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炎词中的江南书写与故国之思
2021-10-18景遐东方宇菲
景遐东 方宇菲
摘要: 张炎生长于江南,其词中有大量关于江南生活内容的书写,或描绘江南的秀美风光、或描写杭州故园,或刻画才貌双全的江南佳丽,这些内容往往与追忆南宋的思想感情结合起来,流露了对故国的深深眷恋,抒写亡国的悲愤与哀怨,秀丽的江南风物染上惆怅哀伤。张炎词的江南书写浸透着浓郁的黍离之悲和人生伤感,进一步发展了江南文化中的柔雅流美的特质。
关键词:张炎;词;江南;故国之思
中图分类号:I222.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1)04-0005-06
张炎是宋元之际的杰出词人,其祖籍陕西凤翔,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其六世祖张俊是南宋名将,曾祖父张鎡是南宋著名文人。祖父张濡是宋末武将,喜爱文学,父亲张枢在文学上也颇有成就。张炎自小就过着奢华优越的生活,而家庭浓厚的文学氛围使其耳濡目染,为日后词创作奠定了基础。张炎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 1 ],入元前,其生活安逸富足,以吟风弄月、游赏山水为乐。但他的富贵生活在元军入侵后被彻底毁灭,读其词集《山中白云词》,可以发现其词多写江南风物及其后的隐逸生活,大量江南内容的书写,饱含着词人对过往美好生活的追忆、南宋故国的怀念和身世飘零孤苦漂泊的慨叹。江南风物与生活的书写是张炎词的重要内容。
一、身处宋元易代之际的词人
张炎自先祖随宋室南渡后,便定居于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其一生除了有短暂到北方大都的经历外,其余均在江南。元军入侵前,张炎在繁华富庶的杭州度过了近三十年时间。此时张炎生活奢华优越,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称“玉田张叔夏与予初相逢钱塘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纤离之马,于是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啻也。”[ 2 ]在世人眼中张炎是一位丰神朗俊的富家贵公子。他泛舟西湖,游赏山水,诗酒流连,常常如《斗婵娟·春感》所写“尽醉方归去,又暗约,明朝斗草。”[ 2 ] 41张炎后来的词作多有对前期安逸生活的怀念,如《木兰花慢》:“楼前。笑语当年。情款密,思留连。记白月依弦,青天堕酒,衮衮江山。”[ 2 ] 77《台城路》:“欢游曾步翠窈,乱红迷紫曲,芳意今少。舞扇招香,歌桡唤玉,犹忆钱塘苏小。”[ 2 ] 7这些都是张炎早年生活的生动写照。
据杨海明《张炎年表》,宋恭宗德祐元年张炎祖父张濡防守独松关,杀元兵使者,次年元军攻陷临安,杀张濡并籍没其家,此时张炎29岁,亲眼目睹亡国破家的惨状,心中留下永远的伤痛。自此家道中落,张炎基本过着漂泊四方落魄潦倒的生活。元世祖至元16年宋朝灭亡,张炎32岁,入元后大约生活了40年左右。他一度北上大都,但很快南归。关于张炎北游大都的时间,有十年说、十一年说、一年说;近期又有两次北游说[ 3 ],本文采用通行的一年说。关于张炎北上大都的原因,一般认为他是被迫的,朝廷征召各地文士至大都写金字《大藏经》,他亦名列其中。他的北上行程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意味,写经一结束就离开大都南归,前后约一年时间。他在北行中创作了10首词,明显流露了对江南、对故土的深刻眷恋。如其《庆春宫》(都下寒食)中的“旅怀无限,忍不住,低低问春。梨花落尽,一点新愁,曾到西泠。”[ 2 ] 6抒情真挚愁苦,可作代表。
