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时代特征的范式性变革
2021-10-18程亚文
【摘要】当代世界的时代特征正在发生断裂性变化。“二战”后用以化解战前问题所建立的国际国内秩序,作为战后历史结构曾在一定时期内较为成功维护了全球和平稳定、促进了世界共同发展。20世纪后期以来的全球化,在带来普遍繁荣的同时,也在全球和国家层面重塑了利益关系与实力格局,战后形成的政治对资本的规制已被打破,“世界政治”再次挤兑国家政治和国际政治,这既造成一些国家的内政混乱,也带来了国际关系的紧张。“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暴露了战后秩序的有限性及其在正义性上的不足。为回应时代特征的范式变革,需要重置时代主题,走出历史错觉,在推动建构更加公平正义的国际秩序中捍卫和平,在重构对资本的有效规制中保护社会。
【关键词】历史结构 全球化 大变局 时代主题
【中图分类号】D8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1.15.005
一百多年前,在晚清危局发生之际,“中兴名臣”李鸿章曾提出清朝中国已处于“三千余年一大变局”“数千年未有之变局”。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前期,对中国来说是一场“大变局”,对当时的世界来说,未尝不是如此。一百多年过去,近年来随着“逆全球化”现象出现、中美两国相争烈度加剧、世界各地动荡事件增多、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大流行等,当今世界正进入一场新的“大变局”,不稳定性不确定性明显增强,追溯“一战”前夕的全球变局也逐渐成为热潮,人们所期望的乃是从过往经历理解现在。从人类历史来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然而,人类政治的治乱循环,却又往往源于每一时代区别于上一时代的“新鲜事”的出现与演化。在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需要充分意识到的一个问题是,当代世界的时代特征已经发生范式性变革,亦即构成时代特征的一些关键性要素已今非昔比。借用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的“长时段”观念,当前的“时代”之变主要是指相对“战后时代”的世界面貌变化,也是在战后历史结构中逐渐孕育、演化和变异出来的。
自“二战”结束至21世纪初,虽然全球经济、政治生活和其他方面在不同的时间都在发展变化,但总体来说在某些关键要素,即在时代特征上维持了连续性,因此大致处在同一时代,然而,最近几年,世界面貌已越出这个时代范式范畴。能够鲜明体现这一点的是人们对一些惯常概念的感受与认知变化。近年来不少用于描述事实和进程的词语的含义发生了令人诧异的颠倒,典型的如“全球化”“全球主義”“全球治理”等在西方政治话语流转已久的词语,在其发源地却已逐渐风光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对它们的抗拒和悲观情绪。想想10余年前,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接受《时代》杂志采访被问及“全球化对全世界人民是完全有利还是有害”时,他还曾表示:“我不知道那样的措辞是否有意义,但我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当以往曾经被视为“常识”、并且深刻影响人类生活的东西,不再被认为是“常识”时,那只能说明时代性区隔已经发生。如何界定这种区隔及其成因,并从中体认当下世界的时势?重新理解战后以来的历史结构,并将当前世界面貌置于战后70余年的时间进程,在前后对比中认识时代特征的范式性变革,十分必要。
战后秩序的基本面向
在反思当前国际关系及国家内政的各种失序混乱现象时,首先需要回顾的是:“二战”后的国际秩序,以及大多数国家的国内秩序是为何、又是如何建构的?
“二战”后的秩序建构,是由战前的世界问题而来。回到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时刻,人们看到的是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但战争只是问题的结果,并非问题本身。一般认为,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前期,经历了一轮全球化周期,这轮全球化是以欧洲为中心,又主要以英国的对外扩张为动力。由英国和西欧肇始的工业化,到19世纪下半叶后,逐渐成为一种全球性现象,在欧洲被普遍卷入工业化的同时,处于欧洲东部边缘的俄罗斯,以及欧洲之外的美国和日本也相继成为工业化国家。与此同时,欧洲近代以来的殖民进程,也随全球化波及亚洲东西两翼和非洲,瓦解了东亚文明圈和奥斯曼帝国体系。当工业革命和工业化推动的全球化串联起一种新的全球经济、政治体系时,在前所未有的“全球社会”中,工业化国家间因市场、资源争夺而引发的纠纷日益严重,因工业生产方式取代农业生产方式而带来的无产者(工人、破产农民等)的被剥削问题也严重凸显。卡尔·马克思敏锐观察到了随工业资本主义兴起而产生的国家与国家之间、以及国家内部不同阶级之间的压迫,处于同一时代的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约翰·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等人也看到了同样的问题。1945年6月1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闭幕词(即《愚公移山》)中说:“旧世界有三个大矛盾:第一个是帝国主义国家中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第二个是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第三个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和帝国主义宗主国之间的矛盾。”
