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其明：伴着《红旗颂》走进人民大会堂

如伊

1945年9月1日，秋阳温润，秋风和煦。近晚，落日余晖渐渐褪尽后，村里家家户户亮起了油灯。几个年轻人穿过一片稻田走进一家农户。他们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芒，脸上带着激动的微笑。晚饭后，他们将自己制作的一面简单的党旗挂上墙，3位年轻人举起右手，面向党旗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3个年轻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是吕其明，那年他15岁。几十年后，他说：当时的场景现在还历历在目，我们宣誓，要把我们的一切献给党，甚至自己的生命。从入党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文艺观就形成了。入党，对我来讲是意义非凡的事。

年轻的吕其明不会想到，76年后，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时，他会以功勋党员的身份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给他颁发“七一勋章”。

吕其明10岁那年参加了新四军。

那是烽火连天的1940年，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一天，他们家来了两位新四军二师抗敌剧团的女兵，跟吕其明的母亲说明来意，想让吕其明与姐姐吕晓晴去部队剧团工作，剧团正在排练三幕歌剧《农村曲》，需要小演员。吕其明和姐姐都很小，正是上学的年龄，母亲拿不定主意，就让两位女兵去仪征征求吕其明父亲吕惠生的意见。

一位女兵听说过吕其明的父亲吕惠生的故事，一路走一路跟另一位女兵说：1937年全面抗战后，吕惠生在家乡安徽无为地区积极从事抗日救亡工作。1939年担任无为日报社社长兼主编时发生了一件事。这年，新四军内部处决了一名贪污腐化的干部，国民党右派分子想利用这个事件攻击诽谤共产党新四军，炮制了一篇攻击新四军的文章，并强令吕惠生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全文登载。第二天，《无为日报》上全文刊登了这篇文章，但他在這篇文章的前面加了一段按语：“古今中外，文武官吏，贪污腐化、营私舞弊，罄竹难书！若详为录其罪行，非车载斗量不可，超过×××罪行的岂止千万耶？然而唯有新四军，能有如此严明纪律，不管对人民功劳多大，地位多高，一旦犯法，罪不能容。这是史无前例的！读者可以从中悉其真理，如国家今后能依此为范例，委实大快人心啊！”报纸一出，全县哗然，纷纷赞扬新四军的纪律严明，称赞他们是一支铁的军队。县里那些官吏与豪绅却非常生气，精心策划的阴谋破产了。他们说吕惠生被“共党”收买了。吕惠生说：我说的是实话，我是在维护真理。于是，吕惠生被他们列入了黑名单。这年的冬天，国民党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准备秘密逮捕吕惠生。吕惠生获得了信息，在党组织的帮助下，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带着全家投奔到新四军江北游击纵队驻地。吕惠生一家跟随部队东进，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行军，到达了淮南津浦路东新四军第五支队所在地半塔集。1940年6月，吕惠生被委派去仪征县抗日民主政府任县长，吕其明姐弟4人与母亲住在半塔集的老乡家里。

女兵听了吕其明父亲的故事，一拍手道：那吕县长一定支持他的子女参加新四军。女兵说的没错，吕惠生非常支持，他说：参军是好事，让孩子们到艰苦的环境中，到革命的大熔炉中锻炼去吧！就这样，吕其明和姐姐在父亲的支持下参加了新四军。

10岁的吕其明被分配到新四军淮南大众剧团（后调到七师文工团），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

童年吕其明跟着剧团到乡下巡演，清晨即起，每天行军在路上，一走就是七八十里路，晚上一到驻地，就帮着大人们搭建戏台，为乡亲们演出。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10来岁的孩童来说实在很难，但部队的哥哥姐姐们对吕其明呵护有加，帮他洗头洗澡洗衣服，更帮助他学文化学演戏学唱歌跳舞拉二胡。在行军中，吕其明经常走着走着就睡着了，遇到暴雨天气的时候，为了防止人马失散，团里不得不用草绳将他们连在一起行军。

