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记得我曾经是谁
2021-10-15丹彡
丹彡
“转行”
至今,94岁的刘建繁,还保留着一个习惯:每天午后踱步到窗前,抬头久久仰望天空,希冀与空中驰骋翱翔的飞机有一场邂逅。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成立后国家培养的第一批飞行员,在大半个世纪里,他始终与蓝天紧密相连。
刘建繁出生在山东淄博一普通农户家,16岁参加革命后,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中的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刘建繁跟随部队一路打到福建。
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组建空军,首先就是从陆军挑选飞行员。身在福建的刘建繁有幸成为一份子,他带着介绍信赶到长春航空学校,从几千名候选战士中脱颖而出,成为航校学员。
陆军“转行”开飞机、放下步枪学原理并非易事,哪怕他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战斗经验丰富的22岁“老兵”,也得从零开始。
刘建繁没上过学,文化课是战斗间隙部队文化教员教的。当时形势很紧张,军队又急需飞行员,大家必须进行速成文化补习,从四则运算和ABC教起,半年突击后大致达到初中文化水平。
因为都是零基础速成的,所以学习过程很吃力。又因为普遍文化底子弱,学习期间,很多老战友都被动放弃了。
学完文化知识,还有更难的飞行课程在等着他。1950年底,刘建繁正式转入空军第六航校,开始进行飞行原理、发动机原理、气象学等必需课程的学习。“白天听老师讲原理,晚上睡觉做梦都在想如何才能让飞机飞上蓝天。”刘建繁说,起初总听老师说当看到天地线时就要拉起飞机,可学员都不理解什么是天地线。后来上了飞机实际操作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远处天地相接的那条线。
1951年1月,刘建繁被编入空15师43团第三大队,进驻安东大孤山机场参加抗美援朝。这时,他已在长机的带领下学习了编队和实战。
“速成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且只能教基本技术。”刘建繁回忆这段历程时,坚定的神情中仍有一丝担心。参战前,他更多的是拿着飞机模型在地面与战友一起比画,而在朝鲜战场需要驾驶的米格-15,此前,他也仅仅飞了不到15小时。
但前方已然等不起。1200多架敌方战机盘踞天空,中朝军队在地面一举一动皆受制于人。为打破严重被动局面,首批中国“雏鹰”1951年毅然飞向战火弥漫的朝鲜天空。
不是英雄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雏鹰要交的“学费”有很多。
“我们起飞和落地时都要面对敌军的高射炮,一不小心就会被击落,我们的米格-15在储油方面也不如敌军的‘挑油担子F-82型战斗机。”刘建繁泛起泪光,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战友们有的跳伞后未及时打开降落伞,有的跳伞落入水库中救援不及时牺牲,还有在空战中被击落失踪……约有1/3的战友血洒长空。”
随着作战经验的积累,志愿军越来越注意扬长避短,战友也在不断创造奇迹,敌方空军甚至开始有些“抵触”与志愿军作战。“一是因为我们打下了几架战机,他们都是有宝贵作战经验的老兵,敌方不想要无谓的牺牲。另一个是作战时我们不怕死,一看形势不对,就开着飞机去撞,哪怕一换一也是值得的。”
除了视死如归,志愿军长机和僚机间的出色配合,也让敌军十分忌惮。“‘长僚机如夫妻,即作战中僚机掩护长机,长机要主动照顾僚机。那时十分讲究集体的胜利,救援一个战友,比自己击落一架敌机更光荣。”
刘建繁所在的团主要负责保护小丰满发电站,防止其遭受空中轰炸。他驾驶的就是僚机。
“起飞后,僚机要跟在长机之后,观察有没有敌机来进攻。当长机冲到敌军机群里,僚机要在后面打击围攻的飞机,为长机保驾护航。”刘建繁摸索出一套保护长机的方法,“炮弹发射后都是往下走的,我要是平移着打,往往就会打到长机。所以我就驾驶飞机来个侧翻,让敌机处在一个腹背受敌的位置,它就不敢动了……说起来简单,在空中灵活驾驶庞然大物,真的很难。”凭着一股子勇敢,每次遇见敌机都抱着“撞死拉倒”的信念,刘建繁拼命地保护自己的长机,保卫着祖国。
在整个抗美援朝战役期间,刘建繁没有让他的长机被敌机打伤。他所在的空15师共作战76次,击落、击伤敌机67架,不断地刷新着战绩……
“我不是英雄,我也没击落过敌方战机。好僚机就是保护好长机,这点我做到了。”刘建繁认真地说,眼中透着坚定,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所保护的长机的名字。
托举
战争结束后,刘建繁随部队回到空军基地继续训练。刚刚走过“从修理飞机到仿制飞机阶段”的中国航空工业,也开始将自行研制飞机提上日程。
一架新机的诞生必须经过论证、设计、试制和试飞4个阶段。试飞,是指在真实大气条件下对飞行器、航空动力装置、机载设备和系统进行的各种试验,贯穿于航空技术和产品发展的始终。驾驶新机挑战性能极限的试飞员也因此被称作“刀尖上的舞者”,经过他们的试飞,新机才能获得通向蓝天的许可证。
