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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路

2021-10-18宋离人

山花 2021年10期
关键词:老路小妹老师

宋离人

我在街角抽完两支烟,没打算抽第三支。约莫一刻钟,王曼丽出来了。我朝她挥手示意,她看见了,一边往羽绒服里伸胳膊,一边“多多多”地快步走来。高跟鞋发出的声音挺悦耳。王曼丽说,等久了吧,老路非逼我喝一大杯,否则不让走。你看我脸是不是很红?我借着沿街橱窗的灯光看了王曼丽一眼,说还好,看不出来。王曼丽吐出一口酒气,两只手互插在袖管里,朝我一偏头说,走吧。我说,去哪?王曼丽说,你什么记性?说好陪我去医院看我妈,今天轮到我陪,不陪不行。我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王曼丽接了几通电话,有一个是她嫂子的。挂了电话后,她悄悄跟我说过,差不多了,我先撤,今晚轮我陪我妈。我其实也觉得没多大意思,老路叫来的几个人不熟悉。有个叫玲姐的见过几次,每次吃饭,老路都会喊上她,四十好几,浓墨重彩的,粘着老长的假睫毛,说话憋着嗓子,也不大爱理人,就和老路耳语说话。我说我也想走。王曼丽说,感觉你有事。我说,没啥事。王曼丽说,炖羊肉不错,要不你再吃两块。我说,最近牙疼,嚼着费劲。王曼丽说,赶不上你妈的手艺,你妈烧羊肉是一绝。说着看我一眼,对不起,不该提你妈。我说,没事,我妈不在了,但滋味还在,还有人记得。王曼丽说,是这个意思,你该好好的,让她在那边放心。我说, 我吧还行,主要是身体还在恢复中,脑仁里总感觉有淤血似的,不清澈,没好透,吃啥都不香。王曼丽隔一会说,一会他们要去歌厅,你别去了,都能理解。我说一会我就走。王曼丽说,也行,你在门口等我,我们一起走。王曼丽又说了几句话,声音嘈杂,我也没听清。这时听她说是要我陪她去医院,我也没反对,反正就我一人,回去也不能怎么样,谁也不会在乎。

我们一起朝向阳路上的第五医院走去,不远,步行也就十分钟左右。今晚聚餐的地点也是王曼丽选的,可能也考虑了这一步。街上没什么人,他们都空手缩着脑袋,一些店面张贴着迎新年的酬宾广告,但也鲜有顾客,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最主要是天冷。前几天的一场雪还没融化干净,街面背阴的地方潮湿一片。路上,王曼丽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她说见我整晚上话也不多,感觉和以前有所不同。我说,其实也不用我说什么,大家说得很好,也插不上嘴。王曼丽说,有没有发现啥?我说,你说的啥是啥?王曼丽说,老路和陈玲啊,眉来眼去的。我说,他们没事吧,看着挺近。王曼丽说,可不是一般的近,老路喝水的杯子都是茶垢,几年没洗了都,黑里巴唧的,人家端起来就喝,跟自家的一样,膈应死我了。我说,这有啥,朋友交情深呗。王曼丽伸手拍我一下,去你的,夏天有一次,他们两人一起吃半个西瓜,记得不,就一个小勺,你一口我一口的,抢着舔呢。我说,我还抽烟呢,一嘴烟味,不是也有人喜欢往上凑?王曼丽又拍我一下,这回下手有些重,我一个踉跄。边上冲出一个骑车的,差点撞上,车子拐了几拐,好歹稳住了。骑车的回头翻我一白眼,嘟囔了几句,走了。

