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式到内容探索霍普式孤独之美
——以爱德华·霍普的作品为例
2021-10-18何林军崔友
何林军 崔友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410081)
自17世纪以来,人类进入爆发性前进的时代,“上帝”走下神坛,人们面临失去道德信仰的危机和挑战。18世纪至19世纪,随着工业革命的蓬勃开展,其所带来的丰沛物质滋生了资本主义更加贪婪的欲望。由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社会矛盾激化,导致一战、二战的爆发,民众生活陷入颓靡和恐惧的泥沼之中。在如此时代背景下,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艺术诞生了,前者是对艺术本质的抽象化,后者是对艺术特征的消解与泛化,两者最终殊途同归。[1]在这其中,爱德华·霍普如一汪清流,带着现实主义风格和特有的孤独寂寥,描绘着美国现代都市的生活与乡村风景。他的画作不曾叙述任何美国的历史时代,但却又与当时的美国社会息息相关,犹如时代洪流之中偶然惊鸿一瞥,窥见一些令人唏嘘的社会环境与都市男女的生活状态。今天,现代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网络信息化让沟通变得愈发便捷,但人与人之间正在走向一个“社交隔离”的时代——人们不断地靠近却又愈发遥不可及,彼此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霍普通过画作表达关于孤独的预言正在慢慢变成现实,于是探究霍普式孤独之美有了非常深刻的现实意义。甚至由霍普作品演变而来的“霍普式”语言几乎变成一个形容词,用来形容疏离、克制、孤独的距离感。
一、爱德华·霍普与时代
1882年,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出生于美国一个深受浸礼宗影响的商人家庭,自幼受母亲影响,十分爱好绘画。1920年,他先后三次前往欧洲游学,以此躲避美国国内的经济危机。霍普从小性格内向孤僻,很难融入集体,如同他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与同时期的立体主义、野兽派、超现实主义等画派风格相比之下,他显得异常格格不入,独自创作属于霍普式的现实主义绘画。
早年,爱德华·霍普师承“垃圾桶画派”的精神领袖罗伯特·亨利(Robert Henri)。“垃圾桶画派”(Ashcan School,最初是讥讽含义)是20世纪初期的美国写实主义画家所创立的一个艺术团体,热衷于描绘城市生活中肮脏、阴暗的一面。虽然霍普常与垃圾桶画派相提并论,但是他的风格迥异于垃圾桶画派脏、乱、差的画面传达,而是在干净整洁中透露出清冷与空旷。[2]青年时期的霍普曾为自己的温饱问题而挣扎,无奈之下创作一批充满商业性质的画作。直到1923年,与约瑟芬结婚,妻子协助他经营起绘画事业并解决温饱问题后,中年时期的霍普才迎来创作的高峰,霍普式的艺术风格初见端倪。
纵观爱德华·霍普作品的题材、风格变化,以美国社会发展的背景为界,笔者将他的创作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20世纪初期,是霍普的早期创作阶段,当时霍普的创作题材大多以乡村风景和建筑为主。该时期霍普的创作风格还未成型,更多的是乡村风景和建筑的远观,画中反映美国迅猛推进城市化的孤独,此时的孤独之美饱含人类远走他乡、流离转徙后对于自然生态的“乡愁”。
第二个阶段为1925年至1942年,这一阶段霍普个人风格正式成熟,绘画内容是经典的、寂寥的都市景象。以1925年作品《铁道旁的房屋》(House by the Railroad)为开端,此后霍普的作品创作转向工业化都市生活题材,《纽约电影》(New York Movie)、《加油站》(Gas)、《旅馆客房》(Hotel room)等皆为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品。霍普把视觉重点放在都市背景中,画面人物数量相对较少,一般不超过两个人。霍普式孤独美学出现端倪——日复一日、百无聊赖成为当时美国都市的真实写照。
