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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中的悬置与错位

2021-10-15谢志强

百花园 2021年6期
关键词:鼠药烈焰繁花

当你掌握了看待世界的方法,那么,你就成功了一半。——经典作家雷蒙德·卡佛此话很有意思。剩下的一半,就是如何表达。所以,小小说作家要直面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看(发现)?怎么写(表达)?

作家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必须有一个大想法,而小小说作家必须持有大想法,体现在一系列作品中。当然,想法(或说观念)不断在变化,在增容,在调整,这是作家成长、成熟的标志。我将莫小谈的小小说集《一个人的梦游》和这个小辑的三篇小小说放在一起阅读,可见莫小谈创作的轨迹,他已经有了能罩住小小说的方法。既是方法论也是世界观。

三篇小小说,有两个明显的特点,透露出莫小谈的“怎么看”和“怎么写”,即在小小说的运行层面体现出他的小说观念。

一是悬置。三篇作品不约而同地悬置一个意象:烈焰繁花、废墟、蝉鸣。提一下,转而写其他。但是,读者可以领悟出别样的烈焰繁花、废墟、蝉鸣。就如同“狼来了”——故事与小小说的区别在于,小小说在意的是“狼来了”——狼来了,狼被“虚化”地悬置,却写喊声创造出的狼的阴影,这叫小说性。由此,小说跟故事区别开来。这也使莫小谈的小小说“更上一层楼”。

二是错位。郭小美等待恋人,恋人却不再出现;小孩执意要吃鏊饼,有饼,却吃不上;憨叔要向过去相处的人道歉,人却已不在了。我们生活中常用佛教词语,比如“舍得”,组成这个词的两个字有矛盾,却统一为一体。小小说采取颠覆的方式将舍与得错位,处理了所谓的因果关系。莫小谈将人物放在尴尬的境遇里,但并不夸张到荒诞的程度,一切仍在日常生活中展开,是落地的写法。

三篇小小说,创作的时间分为三个年份,能够看出莫小谈对小小说境界的探索。《废墟》,先写“东常庄扒了,一片废墟”,转而写星期八理发店(“八”和“扒”谐音;“星期八”是不存在的一天,暗合了后边不出现的恋人),继而写卖鼠药的赵伯(特别点出了吆喝的细节:“鼠药不能吃,有毒,会出人命的。”暗应了后边郭小美失恋买鼠药)。莫小谈将细节从容地安放,像玩丢手绢的游戏,不知手绢会丢在谁的背后。那是表面从容内里紧张的写法。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人物渐次登场,还拔出萝卜带出泥,带出人物的职业、命运的背景,似乎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叙述,颇有汪曾祺小小说的随便或散漫,放得开,收得拢,人物就这样有了关联。其实,重点还是在写星期八理发店郭小美的等待的故事,将一桩幸福的爱情写成缺失的等待——恋人有诺言,女人就等待。城市化进程中,这个郊区的村庄成了一片废墟。郭小美在废墟中等待,她相信恋人的诺言,但恋人不再出现,错位造成了另一种废墟。结尾,轻轻地一收,又是叫卖鼠药。那是“苦心经营的随便”(汪曾祺语),不刻意过分用力。赵伯如同守望者,其吆喝声回响在爱情的废墟上。

我发现,三篇小小说,某种意义上,均写了等待(等待是小说的一个基本母题)。《蝉鸣》,写了一个小男孩等待一个机会吃鏊饼,发现慧明和尚布兜里有饼(写饼的甜香气味、小孩的嗅觉灵敏),但是,等待终于落空(和尚那一声“嗯”有意味)。那一段,让我想起了孔乙己分茴香豆,也是对小孩,语言相似:没了,确实没了。作家会将“有”与“无”升华到另一种境界。作者将出世的和尚与入世的小孩关联起来(用抱、驮的动作,还引入了民俗——讨口食,讨吉祥,奠定了人物关系的逻辑),维系在饼的舍与得上。和尚召唤小男孩,相近了却把小男孩晾在一边,这里,动与静、默与说都有了另一番境界。——这是小说该做的事。寂静中点出了蝉鸣。蝉鸣,禅意。当身居城市的“我”回忆时,记起的并非有用的鏊饼,而是“无用”的蝉鸣,那是大自然彰显的寂静之声。

《烈焰繁花》写的则是另一种等待——等待到老了,终于可以道歉了,道歉的对象却已不在。于是,引出了一系列片段式的回忆(契机是80岁的寿宴上那句孙女的话,其中有“烈焰繁花”,他查找含义,却悬置了),像意识流。道歉的对象是被他诬告的老队长和亏待的老伴儿(仅点出“连一件新衣也没买过”)。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通过回忆,塑造了憨叔的形象——扣住一个“憨”字。他的脾气是,错了,也开不了口。终于说了,也是对遗像说。道歉是忏悔的变体。憨叔采取的是中国民间传统的方式,已经够可贵了。虽然错过了,但毕竟悔悟了。“烈焰繁花”,是憨叔年轻时的状态,80岁寿宴时,他已叶落花谢了。

《废墟》和《蝉鸣》用的都是第一人称视角,“我”是见证者、组织者(小说材料)、亲历者,有亲和力。《烈焰繁花》,用的是有限的第三人称,但不是居高临下。读者不妨将其转化为第一人称,直接进入憨叔的内心世界。小小说要有基础建设,让人物之间有合理的关系,然后搭建“屋子”,让人物进入。莫小谈的基础建设牢靠。

二十多年前,我曾说:写小小说,其实是写观念。文友有误解,我就悬置起来。观念,也就是想法。小小说作家应当有总体的对世界的独特想法,体现在一篇篇小小说之中。否则,写作就是零打碎敲,不成体系。但是,我总忌讳往小小说里塞或灌观念,而是将想法融入人物身上。甚至,我一旦开始写作,就把观念的帽子、道德的裤子等等放在“外边”,赤裸着跟随人物行动。我看出了莫小谈已有想法,但又“净身”了。他的正业是警察,业余爱好为小小说。他对小小说有执念,在小小说创作中获得了欢喜。职业和爱好,是一个人不同的侧面,反映在人物身上。小说其实是隐秘的“自传”。三篇小小说,三种人生,三种境界,两篇入世,一篇出世。人生有一种漫长的向往和等待。莫小谈活到这个年龄,心里冒出了“蝉鸣”,我视之为他内心“出世”的那一种境界,空灵而又轻逸。这就是文学的价值,洗涤灵魂,让人超脱或出离片刻,否则,活得就沉重了。

“莫小谈”这个笔名起得好,意思是“要大说”。就像莫言,生活里,他慎言,可在小说里话多。莫小谈在小小说里坚持“小”说,他往小处说。比如,那个饼,他索性不写饼,写了饼的气味,却容了“大”,且穿越了时空。作家是“晚熟的人”。 莫小谈有自己的想法,这决定了他能走远走好。中原本有得天独厚的文学矿藏,且公安的工作又是一座文学富矿,我期待他有意识地创作系列小小说。

[责任编辑 晨 飞]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家学会副秘书长、浙江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出版作品集《塔克拉玛干少年》《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会唱歌的果实》等31部,其中文学评论集《小小说讲稿》《向经典深度致敬》等5部。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曾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及多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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