三年前,我结束了七年的婚姻。相爱是开始几年的事,感觉对路,相逢的浪花翻滚,结果生下了儿子,随后就是乏善可陈的日子的叠加。我妈的重病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和捉襟见肘的生活热情,加上彼此的性格暗礁裸露出来,都好强,我们开始了争吵,起先是为了某件细小的事,我们都很隐忍,都知道踩灭哧哧冒烟的导火索,但结果却是保留了数量可观的火药包,这直接导致了更大当量的爆炸。那阵子,我们都觉得委屈,都需要被安慰被理解,都想从对方身上索取点什么,但我们都错了。她一直寻找着那些幸存的尚能继续点着的引信。她都保存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任何一点烦闷和郁结都会成为那引信再次点燃的可能。那是一段灰色的记忆,压抑而沉重。我们无话可说,家庭生活成为舞台上的哑剧,也许可以说是‘冷暴力。我们不愿意再见到对方,只有分别让彼此轻松和愉快。相爱无从谈起,而相处都变得剑拔弩张。在借了一笔巨大的医疗费之后,我妈病情有所缓解。那天,我安顿好我妈,匆匆赶回家。她在路口等我。她事先向单位请了假,我们打了一辆车,去民政局把婚离了。出来的时候,她说,你随时都可以来家看孩子,房子我先住着,以后都是孩子的。我说,对不起,没让你过好日子。她说,也不怨你,我想过了,都是命,其实吧,谁也没错,就是根本不该认识,即便认识也只能做朋友,做夫妻大错特错。我说,也是,彼此都有自己的路,独自走得很好,和人并肩就磕绊,摔倒的时候还拖累对方,彼此都走不好。她说,总结得到位,是这个意思。我说,谁也别占道,各人走好就是。

我就跟我妈住,本来我就一直在照顾她。马尚武工伤走了五年了,活着的时候天天唉声叹气,死了以后倒是和颜悦色地占据着一面墙。我妈很快也觉察出来了。可她也不能说什么,她的病在喉咙里,那里插着一根喂食的管子。她也想死,可死不成,总有一些药物维持着。醒来的时候,她就盯着墙上的马尚武,眼神里都是怨恨,没有泪,流光了似的,干涩而空洞。

王曼丽是我的高中同学,在我之前离的婚。同学群里离婚的很多,一点也不奇怪。有人建议把群名称改为‘单身群,当然也就是一个玩笑。我在群里基本不说话,后来嫌烦,直接屏蔽了消息。我就感觉王曼丽很活跃,常在群里组织拼饭会餐啥的。她在税务局上班,迎来送往,认识的人挺多,三教九流的,挺闹腾。我后来参加了几次,主要是拗不过王曼丽。有一次,王曼丽又约我,说陪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那天王曼丽化了妆,收拾得挺出彩,粉脂都用上了,连脚趾上都涂了指甲油。朋友叫路正彬,也就是老路。生日宴办了三桌,全都是混迹于大众舞厅的‘舞搭子,成双成对,男的清一色紧身马甲,脖子上扎着领结,女的一色大红大绿,裹着各种披肩围巾,让人像置身于蝴蝶馆。王曼丽逢人便介绍我是他的新男友,走到哪都拽着我的胳膊,演得挺像。席间喝了几杯酒,主要是老路频繁敬酒,寿星酒,沾福气,又祝我抱得美人归啥的,弄得蛮像那么回事。我也来者不拒,这一阵子,诸事不顺,借酒消愁得了。

酒喝多了话多。王曼丽也一样。王曼丽偷偷跟我说,老路一直在追她,可她没感觉,老路人品不正,喜欢沾花惹草。最近好像又有了新目标,一个叫陈玲的,不知为啥没来,老路边上留着座位,估计是为陈玲留的。饭后还有节目,人民饭店的夜场舞池,老路包下来了,没准陈玲一会就来。正说着话,老路凑过来说,小马兄弟,我们初次见面,觉得面熟,亲切,来,再整一个。我说,我敬路哥。碰杯喝完,老路嬉笑说,我说王曼丽怎么死活不跟我好呢,原来早就骑上了小骏马。老路话里有话,一桌人狂笑起来,笑声五花八门的。王曼丽站起来指着老路说,我来爆料,老路你听好了,要不是那天你暴露了真面目,我还真就同意你了。大家说,别卖关子了,老路啥面目,检举出来。王曼丽看着老路说,那天在运河边户外活动,你热得一头臭汗,在树林子歇凉的时候,一根树杈帮了我大忙。满桌人支楞着耳朵等待下文。王曼丽说,老路你记得不?你钻树林子,一根树杈把你的假发套子扯掉了,挂在树枝上像个倒过来的鸟窝,你光着个大秃瓢,像个什么似的,吓我一跳。满桌飚起一番狂笑,分贝极高,感觉屋顶的灯都被震得摇晃起来了。老路一张脸红紫一片,哭笑不得。我后来对王曼丽说,你够损的,一点情面不讲。王曼丽说,总算逮到机会了,哼。饭局要結束的时候,陈玲来了。王曼丽在桌下踢我,说饭后果拼来了。陈玲手里抱着半个西瓜走到老路跟前。陈玲说,给你带礼物来了。老路忙接过,又殷勤招呼她就座。老路要来一把勺子,递给陈玲。

