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刀下的时尚密码
2021-10-15雷虎
雷虎
画蜡用的蜂蜡,需要不停加热,才可以用来画蜡染
乌吉苗寨里的画蜡苗女
行走在贵州省榕江县的各个村寨,总有一种时空穿越感:随便走进一个村寨,总能在河边看见梳着发髻的女子染衣晒布;闯入任何一家木楼,总会看着穿着青布衣衫的奶奶织布刺绣,似乎现代生活不曾路过这里。
深入沟通后才发现,这里已经像绝大多数村庄一样,被城市化洗劫过好几轮:村里的男人们早已外出务工好多年;妇女们用草木晒布染衣为丈夫做新衣,过年丈夫务工回来却早已穿惯了物美价廉的山寨耐克阿迪;奶奶们织布刺绣给孙子做背带,忙了大半年却发现儿媳早已花几十块钱买好了……
城镇化和机械化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让城市的生活更便利,商品足够富足;另一方面让农民背井离乡,传统手工业百业凋零。越来越多人开始到远方寻找记忆中的家园,但记忆中的家园却离我们越来越远。
织、染、绣,这些原本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手艺,瞬间就被淘汰。以至于以比拼女红为荣的女人们一时还缓不过神来,仍然惯性地延续着祖传的手艺。
在外出打工,让父母成为空巢老人,孩子成为留守儿童多年后,很多人选择了回家:捡起最传统的手艺,那些看似“过时”和“无用”的手工艺品,却在被标准化商品洗礼的都市白领眼里,成为了个性的代名。
背着孩子去画蜡
榕江有“苗侗祖源”之称,但在城镇化和机械化的双重作用之下,地处贵州深山中的苗乡侗寨也不能置身世外。那些世代居住在深山中还梳着发髻,穿着自制布衣的苗侗同胞,也开始走出大山,置身在这浪潮之下。
在榕江县西部深山中,有一个名叫乌吉的村庄。乌吉村有个名叫宰勇的自然苗寨,地处偏僻的榕江西部,村落散居在高大雄奇的雷公山余脉的山腰上。这里山高谷深,出门见山,干活爬山,进城翻山。恶劣的生存环境导致了这里群众收入低微,全村贫困(人均年收入4000元以下)发生率在40%以上。
大山的阻隔让这个村子依然保持着家家做蜡染,户户工刺绣的传统。因为贫困,村民们甚至无闲钱添置衣物,制作的蜡染和刺绣都自给自足,因而这里的蜡染和刺绣都技艺精湛,经久耐磨。
背著孩子染布是苗族妇女生活日常
袁仁芝便是这个村寨中普通得不能普通的苗族妇女。她和那些在苗寨中长大的姐妹们一样,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在家里除了做务农活外,最大的爱好是利用母亲留下的蜡刀在自家织的土布上勾画图案和线条。
村里的生活平凡简单,一成不变。但用蜡刀却可以在一勾一画中绘制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于是,画蜡便成为了袁仁芝的精神寄托和快乐来源。
因为袁仁芝不满足于画蜡只给自家缝衣制被,因而几年下来竟然在家里积累了大量蜡染画。有时因为画的蜡染太多,自家织的布甚至还不够自己画,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把自己织的布画完了,但画得依然不过瘾,只能下山买布。但家里又没闲钱,那只好把自己画好的蜡染布拿到集市上卖,卖了蜡画换布匹。
第一次卖蜡染画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初,一张蜡画只卖几元钱,再到后来卖到几十元。一次偶然的机会,正在市场上兜售自己蜡染布匹的袁仁芝,受到一个来自北京的游客的青睐,通过交谈她才知道,蜡染可以走向更广的市场。
袁仁芝大学毕业的儿子看到商机,拿着母亲画的蜡染画到全国各地跑推销。别具一格的图案,纯手工的土布加上地道的价格,很快让袁仁芝的蜡染打开了市场。