19世纪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改变了以往时代资本与政治的关系,形成了资本对政治的挤压和再塑造,给当时世界带来三大挑战:一是工业化国家,即列强之间因分赃不均而引发激烈冲突,特别是围绕关税和殖民地问题尖锐对立,这是导致世界大战发生的关键因素;二是全球化在世界范围内塑造起了压迫性等级秩序,迫使陷入殖民、半殖民的国家和民族奋起反抗不正义的国际体系;三是资本运动普遍瓦解社会,恶化了大多数人的生活处境,使得“阶级政治”出现,这在工业化国家更加突出。也就是说,19世纪中期开始的全球化浪潮,到了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不仅颠覆了在20世纪下半叶被称作为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的社会,使它们普遍陷入政治失序,也产生了回龙镖效应,使全球化进程中的中心国家被自己所发起的全球化反噬。
为回应上述问题,“二战”的胜利者们主要围绕两个方面组织了战后重建:一是有助于世界和平的国际秩序,二是有助于保护社会的国内秩序。从国际关系来说,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关税总协定(后来演变为世界贸易组织,即WTO)等国际组织和机制的建立,形成了战后多边主义国际秩序,在保障国际和平的同时也缓和了工业化国家之间、工业化强国与原被殖民国家间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世界各国的共同发展。民族解放运动在战后蓬勃发展,一大批原先丧失独立性的国家重新获得政治自主,这与战后建立的多边主义国际秩序不无关系。从国家内政来说,战后出现了一波民主化浪潮,福利制度也在工业化国家普遍推进,从而促进了分配公正,缓和了社会矛盾,维护了社会和谐。
战后秩序的“实质”是在国际国内层面重新规范资本与政治的关系,使国际政治和国内政治能够驾驭资本。其总体精神是“让利”,包括工业化国家之间的相互让步、工业化国家对原被殖民国家的政治让步和国家内部强势阶层对弱势阶层的让步。这些“让利”是对19世纪全球资本运动引发的广泛国际关系紧张和社会失序的纠偏,是受形势所迫的不得不然,并非源于道德理想主义,而是在权衡利害得失下的理性选择。这决定了战后秩序具有两面性:
一面是共同性。战后无论国际秩序还是国内秩序的重建,总体来说有助于拉平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的鸿沟,保障了国家之间的主权平等和国家内部不同阶层间的利益共享,也有利于推动国际社会的共同发展。国际秩序正义性的增强,主要源于新的国际秩序是在反对欧洲殖民秩序的过程中产生的。在“二战”的最后时刻,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和时任美国财政部助理部长怀特就战后安排展开了系列谈判,后者的方案主导了谈判过程,英国作出了巨大让步。在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前期以英国为主要动力的全球化进程中,美国还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虽然到19世纪下半叶美国已转变为工业化国家,但却是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说的“统治阶层中的被统治者”,因此其对以欧洲为中心的国际体系深怀不满。在“一战”结束之际,时任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巴黎和会提出“民族自决”思想,所要瓦解的就是欧洲的殖民秩序和欧洲的中心地位,是对当时国际等级秩序的反抗。美国是战后秩序最重要的设计者,两次世界大战使美国跃升为国际体系中的中心国家,它在战后主导重构了国际秩序,这个秩序相比以往已有不少改进。曾经作为边缘国家的美国,将其对中心国家的反抗,在义理、制度层面植入到了战后的国际秩序安排中,为处在外围的国家继续反抗等级性国际秩序提供了空间。这是进入20世纪晚期以来,国际秩序不断被“拉平”的缘由所在,也是战后国际秩序的主要建构者美国所始料不及的。
另一面是差异性。尽管战后国际秩序相比战前已经公正平等很多,但它仍然是等级性的,在反抗和摧毁欧洲的殖民压迫国际体系时,美国又重构了类似以往欧洲中心的“中心-外围”国际秩序。经历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浩劫,美国和其他工业化国家已认识到以往那种绝对化的“支配—被支配”关系所遇到的反抗,把多数国家排斥在国际权力和权利分享之外是行不通的,转而表示出愿意共同分享世界权力和权利的姿态。这使19世纪以来的国际体系进入了第二个发展阶段,即强势国家意图构建一个可共享的世界。美国在战后牵头建立多个全球治理机构,大力倡导多边主义下的合作是其具体表现。但这种愿意实际上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这个分享体系中,美国和西方国家仍应占有优势地位,即在表态“共同”的同时仍“潜规则”坚守“差别”。它在理论上的表达是以美国政治学者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为代表的霸权秩序观,即认为国际秩序的建构和维持主要靠霸权,有实力的霸权国家提供了更多国际公共品,因此也应享有更多的国际权力和权利,即对世界事务的主导权。美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中的“一票否决权”,就是这种现实的突出体现。这一时期的世界,实际上是“共同而有差别”的,世界各国享有的权力和权利并不真如联合国宪章所声称的那样全然平等,而是仍然分出强势国家、弱势国家两类国家群体,前者只是少数,而后者是多数,并且弱势国家群体在国际场域没有多少话语权,因为国际规则基本上是由强势国家制定的。与以前的不同在于,弱势国家可以在相当大程度上按照自身意志处理自己的內部事务,而且已与强势国家处于同一种话语平台,能够在国际场合“插嘴说话”了,尽管说出来的话无法产生多大影响。