散场后,我和王曼丽没打车。我们打算步行去人民饭店。江边的夜风凉爽,清风拂面,酒气也跟着随风散去大半。路上我问王曼丽,为什么不再找一个?王曼丽说,不想将就,高贵的独身比浑噩的婚姻强。我说,得了吧,生活其实就是彼此将就。她说,你为什么不将就,要离?我说,我想将就,可她不愿意,要彼此将就才行。她说,狗屁。有一阵,我们没再说话,都在看江上的灯火。走了一会,王曼丽伸手挽住我,头也不知不觉地靠上我的胳膊。她比我矮一头,我盯着路上一高一矮的两个斜影,心里霎时暗潮涌动。

那天,我们还是去了人民饭店。我和王曼丽搂在一起跳了一晚上的舞,三步四步,快的慢的,全来了一遍,有一阵,王曼丽把脸也贴了上来……十点刚过,王曼丽出去了一小会,我以为她去洗手间补妆啥的,舞池里虽说有冷气,但效果不佳,总有人进进出出。王曼丽进来后,递给我一包烟。我说,挺大气啊,我还有,王曼丽一笑说,犒赏你的。再跳的时候,她才说了出去的目的。她在五楼要了一个房间,不打算回去。我说,你胆子不小啊。她说,你要是觉得为难,也不勉强。我说,也确实累了,折腾着大半夜的,泡个澡正好。王曼丽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王曼丽这人心蛮善良。高中有一年,她坐在我前面,有次我穿着我妈的一件旧袄子,我妈改了改,式样趋于男式,但一排大纽扣没换,留着女式的痕迹。那天,一颗纽扣掉了,纽扣挺大,像一枚大棋子,落在了王曼丽的座位下面。王曼丽捡起来,没还给我。下午上课前,她不知从哪找来一根针。没线。她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锁边的黑线,硬是帮我把扣子缝好了。这事我一直记得。后来我还写了作文,夸奖了她的热心。周末我回家后,让我妈给换,我妈东拼西凑,总算找齐了五颗……

那晚,我没和王曼丽在一起。她感觉我不够主动,或者认为我还在离婚的阴影里,没完全放开自己。我说,主要是想起你对我的好了,怕害了你,对不起。王曼丽说,啥对得起对不起的,这样挺好,交往起来没阴影。我说,主要是我的处境,怕磕绊你。王曼丽说,你想多了。我又说,我妈不见我回去,会睡不着,一准,她还在等我。

王曼丽怔怔地看着我说,你走吧。我一会也走。

医院对门的花店还开着门。我说,要不我买束花吧,有日子没见你妈了。王曼丽说,免了吧,大半夜的,估计也认不出你。我说,这几年,你妈做了几次手术,都挺过来了,够坚强的。王曼丽说,最见不得老人受苦,感觉人老了就要开膛剖肚这事特别没意思。我说,也有从不看病的。王曼丽说,那是人家从不把病当回事,我妈可不行,一点不舒服就闹,住院吧,得天天要人陪,否则没好脸色……我想想说,我想到我妈了,一辈子规规矩矩,不多说一句,到头来还是吃苦受累的命,可怜……王曼丽说,对了,改天我买束花陪你去看她。我想了一下,扯回话题说,真不用买?王曼丽说,留着过年买吧,年三十去我家过,吃饺子。我说,我去算啥,名不正言不顺的。王曼丽说,没把你当外人。王曼丽她妈教过我高中的政治课。我们两家都是黄泥坝阀门厂的,厂里建有子弟学校,设高中部,起先王曼丽在一班,我在二班,高三时合并在了一起。她妈姓叶,叫什么我忘了,都喊叶老师。叶老师上课总讲得头头是道,口水飞溅,齐耳短发飞扬起来,仿佛那件灰色旧外套的两个大口袋也跟着充盈起来。我们都爱上叶老师的课,都喜欢她婉转顿挫充满激情的讲授,都挺振奋,感觉出了校门就是坦途大道,前程似锦。但是后来,厂子不行了,学校撤销了,叶老师也光荣退休了。