第三个阶段为1942年《夜鹰》(Nighthawks)创作之后,霍普绘画加入更多貌合神离的人物。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正式卷入二战,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加之此前经济大危机的双重打击,民众早已看不到希望,深陷迷茫。霍普式孤独美学变得由表及里,注重表现人物的心理隔阂,给予观者对社会历史的命运哲思,直击心底。
霍普的艺术生涯贯穿了半部美国现当代史。霍普在20世纪前半期开始进行创作,先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从经济高速发展的黄金20年代,到经济危机和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再到美国二战后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亲身经历了美国国内处于嬗变中的社会、艺术、文学的浪潮。因此,霍普画中不同时期的都市男女和建筑景物烙印着历史的痕迹。在美国经济快速发展期,他的整体画面风格是上扬明快的,大多数自然风光作品也诞生于这一时期。两次世界大战前后,受到战争影响的美国民众内心充满着空虚和惶恐,他常常刻画人物萎靡与孤独的精神状态,将都市社交的隔离感愈发突显出来。其实,霍普的作品从未正面描绘过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而是稍微脱离具体的历史、地点、人物背景,映射出当时都市人的社会生活及孤独、寂寥的心理状态。
二、哀而不伤的视觉语言
沉默寡言的霍普并不喜欢与他人谈论自己画作的内涵,当别人询问时,他说:“所有的答案都在画布上了。”正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欣赏者对于霍普作品的解读大相径庭。但唯一不变的是,虽然他的画面充斥着冷漠、孤独、百无聊赖的风格基调,却不会在观众心里引起抑郁之感,霍普画作在哀而不伤中传达着一种悲伤,这种悲伤的真正内核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无尽的孤独,而理解孤独的捷径之一就是走近分析霍普绘画独特的视觉语言。
1. 构图与空间传达——封闭式的个人沉思
在爱德华·霍普的视觉语言之中,构图与空间传达具有“严谨”的风格特点。构图是指画布内容的经营位置与布局排列,是构成一件画作的形式基础,从而使各种画面元素互相协调,创造和谐统一的有机整体。霍普在创作之前会打出铅笔线稿,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能正式开始作画,精心编排的构图更好地突显了严谨与冷静。最初,霍普的创作构图受到19世纪法国印象派画家埃德加·德加的影响,两者的构图皆力图打破传统古典绘画构图中视觉中心的呆板,多采用偏离中心的斜对角线的船型构图,例如《航海》(Sailing,1911)、《夜鹰》(Nighthawks,1942)、《鳕鱼岬的清晨》(Cape Cod Morning,1950)等等。
图2 车厢 1965 127x101.6cm
以图1作品《鳕鱼岬的清晨》为例,对角线的船型构图加强画面的稳定性,垂直和水平线条凌厉地将画面切割成多个几何块面。白色方型结构的房子和视野良好的窗户都彰显着霍普强烈的个人风格,同时具有电影的定格画面感。由窗外望向室内的旁观者视角赋予画面客观抽离的意味,女人面无表情地望向无限的远处,她的视线没有任何焦点,四周的乡村景色占了近一半的空间,整体呈现出一种空旷与孑然的景象。在霍普画中,似乎总是“画外”物影响着画内物。事物只能大约是身在局外的我们所能看到的样子。[3]画中人物皆产生一种“力”,这股独特的力使整体画面变得平衡、和谐,恰好与几何构图结构相结合,两者进一步加强了画面的稳定性。
图1 鳕鱼岬的清晨 1950 101.98x87cm
