年来妖兽在这片土地聚集潜藏,屡屡进犯,凡人对妖兽的恐惧与日俱增,剑宗这才派人探查,试炼赐福为虚,杀妖为实。

我闻言不自知地攥紧手上未包完的糖碎,心如擂鼓却控得神情自若,我看着他腰间的佩剑冷静下来答应他。:“我是个贪心的凡人,那你答应我一个愿望罢。”

山高谷深,山林深处的气息阴森得渗人,我望着树干上的爪痕,捏着撮白毛仔细考量,等鸿钧这个半吊子施追踪术。

他收起术式喜形于色,拉起我御剑凌空低行,“是只狐狸,还要再往深处些。”

几日下来风餐露宿,他好看的眉眼灰扑扑的,我心里的一见钟情都安分不少。他的手乘机牵我牵得很紧,掌隙紧贴,似生了簇炽热的火,暧昧显而易见,撩皱我心头一池春水,燎破我的豆青绸裙。

看他洋洋得意,我不免正色打断他:“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胸有成竹道:“这妖修为尚低,我自小修剑道,区区小妖不足为惧。”他似乎很欢喜,扳过我的肩说着胡话,“阿媮,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股闻着舒服的甜味儿,像糖碎那样甜,我贪心地想,你一定愿意和我去剑宗的,对吗?”

“我爹是掌门,爹和师尊说我的天赋极好,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剑修苗子。我会刻苦成为最厉害的剑修来保护你,所以你能让刻苦的我,经常吃到你亲手做的糖吗?”

如圭如璋的少年语声润朗,情真意切地对我说着一见钟情的欢喜,撩拨得我暖意融融。

磅礴的妖气不断逼近,眼前人还在不自知地欢天喜地。等九尾迎风而动,庞大的白狐红着眼现形,它凶面獠牙口吐人言:“终于找到你了。”

鸿钧匆忙护我,毫不犹豫地挥剑向前,可实力悬殊,一番打斗下来,他蹙眉沉声吟咏冗杂剑诀,还故作轻松地回头道:“阿媮,你先退远些,我引妖先走好施展剑诀。”

不过是祸水东引。如果我真是凡人就好了,这里穷乡僻壤一定不会有妖兽出现,鸿钧就不会挡在我面前,要为我而死,即使不会遇见过他。

我苟且偷生地贪恋凡人生活的代价是搅乱秩序,吸引妖魔修士争斗。

“没有谁能占有帝休。”我唤木破土而出,拉回负伤的狼狈鸿钧,凝诀为惊愕的他织了个安神的梦,然后折枝为剑直指狐妖,不再逃避。

彼时,我憧憬的凡人生活只过了十年,和鸿钧的露水情缘只过了十天。

鸿钧说他是最有天赋的剑修,他会刻苦修炼鸿鹄剑法以独步天下。

我问他:“然后呢?”

“修真界局势已经不如从前稳固,剑宗不喜争夺却总被卷入,我总有一天要肃清一切。”

少年不懂其中利害。

“鸟为食亡,妖修你也不抢?”

鸿钧受得应是仁义教育,他蹙紧眉反驳:“既得人身,便不是能争抢的物件。”

回忆停于一声狐鸣,我赢的易如反掌,这只狐妖在死在我手上的生灵里根本排不上号。我放置好妖狐的尸身,神思滑落在鸿钧紧闭的眉眼,俯身将所有的意难平通通抹杀在一个吻里,“我是人人争抢的帝休,人妖殊途,只会害了你,我身上没有糖味儿,只有血腥味……”

我轻声念出那时他应许我的愿望,“只愿我以后再不要遇见你。人妖殊途,我偏偏动心。”

帝休木能更改情绪与记忆,我在臂上扯下片叶子烙在鸿钧的眉心更改他的记忆,却贪心地不完全删去。

我侥幸地想,以后一定不会再相见了。

在遇上鸿钧的凡人生活前,我是一株化形时敛不住气息的帝休,山中生灵皆倒在我的面前,因护我溺死于凡尘欲念。我逃避地躲在凡间,苟且偷生地过着凡人日子,然后遇上一个好少年,他说我身上有股甜味儿,说一本正经地说要肃清一切。

我笑着释怀,不再畏首畏尾,放出让世人趋之若鹜的帝休木的气息,带离所有因我而起的不幸。

我埋藏了那段凡人过往,以摸爬滚打了五百年的邪修身份活着。

“鸿鹄剑宗的少掌门,请问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我虽国色天香秀色可餐,可长得像你旧情人的搭讪方式早已过时,你应该回剑宗操练剑修了。”我干净利落地隐匿踪迹,看着跟屁虫一样的鸿钧十分不耐烦。