内科病房在五楼。四人间,两两相对,空间还挺大,至少比外科楼的条件要好,是新盖的。王曼丽她妈住门口头一张床,床侧架着输液瓶。她妈盖得严实,露一张白皙的老脸,脸上尽是褶子。听见响声,她微张着眼睛看着我们。王曼丽说,妈,我来了,嫂子走了吧?我跟过去说,叶老师,我来看您了,还认得出我吗?她妈盯着我看了一会,满头的花白头发颤了颤,轻声嘟哝,认识,我学生。王曼丽对我说,我妈不管认不认识,开头就这一句。她妈说,劳你大驾,还记得来看我,你够忙的。我说,我有啥忙?闲人一个,多的就是时间。王曼丽说,别跟她说废话,这回开胸,伤了元气,人都认不全,见谁都觉得是发了大财的学生。我说,你妈抬举我了,全身统共不到三十块钱。王曼丽说,那你还买花。我说,一码归一码。王曼丽说,你找凳子坐会,我去打水,晚了水就凉了。我坐下,四周看了看。剩下三张床上都躺着人,隔帘都拉着,也看不太清,也有陪护的家属,默不作声,各自坐着,盯着手机看。医院这里的环境我熟悉,我妈曾在外科楼住过。我上了一趟厕所,出来的时候,我去阳台上看了看,窗子都紧闭着,我推开窗,窗子设有限位,两拳大小的宽度。窗外是医院的停车场,一片漆黑。对面的外科楼上上下下充盈着灯光,七楼的楼道窗里还有人在抽烟,烟头明灭着。我记得窗台上有个摔坏的瓷碗,里面盛满了烟头。

我返身坐下。叶老师动了一下,睁开眼。我站起来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叶老师眼瞄着输液瓶。我说,吊完还有一会,您先睡会。叶老师说,针漏水了。我查看起她的手背,没觉出异样,滴管也正常。没漏,好着呢。我说,有我看着,放心吧。叶老师说,刚才护士来扎过,漏了不少,剂量不足了,答应补半瓶。我心说,这老太太,做梦吧。王曼丽去了老大一会才回来,水瓶还是空着。开水器说是坏了,温度不够,正修呢。王曼丽说完朝我示意,我跟她出门。王曼丽说,你得多待一会,我要出去一趟,非去不可,一份税务报表今晚非交不可,我全给忘了,领导刚来电话,对我一通批。我说,没事,我守着你妈。王曼丽说,就只拔针,完了叫值班护士。我说,我都懂,不用你说。王曼丽说,那是。你等我。我说,行,快去快回。王曼丽说,不用跟我妈说。我说,开水房在哪?王曼丽手一指走廊尽头说,牌子上写着,走到头就能看见。王曼丽走出没几步,我突然脑子一热叫了一声。王曼丽回头说,还有啥交代的?我想了一下,又觉得没必要说,挥挥手,让她走了。

回房间重新坐下,叶老师闭着眼,眼皮不停颤动,料想也没睡着。果然没一会,她抽搐了一下,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你是小马?你怎么来了?——叶老师,您总算记得我了,我是小马,马一鸣,您的学生。——我记得你,上课老爱提问,想把我难住,但每次都说不赢我。——我可不记得有这事,您说笑吧?——在哪发财?开了几家连锁店?我想起之前王曼丽说她妈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话,就顺嘴说,暂时还不想扩大业务,闲着,玩半年再看。叶老师说,就差你的那所学校了,校址都选好了,资金迟迟不到位,学生们都在露天上课呢。我接着说,您放心,您给的账号我都锁在密码箱呢。叶老师说,金屋藏娇,没准你的钱都养小三了。我说,那不会,我可是正派人,不搞缺德事。叶老师说,给你戴上手铐你就交代了,电视上没少见。我噗呲一笑,心说这老太也忒能信口开河了,明明糊涂人,满嘴呼而嗨。叶老师喘一口粗气,乜我一眼说,你和那女的断没断?闹得满城风雨,名声扫地,多少功名成就化为乌有,一场空,这个教训要牢记。边上几个陪床的纷纷侧目,装作无意地瞟向我。我只好伏身说,建学校的钱我都给您留着呢,没瞎用,最多半月就打给您,还有啊,奠基仪式那天一定请您,校名还得您亲自命名。叶老师说,名儿就叫同福。我说,好听。叶老师说,我还要上课。我说,那是,那是,叶老师抬起手,我赶紧摁住说,正吊水呢,握手就不必了,老骥伏枥,向您学习。叶老师放下手臂说,今儿话多了,让人嫌弃,我口渴,喝水。我这才想起我的职责,吐口气提着水瓶匆匆出门。走道里晃悠着几个蹒跚的背影,大都没了头发。医生嘱咐过,术后不能直接给水,只能用湿棉签抹嘴唇。我打来开水,往凉水杯里续了点水,好不容易找来一根棉签,往叶老师枯涩的嘴唇上抹,她一口咬住,吓我一跳。叶老师说,吸管。我回过神来,这是内科病房。我端起杯子,插上一根吸管。叶老师侧歪着脑袋嘬了几口,喉咙深处发出吞咽的声响,像深井里落下的石块。她吐出吸管说,你过細了。我擦拭她萎缩的嘴角。她晃晃脑袋,我替她垫好枕头。她说,一天挂八瓶,连挂七天,罪不好受,但能好起来。我说,你这状态,不用七天就能下地。她闭上眼不理我,我梳理着她的白发,像安抚一只苍老的猫。

