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邕州之六

木容

大唐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遗事（二）

大侠风范   孤身劳军

尽管辛谠拼死搬来洪泽援军，使得城内人心稳固，暂缓泗州危急，但庞氏叛军人多势众，贼焰炽盛，泗州之围仍未能得解。因为泗州地处江淮要冲，庞勋势在必得，闻辛谠武勇，又增派精兵数千人，由刘佶率领，前来相助吴迥部，合攻泗州。庞氏叛军的另一贼酋刘行及也派遣部将王弘立率部从濠州出发，至泗州与刘佶、吴迥会合。咸通九年（868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大唐将领翟行约领镇海节度使杜审权之命，率军四千（一说三千）增援泗州，屯兵城外的莲塘驿。泗州刺史杜慆欲派人前去欢迎翟行约部，并奉上礼品劳军，但泗州将吏无人领命，相顾无言，最后都把目光投向辛谠。辛谠不等杜慆发话，主动出列领命，带上杜慆手书及金币等物，连夜出城犒劳翟行约部，又安全返回。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七下记载：“慆欲遣人劳之，将吏皆惮其行。谠曰，‘杜相公以大夫宗盟，急难相赴，安得令使者无言而还！即赍慆书币，犒其使。”第二天，翟行约部如约向泗州进发，在淮河南岸遭到庞氏叛军伏击。翟行约部被重重包围，不敌而不屈，全军战死。城中人闻讯，无不悲痛。

其后，淮南节度使令狐绹派遣牙将李湘领军数千人前来救援泗州，与郭厚本部合兵屯驻于都梁城，与泗州隔河相望。十二月初五，庞氏叛军诈降于李湘。李湘不知是计，稍有松懈，忽遭庞氏叛军反噬，淮南军兵败淮口，李湘逃回都梁城。庞氏叛军乘胜追击，攻破都梁城，活捉李湘及郭厚本，押送至徐州。大唐援军如此不堪一击，令庞氏叛军愈发猖狂，而其他军镇闻讯也大骇，更不敢再施援手。庞勋又遣贼将李圆为使者，入城拜见杜慆，意在劝降。杜慆闻言受辱，拍案而起，将李圆斩于帐下。杜慆还上城箭书贼营，将庞勋比作史上著名反贼安禄山、朱泚，不得好死、覆灭有期。诸贼将见信大怒，越发督军疯狂攻城。庞氏叛军占据各大关梁要道，又布水兵淮河之上，使东南漕运以驿传入京的道路完全断绝。泗州，已成孤城。

其时，自封“兵马留后”的庞勋四处出击，分遣部将丁从实等各率兵马向南侵舒州、庐州，向北侵沂州、海州，连破沐阳县、下蔡县、乌江县、巢县，并攻陷滁州，斩杀不愿投降的滁州刺史高锡望。庞氏叛军又劫掠和州，杀害官军八百余人。回看泗州，依然屹立于战火烟尘中，庞勋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又下令围城的贼军架起云梯，披戴重甲，急攻之，昼夜不断。泗州存粮几尽，军民只能分食稀粥。将士又没日没夜地苦战，疲惫不堪，加之疾病流行，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这时又是辛谠站了出来，招募徐珍等十名勇士，于十二月初十之夜乘小船走水路，以长斧砍断贼军水寨的围栅，偷偷突破包围圈，前往淮南搬救兵、要军粮。次日早晨，守水路的贼军才发现大事不妙，派出五艘贼船追杀辛谠，另派五千人沿着河岸搜捕。“贼舟重行迟，谠舟轻行疾”，辛谠一行与贼军缠斗三十余里，终于摆脱追兵，于十四日来到扬州。尽管已到家门口，但“国贼未灭，何以家为”，辛谠以国事为重，不敢与思念已久的家人见面，而是立即执公文求见淮南节度使令狐绹。令狐绹应允再次驰援，但辛谠唯恐淮南军尚不足制敌，又于第二天赶到润州，向镇海节度使杜审权求救。