其后张炎主要在江浙一带活动。王昶《书张叔夏年谱后》称他“生平踪迹,自燕而归,居于杭,游于山阴、天台,往来于江阴、义兴,在吴中最久。”[ 2 ] 160显然,张炎后期以杭州为中心,到过江浙的罗江、宁海、甬东、溧阳、江阴、宜兴、吴中多地,过着漂泊流寓的生活。《西子妆慢》词序中称“甲午春,寓罗江,与罗景良野游江上”,《月下笛》“时寓甬东积翠山舍”,《探春慢》序“己亥客阖闾,岁晚江空。”因而,张炎词多有对这种漂泊生活的喟叹和伤感,如其《满江红》(江上相逢)所谓“云一片,身千里,漂泊地,東西水。……慷慨悲歌惊泪落,古人未必皆如此”[ 2 ] 104;《浪淘沙》(玉立水云乡)“应笑我凄凉,客路何长,犹将孤影侣斜阳”[ 2 ] 134;《长亭怨》(别陈行之)“漂流最苦,便一似断蓬飞絮”[ 2 ] 135。在漫游中,词人还有许多访友问故之作,如作于大德九年在溧阳的《夜飞鹊》,词序曰“大德乙巳中秋,会仇山村于溧阳,酒酣兴逸,各随所赋。”[ 2 ] 111宋亡以后,张炎从承平贵公子沦落为清客式的人物,辗转江南各地,并非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寻求相知者有所依附,正如词人自述:“吾之来本投所贤,贤者贫,依所知,知者死,虽少有遇,无以宁吾居,吾不得已违之,吾岂乐为此哉?”(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 2 ] 163元成宗延祐2年,词人68岁时返回杭州,先寓居于钱塘县学舍,依靠故友照顾,后归隐西湖直至终老。
二、张炎词中的江南风情
张炎词多写江南,其中最突出的是对江南风光和佳丽的书写。
(一)江南风光
江南风光秀美,湖光山色吸引了大批文人墨客驻足于此,并留下许多动人诗篇。张炎始终生活于江南,对江南的山水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江南的湖光山色在张炎笔下有着浓郁的诗情画意,其书写江南自然的作品往往意象鲜明、情感幽深、意境婉丽。如《风入松》“暖香十里软莺声,小舫绿杨阴。”[ 2 ] 51花香十里,黄莺啼声娇软,小船在一片绿荫当中轻缓地飘荡,正是一派清新灵动的江南春色。《湘月》“落日沙黄,远天云淡,弄影芦花外。几时归去,翦取一半烟水。”[ 2 ] 38冬晚词人与好友泛舟湖上,透过芦花摇曳的间隙,看到落日余晖投映在江滩之上,天空高远,云彩轻柔,尽显江南风光的柔美动人。宋时江南经济繁荣,杭州素来被称为人间天堂,风景优美,西湖更是江南地区最为繁华之地,其清新秀美成为杭州乃至整个江南山水自然的代表。白居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4 ]苏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道尽西湖的风情韵味与无穷魅力。周密《武林旧事》中的《西湖游幸》篇详述南宋西湖春游胜景,“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承平时,头船如大绿、间绿、十样锦、百花、宝胜、明玉之类,何翅百余,其次则不计其数,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 [ 5 ]。西湖四时风景如画,游人如织,繁华至极。
张炎在临安长大,对西湖再熟悉不过。承平時期,西湖是他游赏留恋之地,也是他吟风弄月,沉醉于香风软语之处,遭遇巨变后,西湖与他一同见证了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成为伴随其成长和人生厄难的重要之地。其词涉及西湖的达28首,西湖是张炎词中江南书写最多也是最具神韵的自然景观。他笔下的西湖格外细腻灵动,柔婉清丽。如其《南浦》(春水)上片: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2 ] 1
