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那牛
2021-10-13夏立君
夏立君
1
众生与草木都在期待着夜幕的降临。
天空却还是明晃晃的。花容朝日头举了举锄头,说:“我恨不得呀,一锄把这日头给钩下来。”
“花容二嫂,你是上头饿了,还是下头饿了?急得像个猴子。”桃花源大队第三生产队队长马云路脾气很好,总是不放过任何打撩机会。
“云路你个孬种,老娘哪里都饿,就吃你那个鳖蛋,大——鳖——蛋。”花容也是好脾气,不怕你打撩打到天上去。
“花嫂,想吃俺这蛋,好说,好说,太好说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保障哪个供给呀?”马云路笑着,继续占嘴上的便宜。
花容举起锄头朝马云路挥了挥,说:“一锄捣碎你那个鳖蛋,拌蒜吃。”
“捣——蛋啊,捣——蛋,当队长的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捣他的那个——蛋……”队长身后又黑又瘦的青年社员马云飞趁机高喊。
就在社员们哈哈大笑时分,日头扑通一下不见了,田野马上幽暗下来。刚没过脚面子的豆苗,每一棵都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露水悄悄往草叶豆叶上爬。一群麻雀胡乱吵闹着,一团一团碎石般扔来扔去,那些大鸟则一只接一只无声飘过高空。
“社员同志们啊,加把劲啊,锄到地头就收工啊。收了工啊,吃晚饭啊,床上一躺啊,那个恣儿呀……”队长马云路一面这样喊着,一面手往锄把上用力再用力。马云飞也喊着“那个恣儿呀,那个恣儿呀”,挥动锄头呼呼超过了队长。云路盯着云飞屁股说:“云飞,你光顾兔子样往前冲,回头瞅瞅你锄的这是什么地。”云飞回头瞅瞅身后的地垄,补上几锄头,把他漏掉又被队长发现的草锄去。云路说:“云飞,你这个小知识分子,草长到你心里去了。当社员的,要是心里长了草,地里的草还不得疯了啊!”
“云路哥真是当官的料啊。怪不得大队书记夸你会做思想工作呢。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俺心里那个服服的,服服的……”马云飞正说着,忽然一手抬起打个眼罩,一手指向地头小路说,“社员同志们哎,快往那边看啊,那边好像有新情况正在发生!”
什么新情况?人人心里都会动一下。
那边的确有新情况。
田间小路连着乡间大路,乡间大路连着跑汽车的公路。那边来了一个人。来了一个女人。来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女人。一个走路骚达骚达(方言,风骚的意思)的女人。她不是这庄里嫁出去的闺女,也不像是来这庄走亲戚的女人。没有一个社员认识她。
“这——这是个漫游神吧。”花容心直口快。“漫游神”是沂蒙山人心目中的一种神或鬼,它居无定所,四处漫游,漫游到哪儿算哪儿。人们有时就把喜欢到处游荡的人称作漫游神。
那女人近在眼前了。那女人在地头站住。她是从公路上下来的。公路名叫濰徐公路。潍徐公路是桃花源通向外界的唯一大道。“俺大队通公路。”自有公路那天,这公路就是桃花源人的骄傲。哪怕一天不见一辆汽车通过,也是骄傲。
那女人中等偏高身量,面相周正,头发浓密却凌乱,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样子。一件男式中山装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披在身上,里面是件暗红衬衣。
傍黑的沂蒙山天地之间,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异样的女人。情况实在特别。
“一定是个神经病。一定一定的。”马云飞抢先说。大多数社员光看不说,实际上他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天地之间越来越幽暗,一股非凡的兴奋之情正猛烈生长。
“哪位社员同志有烟?”女人两手抱在胸前,用一种近似男人的腔调朝众社员开了腔。
“我有。”
“我有。”
“我有。”
…………
兜里有烟的社员,无不慷慨呼应着这个漫游神,从来没抽过烟的社员,也有跟着瞎吆喝的。
“俺那牛(方言,俺那娘、俺那天等,表示惊讶、感叹之意)哟,还是个吃烟的女人来——”花容叹息道。
一个人,一个神经病人,一个女神经病人,一个吃烟的浑身带有特别气息的女神经病人,奇迹般地现身在桃花源大队第三生产队社员们面前。
烟一支一支地递到女人手里,有五六支或七八支。女人傻傻地笑着,一支一支检视,嘴里念念有词:“丰收。葵花。葵花。丰收。红梅。大前门……哈哈,还有大前门来。这大前门,是当官的吧?”
