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家
2021-10-15赵长春
赵长春
孙大我,爱读书。
孙大我读书到了痴狂的境界,能倒背《中庸》。问他,他说:“没有书读,聊以遣烦。”他经历过没有书读的时代。书太少,不能满足他。
他说:“书就是叫人读的,一辈子都读不完。”
没有书读的时节,他读布告。那时候,布告多,县法院的布告,打着红叉,贴在供销社墙上。供销社在村口,人来人往。识字的、不识字的,都围过来看。看倒在其次,主要是听孙大我读。好像形成了默契,人围过来,孙大我就读。断句、音韵、气势,都很到位。经过了他的宣读,广而告之的效果才好。读完,孙大我说:“可得注意,国法严格。咱黄河边不能出这样的人!”人们都点头。
孙大我所在的村子在黄河北岸,大堤之外,滩地之中,麦田围合,杨柳依依,俗名“黄河边儿”,儿化音更好听。
孙大我老往会计家跑。
会计家,接收全村的报刊、信件,一周一次,至多两次。与会计家隔墙而居,孙大我总是先读为快。会计有些烦他,会计的妻子更烦,就把报刊藏起来,甚至糊墙壁、扎“福棚”。孙大我就盯着墙看,仰着头看。他看到了小米的奖状,把奖状也读出来,一遍遍地。他读的时候,坐在里屋学习的小米有些不安,脸儿红扑扑的,手指缠着辫子梢儿,看窗外。树梢头,两只鸟,叽叽喳喳。
小米在县里读高中,马上就要考大学了。那时候,高中是两年。本来,孙大我也该考大学的,可是家里穷,读完初一,就不再和小米一起上学了。
孙大我说:“你可得好好读,考上大学,到城里去。”
小米说:“我还怕我考不上哩。”
孙大我说:“你一定得考上。考上了,就是咱黄河边儿的第一个大学生!多光荣!”
小米点点头。说这个话时,两人就在河边的林子里。树高。草密。星稀。
可是,考上地区农校的小米,读了不到一年就退学回来了。退学的理由是,在学校整天睡不着,吃不下饭。她妈说的。
人们就叹息,看着瘦成螳螂样的小米,摇头:“还不如不去读书……”
小米不只瘦,还总不安静。唯一能让她安静的方法是,听孙大我读奖状,读书,读有字的东西。他读,她听……孙大我就读,一读,小米就安静下来,脸儿红扑扑的。
人们说:“孫大我读了一辈子。”
就是。一路过活,孙大我就是读书,安静了小米,也安静了自己。
人们说,孙大我是读书专家。县里、市里,给他发奖,让他在读书节推广阅读,当“阅读推广大使”。读书节上,孙大我介绍读书的美好,“书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书是钥匙,能开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推门进去,好看得很!电视上,孙大我给黄河边儿争了大光。
人们说,孙大我家是读者之家。他家有几万册书,是市里、县里指定的“乡村书屋”。孩子们放学了,来他家读书、写字。大人们下工了,到他家读书。孙大我说:“读书叫人文气。你走过来,不开口,人家一看,就觉得你不一样。”
人们说,孙大我是读书学问家。读什么书、怎样去读一本书,孙大我知道。他也知道很多与书有关的故事、读书人的传奇。他还能将写书人、编书人、卖书人请来,就在“乡村书屋”里开讲。孩子用手机一宣传,吸引了不少人来听。
对于人们的说法,孙大我很开心。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挂了一副对联:“宁可食无肉,不可家无书”。苏东坡的句子,他改用了。
在黄河边儿,有手艺在身且技艺独到者,被称为“匠”和“家”。铁匠。篾匠。泥巴匠。说家。喝家。唱家。孙大我,算哪一行?
就称呼他为“读家”吧。
孙大我应该是个“读家”。
“读家”,是个新词,《辞海》没有,《辞源》也没有,百度、谷歌也搜不到。更不用说《康熙字典》了。
孙大我哈哈一笑,算是接受了。
“乡村书屋”里,我采访孙大我。见我听得认真,孙大我说:“你也算是一家,能写,‘写家,写咱黄河边儿的。”
一下子,我脸可红。我自己看不到,能感觉到,烫。
孙大我的爱人端茶过来:“你们啊,又瞎咧咧,读写误身误人,啥也干不成。”
我脸更烫。
孙大我将茶蹾在石桌上:“李小米,你说啥?!”石桌,很有年头儿了,吃水——茶水很快洇干了,是孙大我从大路沟里捡回来的。
见孙大我嗔怒,李小米笑了,就到院子里,给楸树下读书的人倒水。斑驳的阳光洒在李小米蒸的枣花馍上,好像开在馍上的花。楸树,高,粗,上面挂着一个牌子——“耕读传家”,隶变体,村里走出去的书法名家写的。书法家现在京城,每逢喝酒,书法家都很爽快:“俺黄河边儿的,大碗喝酒!”
当年,这个书法家还是学生的时候,没少在这里读书。孙大我还资助了他上中学、大学,背着李小米。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