咏西湖春水,画面空阔,视觉触觉感受巧妙运用,同时又有丰富色彩,动静结合。真正体现了诗画合一的特征。同时因典故化用贴切,又显雅致细密风格。比如化用谢灵运《登池上楼》的“池塘生春草”,王羲之《兰亭集序》的“茂林修竹”“一觞一咏”等。当然,此词在巧妙描写西湖的春水春光的同时,又自然流露今昔对比盛衰迥异的伤感之情。张炎以此得“张春水”之名。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曰:“玉田以春水一词得名,用冠词集之首。此词深情绵邈,意余于言,自是佳作。”[ 6 ]张炎词写西湖景色还有:《疏影》“柳黄未结,放嫩晴销尽,断桥残雪”[ 2 ] 14;《声声慢》(西湖)“晴光转树,晓气分岚,何人野渡横舟”[ 2 ] 68。西湖在其笔下可谓千娇百媚,凝聚着词人抚今追昔的无限柔情,因而郑思肖《玉田词题辞》中评张炎这些作品“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 [ 2 ] 164。
除了对西湖的书写,张炎词中对江南太湖、江阴山水也多有描绘。其《台城路·为湖天赋》描绘太湖胜景,“鱼龙吹浪自舞,渺然凌万顷,如听风雨”,烟波浩渺,一片苍茫;“夜气浮山,晴晖荡日,一色无寻秋处”,水天一色,宽广浩然。面对美景,词人不禁有“胜景平分,此心游太古”的无限感慨[ 2 ] 102。再如,词人在江阴游历时,创作了多篇描写其山水景色的作品。《甘州》(俯长江)“对扶疏古木,浮图倒影,势压雄涛。……上层台回首,万境入诗豪”[ 2 ] 99。据《光绪江阴县志》载,“君山在澄江门外二里,县治直北,以春申君得名,旧名瞰江山”,为江阴一邑之雄胜[ 7 ]。张炎此词生动再现了君山头枕长江波涛及其山顶的塔院高耸的非凡气势;《瑶台聚八仙》(屋上青山)“青未了,凌虚试一凭栏。乱峰叠嶂,无限古色苍寒。……三十六梯远眺,任半空笑语,飞落人间”[ 2 ] 99,写山势高峻层峦叠嶂的雄伟;《壶中天》“长流万里。与沉沉沧海,平分一水”[ 2 ] 100,写月涌大江长流万里的壮丽;《台城路》(翠屏缺处)“天影微茫,烟痕黯淡,不与千峰同色。……看飘忽风云,晦明朝夕。为我飞来,傍江横峭壁”[ 2 ] 101,描绘江阴层峦叠嶂、月涌大江的壮美奇景。江山景色壮美,境界阔大,气势豪迈旷达,亦见张炎词风的另一面。
除此之外,诸如《水龙吟》(白莲)“几度销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记小舟夜悄,波明香远,浑不见,花开处。”[ 2 ] 17《摸鱼子》(高爱山隐居)“苍茫一片清润。晴岚暖翠融融处,花影倒窥天镜。”[ 2 ] 19等词句写景细腻,突出了江南景色的清丽灵动。由此可见,张炎对江南风景的描写是极为细腻的。应当说江南秀美的山水赋予了张炎浓郁的诗情,也正由于他对江南山水的热爱,词中的江南才会如此灵动秀美,令人读来如在目前。
张炎词中的江南风景书写,还有一非常突出的特色,就是江南春雨、江雨的描绘。自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以来,杏花春雨乃江南最富诗意最具代表性的景色。张炎词的江南书写继承了陆游的明丽清新,同时又有所发展,由杏花、春雨引申出梅花、夜雨,故乡、旧雨等意象组合,赋予了江南杏花春雨清丽之外缠绵柔婉的意蕴。比如:《三姝媚》咏海云寺千叶杏,“记得小楼,听一夜,江南春雨”[ 2 ] 8。《声声慢》(寄叶书隐)“江南又听夜雨,怕梅花、零落孤山”,春夜风雨,词人担心西湖孤山梅花将因之零落。《长亭怨》(记横笛玉关高处)“故人何许,浑忘了、江南旧雨。不拟重逢,应笑我、飘零如羽。”[ 2 ] 43词人在甬东送别吴菊泉到北方游历,以江南旧雨营造浓郁的离别与怀旧氛围。《忆旧游》(新朋故侣)“故乡几回飞梦,江雨夜凉船”,思乡飞梦,江雨之夜孤舟寒凉,词人将漂泊的冷落与思乡的凄苦交织在一起,融情入景,分为动人。《琐窗寒》(旅窗孤寂,雨意垂垂)“怕依然,旧时归燕,定应未识江南冷”[ 2 ] 15,抒发词人在越州春寒乱雨中的孤寂,意境清润幽凄。