社员们已把这女人围了起来,一齐喊:“对呀,对呀,当官的才吃好烟啊。”女人傻傻地笑,二目烁烁如火。
“你那大脑哇还怪发达啦。” 马云飞朝女人喊。
“你这个非洲猴子。”女人抬手指向马云飞。社员们一阵大笑,望着又黑又瘦的云飞,“非洲猴子、非洲猴子”地喊了起来。
队长云路也笑了。女人拿大前门烟说事,令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位女同志,俺平时就吃丰收,今天奇了怪了,一早醒来就惦记上了这盒大前门,出门时就带在身上过过瘾。俺一直没舍得吃,就预备着有重要客人时拿出来用用。”说到这里,云路从兜里掏出两包烟举到空中,果然一包丰收,一包大前门。丰收已差不多吃完了,大前门刚拆封。云路说:“想不到啊,今天咱这山高皇帝远的旮旯里,还真来了贵宾呢。”
“咱可谈不上什么贵宾。”那女人胳膊由抱在胸前变成卡在腰上,二目烁烁瞅着队长,说:“队长,跟你谈个正经事——你大队里有没有比较讲卫生、会办饭的光棍?”女人慢悠悠地说出这话。
这简直就是一个炸雷劈空而来,把社员们吓得不轻。马云路打了个趔趄,差点掉进路边沟里。
马云飞不但打了个趔趄,还又往女人跟前蹿了蹿。
“俺那牛,俺那牛,不但是个女神经病,而且是女色癫,色——癫——啊。”马云飞嘀咕着,使劲瞅那女人,瞅了又瞅。后面一个女社员瞄了云飞一眼,捂嘴而笑:“俺那牛唉,眼珠子眼看就快咕噜到人家身上了。”马云飞二十八岁了,虽是个初中毕业生,但因长得尖嘴猴腮,又黑又瘦,媒人给撮合了好几回婚事,都以失败告终。社员们都有点讨厌他,女社员特别讨厌他。他看谁两眼好像都在冒火,看女人更是如此。两眼冒火的马云飞将两眼冒火的那女人瞅了又瞅。怎么瞅也白搭,那分明是在两个世界燃烧的火。
前几年,桃花源有个姑娘,因婚姻受挫,一来二去成了色癫,好不容易嫁了,生孩子后病才好了。所以所有桃花源人对这种病都有点知识、有点敏感。
“这位女同志,您贵姓?您——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云路清了清嗓子,将女人再好好端详一番,主动给点上烟。
“当官的就爱问这个。别问我从哪里来,也别问我到哪里去。”女人熟练地吸着烟,盯住马云路。
“俺那牛,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马云飞瞅了一眼队长,兴奋程度更加高涨,“一个高级神经病。高级,高级,那个真高级。”
马云路自己也点上一支大前门,用劲吸一口再吸一口。他又望向女人,总想尽量探听出点新情况。“同志,搭眼一看,你该是喝过墨水的。俺这辈子白搭了,一天学也没捞着上,是个睁眼瞎呀。”
“别问我从哪里来,别问我到哪里去。”女人答非所问,照旧紧盯马云路。
云路从口音能判断出,女人是个南乡人,大约是南乡临沂、郯城一带的,离这里有上百里远了。乡间少见这种过流浪日子的女人,何况还是个女神经病人。很少有人会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她应该流浪很久了。马云路望向社员们,眼光落在了花容身上,说:“花容二嫂,来——来,跟你说句话。”两人往前凑了凑,马云路贴着花容耳朵说了一番。
花容听罢队长的话,锄头往地上一捣,说:“谢谢队长。队长就是心好、思想好,你不服不行。”花容边喊着边走向那女人。花容向女人招了招手:“同志,你跟我走吧。俺这队长可是个大善人,非常重视你的宝贵意见。给你挑了个俺全大队最干净、心眼最好的光棍社员。”
“花容二嫂,你领着这位同志先回吧。”马云路朝花容挥了一下手。
暮色如水一样漫上来,一切事物都变得温暖幽深起来。众社员呆呆地站在田头,目送着这两个女人。他们心里都明白队长是怎么安排的了。
花容扛上锄头,领那女人踏上了回村小路。走了没几步,花容又站住,转身朝社员们喊:“大家伙儿可别笑话俺啊。这么多年,俺也想方设法给俺三兄弟找个女人,成个家,可就是成不了啊。俺三兄弟心眼不够使不假,可也不是真嘲(傻),知道讲卫生,特别能干活。吃亏就吃在生为男人身。要是生为女人身,就能嫁个好人家,就能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好日子。俺三兄弟啊,没爹没娘没人疼。可别笑话俺啊。”花容满面含笑,又差不多是一种哭腔。
“别啰唆了,快回。”马云路再朝花容挥一挥手。
马云路收回目光,向社员发表了一番简短演说。
社员同志们,我啰唆几句。大家都看明白了吧。这个女人是个文癫,不是武癫,武癫可怪吓人。另外,这个女人一半癫一半不癫,不是个彻底的神经病。不癫的那一半啊,有可能比不少正常人还好。我想让花容她小叔子马全福犒劳犒劳,让他知一知女人味,同时呢也给这可怜的女人管顿饭、留个宿,就算是积个善、行个好。是吧?咱桃花源大队光棍可不少,光咱三小队就五个,但这事谁也不能攀比。谁像全福这样爱集体?谁像全福这样疼牲口?大家都知咱三小队现在有十一头牲口,实际上,咱三小队还有一头牲口,这头牲口就是全福啊。都说全福心眼不够使,是个嘲巴,可是论心好、思想好,他是咱全小队第一名,也是全大队第一名。要是都像全福这样,好日子早就实现了。对集体,他像牲口一样忠,像牲口一样出死力,麦芒大的二心都没有。大家伙儿评评,是不是?