吕其明是队伍里最小的战士，部队的师首长也照顾他，有时让他骑上大马。几十年后，吕其明想起这些都非常感动，创作战争、部队题材的音乐作品时充满了情感。

吕其明在新四军大众剧团里开始接触音乐，那是他参军的第二年春末夏初，二师的文艺工作者全部集中到抗大八分校文化队学习，文化队设有戏剧系、音乐系、美术系、文学系、普通班。吕其明被分配到普通班学习普通乐理、简谱等基本知识，他不满足普通班基本理论的学习，常常跑到音乐系去旁听。这次学习虽然只有3个月，但对11岁的吕其明来说，打下了音乐的理论基础。

1942的春夏之交，音乐家贺绿汀从上海来到根据地为抗敌剧团指导工作。3个月的指导时间，对12岁赋有音乐天才的吕其明来说非比寻常，对他后来走上音乐道路，并成为著名作曲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让吕其明记忆犹新的是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远远地听到了悠扬的小提琴声，他知道那是贺绿汀独自在演奏小提琴曲，他很想走近仔细听，又怕惊动了老师，年幼的他还是被那飘扬在旷野中的美妙琴声所吸引，非常小心不出声响地走到老师身旁。贺绿汀演奏的是贝多芬的小步舞曲，吕其明第一次听到这音乐，被深深地吸引。演奏结束后贺绿汀发现吕其明时，吕其明还沉酣在小提琴的余音缭绕中。贺绿汀眼中闪着光芒，他看出这是一个有音乐天赋的孩子，贺绿汀抚摸着吕其明的小脑袋，鼓励他好好学习音乐。贺绿汀是吕其明的启蒙老师。

吕其明入党后不久，皖江行政公署奉党中央指示北撤，上级考虑部队要长途行军，还要与敌伪顽作战，时任皖江行政公署主任的吕惠生体弱多病，随大部队行动不方便，便决定让吕惠生乘船由长江水路北撤。吕惠生服从组织决定，化装成粮商，装了一船米，带着妻子与3个孩子，以及警卫员等乘粮船从无为顺江而下。船行驶至芜湖时被捕，解到南京，于1945年11月在南京江宁镇陆郎桥就义，时年43岁。

15岁的吕其明听到噩耗，悲伤哀恸，父亲的音容笑貌萦绕在眼前，父亲的教诲终生根植他的脑海。他曾与笔者讲过，家乡的“惠生堤”是他心中的圣地，每次回乡走在这条江堤上，都无限深情地回忆着父亲。

这条“惠生堤”原名叫黄丝滩，是安徽无为县东乡沿江的一条江堤，由于年久失修，威胁着沿江无为、巢县、和县、含山、舒城、庐江、合肥等7县300多万亩良田，200多万民众的生命与财产的安全。每到雨季，长江水位上涨，江堤倒塌，洪水泛滥，吞没了无数村庄，群众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吕惠生曾在日记中写道：今日官府，高呼生产建设，对此极关民生事件，漠视不顾，而且贪污之徒，乘机舞弊，上官纵然闻之，亦不追究，国事如何能有希望……余不能执刀者，如能，则当尽破彼贪污败类之头，以正风教。1943年9月，为了彻底根治水患，为民造福，中共皖江区委和皖江行政公署决定兴修黄丝滩水利工程，任命吕惠生为工程总指挥。当时环境非常恶劣，日本飞机常常在无为城的上空狂轰滥炸，吕惠生拖着病体与群众夜以继日地施工。历时211天，筑成一条长12华里，底宽12丈，顶宽2.4丈，高2丈的沿江大堤。黄丝滩建成后，无为周边7县的良田与民众得到了保障。在工程落成典礼上，为表彰吕惠生在兴建黄丝滩江堤中作出的卓越贡献，中共皖江区委将此段江堤命名为“惠生堤”。如今，43岁的父亲成了烈士，父亲那清癯睿智的面容在吕其明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清晰起来。