一路上几大高手穷追不舍,追缉令数不胜数,我越发声名狼藉,歹毒女妖修狠心求爱俊俏剑君的话本层出不穷,我怒烧了好几个版本。

五百年对修士来说也足够久,自己孤身一人一路走来,已不会允许自己去拾起那份动心,从前是人妖殊途,如今更是正邪不两立。

可鸿钧对当下的局面毫不在意,他十分固执,“瑶参即将出世,你一定会去,正巧我与你同路。”

瑶光星散为人参,百年星参,可乱凡尘。瑶参应天地灵气而生,是修真界梦寐以求的宝物,上一次妖修现世,是五百年前显露气息却不知所踪的帝休木。

找瑶参的路上走的累了,忍不住驻足看这里长势很好的丹木。我熟练地挑着摘下软嫩的果子含在嘴里,又递了几颗给鸿钧,“尝尝,丹木果味甜性补。”

汁水迸溅,甜味在嘴里化开让人不自知地放松惬意,鸿钧尝着回味良久,神情满足到恍惚,我也被甜味迷得眯着眼絮絮叨叨起来:“我独来独往行事毒辣,为抢天材地宝不惜与众多宗门交恶,可我就爱抢它们回少室山里藏着……”

迷谷树能颠倒方位,我以此设的结界能让人进去却看不见真正的少室山。

我五百年来救过许多生灵带回我的少室山,这处容身之所让它们能好好修行,不再提心吊胆。我最喜欢它们热热闹闹地围在我的树荫底下睡倒一片。在凡尘欲念里浮沉的它们几乎全都背负血海深仇,包括我。

人妖殊途,我要当个无恶不作、爱抢天材地宝的孤僻邪修。我有我的身份需要守护。而剑宗的少掌门鸿钧,修真界天赋异禀的剑修,是十绝榜的榜首。

即使再相遇,爱意越发灼心,可飞蛾扑火,到底爱不得。

远空霞光渐盛,是瑶参在渡劫。我的心似被一下揪住,回过神来蓄势待发道:“它化形后便虚弱无比,到时候送它出山才是恶战。”

“鸿钧,我会折根参须让你回宗交差。正邪不两立,从今以后不必再见了”

鸿钧神色如常,一言不发地跟着我一路护送。

狻猊刃、睚眦弩、祸斗枪,三大高手于山口半空徘徊,在他们早设下的结界里虎视眈眈。

我往怀里的虚弱小参输送灵力,谋划现在以少敌多的处境,身旁鸿钧伺机而动,我制住他,不再想隐瞒。

山风带得树影团团作響,轻柔地拂透我的豆绿绸裙,我撂下鸿钧踏风而起,缓缓释放埋藏的帝休神力,我看着在修真界里实力顶尖的三人的神情从炽热到惊慌。

上古神木的威仪无人能挡。我尽数抖开树身铭文,施展帝休的言灵术,展现这场杀戮。

我温声开口:“自戮。”

霎时间十绝榜上三位高手无声陨落,我折了枝参须丢给鸿钧,低头俯视哂笑道:“你也想死在妖修手里?别让我反悔,我向来心狠手辣,难得一时善心大发。”

山风挟着枯叶卷过,衣袂浮起衬得鸿钧身影单薄,芝兰玉树的他的眼里是从所未有的落寞,他缓缓开口:“我还是很欢喜,哪怕你显露原身是为了赶我走,五百年过去,你终于愿意亲自告诉……”

使用帝休神力的反噬极大。我心力交瘁,恼羞成怒地抬手凝诀,要再用言灵强行赶他。

倏忽脸颊一紧,有熟悉的灵力贴近,一时不察,鸿钧已经捂住我的嘴,穴位被点,我意识涣散前听见他贴在我耳边嗫嚅:“五百年里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带你回到我身边……”

我在白玉床上迷糊坐起,依稀想到今天是收络余草的日子。只是莫名的腰酸背痛,习惯地伸手往床沿探了半天,恍惚回神后抬头环视。

这床不是我的白玉床,这里也不是我的少室山。

窗棂捎进一阵清凉,拂乱一室檀香。鸿钧穿过屏风轻声唤我,坐于梨花榻上替我探伤,“是我自作主张带你来剑宗。”