张炎词还多有江南落花、江南树、江南梅花意象的描写。如《解连环》(句章城郭)“向北来时,无处认江南花落”[ 2 ] 22,以江南落花悼念友人陈允平。《征召》(听袁伯长琴)“秋风吹碎江南树,石床自听流水”[ 2 ] 39,以秋风吹破碎江南树,比喻琴声的悠扬劲厉,生动贴切。张炎咏物词多写江南梅花,比如《一萼红》(赋红梅)“露洗春腴,风摇醉魄,听笛江南”[ 2 ] 25,梅花含露迎风在笛声中绽放,意境清雅宁静。《壶中天》(赋梅)“还念庾岭幽情,江南聊折赠,行人应发”[ 2 ] 130,用南朝陆凯折梅相赠范晔典故咏梅花。这些景色与意象,情感色彩鲜明,意蕴清雅流丽,对唐宋以后江南文化的唯美意蕴在文学作品中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此外,张炎词中还多写江南历史人物或用与之相关的典故,如孙登、张翰、陶渊明、王羲之、陆凯、贺知章等。突出的是唐朝山阴诗人贺知章,如《西江月》(花气烘人尚暖)“如今贺老见应难。解道江南肠断”,据词序此词为“题周公谨《绝妙好词》”,用贺知章典赞美周密所编的七卷本南宋词人词选。《木兰花慢》(元夕后,春意盎然,颇动游兴)之二,“江南无贺老,看万壑,出清冰。……山川润分秀色,称醉挥、健笔剡溪藤。”[ 2 ] 127以贺知章崇信道教性情狂傲旷达,可见张炎对其向慕之情。
正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望月抒怀而恼月,张炎词中写江南也有以“江南无好春”“梦游忘了江南”反向立意的内容,比如《采桑子》写春愁,“西园冷罥秋千索,雨透花颦。雨过花皴。近觉江南无好春”[ 2 ] 124;《祝英台近》(题陆壶天水墨兰石)“梦游忘了江南,故人何处,听一片潇湘夜雨”[ 2 ] 134,更觉词人之愁绪难解、孤独惆怅。这些词的江南书写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的凸显了柔婉凄美特征。
(二)江南佳丽
江南佳丽是江南文化突出的特征与表现。江南山清水秀,女性体态姿容大都姣好艳丽,性格举止温婉动人,历史上的西施、虞姬、大小乔等都是有名的江南佳丽。唐代时江南就已经与佳丽紧密联系在一起,唐诗中很多作品赞美江南女子的美丽娇俏和多才多艺。江南女子的柔婉娇媚和能歌善舞也逐渐成为江南文化的一个标签[8]。张炎词写江南自然也离不开对江南女性的书写。
张炎词中的女性形象最为突出的即是江南歌女。唐宋时期,文人与歌女的关系十分密切,其时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颇多流传久远的佳话。南齐钱塘苏小小才貌双绝,后世文人多有凭吊之词,如李贺《苏小小墓》即为其中名篇。宋时江南歌舞业相当兴盛,歌女栖身于酒楼、瓦子、歌馆等场所中,周密《武林舊事》“歌馆”条罗列各大歌馆,称其为“群花所聚之地”;歌女“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酒楼”条中则记载和乐楼等11处酒楼上并官库,每库设官妓数十人,而熙春楼等19处酒楼“各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袨服,巧笑争妍。夏月茉莉盈头,春满绮陌。凭槛招邀谓之卖客” [ 2 ] 94。这些江南歌女不仅容貌艳绝无双,更极富才情,颇得文人雅士青睐。张炎入元之前家世显赫,与歌女的关系相当密切,常携歌女游湖,其词中的江南歌女才貌双全柔婉多情。突出者如《国香》(沈梅娇):
莺柳烟堤。记未吟青子,曾比红儿。娴娇弄春微透,鬟翠双垂。不道留仙不住,便无梦、吹到南枝。相看两流落,掩面凝羞,怕说当时。 凄凉歌楚词,袅余音不放,一朵云飞。丁香枝上,几度款语深期。拜了花梢淡月,最难忘、弄影牵衣。无端动人处,过了黄昏,犹道休归。[2]6
这首词是张炎北上大都偶遇故人沈梅娇所作,小序“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曲,因嘱余记其事,词成以罗帕书之。”沈梅娇容貌姣好,且能歌周邦彦之词,词人追忆与沈梅娇的交往。“几度款语深期”、“最难忘、弄影牵衣”,更见沈氏柔婉多情。沈梅娇的娇俏美丽、能歌善舞而又性情温婉,这也正是江南女子最显著的特点。“相看两流落,掩面凝羞,怕说当时”,元人占领临安以后,曾掳掠江南数万歌妓、乐户到大都。沈梅娇当是其中之一,词人在大都遇故人,梅娇自叹命运悲惨,掩面凝羞,怕说当时,触动其最痛处,其情令人唏嘘。在对其真切同情中,寄寓了张炎对元人的痛恨和对故国灭亡的痛惜。张炎《阮郎归》(有怀北游)“醉中不信有啼鹃,江南二十年”[ 2 ] 124,他始终没有忘记在大都北游时遇见的红颜知己沈梅娇。这些作品,烟雨江南、红颜知己,交织着离别与流落的无限痛苦,颇富感染力量。