以上构成了战后相当长时间内的“历史结构”,它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协商共建的和平护持与共同发展体系,它解决了工业化国家间的贸易争端和原殖民国家与被殖民国家间的共存;二是相对弱化但仍然明显存在等级的国际秩序,“主权国家一律平等”与霸权意志的同时存在是其体现;三是国家内部以民主、福利为主要方面的权利供给体系,它所致力的是将战前被瓦解的社会重新粘合为共同体。
时代变迁中的政治超载
战后形成的历史结构是最近70多年来世界总体来说维持和平与安定的成因,但它在20世纪晚期以来已逐渐遭到损坏。原因不在于战后历史结构被抛弃,而是其本身就包含了在演化过程中会自我反噬的因子,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是任何制度安排可能都难以避免的困境,正如钱穆曾经指出,中国历朝历代在其初始时的制度安排,都曾较好地应对了当时时势,然而,经历一段时间后,制度的效率就会开始出现折损,发生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所说的“政治衰朽”或制度退化。[1]战后秩序也难逃这一“历史周期律”,其效率损耗主要表现在两点:一是对权利供给和公共产品不断增长的需求,造成了政治制度的超载。权利供给是针对国家内政而言的,公共产品则针对国际关系,对这两者的无度索取,分别导致了国内社会和国际体系的失序。二是全球化进程中的资本运动,重新颠覆了资本与政治的关系,在改造了很多国家的经济与社会,带来内政紧张的同时,也在国际层面重构了全球经济和实力格局,动摇了战后形成的国际等级秩序。就国际层面来说,等级秩序被“拉平”,国际关系更加平等和公正,本来是一件好事情,但它引发的问题在于:等级秩序创建时刻的优势地位拥有者,因其实力被消解而产生了极强的心理失落感,转而不惜打破既定规则来维护以往权势,这使国际政治中的纷争显著加剧;同时,在一个逐渐被“拉平”的世界中,由谁、如何来提供足够的国际公共产品,开始充满不确定,在缺少强有力的、获得普遍尊重的权威协调者的情况下,国际社会就需要解决的问题达成共识、形成共同行动,越来越困难。
先谈前一个方面,也就是需要从政治思潮、政治制度本身来理解政治秩序的衰朽。战后工业化国家的制度安排,在其设计、创建时刻是有可以承载的限度,也是有前提约束条件的。在2016年英国发生公投脱欧事件、美国出现“特朗普现象”后,笔者曾对此做过分析,认为公民美德与国家责任相匹配、精英治理与民众意愿相协调、契约的运用在其政治边界内,是政治秩序能够建立的关键,这也决定了现实运行的政治有着三个限度,即权利限度、民主限度和文化限度,当这三个限度被突破时,必然造成政治超载和政治退化。[2]战后的民主制度安排,主要体现为“代议民主”,实际上是精英民主,是表面看来全体适龄公民都参与、但实际议程仍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民主;战后的福利制度创建,初始时对公民的福利承诺其实是有限的,仅局限于公民在失业、退休、病残等非常时期;战后也是多元主义尚未流行的时代,权利的种类并不繁多,可及人群也受到文化、宗教等各种条件的限制。同时,战后扩大对公民权利的供给,还以公民参与对财富的创造、对国家和社会作出贡献为前提,因为权利供给是要有成本的。
上述限度在20世纪后期以来,随权利政治、身份政治、大众民主、多元文化主义等的兴起,已悉数被突破。以福利制度为例,它由早期针对病弱人群的“施舍”的满足,转变到针对全体公民“对共享生活的需求”的满足,不再主要是再分配性质的,也不再致力于消除被边缘化人群所遭受的极端不平等,而是建立起共同的福利保障,以此建构“幸福共同性”和化解社会差异,增进社会的连带与整合。[3]一句话,福利供给的有无和充裕程度,已成为公民身份的标志,也是国家有无合法性的尺度。然而,无论民主制度还是福利制度,都是分配性制度,不是生产性制度,都需要以强大的财政基础和财富创造能力作为支持。在战争时期,扩大民主、增进权利,曾调动了公民参与国家财富创造并作出奉献牺牲的积极性。在战后一段时间内,工业化国家经历了战后经济复苏和繁荣,充裕的财政能够支持福利供给的需求,公民的劳动精神也较好地支持了财富创造。然而,福利体系的完善却激励了公民对国家的要价意愿;民主程度的提高,则拉升了公民对国家的要价能力;公民的劳动精神也在良好的社会保障体系下大为退化,工作时间的不断减少就是表现。当少劳动、多获得成为常态时,战后时期涌现的那一批工业化国家,进入20世纪晚期以来,普遍出现了债务危机,战后所设计的制度体系已难以应对漫无边际的权利需求。
政治制度超载运行的情况,在2020年突如其来的全球性公共卫生危机面前一览无余。目之所及的是西方一些国家的无能政客和迟缓行动,人们对这些国家的应对无力深感惊讶。时光往前倒推100年,美欧曾经展现出的,是比世界其他国家远为强大的组织能力或危机应变能力。这种能力为何今天隐而不彰了呢?需要从纵向的、历史主义的角度来进行解读。这可能就是文明异化的结果,是典型的后工业化和城市化社会的病兆。在很大程度上,今天所看到的民主制度及对公民权利的广泛保障,是以往在非常时刻公民参与国家重大进程的结果,当这种结果又以一定的制度形式被确定下来时,在没有出现非常状态的情况下,制度的运行无关国家的生死存亡。但是,这些结果和制度,从性质上来说是消耗性的而非生产性的,是让国家成为满足公民欲望的工具,其权利主张内在包含了对非常状态的反对,这与在非常状态下公民要为国家作出一定牺牲奉献的精神旨趣是相冲突的。它会根本性颠覆非常状态下国家与公民的契约和政治伦理,从而使国家难以再次应对非常时刻。