不知不觉过了一小时,王曼丽发来微信,说快忙完了,正在打印,让我再等一会,又说顺路给我带羊肉串。我没回她,看着窗玻璃上的另一间屋子,一个男人如我一样坐在床边,怅然若失地和我对望……

……我看见李小妹坐在床沿。我以为她躺久了,想坐起来。我猜想她的腹部一定会很疼,那里七小时之前被划了一个口子。一截坏死的肠子被取出来。但她一声不吭自己坐了起来。我说,你老实点躺着,医生不让你动。李小妹摇摇头说,肠子需要蠕动,好得快。我说,你躺着肠子也会蠕动。李小妹说,我渴了。我说,不用你动手,有我。我跟单位说好了,准我半个月假,不扣钱。李小妹说,那也不用天天来,拖家带口的,多照顾孩子。我说,不用我管,孩子有妈管呢。李小妹说,棉签在抽屉里,只能蘸水湿湿嘴唇。我扶着李小妹躺下。湿了棉签涂抹她的嘴唇。李小妹说,给你添累了,大半夜的,外面下雪了吧?我说,看你说的,你是谁?我能不管你吗?下刀子我也得来。李小妹说,你就是下雪天出生的,生你费我半条命,落地时天快亮了,鸡也叫了。过几天就满三十了,没想到给你送了这么大一个礼,要你端屎端尿了。李小妹最初几天也就是不排便,她本来就有便秘的毛病,也没当回事。退休以后,她在黄泥坝旧小区附近开垦荒地,每天挖地浇水,面朝黄土,也不跟人交流,只和种子商店的人说话。憋了半个月,腹部肿胀起来,伴随着绞疼,这才去医院。诊断是肠梗阻,再不动手术,会危及生命。手术前,才通知我去签字,我到医院,看到一脸蜡黄的李小妹,感觉到自己对亲情的疏离日久。愧疚梗塞喉头,我牵着李小妹粗糙的手,哽咽无语……

过了两天,一个晚上,护士刚拔了针,我扶着李小妹上厕所。她很快出来,我说,放屁了没有?她看着我,酝酿着什么似的,我说,万事俱备,只等放屁,有屁,肠子功能就恢复了。她说,好像放了,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上一次放屁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说,难得你有乐观精神,说完,我伸手梳理了一下她额前的白发,感觉像安抚一只苍老的猫。

读技校两年,李小妹只去过学校一次,给我送生活费。她随基建的车队去渡口搬運砖块,回厂的路上让司机在校门口放她下车。进校门是一道泥坎,正铺路。那天,才下过雨,泥泞一片。李小妹一身工装,灰扑扑的,穿的是黑胶鞋,脚底拖带着一圈黄泥,像踏着两股黄云,只是这云彩粘黏沉重,让她不能如飞地行走。生活费三十元,和一些粮票,被层层叠叠地包裹在手巾里,最外一层是塑料袋。李小妹多给了五块钱,让我去书店买书,算作生日礼物。小学时,我在黄泥坝的菜场捡到过一元钱,计划去职工商店买连环画,中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出来得瑟,李小妹追了我半个厂区,终于被收缴充了‘公。我恨不过,在她手背上留下一个咬痕……这咬痕还在,暌违多年,颜色淡去很多。前年,李小妹吞咽不畅,感觉有异物,鼻腔还会出血,不得不再次住院。她手臂埋着留置针管,每次输液,我总和这痕迹相逢,朝夕相处,心里无限伤痛。