社员们都喊是是。
马云飞往队长跟前凑了凑,说:“队长,这个事,我觉得不是十分对头。是不是有点搞破鞋的嫌疑?要是有人往公社里、往县里告一状,怎么办?这可关联生活作风问题。”
云路瞪了云飞一眼,说:“要是你搞,就是板上钉钉的搞破鞋。全福搞就不是。全福是奉命搞破鞋。不是,也不是奉命搞破鞋,根本就不是搞破鞋。全福这样的群众,就算脚上有牛屎,也比小知识分子干净一百倍。云飞你要是哪天熬成了老光棍,再有这等好事,我就先优待优待你。”
云飞两眼瞪了又瞪,只好咕哝了句:“队长你这个大鳖蛋。”
“队长,提前一霎霎收工吧。今晚上模范社员全福入牛棚大洞房,俺还想赶紧吃了饭去听墙根啊。”一个社员这样喊,众社员皆呼应:“对呀,对呀。”
“好。收工啦。”队长一揮手,社员们扛起锄头呼啦啦地踏上了田间小道。云路心情好极了。他将那盒大前门烟掏出来,朝空中扬了扬,说:“我发喜烟,替马全福发喜烟。今天是全福大喜之日。这盒大前门我全都贡献出来,让模范饲养员马全福与民同乐。一人一支,分完为止。”社员们一齐上来抢烟,女社员也抢,抢了回家给吃烟的男人。
2
世上最有味道的地方是哪里?生产队的牛棚啊。
你若闻过牛粪味、牛屁味,相信一定会加倍讨厌世上牛以外其他动物的粪味及屁味。那牛粪味、牛屁味是世上最纯洁、最朴素的粪味、屁味,当然那牛必须是吃草耕地的牛。
牛是生产队最重要的财产,牛棚是牛之家,也是全体社员的重要活动场所。走出自己的家,到牛棚里牵牛出工,再陪伴牛回牛棚收工,这是社员们的日常生活。
桃花源人认为全大队的牛棚中,最好的牛棚就是第三生产队的牛棚。在桃花源,就像各家各户的社员一样,不同牛棚里的牛会呈现出不同的精神风貌。任何牛,不论是公牛、母牛,水牛、黄牛,只要经过全福的伺候,都会变得溜光水滑,神采奕奕。
第三生产队牛棚的最高统帅是全福。全福不光领导十一头牛、驴,还领导一群鸡、一条黑狗、一只黄猫。全福与它们组成一个和谐的大家庭。和谐是笼统的说法。黑狗天然地以为,它是这个家庭的副统帅,地位仅次于全福。实际上也是这样。除了全福,不论它对哪个成员咕噜一声,它们都要好好理解一下它话里的意思。猫的眼神诡谲莫测,但这眼神主要是针对牛棚里的那些老鼠。猫基本上过着白天睡大觉,晚上瞪眼捉老鼠的日子,偶尔会蹿一蹿、跳一跳,与鸡、狗逗个乐子。猫与狗本来是天敌,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猫一见狗的影子,总是撒腿就跑。这个大家庭却改变了它们的天性与关系。你若看见黄猫趴在黑狗肚子上呼呼大睡,不用大惊小怪。那些一饮一啄的鸡,看上去日子实在平庸乏味。鸡却不这么看,只有它们才知道生活是多么惊心动魄。它们组成了大家庭里的一个更严谨、更像家庭的小家庭。这个小家庭的统帅当然是那只公鸡。母鸡有十多只,每只都是满脸纳闷却认真过日子的表情。
全福指挥大家庭的口令基本上就是一声咳嗽,一声或高或低或轻或重或真或假的咳嗽。除非十分必要,他才使用一点人类的动作与语言。
庞大沉重的牛总是沉默寡言,几斤几两重的公鸡却常常大喊大叫上蹿下跳。你看,公鸡又表演它的拿手好戏了。公鸡扑棱着翅膀,一只脚原地打转,另一只脚将周边抓挠得尘土飞扬,咕咕地大喊不止。原来是一条蚯蚓从地下意外来到了人间,慌乱地在地上打滚,公鸡自己不吃,招呼众妃前来分享。那只个头最小、形象最平庸的小母鸡正好距离最近,便冲了过来。公鸡一看是它,不由分说猛啄了小母鸡一下。小母鸡如梦初醒,一面大喊俺那牛啊俺那牛啊,一面识趣地往一边躲。全福看到了这一幕,他抬脚朝处于忘我状态的公鸡踢了过去。公鸡打了好几个滚,站直身子,两脚一上一下抓挠着,鸡头朝全福愤怒地一伸一屈,高呼:“全福!全福!!您个老东西啊,您咳嗽一声不就行了?还用得着使用暴力吗?”
全福丝毫不在意愤愤不平的公鸡。全福不说话,又不停地说他的心里话:这小母鸡别看个头小,下蛋却不少,你身为公鸡,还好意思欺负它。养着你,不就为了听你打个鸣,俺好起来给牛添草?那么多公鸡都没捞着活,叫你活着就不错了。哪天再这样欺负人,报告队长杀了你吃肉。
公鸡多少看出点全福脸上的杀气。公鸡不怕牛、驴、狗、猫,就怕全福。公鸡被全福一脚踢飞,定了定神,就想弄明白那条蚯蚓让哪只母鸡吃了。蚯蚓已不见踪影,不知让谁吃了。
你听说这世上有能吃上鸡蛋的牛吗?全福领导的牛就能吃上鸡蛋。
一个多月前,春耕、春种大忙时节,马云飞来牵牛,他牵的是那头全牛棚最老的黄犍牛。全福跟上来,一摸牛头,牛就张开嘴,全福把手中鸡蛋往牛牙上一磕,牛一扬头,十分陶醉地将那团蛋清、蛋黄吞了下去。
“对牛来说,这个鸡蛋,就是一颗——精——神——原——子——弹。”云飞望着牛吞咽鸡蛋的样子,很是感慨,“当社员的,还不如头牛哇。我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捞着个鸡蛋吃了。”
“你要是能耕能耙,也给你吃。”全福两眼不看人,只看牛。只有涉及到牛,全福才有话。
“全福哥,人都说你心眼不够使,我看你心眼还怪多啦,还会嚼(方言,骂的意思)人来。” 令云飞生气的人与事很多,但他不会跟全福生气。
桃花源大队饲养员全福自己不吃雞蛋,却给牛吃鸡蛋的先进事迹,在天塘公社广播站、沂南县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好多回了。马全福是个全县闻名的模范社员。
牛棚墙上有好几行美术体大字,是马云飞刷上的。三年前,大队书记安排他这个小知识分子刷标语,他提着一桶漆,满庄刷,平整一点的墙壁都刷上了各种标语,桶里还剩了一点漆。虽然很累了,但他还没干够,这活比锄地倒粪之类高级多了,他巴不得天天刷标语。他刷到哪里,看客便跟到哪里。看客有孩子也有大人。他提着漆桶,来到第三生产队牛棚,刷他自己创造的标语。
牛棚是牛的天堂!