霍普作品的画面空间特点是封闭性。无论是在室内的旅馆、电影院、餐厅还是在户外的乡村、海边,画中的世界似乎被禁锢住了,人物被四方几何形框定着,不存在可以进出的门也无延展的路。图2作品《车厢》(Chair Car)描绘的是火车车厢内的场景,和日常生活中见到的车厢有些许不同。这节车厢内没有设置行李货架,窗户毫无缝隙,车厢尽头的门把手也消失不见。整个车厢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但也因为车厢内去除了部分元素而显得更加整洁、宽敞。旅客们坐得很分散,每一个人都是独自出行,各自沉默,互相之间并无任何交集。[4]“旅途”是霍普作品中的常见题材,人生如旅,有些路终究只能一个人走,孤独就成为人生的必修课。
无论是爱德华·霍普视觉语言构图的稳定性还是空间的封闭性,共同传达出一种严谨和冷静的视觉信息。这与他的个人性格、家庭环境、生活时代有关,霍普在艺术上的反叛与呐喊并不是通过奇异的画面形式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特殊表达,而是他与当时的艺术潮流相隔离,坚守霍普式的现实主义去描绘着似真似幻的美国社会。
2. 光与影——工业化的都市反思
自14世纪文艺复兴以来,光与影成为西方绘画艺术视觉语言中重要的构成要素之一。东方绘画注重线条,而西方绘画在意光影,光影的运用在西方绘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包括卡拉瓦乔、莫奈等世界美术巨匠皆把光影当作造型表达的“利器”。霍普的作品同样注重光影的描绘。光影方面独特的形式处理,在叙述孤独、烘托氛围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并烙印着霍普式的风格特性。
19世纪的美国绘画在光影技法与表达上盛行着“光色主义”,但霍普仍然保持特立独行的风格。霍普的光有着独特的“光感”,他的绘画主要运用两种光——自然光和非自然光[5],经常依附于墙面和其他客体之上。不可捉摸的光影的固定形状有利于欣赏者潜在记忆与画面整体氛围的营造之中。霍普的光影都是十分高调与张扬的,几乎不存在微弱柔和的光芒,自然光和非自然光在画面之中均是夺目的,可见光影是霍普视觉语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图3 作品《夜鹰》(又译《夜游者》)是爱德华·霍普的代表作之一,这幅画几乎包含霍普风格的典型视觉元素——对角线的船型构图,透过窗户的窥视者视角,呈现了寂寞的都市男女,可见霍普对典型的块状光影与明暗手法的运用。以上诸种因素的协调配合,构成了霍普作品疏离、窥私、沉默的基调。其中,光与影的处理形式耐人寻味,整幅画的光源仅来自这家街角酒馆的暖光,其他店铺都沉默在暗色阴影中。如此,霍普利用光影对比,视觉中心被引导至主体人物。[6]霍普的非自然光影擅长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氛围,带有人造光冰冷的工业感。他的绘画手法和同样重视光影色彩表达的印象派截然不同,印象派的光影多为自然光的动态变化,其中暗部会添加丰富的色彩补色和环境色,不依靠线条或明暗交界塑造立体感,而是使用色彩表达光影来淡化景物本身。霍普画中的光还呈现类似于实物的几何块状,光线变成了可视可感的线面形式,进而用光影线条突出画作的透视和纵深感,同时,光影明暗交界处的过渡利落地分割亮部和暗部,与几何体构图相呼应,烘托出工业化都市的凝重、孤寂、静谧的氛围。
图3 夜鹰 1942 84.1×152.4cm
在霍普的大部分作品中,阴影面积往往大于亮面,即使人物处于灯光之下,身上也有阴影笼罩着。在阴影与光线亮部产生割裂感的同时,一边是孤独不安,一边是平静和煦。光影之间也充斥着两方互相拉扯的力,在拉扯和制约之中寻求不一样的平衡,在平衡之中又将人物孤立出来。再如图3作品中女人正面有暖色的光,但背面和窗户仍处于大面积整体的阴影之下,块状阴影采用冷色调,唤醒欣赏者潜意识的阴郁,就连背景的树木、田野这些本应该淡化光影对比的自然景物,也分割出明晰可见的暗部和亮部,以此保持整体画面光与影的和谐。
3. 色彩构成——现代化的命运哲思