某天夜里,我带上工具去了黄泥坝。李小妹在快速路边种了一片芝麻,路是新修的双向八车道,路边的高亮度路灯彻夜不息,照得那块芝麻地如同白昼,开花的芝麻误以为是白天的阳光,迟迟不肯凋谢。别处的芝麻花谢结荚,暗怀珠胎,此处的芝麻花影灼灼,争奇夺艳。李小妹为此很苦恼,对明晃晃的路灯心怀怨恨……

床上的叶老师动弹了一下。她微张着眼睛见我还在,问现在几点?我说,您睡了没大一会。她说,你是几床的家属?我说,我是王曼丽的同学,就陪您来着。她说,王曼丽随我,性子急,风风火火,不记仇,刀子嘴豆腐心。我说,心好,也热情,每次吃饭抢着买单。她说,你多担待着。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摁了传呼钮。护士进来,拔针取瓶,让我按压针口。叶老师眼珠跟着转,一会说,不是还有一瓶吗?护士说,您记错了奶奶,这是最后一瓶,您可以放心睡觉了。叶老师不错眼盯着我,我说,您老还有什么吩咐?她说,实在憋不住。我弯腰从床下拿出便盆,估摸着位置塞进被子。她说,你心细,一步到位。我去厕所冲洗便盆,出来后原样放好,又听叶老师说,我记得你,调皮鬼王冬瓜,没让我少操心。我说,您记性真好,要不是您说起,我都不记得自己是王冬瓜了。叶老师说,你不能恨我,上课你总捣乱,我只能赶你出教室。我说,您记错了,那是马一鸣,我上您的课最认真,回回考满分。叶老师说,马一鸣昨天来看我,没给我带礼物,空手来的,来了还吃我两根香蕉,看着挺出息的一个人,求我把王曼丽嫁给他,数他最落难,百般不顺,一无是处,你可要帮着点,别为富不仁。我说,回头我就找他,安排他当总经理,配女秘书,形影不离。现在却前后挨了三刀……

回转的路上,李小妹不停咳嗽,越咳越凶,呛出满脸眼泪鼻涕。我实在看不下去,伸手为她拍背,费了老大的劲才止住,她心有余悸地说,该不是你爸在骂我吧?我说,你想啥呢。她说,感觉你爸一个劲地在数落我,我说不出话,臊得难受,只能咳嗽,你爸说路政的人会上门抓我,又说,我一辈子没搞过破坏,今晚算头一件,感觉是罪人。我说,你想多了。李小妹接过我递过去的矿泉水,喝了一口说,这回好歹有了教训,下不为例。

叶老师说,我琢磨好了,准备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你猜是啥?就是不死,百折不屈,再大的手术也扛下来,回回给自己承诺,回回自我振奋,回回成功,隔天能吃饭,三天能下地……这不得气死好多人?

李小妹说,这回怕是走到头了,天天恶心,头发也掉光了,没个人样……尽是折磨,生不如死,再多的钱也救不了我,早点解脱,免得拖累小辈,算做件好事。

我心里七七八八,乱得很,嘴里说,睁眼,路在,就得继续走,哪怕是滚爬,除非路尽,但边上的人还在走,路有长短,人各有命,在一时,就走一时,前面峰回路转也难说。

叶老师说,讲得在理,会劝人。明天再来时,别忘记到张店巷找老程,告诉他,四号桌少的那张牌,幺鸡,一直在我手里,那天我吊幺鸡,自摸三回以后过于激动,眼前一黑,差点短路。这牌灵验,随我一起上的手术台,硌得我醒过来了。

李小妹说,这太阳晒了还是觉得冷……也晒不到几天了,甭劝我,隔壁床换了几茬人了,就要轮到我了……昨晚的酸菜鱼还剩着吧,想喝几口,嘴淡,马尚武烧鱼是一绝,醋溜红烧,手法翻新,没事就爱看菜谱,做事时也在想着,否则不会踏空出事,想吃还得去找他,他也甭想躲我……要不你推我回去,坐不住,骨头疼,就想躺。

我看着玻璃窗里的人站起来,躬下了身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妈,你先躺一会,我出去透透气,抽口烟。