从欧洲和美国的历史来看,对非常事态的应对是公民权利拓展和民主化的关键推动力,这给权利和民主赋予了很强的工具性,并以一定的合目的性为前提。然而到了今天,这个前提已经被遗忘,工具已转变成目的本身,或者说,权利、民主作为工具性与目的性兼具的诉求,已被目的性对工具性的遮蔽所取代。美国学者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的研究表明,在20世纪上半叶以前民主化程度还不高的时代,国家在戰争中对公民的权利承诺,对调动公民参与公共事务和形成共同意志有着重要帮助,那时民主主要是一种提供奉献的动力和生产性激励。[4]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民主的进一步普及和“民主化完成”,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下,民主日益转变为一种对国家资源的分配机制,不再有生产激励作用,也不再能够刺激公民为国家作出牺牲。在“民主化”时期和“民主化完成”之后,民主观念、民主机制对公民的激励是不同的,约翰·肯尼迪在20世纪60年代担任美国总统时,曾说过一句流传甚广的演讲词“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要问你自己能为国家做什么”,或许他在那时就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
20世纪晚期也是西方国家进入“去工业化”的时代,工业化时代的勤劳精神在这个新的时代业已成为往事,一个不必依靠牺牲和奋斗、无需“生于忧患”就能获得美好生活的状态已被视为“正常”,它所生成的乃是一种“后现代”幻觉,在对危机已经丧失感知和应对能力的情况下,对自身的“生活方式”充满了自以为是。它鲜明体现在2020年初欧美国家对中国抗疫的态度上:当武汉发现确诊病例时,来自欧美国家的指责,是“中国政府不作为”;但当中国宣布“封城”时,又指责此举是对人权的“镇压”。这种自相矛盾也完整表现在欧美国家自身的抗疫行动上。
以1945年为分界线,在此前和之后的“西方文明”,应该被视为两种文明。1945年之前的西方文明有其欠缺,但还并没有忘记非常状态的可能性,1945年之后西方文明是从之前演化而来,它在当前所表现的病象,也早已蕴藏于1945年之前的西方文明体内,但两者的差别仍然是明显的:1945年之前的西方文明只是“病毒携带者”,仍具备一定的免疫力在抑制着病毒的发作;1945年之后的西方文明,已逐渐丧失对危机和非常时刻的免疫力,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已鲜明表现为“发病者”。“二战”结束以来的总体和平与西方的优势地位,对西方政治的腐蚀也显而易见,使部分生活在良好福利制度保障下权利供给充足的人群产生了强烈的错觉,认为当前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不可倒退,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向政治提出更多的要求。他们应该很少想过,只是在100多年前,普鲁士人还曾经因为物质匮乏及对现实生活的失望,而往世界各处移民,恰如德国电影《另一个故乡》所展现的那样。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上半叶,欧洲曾经面临资本的无序扩张与公民权利的保护不足,这在20世纪下半叶得到明显改善,一度实现了对资本的规制及对公民权利前所未有的建构。然而,进入20世纪晚期以后,它却又演变为政治过度与政治不足现象的同时出现以及两者政治效率的合并瓦解。资本对减少政府干预的需求,与公民福利要以强大的政府能力为前提之间是冲突的;公民对个人自由的过度强调,也在折损政治行动能力。“权利至上”和“民主合法性”并非“古已有之”,而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政治叙事,这些在危机中获得重启机会的制度,当其发展演变到一定阶段后,却已不再能够回应其重启时刻的政治问题,这也在改变政治的属性。
资本操控政治格局的重现
从政治之“外”来看,导致战后历史结构发生严重变异的另一重因素,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一轮全球化进程中的资本运动,逐渐越出政治的规制范围,进而出现“政治不足”现象[5],使资本与政治的关系再次发生翻转,重现了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前期的场景,由此带来两个重大变化:一是在内政层面,很多国家的经济和社会结构被重组,不同群体间由利益相关转变为利益疏离甚至利益隔绝[6],导致社会内部的共识减少、对抗加剧,国家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前提基础[7]发生动摇,同时,资本力量利用全球化进程中的国家竞争,压迫国家竞相降低税率甚至税收免除,导致国家财政收入大量减少,无力继续为公民提供必要的社会保障,导致公民对国家的认同感减弱、不满感上升。二是如同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期的全球化浪潮一样,资本运动带动了一批“新兴国家”的产生,国际力量对比和世界格局也因此发生大幅调整,亚洲尤其是其东亚区域在全球经济、政治中的分量显著上升[8],“东升西降”给原先国际政治中的优势地位拥有者带来了严重的不适感,国际竞争因此趋向激烈。