出城借粮   临阵托孤

因为很久没有泗州方面的消息，民间谣传泗州已沦陷，所以杜审权此时对风尘仆仆的辛谠产生了怀疑：这个年过五十的老头有什么能耐，只带十人就冲破贼军包围来到润州？难道你是飞仙剑侠不成？最有可能的是——你是贼军派来骗取军粮，再诱我军陷入埋伏圈的细作！杜审权喝令左右将辛谠一行拿下，打入大狱。辛谠真是百口莫辩，只能恳请杜审权修书一封，向自己的老上司——大同防御使李峄求证。杜审权见辛谠说得诚恳，半信半疑地派信使问讯于李峄，李峄回复：辛谠曾在本镇幕中为官，掌管钱粮，清廉严明，忠正耿直，慷慨仗义，又有万夫不敌之勇，破阵却敌不在话下——都说他是飞仙剑侠呐！如此英杰，值得托付。杜审权这才信了，下令释放辛谠等人，对其忠勇大加褒扬。杜审权派遣押牙趙翼率甲兵两千（一说五千）驰援，还调拨大批粮草给泗州。北宋宋祁、欧阳修、范镇等合撰《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三记载：“围三月，救兵外败，城益危。谠复请乞兵淮南，与壮士徐珍十人持斧夜斩贼栅出，见节度使令狐绹，复诣浙西见审权。时皆传泗州已陷，疑谠为贼计，囚之。谠引李峄自明。峄时为大同防御使，称其忠可信。审权乃许救，合淮南兵五千，盐粟具。”

辛谠领援军过楚州，面见敕使张存诚，详陈庞氏叛军占据河道之害。张存诚也是当世豪杰，立即率领船队助辛谠等杀回泗州。庞氏叛军知道辛谠肯定去搬援军了，所以铁索拦住淮河水路，并且在水陆均布防大军，声势惊人。援军多心生畏惧，不敢再进，辛谠禀报张存诚等将领：“在下愿当前锋先行，如得胜，你们就跟着我前进;万一在下命丧贼手，你们就赶快撤退。”尽管张存诚等未允，但辛谠已自作主张，招募军中的敢死队员数十人，手持长斧，共驶三艘米船、一艘盐船，势如猛龙，逆流向泗州挺进。贼军水兵竟不敢阻拦，而在两岸的贼军则以弓弩放箭夹击，箭射在船板上，犹如急雨，却挡不住辛谠船队。冲至贼军封锁河道的铁索阵，辛谠率众立于船头，奋力砍断铁索，使船队得以艰难通过。在泗州城头观战的守军无不为之欢呼，杜慆及部下将佐更是又哭又笑，齐到水道入口迎接辛谠。

分完粮草，辛谠告慰杜慆：张存诚等援军随后就到。咸通十年（869年）正月二十七日，泗州城上守军远远望见挂着大唐旗帜的战船张帆破浪而来，无不欢喜鼓舞。离泗州还有十余里，贼军排列火船阵阻挡援军，使船队停滞不前。辛谠率领一众敢死队员乘船出城迎接，冲破贼阵后，迎面只听张存诚大喊：“老辛，我来迟了，对不住了！将士们惧怕贼军，一路拖沓，我几次威胁说要自杀，才将船开到这里。现在大火封江，船队又不敢前进啦！”辛谠故作轻松，大笑道：“贼军不堪一击，区区火船阵也是中看不中用，要闯过去并不太难，你看我这不就过来了嘛。”援军受其鼓舞，士气大振，乃大张军旗，擂响战鼓，呼声雷动，驱船奋进。贼军见船队来势凶猛，不敢迎战，纷纷避让，于是船队得以进入泗州城中。司马光等编纂的《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一记载：“辛谠以浙西之军至楚州，敕使张存诚以舟助之……谠曰，‘我请为前锋，胜则继之，败则汝走。……先以米舟三艘、盐舟一艘乘风逆流直进，贼夹攻之，矢著舟板如急雨。及锁，谠帅众死战，斧断其锁，乃得过。城上人喧呼动地，杜及将佐皆泣迎之。乙酉，城上望见舟师张帆自东来，识其旗浙西军也。去城十馀（余）里，贼列火船拒之，帆止不进。慆令谠帅死士出迎之，乘战舰冲贼陈（阵）而过，见张存诚帅米舟九艘……谠扬言，‘贼不多，甚易与耳。帅众扬旗鼓噪而前，贼见其势猛锐，避之，遂得入城。”