叶老师说 ,你和曼丽能成,看出来了,你藏不住事,但叫妈是早晚的事。

李小妹无力地阖上沉重的眼皮,没再理我。

我出了病房,穿过走廊,在楼道口点燃香烟,狠吸了两口。我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顺着楼梯从五楼一直来到院子的地面上,抬眼看去,星辰寥落,万物沉寂。

我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王曼丽正在给她妈洗漱。我进门,她瞟我一眼说,以为你走了,去哪了?我说,就在院子里转会。她说,你先出去,我一会找你。我说,那你忙,要不我先走。她说,有事?我说,没事,你忙完也该休息了,不累吗?她说,你在楼道等会,我很快就好。

王曼丽出来的时候,换了一条棉睡裤,红底,裤腿上爬满了小熊,有点短,能看见脚踝,挺白。她趿着她妈的布拖鞋,上身裹着羽绒服,脸上卸了粉彩,皮色光滑,没见有褶子。楼道口,有一排蓝色塑料椅,三个座位,背后是扇窗子,被人拉开半边,窗台上烟头一片。王曼丽说,今晚辛苦你,端了尿盆子。我说,没见羊肉串啊。王曼丽拍我一下,笑着说,哎呀,见你没回音,估计不想吃,原来一直惦记着。我说,也不是,顺嘴一说,逗你。王曼丽说,改天请你吃顿好的,比今晚的档次高点,去墨迹山烤全羊怎么样?我说,羊知道自己被剥皮下锅,会怎么想?王曼丽说,烤全羊不剥皮吧,皮最好吃。我说,残忍。王曼丽说,就你心好,那你想吃啥?我说,酸菜鱼就行。王曼丽说,行,我做给你吃得了。顿了顿又说,我妈老夸你,说你心细,会照顾人,比我强。我说,那不是我,是王冬瓜干的。王曼丽噗呲一笑说,真以为我妈糊涂了?才不是呢,这是策略,懂不?我说,懒得琢磨。王曼丽说,哎,我妈做了一个梦,醒来就找你,没见你人。我说,估计是学校建成了,想去剪彩。我把来龙去脉跟王曼丽说了一遍,王曼丽咯咯笑不停,最后收住笑说,不是建学校的事,是梦见上课那会你和她顶嘴,把她给气的。我说,你妈醒着睡着都说我和她顶嘴,我当年哪有这胆量?

你说我妈藏着掖着,家里好菜好饭,不懂得和邻居分享。凭啥啊?自个过自个的,不都这样?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家每天吃啥。我说,你妈真会做梦,做什么不好。王曼丽说,知道你后来说啥。我说,说啥?王曼丽说,我妈说,你怀疑她说一套做一套,为富不仁,关起门来吃独食,可把她气坏了。我说,做梦也信?王曼丽说,改天趁她清醒了,你得跟她道个歉。我說,梦里的事,至于嘛。王曼丽白我一眼说,德性。你在院子里转悠啥,我在窗口瞅了一圈,没见有人。

我一直倚着墙看着窗外,听王曼丽这么说,在窗台上摁灭烟头,收回了目光。

我去了外科楼,七楼,有人一直在过道口抽烟,这人我有印象,身高和我差不多,也瘦,眉头紧皱,两眼间刻着‘川字。他有病人要照顾,不该抽个没完没了,一定有为难的事,或许我能开导一下,脚下总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王曼丽说,你还是多劝劝自己吧。