在20世纪80、90年代,当全球化受到普遍关注时,后发国家的很多观察者对全球化的认识是非常负面的,一度曾忧心其是工业化发达国家对后发国家剥削的新阶段,几位中国学者还曾经合作撰写著作提出全球化将使“资本流向中国,利润流向西方”,是投向中国的一道“阴影”。[9]与此对照,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国家,则是“全球化”“全球主义”“全球治理”等概念的创制者,对全球化是人类社会不可逆转的潮流、对全球主义是人类生活的“普世价值”深信不疑,并劝诱后发国家追随西方国家对全球性问题共同开展全球治理。然而,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后,戏剧性的变化是,全球化的坚定捍卫者已转换成原先对全球化有所疑虑的中国,而对全球化的最大质疑声却来自曾经的全球化拥趸和鼓吹者。在特朗普任职总统期间,美国频繁从国际组织中“退群”,出现强大的“逆全球化”潮流,尤其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暴发后,关于“全球化终结”的舆论此起彼伏。美国是战后世界秩序的关键性建构者,在20世纪中下叶主导建筑了大批新“房子”供其他国家共同居住,时至今日,它却有意拆掉自己亲手盖起的“房子”。这一过程并非始于特朗普,在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就已表现出“去全球化”倾向,曾不懈推进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与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试图弃WTO体系而去,另建将中国排除在外的新规则;美国对国际贸易体系的态度,也由以往力主“自由贸易”,转而强调“公平贸易”。
美国对全球化和国际组织的态度颠倒,一方面表明战后建立起来的国际和国内秩序已经出现制度瓶颈,无力应对因人口、技术、经济等各种因素演变带来的国际关系、全球政治和内政变迁;另一方面反映20世纪下半叶以来全球经济重心的转移和经济形态的变更,已冲击到战后历史结构,主要又是暗含在战后国际秩序中的等级秩序。全球化曾经是美国用来瓦解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利器,正如英国学者迈克尔·曼(Michael Mann)所指出的那样,全球化的背后是社会权力资源的扩张,它“意味着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等意识形态的传播,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扩展,意味着军事打击范围的延伸,意味着民族-国家在世界范围内的普及——开始具有两个帝国,后来则只剩下一个”。[10]美国曾经是全球化的获利者,苏联正是在美国推动的全球化进程中解体的,然而,美国在借助资本的全球运动达成一定的政治目的同时,也赋予了资本运动的极大自由,这鲜明体现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潮的兴起,以及里根政府时期对资本管制的解除。资本借助国家意志推动的贸易自由化、金融自由化,促进了全球经济发展,扩展了特定国家对国际事务的干预能力,但也大大便利了资本的全球逐利,并逐步瓦解了国家对资本的制约机制和制约能力,由此形成了经济生活全球化与民众福利保障国别化之间的紧张,即资本具有了越来越强的去国家特征,消解了主权国家体现人民意志的能力。资本在解构国家权力的过程中所发生的“政治不足”——比如本该进入政治议程的金融监管等事务,脱离了政治审议的范畴,由此不仅造成了金融管理领域的混乱,产生了金融和经济危机,而且衍生为社会和政治危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一个重要成因,就是在此之前很多西方国家都放松了金融监管,放任金融资本集团自定规则。近些年来,发达国家在经济、政治领域遇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挑战,这其实不过是2008年金融危机的延续,那些在十几年前就已暴露出来的问题,直至今天仍并没有得到解决。
资本力量与国家意志间的博弈,其结果是国家权力被全球化进程中的资本洪流所“肢解”,导致很多国家内部出现极为严重的利益疏离和政治撕裂。过去不少年间,人们更多关注的是随经济全球化而带来的“贫富分化的全球化”,一些国家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变得更穷了,而另一些国家的财富优势却更加突出,世界根本不是平的。实际上,在包括发达经济体在内的很多国家内部,贫富分化也在不断加剧,而且由此引发了高度的政治对立,美国政党政治的极化、右翼保守主义思潮在欧洲的兴起,都在立此存照。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oren Friedman)所宣称的“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的图景,并没有出现,相反,无论在利益分配的公平性还是政治和谐上,当下时刻的状况相比20世纪下半叶都并没有优化,反而有所退步。