榻是他的梨花榻,香是他的檀香,我作势要跑,却被轻而易举地制住。

“你答应过要随我回剑宗的。”鸿钧在我面前摊开我一直贴身的?琈玉,“娘告诉我,?琈玉是送给心上人的。我五百年前送给了一位甜味儿的傻姑娘,她一定不知道,这块用灵力蕴养的玉我一直感应得到,它是我五百年来收集蛛丝马迹并应证的媒介。”

“我记性极好,却记不清那段过往,记忆被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给模糊。我慢慢开始察觉,我爱的姑娘不是凡人,是一株解愿除忧的帝休。”

“我决心要保护我的阿媮。世人只知你是孤僻的妖修罗刹香,我只知你是我爱的阿媮。”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一株木头的心也能跳得那样快。尘封的记忆于脑海汹涌澎湃。五百年前的鸿钧便让人挪不开眼,遇他时我只低眉敛目,口含饴糖心却涩苦,恐抬眸将眉间爱意流露。

我眼眶湿热,哽咽起来,鸿钧的臂膊慢慢地圈得紧些,他小心拭去我脸上的眼泪,指腹轻颤摩挲过我的脸。

听见他满心期待地问:“你现在愿意答应我,日日只给我一个人画糖人吗?”

愿意,当然愿意。那个说我和丹木糖一样甜的少年,我同样记挂了五百年。

我鼓足气力凑上鸿钧的脸重重一吻,彼此的千言万语停在喉头,在唇齿交融时化成缠绵的微弱嗡鸣。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我敛去气息扮成普通修士留下,和鸿钧一起把从前做过的和没做过的,现在全都做一遍。

鸿钧喜欢守着我看我熬糖,吃一块丹木糖就要亲我一口,说这样会更甜;他还喜欢拉着我看他练剑,每练够半柱香就要我端茶倒水仔细拭汗,说这样不会累。我想,原来日子能过得这样明艳。

一个缠绵的夜里,我抽出一片长而不宽的碧绿,似柳非柳,纹理似桃,是帝休叶。

我将触感若玉的帝休叶放进鸿钧手心,“树族一生只认一位伴侣,会将自己的第一片叶赠予。”我嘱托他:“帝休叶能解忧愁庇护愿望,你要像我留你的玉那样好生保管。”

他很是珍惜地置在掌心摩挲好久,突然问我:“阿媮,你有什么愿望?”

我一生帮过许多生灵实现愿望,可从没有人问过一株帝休有什么愿望。我眉开眼笑,想到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多么美好的的愿望。

鸿钧听后欢天喜地地抱着我摇头晃脑了好久。可我没和鸿钧说,帝休木能解忧愁能实现愿望,可自己却总难遂愿。

日子欢欢喜喜地过着,鸿钧继任宗主的大典也来临。

“修真界的宗门矛盾日益严重,我是最有天赋的剑修,定要壮大剑宗,平定江湖。”

“我相信你。”我抚正他的发冠,点头欣笑,跟着队伍走在他的身后,踏上继任的祭台。

大典办得盛重,入眼乌泱泱的都是各大宗门有头有脸的修士,这样大的规模,修真界从所未有,当前修真界宗门冲突与日俱增,这番景象夸张得诡异,我不禁感慨威名远扬的十绝榜首鸿鹄剑果然名不虚传。

仪式举行得庄严肃穆,鸿钧身披霞光仙甲,头顶苍琅羽冠,负剑而伫,举手投足间是睥睨天下的王气,我看得心中痴笑起来,想起我和鸿钧的愿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十绝榜上的天衡锁在人群里打断仪式,他飞身而起,气势汹汹地号令:“各位还没发现阵基在被蚕食吗?起阵!”

修士们整齐划一,动作迅速,以阵台中央为阵基,数不胜数的阵位被填满,外头各大宗门待命,还不乏剑宗弟子。

“鸿鹄剑君是剑宗宗主之事早成定局,如今各大宗门兴师动众,自然是为了擒拿罗刹香……”

天衡锁讪笑道:“确切的说是五百年前不知所终的帝休。”几月前,十绝榜上陨落其三,十绝之一的乾坤卦是祸斗枪的妻,她悲痛欲绝,不顾一切卜算真相,远古神木天机难测,她触碰天机,殁前指着剑宗方向,颤声说出所有真相,留下擒拿帝休的天罗地网阵。

天衡锁语声振奋,神情炽热,望着鸿钧威胁道:“擒拿帝休的天罗地网阵已成,你若不护着她,那我们便只是你鸿鹄剑宗观礼的宾客,到时妖修束手就擒,我们自然会折下一枝有助修行的帝休枝赠予剑君。”