世上最好的屎是牛屎!
马全福是沂南县著名模范社员!
俺那牛,俺那牛,俺那牛,俺那牛!
第三生产队的牛棚是最牛逼最最牛逼的牛棚!
直到把漆彻底用光,云飞意犹未尽,刷最后几个字时,用力又飞快地把那字刷得很大,每个字就像一把张牙舞爪的扫帚。云飞指着那扫帚说:“中国书法艺术中,把这叫飞——白,飞——白。”
云飞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念一遍,再念一遍,笑得合不拢嘴。一群孩子一直跟着看、跟着念。云飞指挥孩子齐声念,孩子们乐翻了天。念了好多遍了,一个孩子突然带头喊:“马云飞——牛逼,牛逼——马云飞。”这出乎马云飞意料,连从来不笑的全福也笑了一下。马云飞手握刷子,藏在背后,靠近那个孩子,猛然伸手刷向那孩子的脸。孩子们轰地跑到远处,越加起劲地喊:“马云飞牛逼、牛逼马云飞。”接着又升级为“马云飞——大牛逼、大牛逼——马云飞”。
马云飞只好认输,回过头来逗全福玩。
“全福,你天天把牛当老祖伺候着,也不知牛字怎么写。你看,‘牛是这么写的。第一行——牛、棚、是、牛、的、天、堂!天堂在天上(云飞手指天空),地狱在地下(云飞脚跺大地),中间就是咱这人间。人间当然同时也是牛间、驴间、猫间、狗间、鸡间。人虽然怪能,能造出把全人类都消灭光的原子弹、氢弹,但离了牛、驴、鸡、猫、狗也不行。全福,天底下恐怕很难找到像你这样对牲口这么好的人了。因为你对牲口这么好,所以这牛棚就成了牛的天堂。”
“牛、牛、牛……”全福瞪着云飞手指的那个“牛”字,平生第一次念起字来,“就像个牛头哇。嘿嘿……”全福又笑了。
“对了。很对。你脑子怪好使的。咱们老祖宗造字时啊,就是照着牛头的模样造‘牛这个字的。全福认字了,全福认字了,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云飞又指着第三条标语大声念,“马、全、福、是、沂、南、县、著、名、模、范、社、员!马——全——福——马——全——福——你看看,你的名字马全福就这样写。”
全福望着自己的名字发呆:“这字长得不像人。”
小知识分子遇到了难题。
三年过去了。那字还和新写上去的差不多。全福往墙上放扫帚、铁锨等工具时,从来不往有字的地方放。他天天看牛、看鸡、看猫、看狗,也看那字。他把马云飞教的前两行字全记住了。全福一直纳闷:从“马全福”三个字里怎么也看不出人影子来。
全福想,天底下的牛就只用一个字,一个人却要用好几个字。牛棚里的全福整天说着谁也不知道的心里话。牛棚里共有十一头牲口,八头牛,三头驴。他给每头牛、每头驴都起了名字。四头黄牛住在一间棚里,他叫它们大黄、小黄、三黄、四黄。四头水牛住在最大的那间棚里,他就叫它们大水、小水、三水、四水。三头驴住在最小的棚里,他叫它们大嚎、小嚎、三嚎。牛的叫声就像人喊妈。驴是世上最能嚎的牲口,驴一嚎,就像要把肚里的肠子吐出来,要把骨头扔出来。驴平时总是哭丧着脸,一副驴生无趣的样子。队长云路骂他老婆最狠的话就是:你就知道一天到晚耷拉着张驴脸。
3
天黑不是从天上开始黑的。天是这样黑的:人屋子、牛屋子先黑,接着牛棚院子里角角落落变黑,接着院子中央那个露天牛厕所变黑,然后院里院外就都黑了。
全福不知道,他今天已成了社员们关注的焦点。他二嫂花容马上就会把一个女人领到他面前。
全福看到映在牛厕所那汪黑水里的天空实在特别,就抬头望天,说:“俺那牛,天这么红啊,通红通红的。”在地上的暗影与天空的光彩之间,全福忙忙碌碌。
全福每天的忙碌,总是从一大早给牛解手开始。全福醒来了,这是牛棚的第一件大事。全福不醒来不起身,牛棚里的所有群众便无法正式开始一天的生活。全福醒来了。他牲口一样将手臂伸向空中,牲口一样打着呵欠,使劲发出一声全福特色的咳嗽。这声咳嗽足以让牛棚彻底醒来。黑狗率先等在全福栖身的屋门口。鸡在窝里叽叽喳喳、嘀嘀咕咕,盼全福赶快给搬开顶住窝门的那块石板。那只公鸡头几遍打鸣是为人类提供报时服务,后来的鸣叫纯粹是抗议全福不及时开门了。
拴在槽上的牲口,耐心等待着全福一项一项伺候它们。
全福牲口一样从炕上爬起身,牲口一样从屋子里探身出来,奔向牛圈。
第一头解手的牛是小黄。天天这样。全福把小黄牵出来,小黄身后跟着头牛崽子。这是小黄才出生两个月大的孩子。全福將这牛崽子叫四黄。小黄自动将屁股对准牛厕所,小黄使劲将尾巴翘起来,牛屎、牛尿差不多同时倾泄而下。四黄还处在完全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年龄。公牛解手就比较麻烦一点。轮到公牛解手了,全福手提一个大尿桶,让牛屁股对准厕所时,尿桶就送到牛肚子底下,牛粪落入厕所,牛尿落入桶里。全福把桶里的尿再倒进厕所。牛厕所是生产队最大的肥料库。