资本的全球运动还重塑了全球经济格局,使美国维持以往的霸权等级秩序不再可能。在20世纪下半叶的大多数时间内,所谓“工业化国家”主要是指美国、欧洲国家再加上日本,20世纪80年代以来,发达国家随全球化发生“产业转移”,在美国和欧洲之外助推了一些新的工业化国家的兴起,传统的西方國家则出现了“去工业化”现象。美国曾经是20世纪最大的工业化国家和实体经济体,如今这一地位正在被中国所取代。历史地看,美国在全球的优势地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产业优势,尤其是实体经济的优势地位;二是科技优势,即在全球科技发展中的引领地位;三是美元霸权。从19世纪晚期到整个20世纪,美国一直是工业化国家中人口数量最多、市场容量最大的国家,这是美国长期在产业上占有最大和最重分量、在科技上领先和保持货币霸权的前提。这个前提现在已经几乎不可逆转地在消失。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的群体性崛起,美国作为工业化国家中最大市场的历史正在成为翻过去的一页,相反,中国以其4倍于美国还不止的人口数量,已经成为工业化国家中新的最大市场,从而也为科技崛起和人民币的国际化创造了厚实的基础。在其他条件没有大的差别的情况下,市场规模往往会决定技术积累的深度和货币的扩展能力。也正因如此,无论是已成过去的特朗普政府,还是当前的拜登政府,在大力推动美国内政外交的调整时,不可缺少的一种现实感是要在“有为”中清晰感知“不可为之处”,如果一味以20世纪的荣耀作为参照,不仅会徒劳无功,而且会带来灾难。在可见未来,美国因其往日的深厚积累和发展惯性,仍会在科技和金融领域相对其他国家保持相当大的优势,但其他国家与美国的差距也将不断缩小。美国通过合适的内政调整,可能在今后相当长时间内继续维持在某些重要技术上的领先地位,但想在科技发展上重现以往那样的全面领先地位,已基本没有可能。与此同时,美国通过立法更新、行政权强化等内部规则的调整,重新调整国家与资本的关系,加强对资本集团的约束,使资本集团的财富创造更好服务于国内的利益分配,从而也有可能弱化内部的政治撕裂,这主要看美国内部能否形成强大的政治意志。
保护社会与捍卫和平:新的时代性问题
在今天中美相争异常激烈、国际关系充满紧张、不少国家内政危机重重的时刻,很多人再次把眼光投向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想从100多年前的历史场景中为应对当代政治的变局寻找方案。这并非徒劳。波兰尼在详细考察了当时的世界变局后,提出19世纪的西方文明奠基于四种基本制度:维也纳均势体系、国际金本位制、自律性市场和自由主义国家。这四种制度各有作用,但自律性市场更具基础性作用。然而,进入19世纪后期以后,在更加繁忙的国际贸易和不断变幻的国家实力格局面前,这些制度不是左支右绌陷入崩溃,就是给社会生活带来严重问题。[11]与之相似,“二战”结束后建立起来的国际组织、国际制度,近年來也风雨摇摆,难以应对当代世界的时势变易。
20世纪晚期以来的世界,与19世纪后期一样经历了“自律性市场”的大幅扩展,也重现了在缺乏有效治理的情况下资本运动对以往社会结构的摧毁和对国际秩序的破坏;当然,同时也要看到,国家仍然是相对独立于资本的存在,在资本运动搅乱政治秩序的同时,国家间的竞争也因彼此之间实力关系的变化而加剧。当代世界的和平面临重大挑战,很多国家在维护社会和谐上,也已陷入巨大困难。这种向坏局面的形成,源于战后历史结构已裂痕累累,想在短期内对它进行修复,或推动产生新的时空结构,是不太可能的。为避免更坏局面的出现,构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体系,推动实现对资本运动的全球规制,殊为重要。
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上半叶的人类经历,仍是最好的今日之鉴。回首100多年前,当一个全球性经济体系逐渐产生时,相匹配的全球治理体系却没有跟上,结果,全球性问题和挑战压爆了疲弱的既有国际制度安排,使得纷争和冲突在国际国内都变得无法抑制。“全球治理”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才有的概念,然而,全球性问题却至迟在百余年前即已出现,对全球治理的需求及相关思考也同步产生,而在“二战”结束之后,全球治理开始进入实践形态。在“一战”发生之前,经济全球化在欧洲发生逆转,原有的欧洲协调体系已经分崩离析,世界亟需新的国际制度安排。在“一战”结束之后,一些大国曾试图通过建立国际联盟来解决当时的全球性问题,但由于缺乏共识,这一机制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当时世界的主要大国,曾纷纷寻找新的国内和国际问题解决方案,美国是威尔逊主义和罗斯福新政、苏联是计划经济与共产主义、德国则是国家社会主义,当这些“主义”同时出现时,不仅在国家治理,而且在全球治理上,都发生了多种理念或方案间的竞争。波兰尼的看法极具洞见:“法西斯主义与社会主义一样,都是在市场社会无法运转时,脱颖而出。”[12]
战后的冷战及意识形态对立,实际上延续了之前的全球治理理念间的竞争。以美国为首形成“资本主义阵营”,以苏联为首形成“社会主义阵营”,到底争的是什么?实际上是对究竟应该实施什么样的全球治理的竞争,它们所看到的全球性问题在某些方面有所不同,因此给出的全球治理方案也有所差别。美国看到的是全球性贸易和支付体系的缺乏,因此战后主导推动建立了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关税总协定等新的机构和机制;苏联看到的是一个工人阶级或弱势群体备受侵害的工业化的经济后果,因此力图通过国家与国际制度的创新,消除资本主义的弊端。两种全球治理理念和方案有意见重合之处,特别是在全球安全问题上,联合国的成立就是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共同协商的结果,表明在这方面,包括美国、苏联在内的国家是有普遍共识的。两种全球治理理念所分别强调的问题,也同样不仅具有历史真实性,而且具有时空延展性。这些问题在当时都是存在的,而两种全球治理理念的竞争,则是促进了彼此间的学习,“资本主义阵营”不能不注意到“社会主义阵营”所重点关注的弱势群体保护问题,因此在战后加强了福利保障体系建设,致力于促进普遍权利;而“社会主义阵营”也不能不重视市场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在经过20世纪下半叶的挫折后,到20世纪后期纷纷转向市场经济体系。