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往复的战争中被遗落的诗意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剧团《战争之王》线上放映
2021-10-14梦珂
梦珂
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剧团的《战争之王》(Kings of War)改编自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亨利六世》和《理查三世》,是比利时导演一凡·范霍夫(Ivo van Hove)继《罗马悲剧》后的又一巨作。本剧首演于2015年6月,之后进行了多个国家和城市的巡回演出,并于今年一月进行了全球线上放映。根据导演本人在线上放映前的致辞,这是一部关于领导者和领导力,以及民众究竟想要什么样的领导者的剧作。两晚五个小时的豪华巨制,除了正面的镜框舞台,剩下三分之二的布景都在后台及后台两侧、包裹住舞台的回廊,通过手持式即时摄影在舞台正上方的屏幕播出。可惜的是,不同于现场观看可以感受到“舞台现场”和“即时摄影”两种不同空间和媒介之间带来的巨大差异,线上放映模糊了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令整体观感更像在看电影。此外,不同于现场观看,线上放映的节奏有些过于紧凑和压抑(但同时又因为难以集中注意力,而觉得有些冗长),一些演员的表演在现场看来恰到好处,被镜头放大之后,也多少有些“洒狗血”。
抛却这些因为疫情和线上放映所导致的遗憾,《战争之王》仍然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而这其中有些诗性的片段,虽然容易遭人忽视,却是全剧最令我感兴趣的。这些片段一方面调节了过于紧凑的节奏,另一方面,展现了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游离却又不脱离“战争”的主题,留给人更为意兴悠长的回味和思考。比如在《亨利五世》中的阿尔金库战役前一夜,英军驻扎的营地里,亨利将自己伪装成普通士兵进行视察。他漫步在阿尔金库树林,也穿过了漫长的黑夜:
现在,一天正来到这样一个时分,这一片昏黑的宇宙,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嘈杂声。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双方的阵地,营帐接着营帐,传播着轻轻的声响;站岗的哨兵几乎各自听得见对方在私下用耳语把口令传授。火光遥对着火光,在那惨淡的微光下,彼此都望见了对方昏沉沉的脸。战马威胁着战马——那高声的嘶鸣好像在咆哮,刺破了黑夜迟钝的耳膜。在营帐里,装甲师傅正在修理骑士们的武器,不停地挥动着锤子,敲打紧扣盔甲的铆钉——耳边响起的是阴森的备战声。村鸡在叫,时钟在敲——原来那昏沉沉的凌晨三点已经来到。……可怜的受诅咒的英国人,颇具戒心地围坐在篝火边,犹如即将被献祭的牲畜般。他们计算着步步紧逼的危险:他们凄厉的神情,瘦削的脸颊和破烂的战袍,像一群可怕的鬼影,被月光所凝视。
这原本是《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场前,歌队的台词。《亨利五世》中有非常多的歌队(Chorus,中文又译为“致辞者”)致辞,这是因为在环球剧场这么一个简陋的露天舞台上,要表现英法战争的千军万马,需要“发挥你们的想象力,来弥补我们的贫乏。一个人,把他想象成一千个,组成一支幻想的大军”。而自从18世纪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逐渐成为戏剧表演的正统后,歌队的角色也就越来越少出现在舞台上。令人惊喜且意外的是,将歌队的这段台词插入亨利的“微服私访”,变成亨利在穿过树林时的所见所闻,竟然有这意想不到的效果。本剧构作的本意或许是想表现战争所带来的人间疾苦,或者正如导演在线上放映前所言,是为了警示领导者——他们的决策无论是什么,都无可避免地会伤害到很多人。当亨利漫步在“树林”——回廊——时,他的手持摄像头拍下了战前英国士兵们的众生百态。环绕舞台的长廊为观众弥补了镜框式舞台所无法拥有的“延伸感官”的体验,视觉的,听觉的,空间的。诚如士兵威廉姆斯所言,他们并非个个都精神饱满摩拳擦掌,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困倦疲憊的,但也有人是冷静的。尽管《战争之王》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讨论都与所谓“自然主义”毫不相干,该场景却意外地有种自然主义般疏离而浪漫的美感。
而另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卧沙场几人回”的诗性,则通过战前法军的酒吧狂欢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尽管客观上,我们可以把它归咎为法军轻敌战败的原因之一)。酒吧闪烁的镭射灯光、重金属乐队System of a Down的“Sugar”那激起人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鼓点、狂欢着的扭动着的缠绕着的人体、酒精、香烟与亲吻。如果说在静谧月光映照下的英军军营是克制、冷静且超然(transcendental)的,那么这样的法军,则流露出一种活在当下的“Yolo”式的洒脱。(You Only Live Once 即“你只活一次”的缩写)更令人惊艳赞叹的,还有从法军军营到亨利发表“圣克里斯宾节”演说的转场。在现场DJ的演奏下,“Sugar”一曲被衔接到了英国后朋克乐队Joy Division的“The Eternal”一曲:
行进吧队伍,嘶吼的时刻已经结束(Procession moves on, the shouting is over)
称赞已离去的爱人所获得的荣耀吧(Praise to the glory of loved ones now gone)
大声夸耀仿佛他们还围坐在桌前(Talking aloud as they sit round their tables)
而散落的鲜花已被大雨冲刷凋零(Scattering flowers washed down by the rain)