张炎书写江南歌女较突出的作品还有:《淡黄柳》(赠苏氏柳儿)“楚腰一捻。羞剪青丝结。力未胜春娇怯怯。暗托莺声细说”[ 2 ] 83,苏柳儿姿容柔美又性情娇憨。《惜红衣》(赠妓双波)“长歌短舞,换羽移宫,飘飘步回雪”[ 2 ] 104,歌女双波步态轻盈舞姿柔美。《好事近》(赠笑倩)“葱蒨满身云,酒晕浅融香颊。……风吹裙带下阶迟,惊散双蝴蝶。佯撚花枝微笑”[ 2 ] 138;《甘州》(为小玉赋梅)“情随眼盻,愁接眉湾,一串歌珠清润,绾结玉连环”[ 2 ] 98;《忆旧游》(过故园有感)“记凝妆倚扇,笑眼窥帘,曾款芳尊。步屧交枝径,引生香不断,流水中分”[ 2 ] 47等,描绘笑倩、小玉等女性,她们容貌美丽、情态柔婉、歌舞精妙。其《踏莎行》(花引春来)则写江南游女“花引春来,手擎春住。芳心一点谁分付。微歌微笑蓦思量,瞥然抛与东流去”[ 2 ] 136,游女以花掷水,为词人所得,联想春光明媚,涌起佳人芳心谁属的怅惘。
我们还要看到,张炎词笔下的江南女子美丽柔婉之外往往多带着愁绪,或是相思的孤独,或是感怀身世的落寞。如《淡黄柳》(赠苏氏柳儿)中柳儿“望断章台,马蹄何处,闲了黄昏淡月”,思念远方冶游的恋人,孤苦酸痛。《霜叶飞》(绣屏开了)中老妓“叹客里凄凉,尚记得当年,雅音低唱还好”[ 2 ] 98,身世飘零,客里凄凉。这些女性的相思之愁交织着落魄飘零之悲,飘渺难言的愁思增添了别样风情。当然张炎在书写女子形象之时也有借题发挥之意,无论是与沈梅娇的“相看两流落”,还是与老妓“同时流落殊乡”,或是慨叹车秀卿“尘滚滚,老年华,付情在琵琶”[ 2 ] 72,他感叹同情她们的遭遇,实际上亦是在慨叹自己的人生家世零落故国覆亡,正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因而这些咏江南佳丽的作品婉丽缠绵之外尚有一种悲凉感伤之气。
三、张炎词江南书写中故国之思
自南朝以来,江南之于文人便是独特的存在,江南柔美的风景和特殊的文化氛围吸引着许多文人墨客,江南风景与人物等成为文学作品的重要题材。对于张炎来说,江南不仅仅是风光秀美之地,同时又是生长于斯的故乡。其词对江南的书写,又常常和对痛惜南宋灭亡以及对故国的怀念糅合起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其词“感伤时事,与碧山同一机杼” [ 2 ] 48。谢桃坊先生认为张炎《山中白云词》的主题是词人的黍离之感、江南之恋和落魄江湖之愁[ 9 ],精准地概括了张炎词的思想情感特征。比如,张炎写于大都寒食节的《庆春宫》(波荡兰殇),词人看到北地“以柳圈祓禊”之俗,想起此乃“京洛旧事”,故国之思、亡国之伤痛溢于言表。“旅怀无限,忍不住,低低问春,梨花落尽,一点新愁,曾到西泠”[ 2 ] 6,词人身在大都,心中却思念着故乡,这不仅是一个游子的羁旅之情,更是一位故国遗民对故国的深切怀恋。《绮罗香》(红叶)“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 2 ] 27,借咏红叶抒发词人作为亡国遗民的哀怨和不忘故国的节操。咏物寓怀,义兼比兴,婉转沉痛。红叶变为晚霞千缕,何其伤心;仍记着江南听雨、夏木葱翠的时节,一切恍如梦中,思念故国之情,呜咽缠绵。《忆旧游》(新朋故侣)“醉拂珊瑚树,写百年幽恨,分付吟笺”[ 2 ] 16,词人沉醉难言,百年幽恨难以排遣,生世流落与亡国的哀痛与怨恨极为深挚。《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更有代表性:
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从来不见花。 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响琵琶。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2]144