牛棚里有十头牛时,全福识数就识到十。小黄又生了崽子之后,全福就能识十一个数了。鸡比牛多,全福数不过来。队长知道,鸡有十三只。
小黄母子现在是特殊公民。这娘俩是自由的。全福把牛绳盘在小黄头上,娘俩就在院子里转悠。四黄过来蹭了蹭全福,小黄也蹭了蹭全福。三头黄牛连这个孩子,是直系血缘的一家子。大黄是小黄的妈,小黄是三黄的妈。大黄七岁口,小黄五岁口,都当了好几回妈了。三黄不足两岁口,马上就要当妈了。四黄这头小公牛,注定是拉犁或卖钱的货。
天又黑了一点。出工的牛陆续回来了。
传来了花容的异常喊声:“三兄弟!三兄弟!”声音还在院子外。
全福急忙赶到院门迎花容。全福知道,人间最疼他的人就是花容了。
“三兄弟,快上屋里点上灯。”花容扯着那个女人就往里走。
全福点上的灯是牛棚里才有的马灯。这灯防风,可以提着到处走。
花容望着全福,说:“三兄弟,我跟你说,咱大队今天来了一位女贵宾,队长特别安排人家来你这儿住。今晚上住下,她今晚上不走了。今晚上这位同志就跟你一块睡这炕上。”花容伸手指了指炕,“队长知道疼人。三兄弟,你可得好好待这位同志呀。要是这同志愿意,就多住几天。听明白了吧?三兄弟。可别对不住这位同志。我刚从坡里回来,先把这同志送来,我抓紧回家做饭。你做的那饭,自己吃还行,给这女同志吃可对不住人家。”花容说完,小跑着走了。
一对孤男寡女在牛棚里相会。自有这座牛棚以来,可是第一遭。小黄带着孩子四黄到门口,抬头朝里望了望。
月光变得明亮起来。女人屋里屋外望了望,开始自言自语:“把个牛棚拾掇得怪干净,你真是个老模范。这屋里的卫生也还行。”她盯着全福那盘炕看了几眼,“这炕也怪干净。哈哈——哈哈哈……”女人就像电影中的英雄面对敌人发出凛然大笑那样,对着全福大笑了起来。可是全福显然算不上什么敌人。全福坐在马扎上,不知下面要发生什么事。全福把眼光放在自己的双脚上。他不看女人。全福那双眼,基本只看牲口不看人。
女人目光烁烁地望着全福,哈哈大笑了好几遍。全福被这笑声吓得不轻,两眼更专注地盯自己的脚。女人朝全福身边挪了几步,伸手捏了一下全福骨多肉少的腮帮了。全福可是平生头一遭被女人这样侵犯。全福忽地伸出胳膊将女人的手挡开,咕哝一句:“您可别胡打撩啊。”
女人咕哝一声:“不识抬举的东西。”
“全福,全福!”是队长的声音。马云路一步跨进屋里了。
队长来了,女人却不在意。又望了一眼那炕,弯腰把全福卷在炕头的铺盖一把展开,爬上炕就歪倒下去。女人竟然马上打起了鼾。
队长望了一眼四仰八叉的女人,说:“看来真是累了。今天还不知流浪了多少路呢。真是个可怜人。” 队长又望了一眼女人说,“胸是胸,腚是腚的,可惜了,是个神经病。”
队长望着全福说:“往我这里看,全福。”
队长手中拿着一个奇怪的全福从未见过的小东西。他撕开一个小塑料袋,从中掏出一个塑料圈,把右手食指伸出来,其他指头缩起来,把塑料圈往食指上一套。云路小心地举着手,指一指全福的裤裆,说:“你看着,全福,就这样,就这样,往下撸撸、再撸撸,就套在你裤裆里尿尿的那家伙上,套严实。牛啊、驴啊干那事,你可是见多了,谁也没你见得多,大体里、基本上就是那样干。牲口干那事,不用戴这个。人干那事,必须戴这个。不戴这个,你那家伙就会烂掉。这一共是五个。要是用完了,再给你拿。这可是好东西。全福啊,今晚好好犒劳犒劳吧。你长得全毛全翅的,相信你一定能干好那个事。” 队长指了指炕上的女人,“不懂的,就叫她帮帮你。她什么都懂,特别懂和睡觉有关的事。”队长为社员健康负责,怕全福染上不好的病,就专门带来了套子。
全福就像牲口一样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女人忽然大叫一声,从炕上猛然坐了起来,胸脯鼓涌鼓涌地呼呼大喘,把队长吓得不轻。女人伸臂打了个呵欠,露出了半截肚皮。女人看见队长手指上的套子,目光烁烁,哈哈大笑,说:“你这老东西呀,还怪会玩的。给俺玩玩。”她起身上来抢套子。云路闪开她,说:“这可不中。同志,你还不懂吗?这可不是玩的。别急,别急,就是给你用的。”
院里传来了脚步声。全福一听就知道,是花容。
花容提着个白布包袱进来了,队长还举着他那活学活用、严肃活泼的食指。花容忍不住扑哧笑了,说:“队长啊,为了社员,你真是操碎了心啊。”