由于两者所关注的全球性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所以认为两种全球治理理念的竞争后来随冷战结束,或者某一种“战胜”了另一种,是没有意义的。无论“社会主义制度”还是“资本主义制度”,都是对上一轮全球化过程中资本运动破坏社会的回应,在强化对资本的规制上是共同的,只不过具体的方式方法有别而已,以往人们所看到的主要是两者间的差别,实则它们的共同性更值得关注。这两种全球治理理念各致力于解决某类全球性问题、各有其优劣,其相互竞争的意义在于,为人类在进入全球性社会后,如何展开有效的全球治理,从不同方向提供了经验和教训,它们对于解决全球性问题,都构成了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因此,需要在此基础上,继续寻找更好的全球治理理念,设计更好的全球治理方案,以回应当代世界在和平与发展问题上所遇到的挑战。
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在经济上的好处已到尽头,在社会和政治上的负面效应已处于大量释放期。相比“二战”刚刚结束时世界总体来说还是农村社会,如今城市社会已居主体。然而,在城市里享有的便利有多大,人类生活所面临的脆弱性也就有多高,因为对非自给性物质、资源的依赖,在世界大多数国家和地区都空前强化了,这样的社会更加难以经受全球化的中断。这一轮经济全球化再次全球性地显著拉大了贫富差别、加剧了阶层分化,以往它的负外部性大部分被农村所承载,现在,在城市出现的问题,已只能在城市解决,城市生活空间的脆弱性显著增大。构想出新的措施来应对人类生活的脆弱性,安抚好全球化中的利益受损者,保护社会秩序不至于因“全球化终结”而失序,在今天这个时代变得尤为重要。波兰尼曾提出资本运动中的“双重运动”(double movement):一个是资本主义商品化在全球扩张的运动,另一个是为了维护社会整体利益而反对资本主义商品化的社会运动,这是两种共生但反向的社会运动。过去几十年时间,人们所看到的主要是前一个运动,而自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第二个运动已越来越频繁醒目地进入人类生活,需要充分认识和理解这种变化!
结语:走出历史错觉
如同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前期一场大变局曾经全球上演,当今世界又在经历一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战后所形成的历史结构,今天正在失去其既往根基,时代特征也在发生范式性变革。这一切从何而来?简言之,在全球化进程中,资本运动重新突破政治所设置的边界,造成资本与政治关系失调,“世界政治”重新瓦解国家政治和国际政治,由此再次大范围、高强度引发国家内政与国际关系的紧张。
正如凯恩斯曾经看到的那样,当19世纪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塑造出关联度空前提升的跨国性经济时,奔走在国际场域的政治家们的一个巨大思维缺陷,就是仍然在用“国际政治”(International politics)的框架来思考和对待他们所面对的挑战,而那时所需要的已是把相争的国家当作一个区域性甚至全球性的整体来看待,对它们的问题也需要以区域性甚至全球性的方案来解决。凯恩斯没有用过“世界政治”(World Politics)这个概念,但他当时思考的已是“世界政治”问题。同样,时任美国总统威尔逊所提出的“国际联盟”构想,也已具备世界政治的特征。不过,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上半叶那段时间内,“世界政治”主要是以问题而不是方法的面貌展现于人类生活,即参与跨国性政治生活的主体已不局限于国家,但它们的活动却显著影响到了国家政治和国际政治,不过其影响大多是负面的。“二战”结束后的秩序重建,是以世界性方案终结了之前作为问题的世界政治,其中特别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对资本流动的全球规制,在此之后也迎来了“国家政治”和“国际政治”的回归。然而,它的一个关键性隐患在于:战后建立起来的秩序,仍然只是国际秩序而不是世界秩序,治理“世界政治”的主体仍是混沌不清的,远不能做到国家政治的主体那样清晰。凯恩斯和怀特当年倡导的世界问题解决方案,是以少数强大国家作为政治主体提供背后支持的,它在帮助解决了战前作为问题的世界政治时,却并没有、也不可能建构起一种有着足够权威性的世界政治实施主体,这决定了战后秩序的承载限度,它们虽然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出色解决了一些问题,但一旦国际贸易和资本流动的扩展再度超越国际组织和各个国家的承受能力,老问题还是会重新出现。政治全球化与经济全球化的难以匹配是其成因所在,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就看到了这一点,他说:“当全球化是在经济上妥善管理的,能够提高可用产品的总量,当全球化是在政治上妥善管理的,其带来的好处是公平分配的……除非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妥善地管理全球化,否则将会出现反噬。”[13]