江南依旧,却只能梦说繁华;物是人非,更休问故家,西湖的烟雨芳草,在词人看来一片凄凉萧瑟。《清平乐》(别苗仲通)“柳间花外,日日离人泪”[ 2 ] 144,并不单单是写离别友人之伤感,更有生世与故国之悲颇类杜甫《春望》。正因此,张炎词中之江南多染上愁绪感伤色彩,如其《月下笛》(寄仇山村溧阳)“断肠不恨江南老,恨落叶、飘零最久”,写四处漂泊无依的愁绪。《风入松》(久别曾心传)“回来又续西湖梦,绕江南、那处无愁!”[ 2 ] 144抒发四处漂泊凄苦之外,更有思念西湖之愁。再如:《月下笛》(万里孤云)题序云“孤游万竹山中,闲门冷落,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词中叹息“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 2 ] 26。《声声慢》(中吴感旧)“眼底江山犹在,把冰絃弹断,苦忆颜回。”[ 2 ] 140无不抒情悲苦,笔法曲折深婉,抒写沉痛而难以排解的亡国破家之悲,故而陈廷焯云“大抵读玉田词者,贵取其沉郁处”[2]50,吴熊和更是将张炎比之杜甫,“集中十九无家别,举目苍茫散暮鸦”,“今读其词,如读老杜《垂老别》《无家别》”[ 10 ]。孙虹也认为张炎以词存史,记录大时代的民族危难与遗民情感[ 3 ]。
张炎词对杭州的书写尤为值得关注。张炎在杭州生长,一生行迹也大多集中在杭州及周边江南地区。清人龚翔麟《山中白云词序》云“其先虽出凤翔,然居临安久,故游天台、明州、山阴、平江、义兴诸地,皆称寓,称客,而于吾杭必言归,感叹故国荒芜之作,凡三四见”[ 2 ] 168。杭州在唐和北宋已经成为经济与文化发达的城市,柳永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正描绘了杭州城的繁华富庶。至南宋,杭州成为首都,更是空前繁华。《梦梁录》记载杭州“元夕之时,自十四为始,……更兼家家灯火,处处管弦”[ 11 ]。宋亡之后,文人多将杭州或西湖作为故国的象征,反复书写吟咏。而对于张炎来说,杭州既是故乡,也是故国的象征,其词的故国的之思更加深沉强烈。张炎对江南尤其是家乡杭州有着深深的眷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亭台楼阁都是反复吟咏的对象。其《渡江云》(山空天入海)序云其“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词中写道:“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2 ] 15词人触景生情,遥想故乡新柳已泛新绿,又由今忆昔,回忆当年之景,眷念之情溢于言表,诚如沈祖棻先生所评:“由昔证今,由今忆昔,不明说今昔兴亡之感,而此意故在其中。思念旧游,即是眷怀故国。”[ 12 ]再如《木兰花慢》“甚书剑飘零,身犹是客,岁月频过。西湖故园在否?怕东风、今日落梅多”[ 2 ] 118;《忆旧游》“故乡几回飞梦”[ 2 ] 16,词人飘零他乡心中惦念的仍是西湖边的故园,唯有梦中飞回杭州,情思缠绵,正可见词人对江南故园的无限眷恋。词人还常书写杭州旧居荒芜以及引发的无限悲凉感慨。宋亡前张炎家宅富丽,周密《齐东野语》曾载张炎之曾祖张鎡“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可证。如此富丽的府第却被元人抄没并毁坏。词人数次经过旧居,心中的悲凉可以想见,其《凄凉犯》(过邻家见故园有感)“悠悠望极,忍独听、秋声渐急,更怜他、萧条柳发,相与动愁色” [ 2 ] 45;《长亭怨》(旧居有感)“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 2 ] 58等,面对破败荒芜的故居,词人内心悲痛愤慨,黯然神伤。
張炎将亡国之痛糅合在江南秀美山水之中,借此抒发黍离之悲,沉郁悲凉之同时又有柔雅流美之特质。如《春从天上来》(己亥春,复回西湖,……作此以写我忧):