我顺着楼梯到七楼,有点气喘。那人不见了,窗台一个豁边的瓷碗,堆满了烟头,有半截还在冒烟。七楼我挺熟悉,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全住这层。那天,李小妹精神出奇的好,能半躺着坐一小会,大脑袋也竖得挺直,白天用了两支杜冷丁,兴致也高了起来。李小妹说,今天感觉好点,脑仁也透亮,想起一件事,按说今天你过生日,阴历十二月初七,生下你后,吃了两个鸡蛋。其实我生日一般过阳历,十天前手机QQ提醒过我。我没当回事,也没心情。李小妹说,就是今天,算是赶上了,还想吃半个鸡蛋庆祝。我说,行,今天你想啥我做啥。其实也就是在破壁机里绞碎,通过进食管注射到胃里。喂食的时候,我说,等明年你康复了,好好给你煎两个鸡蛋,用洋葱圈煎,规整。李小妹说,那不用你,妈来,你的生日,妈再给你买件新褂子,羊皮的,一早就穿着上班去。我说,羊皮就算了,改吃一顿炖羊肉,搁上大萝卜,香气四溢,满楼都能闻见,羡慕死邻居。我妈说,你四表叔不是养羊大户吗?牵一头回来得了,炖一大锅肉,整楼都来吃,自带碗筷,吃上三天,羊皮给你做件袄子。我说,白天穿着袄子,挤公交逛商城,膻味十足,显出一股财大气粗的豪气,晚上也不脱,穿着睡。李小妹说,行,你说了算……母子俩一人一句,瞎掰扯穷开心,心里却万般难过。那顿晚餐她还真‘吃了不少,没吐,以往根本不行,闻味就吐。自己都觉得奇怪,感觉老天在帮忙。临睡前,打了止痛针,没办法,还是疼起来。半夜好点,不再哼唧,能忍着睡。但还是醒了一回,睁眼就嘟哝,妈呀,被人活生生地捆住剥皮,动弹不得,浑身刀口,我儿,羊皮袄子咱不穿了。说完,吧唧嘴,闭眼又昏沉下去。我困得不行,又不敢睡,就去楼道口抽烟,我妈靠药,我靠烟。

一连抽了三支,大约二十分钟。抽第三支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但还是抽了。院子里突然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像水瓶落地,没准是楼上掉东西下去了。我看了一眼窗台上的瓷碗,这么想着。回房间,床上没见李小妹,厕所亮着灯,李小妹终日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哪有气力独自上厕所?我心下奇怪,推开厕所门,里面没人。楼下院子里吵吵嚷嚷,接着一个声音在半空炸响:是谁家的老人?跳下来了!我这才发现限宽的窗子是开着的,窗下一把方凳,窗台上一双布拖鞋整齐地放着,我探出半个脑袋看,围拢过来的人们正在眼皮底下……

我说,李小妹存心要了结自己,之前,她有过自杀的念头,为此我寸步不离,小刀小勺筷子甚至牙签啥的都被我藏好了……不让她按自己的意志走,得按规矩走路,花尽可能多的钱,得挨下去,得疼下去,得尊严扫地,得活活地看着自己断气。

王曼丽说,看出来了,一年了都,你还难受。你妈自个计划好了,忍着疼,吃饱,最后那样……其实,也挺好,彼此都解脱,最起码,还是自己做的决定。

夺路而逃。我说,她把自己的路夺回去了。

王曼丽说,没事吧你?成天胡思乱想,后悔让你来医院了,触动了你。那天,你急匆匆地从饭店出来,在楼梯上脚下拌蒜,直接摔昏,血直冒。你说你慌啥,又没人逼你要跟我在一起,我逼你没?跟谁过不去呢,好好的电梯不坐,我有抢你的路不让你走吗?至于吗?你妈走了一年多了,哪有在家等你?当时我也不点穿,知道你们母子情深,你还一直没缓过来……可你……

王曼丽说话的时候,我终于点燃了第三支烟,嘴里泛滥着苦味,嗓子也跟着干痒起来,实在忍不住,呛得好一阵咳嗽,脑仁缺氧似的,心慌不已,喘不过气,眼前冒出无数彩球,前后飘摇,又一一幻灭……后来总算止住了,直起腰来,脸上泪涕横流。

我噎着嗓子说,我看见我妈了,一个劲在背后撵我。我埋头走路,让脖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没搭理我妈。

啥铃铛,你没事吧?王曼丽咋乎乎说。

路上黄尘弥漫,呛得我不停咳嗽。我听到我妈在后面喊我,让我别往南去,南边就是城郊肉联厂,进口了屠宰流水线,专门对付黑山羊,今儿试机庆典,一头活羊赶进去,出来就分解到位了,皮是皮,肉是肉,手是手,脚是脚,连内脏都不带错的,全自动机械化,哗啦啦,分门别类,直接入袋封装上餐桌。

王曼丽惊叫一声说,你胡说什么呢?

回过魂了。有点意思。我说,开始我没想告诉你,巧得很,今天正好十二月初七,我生日,恍惚中我妈给指了方向。

王曼丽说,真后悔让你来医院,神神叨叨,胡言乱语了。

我说,这一通咳,失魂落魄似的,好在我妈赶上来硬拽着我的角转了一个向,才止住。算赶上了正路,路平坦光亮,通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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