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腐败“众生相”
2021-10-15许然
许然
今年3月,安徽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检验科主任管世鹤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短短半年时间,广安邻水县第二人民医院的2000余万元公款被挪用于网络赌博,竟无人发现。
纸包不住火。顶不住压力的该院财务科长、会计谭旭最终选择了向该县监委主动投案,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让邻水县监委委员王创等人没想到的是,这一交代不仅让大家顺藤摸瓜,摸出一条“大鱼”——邻水县第二人民医院原党支部书记、院长张晓明,还促使了该院多名干部职工主动说清问题。
“我们在办案中发现,这个医院在管理上存在很大的漏洞,院长的权力过于集中、药事管理委员会等监督机制形同虚设。”王创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这起案件的涉案金额高达上千万元,是邻水县近年来涉案金额最大的腐败窝案。
“从近年查处的腐败案件可以看得出来,医疗领域的腐败案件数量处于高位。”北京大学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认为,之所以多发,与医疗系统自身的特性、相关制度执行不到位等因素有关。
技术壁垒高,隐蔽性强
据四川省卫健委医政医管处处长李冰介绍,大处方、泛耗材、滥检查一直是医疗领域整治的三大痛点,这导致不合理用药、不合理检验检查、不合理使用高值医用耗材等问题时有发生。
这背后隐藏的,是医疗领域复杂的利益链和关系网。在药品、医疗器械和耗材采购上,一些企业为争夺市场份额,长期以来采用“高定价、高回扣”的营销策略,向医疗机构进行推销。医疗供应商之间的这种恶性竞争,导致一些医务人员不断被围猎,利用手中处方权“开单提成”,在医疗设备、药品耗材的采购上谋利。
在耗材采购上,检验科成了医疗腐败重灾区,大批检验科主任相继落马。比如,今年3月,安徽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检验科主任管世鹤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去年5月,重庆市黔江中心医院检验科原主任付晓、财务科原科长钟华共计收受1770万元。因受贿数额巨大,付晓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有业内人士指出,检验科虽然未涉及大型设备和高值耗材,但因为每天要做大量的检验,涉及的检测材料种类繁多、数量大,有时无需采用统一招标的形式。这给一些厂商、经销商提供了钻空子的机会。
如同检验科,一些科室主任虽然在大型设备的采买上没有绝对拍板权,但在一些耗材、药品的采购和使用上,却拥有话语权。比如浙江省人民医院麻醉科原主任胡双飞多次收受医药代表叶某给的好处费,仅“地佐辛”注射液一種药品便累计收取回扣款125万余元。
同为麻醉科主任,雷李培在浙江丽水市中心医院任职时,使用了新晨医药销售的吸入用七氟烷、盐酸右美托咪定注射液等5款药品,收受其回扣。据悉,销售代表徐某和叶某按照一定比例计算,为其送上回扣款236万元。
这些科室主任、业务能手为何易成被围猎对象?有专业人士分析了这背后的原因:一些科室主任作为业务能手,对于所擅长领域的专业知识具有排他性。
除了在耗材、药品采买上的话语权,这种较高的技术壁垒,也使其在一些医疗器械的招投标采购上具有权威性。比如单单是对于某种医疗器械的参数要求和加分项,就卡住了大批厂商,仅有少数供应商符合要求。
“因为技术壁垒高,从表面上看这类行为都是符合程序的,这也导致了一些腐败行为难以被发现,很难被根治的原因。”四川省卫健委医政医管处副处长刘莉说。
随着医疗反腐的推进,医药代表行贿的手段也愈加隐蔽。在庄德水看来,从多起医疗系统腐败案来看,如今医务人员与供应商约定“回扣”比例,直接收受红包礼金的现象正在减少。变相地,向医院领导或其特定关系人赠送车辆、房产、干股或合伙做生意,或以技术服务费、赞助费、研讨会学术交流费等名义行贿的花样开始增多。
系统封闭,一把手腐败多发
在近年来查处的医疗系统腐败案中,一把手腐败成为另一个典型特征。内蒙古通辽市中医医院党委原副书记、院长李传江,云南临沧市人民医院党委原书记赵金祥、湖南郴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原院长谷东阳等多名医院负责人均落马。
在对这些医院一把手的通报中不乏提到,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在医疗设备、药品、耗材销售等方面谋取利益。
“医院系统具有封闭性,主管医疗卫生的部门又较多。而医疗机构的负责人又掌握着包括采购权、人事权等医疗资源的决策权,这些权力实际上很难受到有效的监督和制约。”庄德水分析。
这就导致了一些一把手把医院当成“私人领地”。谷东阳在担任郴州三院院长的12年中,多次违反议事规则,以院长办公会等方式,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研究通过重大项目,将医院项目指定给其熟人或特定关系人承揽。
相关办案人员表示,谷东阳在医院常以“谷老大”自居,经营以自己为中心、以医院部分中层领导等为成员的“项目圈”,在医院重点项目研究上通过事先沟通来“定调子”,内定供应商和工程商,捞取好处。
邻水县第二人民医院原院长张晓明也热衷于搞团团伙伙。办案人员王创介绍,他在药品、医疗器械的采购上大包大揽,有章不循。