海上回槎。认旧时鸥鹭,犹恋蒹葭。影散香消,水流云在,疏树十里寒沙。难问钱塘苏小,都不见、擘竹分茶。更堪嗟。似荻花江上,谁弄琵琶。 烟霞。自延晚照,尽换了西林,窈窕纹纱。蝴蝶飞来,不知是梦,犹疑春在邻家。一掬幽怀难写,春何处、春已天涯。减繁华。是山中杜宇,不是杨花。[ 2 ] 48
这首词作于元大德三年,词人重回西湖,但见湖边鸥鹭仍在,旧人却已云散,再不见昔日热闹繁华的踪影。上阙描绘西湖今日的冷清,昔日湖边歌妓已不见踪影,更难见她们争才斗艳,擘竹分茶的嬉戏场景。面对此番场景,词人似乎与当年伫立浔阳江畔,于舟中夜听琵琶语的白居易建立了时空共感。下阙写夕阳拂照西湖,烟雾缭绕,昔日桥边的景象再难得见。蝴蝶飞来,不知繁华已成往日旧梦,仍盼望飞过此处,便可寻到春日的踪影。蝴蝶不晓人事,词人却深知旧日繁华已如梦般不可重来,于是词人终于发出“春何处,春已天涯”的无奈叹息,更显心酸。这首词写出西湖如今残破凄凉的景象,字里行间却透露出昔日西湖的繁华热闹,今昔对比更见伤感,表达出物是人非的惆怅和亡国哀思。再如《高阳台》(西湖春感)书写故国之思: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2 ] 2
此词作于临安陷落之后,通过写西湖之景,抒发亡国之痛。起句写柔婉多姿的江南美景,其后陡转,感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再写东风中的蔷薇,预示春光将逝。抒发美景良辰难留,不禁悲从中来,沉痛之至。沈祖棻先生评此二句“由赋而比,字字凄咽,不辨是墨,是泪,是血” [ 2 ] 242。上片结句更写杭州凄凉之状,西湖原是临安城最为繁华的地方,如今却只是一抹荒烟,这不仅仅是伤春之情了,今昔对比,景犹在,人事已非。下片续写新愁,借燕和鸥喻词人无家可归,无处可依。“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两个“怕”字,写尽了愁绪怅恨,将痛楚和不忍触碰伤疤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词将身世之感和亡国之痛糅合到景物描写之中,既感叹临安如今已不复当年盛况,又表明自己面对山河改变的痛苦心情,全篇无一痛字,却字字血泪。陈廷焯评此词“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 2 ] 50。夏孙桐云“此词深婉之至,虚实兼到,集中压卷之作”[ 13 ]。评价极为恰当。张炎是充分继承了杜甫的抒情沉郁、李商隐的意象绵密的手法的。
总之,江南之于张炎不仅是故乡,更是故国,他的词作书写江南的无限风情,也书写了自己对于江南故国的无限怀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炎生于淳祐戊申,当宋邦沦覆,年已三十有三,犹及见临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翦红刻翠为工。”[ 14 ]正因张炎目睹了江南故国昔日的繁华富庶,个人命运与家国沦亡紧密结合在一起,才能如此深情而又缠绵地抒写故国之思。通过对张炎词作中江南书写的研究,我们能够看到张炎对故乡深深的眷恋。由其创作,我们得以窥见生活在宋元之际遗民士人的心态,他们对江南的眷恋其实就是对故国的怀念,是对逝去王朝的无限哀思。而张炎作为其中一员,他将江南尤其是杭州的美好风物融化入词,在其中寄托亡国的怅恨与哀切,这些内容与情感表达,与典雅密丽的语言、丰富的使事用典和回环流美的音节节奏结合起来,进一步发展了江南文化背景下诗词作品所特有的柔雅流美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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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卢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