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的友谊
2021-10-15郭建朵
郭建朵
在H城工作了五年,“眼镜”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每天夜里,在单位吃好晚饭回到住处,舍友已经化好妆,收拾桌子准备出门(有时去酒店上晚班,有时跟男友约会)。“眼镜”就把电脑搬到桌上,开始看一个叫“圆脸”的人写的博客。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而“圆脸”也像是感应到了这个叫“眼镜”的读者的期待似的,博客每天保持更新。有一天到了深夜,“眼镜”改完第二天就要上交的核心筒挑架方案,拖拖拉拉不想睡觉,再次点开博客,发现“圆脸”又发上来一篇博文(从更新时间看,还热乎着),内容只有四个字:睡了睡了。这让“眼镜”大为惊讶。她想留一条评论,写什么她都想好了,但鼠标点了点,最终还是一个字没发,随后关机,带着一丝满足和感动爬上了床。
那段时间“眼镜”读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多丽丝·莱辛,当然是受了“圆脸”的影响。“圆脸”在博客上写书评(末尾都加上三个字:稿已用),也写点日常,写得隐晦,很难通过文字推测她的真实生活。“眼镜”每篇都看,有时一边看一边嘴里念出声(确定舍友已出门)。她想学着“圆脸”写写博客,但又清楚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信心,大学毕业后除了述职报告,她没有写过长篇大论的东西)。她在一个工程部上班,忙,看书都是利用午休时间,在单位楼下的麦当劳餐厅,一杯咖啡,两个小时,书页唰唰唰往后翻。到了周五晚上,她就想:该去图书馆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周六,偶爾周日),九点多钟的样子,“眼镜”出现在公交站台,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提着电脑包,时不时伸长脖子,朝公交车过来的方向眺望。车子迟迟不来(在H城,堵车是常事),她的眼神里闪烁着焦虑。
有一次旁边等车的一位老人指指马路对面巷子里的单车租赁点问“眼镜”:“年轻人怎么不去做一件更方便、更能节约时间的事情?”她(那位阿姨)的语气有点儿冲,可能觉得公交太挤的原因是年轻人也来占用这个空间。她说:“年轻人应该是长翅膀的,应该是随时准备起飞,想飞的时候就能飞起来的。”“眼镜”一下子没能理解她那句话(后来也不能,她希望有一天能跟“圆脸”认识,一起坐在运河边聊聊这句话),就朝她笑了笑,笑容友好,温柔,显得有涵养(“眼镜”的自我感觉),但依然站着不动。“眼镜”不爱骑车,或者说她不擅长骑车,或由于公交站正好在她宿舍的大门口,她习惯一出门就朝站台方向走。不过“眼镜”没有把这些理由告诉那位老人家,开始不想说,想说时发现公交车来了。
“眼镜”进借阅室的时候,书架周围那一圈座位总是满的。那些人抬起头,一个个显得自大,气势逼人,搞得“眼镜”缩手缩脚。有时她想,“圆脸”会不会就坐在这些人中间?“圆脸”是不是在这里写出她的博文的?想法一闪而过。随后她就捧着书去借书处了。等她从安检门出来,已经到了中午,就直奔旁边的一家咖啡店,去吃一份想了一周的豆豉蒸排骨饭。
她是这家店的常客。开始几次点单,服务员问她咖啡是先上还是后上,她总要想一想,仿佛那是面前的两条路,选哪一条就得承担哪一种命运。现在,服务员什么都不问,或者说,不等服务员开口,“眼镜”就交代,吃什么饭(豆豉蒸排骨饭),喝什么咖啡(最开始是甜的,杯面浮一层奶油,后来试了不加糖只加牛奶的,现在固定美式)。当然,咖啡要后上,她还想多逗留一会儿呢。她发现坐在这里的一个好处:如果你想暂时远离人群(或者说生活),想把自己藏起来,这里比任何地方都隐蔽。
有一天,“眼镜”正在吃蒸蛋(排骨饭附送的小菜),忽然听见邻桌有人在谈论纳博科夫。女的说:“读着顺畅并不是优点。”男的问:“怎么说?”女的回答:“不是你说的纳博科夫的小说读着爽吗?”男的说:“哦,我觉得是优点。”女的说:“那说明你还读得远远不够。”男的叹了口气,笑了笑(他们坐在右后方,“眼镜”看不到男的脸上的表情,但是从笑声里听出一丝无可奈何,听出对女的不是他同类的失望),没有说话。紧接着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女的问:“吃过绿豆糕吗?”男的说:“吃过。”女的问:“吃过现在流行的没有豆皮的细腻的那种还是老式的口感粗糙的?”男的说:“都吃过,粗糙的好吃。”女的拍着桌子说:“这就对了。”
那一刻,“眼镜”做了一个大胆的判断:女的可能是“圆脸”。她听下去,听他们谈论阿列克塞(之后又用“阿辽沙”称呼,“眼镜”脑袋里跳出三年前跟着“圆脸”读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女的说:“是的,阿辽沙说得对,善良比诚实重要。”男的说:“不对,你下结论了。你不是向来都反对‘结论的吗?”这时,“眼镜”对自己说,没错,这人是“圆脸”。
她转头发现,那一男一女正在吃一份果盘。男的穿黑色外套,只看见他的背;女的穿墨绿色毛衣,齐肩直发,大耳环,右手叉一块哈密瓜。她非常警觉,把眼睛从男的脸上移开,盯住“眼镜”,有点儿厌烦、责问的意思。“眼镜”心虚了,转回头继续吃她的蒸蛋,但再吃不出滋味。
中间她去了洗手间,在那里想了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患得患失比干一场重活儿累得多。她依然下不了决心,推门出去,发现穿墨绿色毛衣的女人在镜子前补妆,“眼镜”鼓起勇气,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问:“你是‘圆脸?”
墨绿色毛衣女说:“是啊,怎么啦?”她没有回头,继续画眉毛。“眼镜”说:“我看过你的博客。”“圆脸”说:“是吗?”“眼镜”说:“喜欢你的书评。”“圆脸”说:“每次来这里都有人跟我说这句话。”
“眼镜”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站了一会儿,觉得“圆脸”不会再说什么,就说:“再见。”回到了座位上。“圆脸”没有回来,男的也不见了。服务员收走了果盘和两只装过柠檬水的杯子。
“眼镜”怅然若失,感觉一段友谊结束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