从2003年到2020年,跟随张晓明的任职轨迹,与其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的供应商左某通过挂靠多家医药公司,向九龙中心卫生院、邻水县第二人民医院销售药品。17年里,左某向邻水县第二人民医院仅销售药品就达9000余万元,张晓明收取“回扣”900余万元。
记者梳理医疗系统腐败案件发现,在一些医疗资源更丰富、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一把手收受的非法财物更甚。
据已落马的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原院长王天朝交代,他在2004年至2014年间,收受了建筑老板贿赂1500多万元,收受药商和医疗设备商贿赂3000多万元,收受房地产公司老总贿赂房子100套、车位100个,价值8000多万元。
楚雄州中医医院原党委书记、院长杨本雷收受贿赂但“一分不敢花”。
云南楚雄州中医医院原党委书记、院长杨本雷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回扣”,但14年间却是一分不敢花。他将巨额贿金藏匿于几个比成年人还要高大的酒罐内。由于时间较久远,打开后钱款已经发霉,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纵观落马的院长,可以发现,他们多是某一领域的行家里手。比如杨本雷,自35岁起就担任了楚雄州中医院院长,是我国彝族医药的发掘者之一、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医疗专家;无锡市第二人民医院原院长易利华更是获得过“全国优秀院长”“全国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等称号。
专家型院长为何频落马?四川省卫生健康委员会有关人员认为,客观上这与医疗系统的相对封闭性有关。大多数院长跨地区交流的很少,上升空间单一。就像张晓明所说,“说实话,开始的初心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当一个好医生。但自2003年收到‘回扣后,反正啥事也没有,就一发不可收拾”。
一人犯案,牵出“一窝”
在张晓明被查处后,邻水县第二人民医院多名干部职工被立案审查调查,41人主动说清问题,上交违纪款180余万元。
“一查就是一窝。”有关办案人员指出,由于医疗卫生系统相对独立封闭,且环环相接,单个人员很难完成犯罪。上至院长、副院长,下至药械科长、财务科长、信息科人员、采购员、医务人员,往往查处一案牵出数案,查获一人牵出数人甚至数十人,形成窝案串案。
易利华在担任江苏无锡市第二人民医院院长期间,为一些医药代表的产品进入该院提供帮助,并通过低价买房、高价卖房、报支机票等方式收受贿赂。通过易利华案,办案人员顺藤摸瓜发现,该医院信息系统的医生将统方数据出售给医药代表,对医生进行精准公关,报以“回扣”。
“利益驱动和关系网的影响确实太厉害了,很多医生的后面都有看不见的手。”归案后的易利华如是说。
易利华所说的“看不见的手”,指的就是隐藏在医药领域中的利益网、潜规则。受到这种潜规则的影响,一些医院的管理人员和医生甚至有了“法不责众”的观念,将潜规则变成了明规则,导致部分地区医疗腐败成风。
“进口的材料回扣15%,国产的材料回扣20%。人都有一个从众心理,一次、两次逃得过,十次肯定还要去拿的。你不拿,可能真的需要一个坚强的内心。”面对高“回扣”的诱惑,江苏无锡市锡山人民医院骨科原主任徐宏亮坦言。
在徐宏亮所在科室,收受“回扣”早已形成默契链。徐宏亮与耗材供应商戴某、周某等人,心照不宣地约定以国产产品销售额的20%、进口产品销售额的15%作为回扣比例,并安排骨科医生孙某、惠某来妥善安置高达915万元的回扣款。
这笔数量不小的“回扣”,除部分回扣款用于科室支出外,余款按照职级、工作年限等确定的系数分配给科室医生,其中徐宏亮本人分得139.15万元。
同样,浙江丽水市中心医院麻醉科原主任雷李培案也有类似操作。在该院麻醉科使用新晨医药的5种药品中,5ml的常用注射液左布比卡因,中标价20元,回扣费5元,达到中标价的25%。拿到回扣款后,雷李培将部分上交麻醉科,由科室集中管理,除了按每个医生的开药量分配给医生外,还会留下一部分作为科室公共活动经费。剩余的归雷李培个人所有。
从供货端来看,在安徽淮北曾出现一个耗材经销商被查,同城5家医院、12人、40个科室“沦陷”的案件。为了在医院“畅通无阻”,医用耗材經销商李庆颇为大方,从医院院长到经手工作人员都成为其行贿对象。其中淮北市人民医院的32个科室名列其中,“回扣”多被科室医生瓜分以及用于科室日常公共开支。
无锡市锡山区检察院检察长何莹称,拿这笔“回扣”的人有一种错误观念,他们认为只要不是自己中饱私囊,就不是犯罪。一旦出了问题,则希望组织出面来化解,要么搞攻守同盟、互相掩护。
在相关办案人员看来,医疗腐败屡禁不绝是多种原因造成的。一方面是部分医院内部有章不循,监督乏力。另一方面,医院作为国有事业单位参与市场经营,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此外,一些基层医院的医务人员普遍待遇较低,容易滋生权力寻租。
“医疗单位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单位。实际上,目前针对这块的监督机制并不少,关键是要把这些制度落到实处。”庄德水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