“对心眼不够使的人,不细心点不中啊。”队长放松手指,拿下套子,重新塞进小袋,塞给全福。全福手里握着一把套子,牲口一样面无表情。
女人两腿耷拉在炕沿上,晃来荡去。一闻到饭菜香,立马站了起来。
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花生,五六张煎饼,一把剥好的大葱。花容将饭菜往全福当饭桌的那破杌子上放时,女人伸手就抓了一把炒花生,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说:“香,好香啊。”
“没有酒吗?”那女人嚼着花生,望着杌子。
花容心里一咯噔:俺那牛,俺那牛,还要喝酒来。
队长也打了个同样的咯噔。这是个不小的难题。酒是稀罕东西。他家里有一瓶沂南白干,但一直没舍得开,就预备着家里来客人时用用。队长狠了狠心,说:“有,有,我回家拿。”队长小跑着走了。
“有酒有酒,队长有酒。不吃烟,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条狗。”女人目光烁烁。
“三兄弟,快来陪着人家吃饭啊。”花容催促缩在马扎上瞅脚趾的全福。全福把套子塞进裤兜,起身端出半碗他天天下饭用的咸菜,拿起煎饼就着咸菜吃起来。
花容夺过全福手中的煎饼,把煎饼敞开,把炒鸡蛋给卷进去,又递给全福。花容想,天底下的潮巴,哪个不是又馋又懒啊?俺这可怜的三兄弟,好像老天爷就是派他来人间当牲口的,就知下死力气干活啊。
花容想起十多年前,还没入公社,她刚嫁过来,整天看到全福坡里、家里咬牙切齿下死力干活。那一回,全福背上驮着一捆小山一样的庄稼往家走。一位花容该叫大老爷的同族老人对着虚空喊:“一头好牲口哇,一头好牲口哇。”全福对这话没反应,花容却看见公爹身子抖了一下。公爹明白,老族人这是指责他把嘲巴儿子全福当牲口使。
公爹生前好多回对所有儿女说:“这辈子,你们可以不孝顺爹、不孝顺娘,但谁也不能亏待老三,亏待老三伤天理。”这样说着时,还忍不住流下老泪。没过几年,公爹、婆婆就相继去世了。
花容看得分明,并不是家里人有意把全福当牲口,而是全福自觉给家里当牲口。后来入了公社,全福由家里的一头牲口,又变成生产队里的一头牲口。
队长一手捂着个小酒壶,一手握着两个小酒盅,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这个小酒壶,能盛三两酒。
隊长摆好酒盅,把酒斟上。牛棚里头一回有了酒香。女人抓起酒盅,目光烁烁,一言不发,一饮而尽。队长愣了愣,亦抓起酒盅,一饮而尽。
两盅酒下肚,女人眼神迷离,她望了眼全福,嘴里嘟哝着:“不吃烟,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条狗——不如一条狗……”女人手一松,酒盅落在地上,接着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了。队长与花容大惊。队长指指地上的女人,说:“你看看这人,你看看这人,要酒要酒,沾酒就醉。一个女人,吃烟喝酒,满天底下东浪浪西浪浪,她爷、她娘,这是伤了哪辈子天理呀?”他弯腰把她抱起来,掂了掂,小心放到炕上,又瞅了瞅女人那起伏不已的胸膛。队长贴身抱女人时,女人的那颗心啊,跳得可真是有劲,一颗火热的心,一颗不识好歹的心啊。
花容可是头一回见到开口要酒喝的女人,吃惊不小。又见这女人沾酒就醉,不禁为全福担起心来。
队长望向花容,说:“你不用怕。我早看明白了。这是个文癫。你看,喝了酒,更老实了。这样更好。咱都放心吧。今晚让全福好好犒劳犒劳吧。全福今晚是个大犒劳。”
队长有点激动,他望向全福,指了指女人,说:“全福,今晚,她,她,就是你的,你的。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你愿意,她还是你的。我代表桃花源大队第三生产队,花容嫂代表你们家,我们全力支持你。”
花容使劲望了眼全福,说:“三兄弟,可别负了队长的好心啊。”
队长拽了一下花容的袖子,说:“咱麻利走吧。”
4
队长、花容心满意足地往外走。花容心情很好,手里的空包袱在空中晃来荡去的。
“队长,你真是个仁义人,对俺三兄弟这么好。”
“讲仁义,俺比你差远了。你才是真仁义啊。当嫂子的对小叔子这么好,这天底下不好找吧?我这辈子可就见过你这一个。”
“俺三兄弟实在是可怜啊。俺要是再不疼疼他,谁疼他呀?”