当站在花园花圃门前的时候(Stood by the gate at the foot of the garden)
看着他们行进仿佛天边的云(Watching them pass like clouds in the sky)
在最炽热的瞬间,试图呐喊出(Try to cry out in the heat of the moment)
内心无法排遣的燃烧着的愤怒(Possessed by a fury that burns from inside)
(注:作者译)
“The Eternal”的歌词和亨利的“圣克里斯宾节”演说形成了奇妙的对应。亨利如何微服出巡视察他的营地其实也影响着“圣克里斯宾节”这段著名台词的理解、诠释和演绎。在《亨利五世》的演出历史上,广为流传的可能要数劳伦斯·奥利弗和肯尼斯·布拉纳的演绎,在面对敌我数量五倍之差、英军又饱受行军之苦的时候,这二位都选择了以慷慨激昂的声调激情地鼓舞己方疲惫不堪的军士。奥利弗的电影上映于1944年,彼时正是二战最激烈焦灼之时,他的此番演讲,确实鼓舞到了当时正与德军酣战的英军。布拉纳1989年的电影,也基本延续了这种风格。然而,《战争之王》则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处理。不同于布拉纳和奥利弗,不断循环的“The Eternal”才正是亨利内心的写照。
我们看到亨利朝着军营(回廊)走去,继续发表他“越少人分享荣誉,荣誉则越珍贵”的演说,Joy Division的歌声也渐行渐远,直到消失。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只有索敌雷达在一圈圈地旋转着,“圣克里斯宾节”的演讲透过广播传来,仿佛像是丘吉尔的演说一般,愈发铿锵有力,却又愈发空洞,似乎在提醒着观众,方才在双方军营那些诗意的瞬间无非只是梦幻泡影,转瞬即逝,虚幻得根本抓不住,只有眼下即将到来的战争,是血与火的真实。
毫无疑问,亨利是战争的发起者、主导者、参与者,而他的儿子亨利六世却和他完全相反,他是个学者、诗人、哲学家,是战争的旁观者、记录者。作为“战争之王”,亨利六世是失败的,他厌恶战争却一直在被卷入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作为儿子他也是失败的,因为他没有守住亨利五世留给他的法国;作为父亲他也是失败的,因为他没有办法将血脉和王冠,传给自己的儿子,尽管他自己非常厌恶父亲留给他的财富——权力和地位,同时也意味着领导和责任。《战争之王》将三部《亨利六世》压缩在了第一天后半场的一个小时中,删去了贞德和流氓杰凯德的故事,节奏快到如果你不熟悉原本的剧本,你可能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如此,《战争之王》依旧保留了“牧羊人的独白”。
“牧羊人独白”指的是在《亨利六世》的内战中,亨利六世坐在远处的山丘上看着兰卡斯特和约克家族的战争时,双方的战力此消彼长犹如海水的潮涌和海风的侵袭,两相不下。亨利领悟到:“宁愿做一个社会地位低贱的牧羊人,雕刻日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母羊生产小羊,剪下羊毛,安静地度过一分、一时、一日、一月、一年,直到白发苍苍钻进甜蜜的坟墓。牧羊人坐在山楂树下心旷神怡地守护着他驯良的羊群,不比坐在绣花伞盖之下成天担心民众造反幸福快乐得多吗?”《战争之王》在后台的回廊里使用了真实的羊群,而亨利则一边说着这段台词,一边从羊群中缓慢穿过。亨利从它们中间径直穿过,思考着牧羊人的家常酪酒和粗茶淡饭,对于身边的羊群却是不闻不问。该场景一方面是对“牧羊人独白”直观的体现,另一方面其实也暗示了作为国王,亨利是一个失败的牧羊人,他没有尽到责任去放牧、管理、教导他的羊群——他的人民。而这样一个失敗的领导者,自然会在这纷扰的战争中,败下阵来。
作为一个诗人和学者的亨利六世没有办法成为一名优秀且符合众人期望的领导者,他的篡位者,理查三世又如何呢?熟悉《理查三世》的观众或许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丑陋的驼背恶人和情感真挚联系起来,但《战争之王》中的理查或许某种程度上会颠覆这一认知。其中最为典型的一幕,是理查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理查:谁在阻止我的前进?
约克公爵夫人:是我!我早该将你扼死腹中,阻拦你的生路,免得你这恶种来人间生灵涂炭!……
理查:如果我的出现令您如此作呕,您何不让我继续前行,免得惹您生气。
约克公爵夫人:不,你听我讲。
理查:不!你的言语太过苦涩了。……离开吧!妈妈!走!滚!滚得越远越好!
通常我们对二人关系的理解是互相厌恶与憎恨,而《战争之王》却在这场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真挚,一种至少是来自理查单方面的真切恳求,一种掩盖在“战争之王”形象下的对亲人的爱。某种程度上,这也为他之后著名的“懦弱的良心”独白埋了个伏笔。通过这段独白,汉娜·阿伦特认为理查德是有良心并且能够面对自身良心的,而《战争之王》则让我们看到母亲正是他的良心所栖居的地方。
战争是不允许诗意的。《战争之王》的主要基调依然是频繁的战争,领地的掠夺,以及王位所有权的争夺。诚如那顶悬在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爱德华四世和理查三世头顶的王冠从来没有真正安稳地戴上一样,手握权力的人来来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六百年前如此,六百年后,战争的方式变成了四年一次的选边站,和玫瑰战争相比,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这些诗意的片段并不会被历史所记录,留在历史档案馆里的,可能只有亨利五世铿锵有力的演讲录音,以及亨利六世软弱无能、理查三世是十恶不赦大恶人的历史评价。但正如导演希望我们去思考这个世界究竟需要什么样的领导者,或许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诗意的片段,正是通往解决之道的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