尝到甜头的袁仁芝没有忘记同村的姐妹们,她将接到的订单分发给大家,现在全村约有四五十名妇女坐在家中专事蜡染制作,平均每人每天都有百元左右的收入,全村仅靠蜡染和刺绣每年收入就有上百万元。虽然这样的产值在其它地方算不得什么,但乌吉村却凭借自己的手艺,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手工艺之乡。袁仁芝也因为靠蜡画带村民脱贫,因而博得了“蜡染妈妈”之名。
到袁仕芝家拜访时,袁仁芝正背着孙子坐在自己的画楼中画蜡。可能是听到有陌生人声,睡在奶奶背带中的孩子睁开了眼,但看看画室中陈列的蜡染布匹,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晾晒苗族蜡染的苗族妇女
我问袁仁芝每天背着孙子画蜡染布累不累,她说苗族妇女早就习惯背着孩子做事,虽然也会累,但也没办法,忍忍就习惯了。
又问孙子这么小会想父母吗,袁仁芝笑了笑说,孙子已经习惯父母不在身边了,他只要睁开眼,看到熟悉的蜡染图案就安心了。
手艺孵化出的扶贫产业
乌吉村之所以能成为蜡染之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村里有一条省级公路穿村而过:每到农闲时蜡染妈妈们就拿着自己的作品到公路边摆摊,来往的旅客会消耗掉村里绝大部分产能。
然而,近年来,不远处通了一条高速,村边的公路不再是旅客们的必经之路。再加上袁仕芝们画的蜡染都是用的祖上流传下来的最原始的苗族图案。这些图案多以蝴蝶、鱼、龙、凤以及抽象的几何图案为主。这些图案,有的取自苗家人的生活日常,有的来源于苗族的历史典故。这些图案都是祖上传下来,很少有更改,因而和现代生活相去甚远。
而乌吉村周边的村庄,只看到乌吉村用蜡染脱贫的景象,纷纷开始效仿,但他们却没看到游客买来这些蜡染作品,拿来发“到此一游”的朋友圈后,就丢弃在衣柜中再也不见天日的事实。游客们的兴趣都是多变的,当他们到贵州每个苗寨时,都看到整齐划一的蜡染后,就开始审美疲劳了。
凡有苗寨处,皆有蜡染坊,画面很美好;凡有蜡染坊,皆无人问津,现实很骨感。
我们沿着盘山公路,奔赴榕江县一个名为党细的苗寨。去这里,是被这里出产的一款产品吸引:这个苗寨也家家刺绣,户户织染。这里依然画的是传统的苗族图案,但却和乌吉村画的不太一样。
乌吉村是在传统的土布上画,工必求把整个土布画透画满。因为乌吉蜡染自古以来就是被村民们用来做衣服,苗女们做衣服讲究耐穿耐脏。后来即使购买蜡染的主体变成游客,但乌吉画娘们的习惯还是没有转过来。
而党细村则是在真丝上画,只取最纯正的苗族元素点睛。因为党细村是为外面喜欢蜡染的文艺青年订制的围巾,文青们买围巾只在乎搭不搭衣服,够不够范儿。
苗族妇女都有一双画蜡的巧手
画蜡染用的蜡刀
苗女的百褶裙
党细村的真丝围巾,出自一位名叫杨再蓉的苗族妇女。我们在开了两个多小时的盘山路后,终于抵达这个群山环抱的村庄。一位头戴布帽,身着百褶裙,背着孩子的苗族妇女来到村口迎接,她便是我们今天要拜访的主角,杨再蓉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从来没有外出打工的年轻妇女。
问她为何要坚持留在村里,杨再蓉说自己还未婚时,每年过完年,看过太多孩子和父母分别时的场景,因而在自己结婚时就暗自发誓,一定不让自己的孩子做留守儿童。但村里山多地少,要养活一家子并不容易。要留在家里,就得想其它的出路。杨再蓉想到了自己平时做百褶裙和做头巾时画的蜡染,于是尝试着把蜡染做成桌布拿到榕江和凯里卖,虽然销量不是很好,但却能或多或少贴补家用。
2018年春天,榕江县政府开始在党细村做手工艺扶贫试点,一次性给到杨再蓉500条蜡染丝巾作为启动订单。500条订单对于蜡染画娘来说,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杨再蓉决定联合村里4位姐妹成立了蜡染合作社。合作社不再像普通的画娘家庭作坊式的单兵作战,更多的是像公司模式一样的团体协作,因而很快就高质量完成了订单。