70岁那年，吕其明为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创作背景音乐《雨花祭》时，常来到纪念馆展厅父亲的肖像前，默默地念着父亲就义前托人带出来的《就义诗》：“忍看山河碎，愿将赤血流。烟尘开敌后，扰攘展民猷。八载坚心志，忠贞为国酬。且喜天破晓，竟死我何求。”我们知道，他从父亲那里寻求灵感与力量。对这次创作他约法三章：一不要任何报酬;二不住高级宾馆;三不接受媒体采访。陪同的我非常感动，就近安排吕老师入住一家普通的部队招待所。饮食上，吕老师也要求一切从简。写此文时，我翻出当年的一则记录：1月28日，早餐5元，中餐32元，晚餐30元;1月29日，早餐6元，中餐26元，晚餐30元。这是吕老师与我两个人的餐费记录。他说：不要浪费分毫，否则我心不安，也违背了父亲的教诲。吕老师终身用父亲的人格对照自己的言行。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吕其明跟随华东军区文工团进入上海。同年11月，吕其明依依不舍地脱下军装，转业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在管弦乐队担任小提琴演奏员。他渴望学习作曲，四处寻师学艺，搜集和钻研中外音乐作品，等待著创作机会。1965年2月，机会终于来了，吕其明接受创作交响乐《红旗颂》的任务， 3个月后将在“上海之春”上演出。老前辈的委以重任，让吕其明紧张又兴奋，虽然时间短，但他觉得应该拼搏一次。

吕其明记得，那些日子，他心潮激荡，夜不成寐，一次次回忆的是战火纷飞的战场，是迎风飘扬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那面红旗，他噙着热泪，用饱含深情的笔写下了《红旗颂》的第一个音符。5月，《红旗颂》在第六届“上海之春”开幕式上首演。当晚，著名指挥家陈传熙指挥，上海交响乐团、上海电影乐团、上海管乐团联合演奏《红旗颂》。

交响乐《红旗颂》的开篇由嘹亮的小号奏出以《义勇军进行曲》为素材的主题音调;紧接着，由双簧管奏出委婉深情的旋律，象征着经过斗争洗礼的人们仰望红旗;中间的颂歌主题又变成了铿锵有力的进行曲，代表红旗下中国人民自强不息、战斗不止的步伐;第三部分是主题的再现，表现了亿万人民尽情歌颂党赞美祖国的情怀;尾声的号角声雄伟嘹亮，催人奋进。《红旗颂》横空出世。从此，她的旋律传向祖国四方，传向世界。

后来，《红旗颂》又有了铜管乐版、轻音乐版、独唱版与合唱版。《红旗颂》虽然传遍海内外，但吕其明不时地对《红旗颂》打磨。2019年，在作品首演54年后，他才最终定稿，在尾声的配器中加强了国歌的旋律。他说：“我把我自己感觉最完整、最完美的《红旗颂》献给祖国。”

这部交织着血与火、奋斗与牺牲、信念与追求、沉思与激情、胜利与光明的交响诗篇，已被评为20世纪世界华人的音乐经典。吕其明正是用他对红旗最为直接和深刻的生命体验，写就了这部华彩乐章。

当时35岁的吕其明不会想到，56年后，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时，他会在《红旗颂》的背景音乐中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授予他的“七一勋章”。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七一勋章”颁授仪式于6月29日上午10时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习近平总书记为29位功勋党员颁授“七一勋章”。 人民音乐家吕其明作为功勋党员走进了人民大会堂。91岁的他是伴随着自己创作的交响乐《红旗颂》步入人民大会堂的。颁奖旁白响起：“吕其明，著名作曲家，一生坚持歌颂党、歌颂祖国、歌颂人民，创作的《红旗颂》《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等大量红色经典作品，深受人民群众喜爱。”随着旁白，吕其明走上了“七一勋章”颁授仪式的红地毯。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吕老师气质优雅，容光焕发地走向习总书记。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吕其明说：特别感谢党中央，感谢习近平总书记给予我这么高的荣誉，我真是诚惶诚恐，甚至觉得有些受之有愧。同时，也感觉到备受鼓舞，觉得这次表彰是对自己的鞭策，我希望在有生之年里继续努力，分秒必争地创作出更多作品，来回报党和人民对我的关怀和信任。

吕其明一生创作出200余部电影、电视剧音乐，10余部各种体裁的器乐曲，写下了300余首歌曲，在音乐创作中先后荣获近30项音乐创作奖。

如今，年过九旬的吕其明老师依然笔耕不辍。他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兑现76年前入党那一天立下的誓言。

（责任编辑 孙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