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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一道疤

2021-10-14徐成文

当代党员 2021年19期
关键词:网兜右手货车

徐成文

那个七月,在挤掉了众多竞争者后,我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喜悦地高擎着那盖有鲜红公章的纸张,望着乡村小道,目光所及,皆是乡邻的微笑。

而后,一切为进城读书准备着。

开学报到那天,天还没露出鱼肚白,我和父亲依着火把的光亮,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而行。父亲扛着木匠新打制的木箱——里面塞满了我的各种日常必需用品;我则提着网兜——其间散着一些衣裤及几本与学习关系不大的小说。到了街上,父亲敲开一家店铺,他以买一盒低价的香烟为由,向店老板打听客车的情况。得知还有一个小时客车才经过,那些哼唱了四十多年的乡村流行曲便从父亲的嘴里飘扬出来,但他压低了嗓门,知道这里不是他随意抒情的乡下,还有很多人在酣睡呢。

客车如我家那条在田间耕耘了十多年的老水牛,缓慢地到达了城里的汽车站。

“学校接待处”的纸牌吸引着我们前去。得知我是新生,负责接待的高年级同学把我和父亲以及携带的东西一一送上宽大的货车车厢。东西放于车厢最前端,我们坐在木箱上,等待货车的启动。学校其实在乡下,因为被誉为“下川东革命的摇篮”,自然远离了城里的喧嚣,躲进了幽静偏僻的乡村一隅。货车在城乡间穿越了近半个小时,原本安静的车厢内,陡然有些躁动,抱怨声开始蔓延。“你是来读书的,要安安心心读书,别没事往城里跑!”父亲叮嘱我。

前面在修路,路面凹凸不平,货车来了个大颠簸,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网兜,顺势扶着车厢的栏杆,这时网兜里的一本书掉到了公路上。

“你的书掉了!”父亲眼尖,我默默点头。父亲猛地直起身子,用力敲打着驾驶室的顶棚——他想让师傅停车,捡起我的那本书。或许是敲击声太小,又或是师傅听力不佳,货车碾过那段坑洼,加速朝学校奔去。父亲只得高呼“停一下!停一下!”纵使父亲喊破了喉咙,货车依然没有停止前行的迹象。“算了吧,一本书,不关紧要的。”我阻止父亲。那是一本好友送给我的毕业礼物——一本与青春爱情有关的小说。“读书人,怎么能随意落下书呢!”父亲驳得我缄默无言。

“你守好东西在学校等我,我下車去捡书!”父亲见货车即将爬行一段陡坡,车速定会放缓,决定下车捡书。我再三劝说父亲,安全要紧。父亲没有工夫与我辩驳,他见缝插脚,移步到货车的尾部,趁着货车换挡的空隙,跳到了公路上。虽然车速减缓,但因为惯性,父亲依然摔了个趔趄。货车“吱嘎”一声,停了。满脸络腮胡须的司机跳下车,对着父亲一顿教训,然后让父亲赶快上车。

父亲把那本书递给我,我才瞧见封面上的血迹。原来,父亲在刚才下车时,右手背被车栏上的一颗螺丝钉刮了一条口子。父亲用左手使劲地攥紧右手背,抑制更多的鲜血浸出。我提议叫师傅停车,让父亲找个最近的诊所包扎一下,父亲阻止了,他说不能耽误同学们到校。我立马从网兜里掏出粗糙的卫生纸,快速地擦拭父亲手背上的鲜血。

学校到了,我建议父亲到医务室去处理一下伤口,我一人守着东西,但他却一意孤行,总说自己的伤口并无大碍。把我安排好,父亲要趁早返回城里的车站,坐早晨那辆客车回家。父亲的右手背已经不再流血,只是那条伤口让我悲从心生。正值农忙时节,父亲当天必须赶回家,他还邀请了乡邻们第二天来帮忙收割稻谷。

我去报到注册,父亲到寝室为我铺床。时间紧迫,父亲把我安顿好就坐上了那辆返回城里接新生的货车。临走时,我再次劝说父亲回家后不要忙着干活,先找个医生好好弄些药,等伤口痊愈后再干农活也不迟。父亲没有言语,他瘦弱的身躯很快模糊在我的视野里。

第一次远离父母,国庆节三天假期我毅然选择回家。到家时分,母亲正围着猪圈给猪喂食。

“爸爸呢?他的伤口好了吗?”

“唉,好端端的一只手,现在留着一道疤痕。”母亲说,父亲不愿意去诊所拿药,又趁天晴去收割田里的稻谷,结果导致伤口感染。

“回来了,读书还习惯吧?”父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的喜气。我没有回答,立即抓过父亲的右手,一探究竟——一条“肉虫”凸现在父亲的右手背上,父亲原本粗糙的手背越发难看了。泪水不争气地浸满我的眼眶,父亲却拍拍我的肩膀:“咱农民没那么娇气,一道伤疤,一个标记,一个回味啊!”父亲乐呵呵,我却苦闷闷。

而今,那道伤疤跟随父亲离世已消失多年,唯有那本叫《窗外》的小说,悠闲地躺在我的书屋。

一本书,一道疤,我想父亲了。

(作者系中学高级教师,重庆市万州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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