与100多年前類似,最近几十年来的全球化潮流,重新塑造了当代世界的资本-政治关系,再将触发了“国际政治”向“世界政治”的转变。“世界政治”并非是国家政治和国际政治的“历史终结”,而是与它们构成交替循环。体现“世界政治”的一个突出现象是“全球化内化”,即世界性的问题会随全球化而内化为很多国家的内部问题,并左右一个国家的内政与外交。在此情况下特别需要的是全球性的资源配给和分配协调机制,但政治全球化(即形成能够运作“世界政治”的全球性政府或政治力量)在今天仍是难以想象的,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社会问题因此没有根本性的解决之路,而只能构想一些临时的全球性解决方案。能力相对强大的国家,通过强化国家权力有可能对冲全球化的一些负面影响,但也不可能完全免受冲击,何况在一个“权利政治”大行其道的时代,强化国家权力已不太容易再被普遍接受。
在“世界政治”再次大张旗鼓进入人类生活时,一些令人惊讶、不可思议的事态相继出现,不断突破以往人们对世界的感觉,这也提醒我们需要更新思考问题的框架。我们过去所习惯的一些“常识”,实际上不过是一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在其历史前提消失后,“常识”对当下世界来说可能已是一种错觉。这些“常识”或错觉可能来自战后以来的几个事实:一是西方世界总体上的优势地位,它会给我们一种误解,以为这个优势是“自古有之”,不可以、也是不可能动摇的。实际上,西方的优势仅仅是近代以来的一种事实,存在时间不到两个世纪,19世纪以来的欧洲和美国的一些学者和政客,编造了一个“古今传承”的西方文明迥异并优越于其他文明的假说。二是战后西方世界所建立起来的解决国内国际问题的制度框架,总体来说对其解决国内国际问题是有效的,这种有效性源于多个方面,包括战后西方国家普遍强化了对资本的规制,从而避免了资本运动对国家的损害,以及在全球层面抑制了资本流动的规模与强度,强化了对国际经济、安全事务的治理,从而得以避免国际失序。然而,这也给人一种幻觉,以为战后的制度安排是万能的,实际上,正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学者观察到的那样,当代西方国家的制度体系已面临衰朽。三是战后塑造的乃是一种“共同而有差别”的国际秩序,包括西方国家在内,相当长时间国际社会都以为这种共同发展与安全的框架是可以无限拓展的,并能够长久掩盖其等级差别性。然而,全球化进程中世界各国实力格局的改变,已使战后国际秩序的“共同”限度暴露无遗。战后国际秩序的正义性在其初始就是有明显欠缺的,本该逐步修正、提高其正义性程度,但对于这个秩序的主要建构者来说,这却是不可接受的。拜登政府提出美国要重建领导地位,并拉拢西方国家强化联盟体系,正是意图恢复和强化近些年来已被弱化的战后等级秩序。
在时代特征已发生范式性变革时,更新思考框架和知识范式势在必行,但这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许要经历一两代人的时间,以及大量的波折和纷争。对此,我们需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注释
[1]参见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2]程亚文:《匮乏、政治过度与文明危机》,《读书》,2017年第2期;程亚文:《重申道统:反思民族国家的限度》,《学术界》,2019年第3期。
[3][美]特伦斯·鲍尔、[英]理查德·贝拉米编:《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任军锋、徐卫翔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0页。
[4]参见[美]查尔斯·蒂利:《欧洲的抗争与民主(1650—2000)》,陈周旺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5]关于“政治不足”,是指有能力汲取社会资源、本该进入政治议程的事务在政治议程中弱化甚至退出,比如本该进入政治议程的金融监管事务,脱离了政治审议的范畴,由此不仅造成金融管理领域的混乱,产生了金融和经济危机,而且衍生为社会和政治危机;关于“政治过度”或政治超载,是指原先并不属于政治领域、消耗资源的事务也被裹挟进政治领域,权利的过度扩张就是其表现。参见程亚文:《重申道统:反思民族国家的限度》,《学术界》,2019年第3期。
[6]关于“利益相关”“利益疏离”,参见程亚文:《经济全球化、利益疏离与政治撕裂——当代世界经济政治的新转折》,《外交评论》,2019年第6期。
[7]这个前提基础是“利益共同体”。
[8]在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的全球化浪潮中,美国、日本、德国都是当时的“新兴国家”。
[9]参见房宁等:《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10][英]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四卷·下),郭忠华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5年,第3~4页。
[11]参见[匈]卡尔·波兰尼:《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黄树民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
[12][匈]卡尔·波兰尼:《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第14页。
[13]《对话诺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全球化的成功需要“企业利益不再高于普通人的利益”》,《经济观察报》,2019年9月12日。
责 编/张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