色彩一方面是画家对各式各样的形象模仿,另一方面表达艺术家内心的主观情感离不开色彩。毫无疑问,色彩的运用是造型艺术中视觉语言的具体技法之一。霍普熟谙色彩视觉原理,绘画中不乏明亮鲜艳的色彩。孤独在霍普笔下被赋予了只属于他自己的颜色,越是明亮、温暖,就越忧伤,如同在一路高歌之时却又有着寂寥之下的暗流涌动。
霍普色彩的特点之一是互补色、对比色的运用。在他的作品中,红与绿、绿与黄、蓝与黄等互补色、对比色比比皆是。在《夜鹰》中,暗绿色的酒馆、街角的红色建筑、酒馆内的棕色吧台和店内红发红衣的女人,形成色相间的对比,加强了画面的视觉冲击力。与此同时,尽管画面大量使用互补色和对比色,但色彩之间仍然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和谐,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霍普降低暗面色彩饱和度的手法,把暗部色彩处理成一种令人视觉舒适的灰调。
霍普色彩的特点之二是冷暖色调的比较。他没有采用整体冷色调的常规手法表现悲伤、空虚的气氛,反而在亮面多用让人物情感上扬的暖黄色。亮部暖黄色的光如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画的圣光一般,给人一种梦幻与不真实的感觉。暖黄色的亮面搭配冷色调的暗面,由此强调画面的冷暖色调对比。《夜鹰》中街道的横向明暗和酒馆内的纵向明暗,采用不同的色彩明度、色调对比体现光影变化,创造出画面的纵深感和立体感。
“对比”可以说是霍普色彩的核心,他通过颜色的互补与冷暖色调的对比,加强视觉吸引力和冲击力的同时,形成画面中人物与所处环境的割裂感。在红与绿、亮与暗、冷与暖的碰撞与和谐之间,霍普的作品展现出特殊的孤独美学。
作品中的形式与霍普式孤独美学内涵两者之间是相互影响的。可以说,爱德华·霍普哀而不伤的视觉语言——严谨封闭的空间传达、割裂感的光影、色彩的互补与对比,使得这种形式成为霍普式孤独美学之内容传达的主要基础,进而他把自己的生命体验上升到对人类社会未来命运的哲思。看似霍普描绘的是美国社会的日常生活,但他所关注的不仅于此,而是时代快速发展背后的社交隔离与个体孤独的必然性。
三、悲而不戚的内容与衍生
爱德华·霍普是一个与时代紧密相连的艺术家,他在欧洲游学的日子里,不断思考“到底什么才是美国艺术”,从欧洲回来以后,他便立足于美国本土性艺术风格的探索。霍普的作品没有为人们“直白”地描绘历史,却在不经意之间展现出时代的细枝末节。他的作品简洁流畅,真实中却带有些许不自然,不像同时代的超现实主义那样过于晦涩难解,而是概括性地写实描绘。由此,欣赏者能轻易将自己的生活经历代入画面中,随着霍普一同体味孤独。霍普作品所传达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两大主题:一种是美国现代都市的日常生活与疏离的男女,另一种是海景与乡村风光。霍普的绘画内容颇具文学写作的某种意蕴,其画面元素取材于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却能在艺术构思创作后具有“孤独”的韵味,使观者似乎能置身于某种文学性的想象中,一同陷入关于孤独美学的哲思之中。[7]霍普的作品内容衍生了“霍普式”美学,其中孤独意象所展现的艺术价值至今仍有影响力。
1. 孤独意象传达
在霍普的艺术世界中,每个人物好似一座漂浮在海上的自我封闭的岛屿,他和她既烦扰又悲伤,独自在深夜的街道游荡,酒馆、自助餐馆、加油站、旅店就像孤独的庇护所。即使画面内有多个人物共处同一个空间,他们之间也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人物背后的故事似乎有着独特的魅力,总是让人忍不住去猜想。霍普的绘画之所以能够准确将某种意象传达给观赏的驻足者,除了他秉持的现实主义风格以外,更多是因为画面中努力建构的文学性。这种类似于文学性的表达受到好友及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海明威等人的影响,从而使霍普绘画具有写意的效果,在艺术的抽象之余,有着文学的诗意。