既传统又时尚的图案很快就吸引了市场的注意,引得订单纷至沓来。蜡染合作社成立的消息也很快吸引了在外务工的妈妈们的注意,很快有十多位在外务工的妈妈们辞去了工地上挑石头、拌混凝土的工作,回到村里做起了自己熟悉的画蜡、染布的手艺。很快,蜡染合作社从最初的5位创立者扩大到19人。
蜡染这门手艺,也第一次在这苗寨从贴补家庭的手艺,变成脱贫致富的产业。
藏在裙摆上的时尚密码
党细苗寨里的画蜡苗女
苗族的百褶裙里藏有苗族的历史文化
我走进这简易的蜡染画室,看到画娘们正借助纸板用蜡刀在画蜡。以往在其它的苗寨,看到的都是在土布上畫双凤、双鱼、胡蝶妈妈等图案,但在这儿画娘们却在蚕丝上画各种几何图案。
“千百年来,苗族一直只是在土布上画蜡,最开始在丝绸上画过蜡时,大家还沿袭着在布上画时的技法,因而画废了很多条丝巾。后来姐妹们齐心协力解决了技术问题。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这批订单来自江苏苏州,下订单的客户不是为了把这些蜡染做成旅游纪念品,而是要做成能日常穿戴的围巾。而凤、鱼以及胡蝶妈妈这些民族风的图案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杨再蓉拿起一条画好的蜡染丝巾,指着丝巾上的图案和自己衣服上的图案作对比。这些丝巾上的图案,全部是一种“回字纹”简单的排列。看似简单的纹理组合在一起,让整个画面看起来很高级。
同行的访客对这图案赞不绝口:“来自丝绸之乡苏州的设计师就是不一样!”但这赞美却让杨再蓉不停的摇头。她走进卧室,拿出了一匹像折叠好的油纸伞一般的布料。只见她跪在地上,把折叠好的蓝白相间的布匹摊开,布料就像油纸伞一般摊开在木地板上。原来,这匹布料,便是杨再蓉身上穿着的百褶裙。那蓝白相间的纹理,是各式各样的蜡染图案。杨再蓉把百褶裙裙摆绷紧,示意我仔细看其中的一小块纹理。这块纹理似曾相识,是一个类似“回”字一般的图案。
“这不是你们画的丝巾上的图案吗?”
“丝巾上的图案正来源于此,只不过扩大了几十倍!”画娘们把各自己手画好的丝巾一字排开,她们手上画的图案,有花鸟、回字、几何图形,还有一款的图案甚至和爱马仕最新款的围巾神似——原来这些图案并不是来自苏州的设计师,竟然都是从裙摆中提取而来。
“最开始,设计师提供了许多种现代图案,现代图案很酷、很时尚,但当现代图案用蜡刀画出再用蓝靛染色后就变味了。于是大家商量后,决定从苗族本身既有的图案中提取符合现代人审美的元素。最开始时,我们没有想到百褶裙,而是搬出了我陪嫁时的画谱!”杨再蓉说着拿出一只蜡染布包着的包裹。当层层蜡染布层层打开后,出现了一只发黄的纸书。纸书与其说是画谱,不如说是“画折”,整个画谱只有四页,每页上画了一朵不同时令的花。至于这些花叫什么名字,杨再蓉也记不得了,因为这本画谱历史实在是太悠久。据说是杨再蓉的外婆出嫁时的嫁装。当杨再蓉的母亲嫁人后,就随着母亲一起嫁到杨家。如今,又成为了杨再蓉的陪嫁。
本来,设计师准备用画谱上的四朵花作为订货丝巾的图案,但当花朵画在丝巾上时,却显得太平常。正在这时,杨再蓉挂在家里的一张几何图案让设计师眼前一亮:“就它了,这图案从哪儿来的?”
原来,杨再蓉平时把自己画的蜡染拿到凯里去卖时,卖家嫌她画的图案太土,让她多设计一些时尚高级的图案再来。但每天呆在山里的村妇哪里想得出时尚高级的图案。于是她决定翻开自己的百褶裙来寻找——党细的苗族,属于花裙苗支系,这里的苗族最大的特点就是会制作百褶裙。百褶裙众人只知道它造型百褶,却不知道在百褶裙的褶皱里,却隐藏着上百种不同的图案。这些图案,都是千百年来苗族妇女们设计出来的经典的造型。
来自苏州的设计师看到百褶裙中隐藏的图案后,决定不再班门弄斧在党细女人面前画设计图。他们决定做一个丝巾系列“藏在百褶裙里的时尚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