“天底下可怜人多了。”
“队长,你说,俺三兄弟会不会干那事啊?他光知出死力气干活,好像什么都不想。”
“别担心。我相信,全福一定会干。全福啊,大家都把他当潮巴,可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想。”
队长又说起三个月前的那件事。对那事,花容早知道一点了。
刚开春,队长用撅撅车(自行车)载着全福赶集,该买的都买好了,全福却在一个画子摊前不走,盯着满墙的画子看。
“那么多画子,有长城、泰山、黄河。全福啊就盯着一张有年轻漂亮的女人画目不转睛地看。我说全福啊,你要是喜欢就给你买一张挂在牛棚里。你说这个全福,他也不搭腔,就盯着看。我就花了一角二分钱买了一张。他接过画子,咧嘴笑了。回来的路上,全福把刚买的牛绳盘成圈,套在自己脖子上,两手抱着画子。我蹬着撅撅车,听着后面那画子在全福怀里不停地沙沙响啊。我心里就怪酸的。路旁有人指着我们高喊:‘快看啊!快看啊!!我就想,有什么好看的呀?就不理会乱喊的路人,只管赶路。接着路边又有人这样大喊,还猛烈鼓掌。我就停下撅撅车。哎呀,全福正低头舔画子上的女人,已把人家鼻子给舔破了。”
花容抬手抹抹眼泪,说:“队长你可别说了。”花容已听别人把这当笑料讲过一点,她不爱听,心里烦。这回算是详细知道了。
看到花容抹眼泪,队长心里也不是滋味,说:“二嫂,你放心。全福这回可要好好犒劳犒劳了。全福长得全毛全翅的,什么都不缺。唉,就是缺点心眼啊。”
说着说着,走到了花容家门口,说:“队长,我和你二哥都记着你对俺三兄弟的好。”
5
一个不平凡的夜晚过去了。
又是一个水灵灵的清晨。田野里就不用说了,连牛棚里那拴牛橛上都有露水。宇宙就是这样,让这大地干燥焦渴一遭,再湿润水灵一回。
云路踏着露水,哼着小曲,第一个来到牛棚。云路来得有点早,院门还没开,幸福的全福还没起来。牛棚院门是个木栅栏门,大人、孩子谁都能攀爬过去。但谁会有这么干的需要呢?除了调皮捣蛋的孩子,很少会有大人这么干。云路掏出钥匙,打开那把象征性的锁。这把锁,只有队长与全福有钥匙。
云路蹑手蹑脚接近全福那无比幸福的寝宫。黑狗悄悄地跟了过来。黑狗当然认识队长。要是换了其他人,它早就以巨大的喊叫声通知全福了。
全福没关屋门,只虚掩着那个半门子。半门子是用木头做框,中间编织上秫秸或树枝做成的一种门,只有正常门的一半高。这个时候,不冷不热,用半门子就行了。
云路一眼就看到了冲着屋门的全福。他和昨晚一样,照样坐在马扎上,现在不瞅自己的脚趾了,而是头靠在墙上,仍在呼呼大睡。云路第二眼落在炕上,云路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全福的炕,大约已成为人类历史上最浪漫的炕了——五个硕大的气球,在炕上微微拂动,那个混沌女人处在气球的包围之中。云路想,这一定是女人吹的,全福可没这心眼。云路的儿子有一回把云路藏在枕头底下的套子吹成了气球,拿线扎起来,牵着气球满庄子跑,被云路一顿好揍。女人歪靠在炕上,一条腿耷拉在炕沿。女人的外套不知放哪了,内衣衣扣也没扣,一只奶子都露在外面,一只气球就在那奶子一带浪荡来浪荡去。云路忍不住瞅一眼再瞅一眼。这个袒胸露乳的女人,像条母牛一样对自己的乳房没感觉。她让身体成了一道虚掩的门。云路的眼神更放肆了。云路想,人不胖,这玩意儿可不小哇。
全福醒了过来。全福伸开两腿,伸开两臂,啊啊啊地叫了好几声,然后才像牲口一样睁开眼,牲口一样醒来。
全福看到了队长。
女人坐起来,对着虚空自言自语:“不中用的家伙。不中用的家伙呀。”
云路把眼光从女人身上移到全福身上,说:“全福,你昨晚——没——没上炕?”
全福不吭气,不看人。
“哎呀,全福,你那全毛全翅,白长了吗?白长了吗?”队长朝女人胸膛指去,“全福,你看看,你好好看看,多么好的东西,多么好的东西啊。嘲巴也知道好东西好吃,难道就你不知道?你个嘲巴呀,你个嘲巴呀,就知道一个心眼对牲口好的嘲巴呀。俺那牛,俺那牛唉,俺这队长白当了白当了。”痛惜不已的队长不禁举起手使劲拍自己的脑袋。
女人站起來,骚达骚达地走向队长,抬手就拧了队长腮帮子一下,说:“队长行,队长一定行……”女人竟原地踏步手舞足蹈起来。那奶子白兔子一样在云路眼前跳来荡去。这屋里的空气,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一幅度的震动。那五个本质上就不老实的气球,也趁机随着女人的运动节奏在炕上拂妖拂妖(方言,飘荡的意思)地跳了起来。
全福不看队长,不看女人,起身往院子里走。一天的活等着他。第一件工作是牵牛上厕所。云路不知不觉地就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一把拽住全福,说:“全福,你去把大门锁上,不要让任何人进牛棚,也别说我在这里。任何人要进来都要把他当敌人对待。你也别到这屋里来。一会儿就中,一会儿就中。你不睡,我睡,我睡,你不犒劳我犒劳。我豁上,我豁上,豁上啦。”
全福一心一意地伺候牲口上厕所,好像接下来他屋里要发生什么事完全与他无关。远远近近的人家屋顶上,陆续升起了炊烟。牛粪味、牛臊味、人烟味总是结伴来到这方人间。
“全福,开门,开门。日头这么高了,还关着门。一晚上犒劳得不轻啊,累得爬不动了吧?”马云飞在牛棚外叫门。
“谁也不能进!”全福大喊。
云飞抬脚就往栅栏门横杆上放。他要爬进去。
全福抓起一把铁锨朝门口走去,说:“你敢爬,俺就一铁锨拍煞你这个敌人。”全福朝云飞举了举铁锨。
云飞不敢了,把脚放了下去。云飞对全福露出巴结的神情,说:“全福,你把那女人睡了吧?怪恣吧?你咋这么凶?我可不抢你的好东西。”
“全——福,你把云飞这个东西给我放进来。”队长云路已从屋里出来,衣冠楚楚地站在院里。
全福打开门,把云飞放进来。云飞这家伙,竟然色眯眯地瞅向云路,说:“啊呀,啊呀,想不到啊,队长在牛棚里视察工作呀。队长来得真早,来得那个真早哇。”
云路瞪了眼云飞,一点也没有做了亏心事的表情,说:“云飞,这牛棚里有你的事吗?”