得了粮草，又有各路援军陆续赶到，还有剑侠辛谠充当守护神，泗州军民守城之志愈坚。别看辛谠在军士面前威风凛凛，但其实铁骨亦有柔情。辛谠膝下无子，乃过继其兄弟的儿子辛山僧、辛元老为养子，居于扬州。辛谠冲锋陷阵之余，仍牵挂二子，每次领命出泗州，辛谠都不忘手书二子之名及住址交给杜慆，还再三叮嘱：“万一我牺牲了，麻烦你照顾他们，辛家有后，过年过节能给我上炷香，我死亦瞑目！”《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七下记载：“谠无子，犹子山僧、元老等寄在广陵。每出城，则书二姓名，谓慆曰，‘志之，得嗣为幸。慆益感之。”在这种时候，收敛了英雄气概的辛谠，和街道上絮絮叨叨的老头也没啥两样！

火烧贼船   智勇双全

远在京都的唐懿宗也听说了泗州军民同心固守的感人事迹，遣特使（此人能突破重围，武功、胆略当不在辛谠之下，可惜史未留名）到泗州，宣读加封杜慆为检校右散骑常侍的圣旨，勉以继续坚守。杜慆并不居功，反而上表大赞辛谠一介布衣，仗义出手助唐军守城，毫不惜命、奔突敌阵、搬兵押粮等种种惊人壮举，为其请功。唐懿宗亦为之感奋，乃于二月十日降旨，授辛谠监察御史一职。

转眼已是三月，眼看存粮不多，辛谠又要出城往扬州、润州借粮。杜慆这一次出手大方，批准调拨四百勇士护卫辛谠前往。而消息一出，报名者众，无不以与辛谠出生入死为荣。突围对于辛谠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乃于三月初八凌晨再次从水道出城。庞氏叛军在淮河两岸夹击，辛谠率部死拼，转战一百里才擺脱围追，来到扬州。辛谠住在扬州官府驿站，还是没有回家。扬州、润州官吏、将士对辛谠之勇、之义佩服得五体投地，见其再次前来借粮，无不慷慨相助。辛谠回程时，共得盐米两万石、钱一万三千缗，十二艘船都快装不下了。四月初八，船队来到斗山，遭遇贼将王弘芝率领一万余人拦截。其时，贼军在淮河上密布战船一百五十艘，无路可走，又驱数艘火船冲向辛谠船队，似重演“火烧赤壁”一幕。辛谠命令将士用长叉将火船拖到一边，再以弓弩迎敌。由于寡不敌众，战局对辛谠船队处境极为不利。辛谠见贼军的战船绑有长木，伸出船侧四五尺作为战棚，乃急中生智，派善泅的勇士潜到战棚下，纵火焚烧贼船。贼船上乱成一团，但又无法用刀枪箭矢伤到躲在战棚下的勇士。眼看火势冲天，贼军纷纷跳船逃生，王弘芝喝之不止。没着火的贼船慌忙驶到一边躲避火势，眼看就让出一条水道来。辛谠船队于是冲出这个空当，于当夜安全运粮回到泗州。《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一记载：“先是，辛谠复自泗州引骁勇四百人迎粮于扬、润……至广陵，止于公馆，不敢归家。舟载盐米二万石，钱万三千缗，乙未，还至斗山。贼将王弘芝帅众万馀（余），拒之于盱眙……贼缚木于战舰，旁出四五尺为战棚，谠命勇士乘小舟入其下，矢刃所不能及，以枪揭火牛焚之。战舰既然（燃），贼皆溃走，官军乃得过入城。”

辛谠此次出发的具体时间在诸史书中有异。司马光等编纂《资治通鉴》的同时，另撰有《资治通鉴考异》一书，其中考据辛谠战王弘芝而凯旋一事如是说：“《续宝运录》曰，‘二月七日，辛谠拣点骁勇，领空船十二只般（搬）粮，二十日，却到楚州，四月六日，离楚，八日，至斗山下，是日二更后，入泗州。按正月二十七日，谠迎米船九只入泗州，二月六日，未应食尽复出。又二十日却到楚州，不应住四十五日后离彼。又上有二月十日授谠御史，不应下云二月七日谠出般（搬）粮。疑是‘三月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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