图4 作品《自助贩卖式餐馆》(Automat)这幅画描绘在冬日的深夜里,一个女人独自在自助餐厅喝着咖啡,她一只手脱了手套握住杯子,另一只手不知是来不及还是因为寒冷仍戴着手套。鲜艳的服饰与窗外漆黑的夜色形成强烈对比,女人面无表情地低头沉思着,帽子的阴影打在脸上。画面整体的暖色调中却透着伤感,玻璃中无来由的灯光反射使得画面充满虚幻色彩。在寒夜的都市里,她被永久困在孤独中,她为什么深夜独自出现在自助餐厅?她为何沉思?这些都不得而知,其中的文学故事性引人无限遐思……这幅画的背景是1927年,此时美国社会的年轻人是一战后的迷惘一代,他们的精神与道德时常处于迷惘游离的状态。这幅画中的女人成为万千迷惘一代人的缩影。
图4 自助贩卖式餐馆 1927 91.4×71.4cm
再如图3《夜鹰》完成于1942年,前一年美国遭受珍珠港事件的重创,正面临着被卷入二战的紧张局势。整个美国社会都处于害怕被再次偷袭的恐慌中,人与人之间逐渐产生隔阂,大多数人在夜晚都不敢开灯,担心遭遇袭击。霍普却一直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中,工作室的灯光依旧彻夜长明。据部分资料显示,《夜鹰》受到海明威发表于1927年短篇小说《杀手》的影响,全文耐人寻味且有着一战后的迷惘之感。在创作《夜鹰》时,美国刚刚遭遇珍珠港事件,社会笼罩着疏离、悲凉的底色,他把疏离淋漓尽致地体现在画面中——四个人视线错落着,没有任何交集。正面的男人和女人坐得很近,男人手中夹着香烟,女人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指甲,两人的手快要触碰到对方,却仍有一小段距离。另外一位男士只有背影,且一半处于阴影,他的身份和职业都是未知的。工作中的酒保发着呆,目光游离到远处,从中无法得知四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各怀心事。酒馆没有门,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只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供人们窥视。构图的视觉引导着前行,而黑暗中透出的酒馆暖光迫使旅人停下脚步,矛盾之后随之而来的失落、孤独感涌上心头。两者之间所给予的冲突感是通过大玻璃窗完成的,画中常见“窗户”的意象,是侧面利用欣赏者心理的窥淫欲和窥私欲,揭示了弗洛伊德潜意识学说中人类最原始的性本能欲望。
都市里的孤独是旅途的一部分,无从得知之前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又有什么人悄然离去,当下只有自己,无人可以分享。旅馆、加油站、车厢这些临时场所刻意营造出的封闭空间,墨水般漆黑的夜晚,散发着暖黄光的窗户,如此种种,构成霍普传达孤独的特殊意象。比起描绘人流如织的喧嚣都市,霍普更喜欢通过前者对人的孤独展开思考,这一点是深有意味的,体现了霍普观察社会、体会人心的独特性。如果说,封闭和黑色是体会孤独的明显象征,那暖色调则是与孤独违逆的特殊形式,却恰恰成为霍普描绘孤独的艺术手法,或许这就是他希望制造的一种效果,即哀而不伤、悲而不戚。
2. 霍普式风格的衍生或影响
19世纪早期,摄影术的诞生对绘画艺术领域产生前所未有的冲击。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评论绘画与摄影的关系:“绘画是遭摄影持续地蚕食和热情地剽窃,并仍在火烈敌对中与摄影共存的艺术。根据惯常的说法,摄影篡夺画家以影像准确复制现实的任务。”[8]的确,摄影的出现替代了绘画的记录功能,其后新兴电影艺术的出现及其迅速发展,随之成为大众文化的助推器。大众文化影响着霍普的艺术创作,但同时霍普也享受电影和戏剧带来的快感,并积极从中寻找发展绘画的契机。于是我们可以看见,电影院、剧院等场景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但又游离于城市的喧嚣之外,沉默不语地记录社会的底色,这些都成为霍普表达孤独的特殊手段,同时又反过来影响着大众文化,许多知名的电影人和摄影师都在霍普式的故事性画面背后寻找灵感。[9]“霍普式”成为表达当代都市孤独的文化符号,愈来愈多的大众文化作品透出霍普式孤独之美。
图6 希区柯克电影《惊魂记》剧照 1960