可见,年轻的新中国想真正走向航空工业强国,试飞事业是必不可少的。那时,纵观上下5000年历史,尚没有过国家级飞行试验研究机构的先例。
于是蓝图初现——1957年,我国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一试飞大队,两年后,航空工业试飞中心悄然诞生……新中国换羽重生,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独立飞行试验机构的国家。
“刚开始,连加油车都没有,只能拿着脸盆,一盆一盆打到加油口里面去。”彼时的刘建繁已任空军第一试飞大队副大队长,并成为中国第一代试飞员,回忆起“一穷二白”的艰苦创业时期,他感慨万千。
1958年,刘建繁来到有著中国歼击机摇篮之称的沈阳112厂,即沈阳飞机制造厂(以下简称沈飞),从事歼击机试飞工作。在中国航空史上,第一代喷气式战斗机歼-6,让中国航空业在世界舞台上扬眉吐气,其中,歼-6-2和歼-6-3的试飞和定型工作,便是由他完成的。
试飞员与普通飞行员最大不同的是,他们所驾驶的飞机从未有人飞过。所以,电影《冲天飞豹》的导演曾说过,在和平年代,试飞员是离死亡最近的军人。
“一次试飞时,由于工人的疏忽,把一个扳手落在发动机舱里,飞机上一定高度后,扳手被抽到发动机里,导致发动机工作失灵。”虽然不怕死是一名试飞员不可动摇的信念,但每回想曾经历的险情,刘建繁仍心有余悸。
还有一次,刘建繁驾驶飞机刚爬升到7000米时,镶在座舱前方的总警告灯突然亮起,同时,一旁的红色警告灯也闪了起来,瞬间,“嘭”的一声巨响,座舱盖突然被掀掉,一股强大的气流重重地将他推向座椅靠背,使他动弹不得,头、耳、眼睛立刻胀痛难忍,浑身上下像被撕裂,随之,无线电波被迫中断……刘建繁才明白,这是死神对他的又一次“挑衅”,他需要格外冷静。
按理,试飞员遇到此类特殊情况,完全可以跳伞,但刘建繁不愿那样做,他用力拉下风镜,紧贴仪表板,拉杆上升高度,采用减小速度的办法来减少强气流冲击。10多分钟后,飞机安全降落在跑道上。走出机舱,刘建繁平静地报告:“座舱盖爆了。”
孩子们却不理解: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跳伞保命,而是保飞机?
“试飞员屁股底下的新机,带着宝贵的科研数据,一旦掉下来,损失的是几年甚至几十年国防工业成果,失去的很可能是一代飞机。况且咱这也不是硬拼,是需要智慧的。如果爸爸真发生意外,不要哭,因为那很光荣,你要感到自豪。”刘建繁如此教育孩子。
试飞是在真实条件下,探索验证未知和已知的航空现象,充满风险。天空并非是人类的领地,一旦闯进大气层,它就脸色陡变,温柔的白云变成礁石,无形的气流会变成陷阱,雨滴变成枪弹,冰雪变成杀手。何况,随试飞员登天的还是未定型的飞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试飞事业的历史是一部探险史,每一页都写着4个字:挑战死亡。
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国外的试飞员在首飞一种新型飞机后,作为一种终身的荣誉,就不再试飞同型号的飞机,且可获得享用终生的丰厚报酬。我国的试飞员,往往完成首飞后,还继续在该新型战机上完成一个又一个试飞科目,一次又一次飞出新型战机的优越性能和品质。
由此更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不长的时间里,中国航空事业会让世界如此刮目相看。
最后的执拗
1982年,我国航空史上年纪最大的试飞员,55岁的刘建繁正式退出现役。在中国航空博物馆和沈飞航空博物馆里,已退出中国空军装备序列的歼-6型战斗机旁,歼六三的首席试飞员刘建繁的名字闪闪发光。
然而,脱下军装,对于半生戎马倥偬的他来说是残酷的。可纵使岁月难忘,生活终究还要继续,刘建繁能做的是依旧坚持到大院参与体能训练,这是他“抵抗”离开试飞战线的最后执拗。
“离得越近,越不舍。可退役也是‘命令,作为军人,他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刘建繁开始强迫自己爱上享受生活。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加入沈阳冬泳队,成为一名冬泳爱好者。
其实爱上冬泳并非偶然。因为在冰天雪地中挑战低温,那种与自然较量的情境,好似让他又回到了战场,冲上蓝天。每年隆冬腊月,刘建繁都会赤膊上阵,扎入冰冷的河水里,刺骨的感官给他一股宁静的力量,他越游越起勁儿,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想抓住些什么。
后来,他还参加了骑行越野队,和骑友穿过河北、湖北,翻越秦岭,驶至川蜀大地。最远的一次,他们骑行跋涉近4000公里,从沈阳出发一路向西,骑行到达新疆。在路上的日子,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是谁,但看到了日新月异的祖国,刘建繁却从心底更加庆幸他曾经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