帝休木感知情绪,我看着仍然像松柏般屹立的鸿钧,感受到他的失魂落魄。

也难怪,在修真界,没人拒绝得了妖修的诱惑,何况是解愿除忧的帝休。

鸿钧低吟剑诀,身法轻捷,像只莹白的鸿鹄。可再厉害的鸿鹄也不敌猎户们的群攻,只能在争斗里一点一点被折毁羽翼。

我再看不下去,帝休的气息四散,信步走出以中止战局。

众多渴望目光顷刻落在身上,压得我一阵恶寒。鸿钧蹙眉箭步冲过来护在我身前,眸光坚毅一如当年,“阿媮,我决不会让你被染指一点……”

其实鸿钧的继任之日是我的死期的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内。

弹指挥间五百年,我一颗树都打磨成狡猾的猎手。高明的猎手不会让猎物觉得自己是猎物。今日一战是我一劳永逸的最好办法,只要帝休还存在,追逐就永无止境,现在是修士们最齐心协力的时候。我不再苟延残喘,终于要将贪图妖修的修士们一网打尽。

壮大剑宗是鸿钧的愿望,而誓死效忠的奴仆是我送给他的贺礼,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份礼物。我不再忍气吞声,将为少室山的生灵们震慑整个修真界。

满天修士气势汹汹地为我而来,鸿钧仍旧紧紧护着我。我走近环起他绷紧的腰,上古神木的威仪抖擞开来,封止空间内的所有修士的行动,我不和时宜地浪漫起來,“鸿钧,告诉我你的愿望……”

鸿钧手中长剑仍握紧,极为隐忍地不为所动,温吞答我:“护阿媮……”

帝休的言灵术没人能够拒绝第二次,我口中言灵术不减,蹙眉轻声再命令,“换一个?”

这次我如愿以偿,鸿钧顺从地念出我要的答案:“愿剑宗独步天下。”

有木名帝休,可以解忧愁。远古的契约开始缔结,我拉过他的身子垫起脚亲一口,失焦的模糊目光在他的眉目转瞬滑过,“吾名帝休,愿解君忧”。

我手中凝叶指着他的胸口一点,帝休叶顺着灵力推动进入心脉种去,“你我缔结契约,你实现愿望,你也要付出代价……”

我思索片刻,“就罚你三百年不能忘记我罢……”

鸿钧好看的眼里水汽凝聚,两行清泪缓缓淌落。

泪珠滚烫,灼得我心头一窒,止不住的难过起来,我偏过头不去看,自顾自地说着胡话劝慰他,“我很坏的,也不会改的。帝休叶种在你的心上,我要你想着我却不会忧愁……”

话毕我故作轻松,仓皇躲进天罗地网阵里,背负一个独属于少室山里的帝休的责任。我缓缓化回树身,枝摇叶散,将帝休的力量散开。

帝休木有通天之能,能实现任何愿望,代价是献祭自己。

最后的时光里,我回想起,那个说我身上有股甜味儿的少年,问过我一株帝休有什么愿望。

其实一生一世的痴心妄想只是我骗他的谎。我的愿望很简单,是我与整个修真界为敌时,他眸子里那份对我至死不渝的紧张。

神力耗尽,我缓缓化回一截枯木,魂识消散之际遥遥望了鸿钧一眼。

一眼万年,解了一株帝休五百年来的心愿。

尾声

我是鸿钧。

我爱上一株会画糖人的木头。她有木头一样的犟脾气,从来看不得我执剑护在她身前。鸿鹄剑宗的剑为守护而挥,我却保护不了我最爱的人。

我真是一位最有虚名又最失败的剑修。

距离阿媮神消魂散的那场大战已过了三百年,我以第一大宗鸿鹄剑宗宗主的身份管辖修真界也已三百年。

帝休木除忧,几百年来我日思夜想,却只梦到过阿媮一次。

梦里帝休花香沁人心脾,阿媮隐在枝叶间眉开眼笑,递一包鼓鼓囊囊的丹木糖给我,望着我温温柔柔地笑,“鸿钧,你有什么愿望?”

我只呆呆地望着并不应她,她见状蹙起眉佯装发怒,朝我嘟囔道:“我很坏的,不会改的。”

她想了会,“就罚你不会忧愁罢……”

有一颗糖,我固执地等了五百年,如今,我又要等一颗不会发芽的树。

我抚上胸口,能解忧愁的帝休叶种在这里,阖目又在脑里仔细回忆她明媚的脸,我哄她:“阿媮,我种的丹木果又熟透啦,你给我画个糖人好不好?”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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