“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电影《惊魂记》中的房屋(图6)灵感就源于霍普的作品《铁道旁的房屋》(图5)。霍普描绘了一栋维多利亚时期的房屋,它荒凉而寂静地矗立在铁道旁,铁路好像被截断了,没有延展,大面积的阴影落下来,昔日的辉煌早已不复存在。在此,房屋或许是美国“西部大开发”的牺牲品,象征乡村生活逐渐被现代都市所取代。《铁道旁的房屋》标志着霍普式孤独美学的成熟。希区柯克《惊魂记》中的房屋也笼罩在大面积阴影之下,营造出阴森恐怖的气氛,他把这种类型的房屋称之为“加州姜饼”。希区柯克的电影善于利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诱导出人类潜意识中内心深处的黑暗恐怖,故而他的电影抓住了人性脆弱的一面。希区柯克的多部电影作品都出现窗户的意象表达,经典之作《后窗》更是直接以“窥私欲”为主题,影片的构图方式、艺术意象、心理学内涵等方面都与霍普的作品存在诸多不谋而合之处。[10]可谓是霍普式风格电影化方面较早的衍生与尝试。
图5 铁道旁的房屋 1925 61×73.7cm
图8 《雪莉:现实的愿景》剧照 2013
维姆·文德斯在《终结暴力》中借鉴了《夜鹰》的场景,以霍普式的构图手法表现影片中四位男女各怀心事的桥段。古斯塔夫·德池导演的《雪莉:现实的愿景》(又译《13个雪莉:现实的幻象》,电影剧照图8直接选取霍普13幅作品中的一幅《清晨的太阳》《Morning Sun》进行了高度还原(图7),电影中的女主角雪莉是20世纪美国女性的缩影,影片跟随她的视角走过美国的历史变迁。电影让霍普的画中人鲜活起来,是一次美术与电影视听结合的全新尝试,同时从霍普作品的故事性衍生出不一样的内蕴,揭开人物孤独背后的秘密。但是,这部电影只能说做了一次创新的尝试,其情节设置强行解读霍普的作品,不免有牵强附会、哗众取宠的嫌疑。有人指出:“伟大的艺术家在注重体验生活孤独的同时,会深刻而又真切地体验生命的孤独,并将孤独感改道注入艺术创作,以艺术的方式表现生命本体与生命存在相结合的人的各种状态。”[11]就此而言,这部影片还达不到如此境界,在电影界并未掀起过多的波澜。但是,霍普式孤独美学在摄影界留下不俗的影响,有人曾说:“霍普是从未摄影过的摄影师。”无数摄影大师都倾心于霍普的美学表达,如罗伯特·亚当斯、黛安·阿勃丝、威廉·埃格斯顿、沃克·埃文斯等。他们的作品将孤独曝光在阳光之下,同时用暗面的阴影禁锢着人物,不断冲击着摄影界的传统构图与拍摄方式,内心的孤独寂寞在光影之间绽放绚烂之花。
图7 清晨的太阳 1952 101.98×71.50cm
四、结语
任何艺术都是形式和内容的结合,二者结合得越好,就意味着艺术作品越优秀。这应是一个常识,无须解释也无须论证。但是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西方的美学流派将二者割裂开来,尤其是贝尔为代表的英国形式主义和什克罗夫斯基领衔的俄国形式主义兴起之后,受其影响,西方重形式之风愈演愈烈。简言之,西方艺术进入现代以来,内容与形式的割裂感十分明显,出现诸多热衷于形式历险的现代派,空洞而又令人费解的内容似乎都能被原谅,这一现象在美术领域格外突出。霍普是这种潮流的“拨乱”者,是不是“反正”还不能十分确定,有待历史去回答。但是很明显,霍普绘画将内容与形式重新缝合,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霍普式现实主义。他在现实主义的绘画创作中,重点传达人们的孤独之感。从根本上说,作品的孤独之感源于画家本人的孤独意识。这种孤独意识应是他创作驱动方面最重要的心理原动力,构成画面的重要内容。通过色彩、光影和构图,尤其是画面中特殊而精妙的色调对比运用,孤独获得了相得益彰的符号形式。当人们注目凝视霍普的作品时,他们透过形式看到的不仅是画家的孤独,也有整个社会的孤独。霍普还由表及里地将孤独升华到富有哲理的高度,用自己独特的视觉语言表达出对现实的深度思考,其目的是以此唤醒人们对孤独的警醒和关注。注目现实,指示现实的某种症候,霍普将独特和醒目的艺术创作风格付诸实践。就此而言,霍普是值得关注的,霍普式孤独是有启示性的,霍普式美学有了历久弥新的某种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