“没我的事。我不过就是想看看全福幸福了没有。”云飞反而怯了。但他一想到队长这么早就进牛棚,竟还把院门锁上,就来了底气,“我以为就全福一个人幸福呢,想不到队长大人也在这里呀。”
“是啊。我就知道会有流里流气、不三不四的人,惦记这牛棚。我专门嘱咐全福一定要提高警惕。”领导就是领导。
“谁流里流气、不三不四呀?队长嚼人越来越有水平了。”云飞不肯示弱。
“一晚上没睡着觉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检查过了,那女人全福没有用,就等着你来用,犒劳犒劳你。现在你是奉命搞破鞋。”队长扬手做了一个请云飞往里走的动作。
“队长你看你说的,我不就是好奇想看看嘛。”云飞随着队长往屋里走。
屋里一切正常。女人坐在炕沿上,扣子系好了,外套披好了,嘴角夹着一支烟。气球一个也不见了。
云飞这里瞅瞅,那里瞅瞅,鼻翅子一翕一合的。
“非洲猴子。”女人喷着烟,又说这话。
女人这一句话,令云飞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僵在了那里,嘴里来了句“他妈的”。
队长马云路不禁为自己先前的果断处置感到庆幸。
刚才,等全福锁院门的声音传来,云路就把手伸到了女人的胸膛上。女人尖叫一声,瞪眼,咧嘴,一把抓住云路的手,往自己身上按呢。云路的眼神与女人那牲口一样的眼神相遇。云路闻到了真实的母牲口气息。云路心头雷鸣电闪——唉,这女人变成了母牲口了,咱不能也当牲口吧?云路拧了一把大腿,推开女人的胳膊,尽量威严地命令她坐好,给她扣上扣子,找出那件中山装给披上,把那气球一个个放了气,收好,又摸出支烟给女人点上。这样之后,云路一屁股坐在全福那破马扎上,收一收脱缰野马一样的心,叹息声声。
“全福没和这女人睡吗?不可能吧?他把画子上的女人的鼻子都舔掉了,谁不知道哇!缺心眼归缺心眼,那种本能不缺呀。”云飞心里也纳闷,全毛全翅的全福为何不把那好事办了。
“云飞你不缺心眼,也不缺那本能。我看你憋得不轻不轻的了。来吧来吧,我亲自给你站岗放哨。”云路的口气里戏弄味更浓了。
云飞知道自己永远不是队长的对手,但还不舍得离去。他无趣地把眼光再搭在那女人身上。
早饭的饭时间到了。花容提溜着包袱喜气盈盈地进了牛棚。
花容今天醒得格外早。一醒来,花容觉得心里像压了磨盘一样沉。花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翻过来。把枕头翻过来,梦中的不好就会变成白天的好。花容做了个噩梦——她娘家那头老驴,她还是小姑娘时,那头老驴在梦中把它那张长长的驴脸使劲地压在她的胸脯上,张开大嘴啃她。花容想推它、打它,却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想喊也喊不出声来。花容一面做早饭,一面回想梦中的情景。“你个死鬼老驴唉,自俺记事你就在俺家里,俺对你可没一点孬吧。那一年,俺爹牵着你去入社,俺跟在你腚后淌了多少泪呀。入了社,你不在俺家里了,俺还三天两头去看你。就算不记恩也不该对俺有仇吧?你死了八辈子了,早烂成泥了,还来糟蹋俺。以后你敢再来,我就牵头最厉害的水牛,一头顶死你个老东西。俺三兄弟全福是模范饲养员,我说牵哪头牛就牵哪头牛。不信你试试。”花容一面这样说着心里话,一面拿烧火棍在灶门口使劲一戳一戳,好像那驴鬼就在那个埝儿。花容做好了饭,日头就老高了,花容的心也变得像这日头一样明亮。她给全福与那女人做了一顿比昨晚那饭还好一点的饭。
花容对正在扫牛棚院子的全福喊:“三兄弟唉,开饭啦。”
队长闻声迎了出来,说:“气煞我了,这饭别给全福吃啦,饿饿他。你说咱费尽心机,让他吃顿人间的好东西,送到嘴边了他却不吃。他在那破马扎上坐了一晚上啊,连碰都不碰人家一下啊。别给他饭吃,谁叫他光顾上边饿,不顾下边饿呢。”
队长望向全福,说:“画子上的女人证明他也知下边饿呀。那张画子他弄哪去了?没见他贴过呀。难道全福嚼吧嚼吧吃了?”
花容惊得张圆了嘴,说:“队长,别生气,别跟俺三兄弟一般见识。俺三兄弟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啊。谁知他怎么想的呀。俺三兄弟就会对牲口好,不会对人好。”
花容把饭摆在杌子上。全福来到屋里,抓起煎饼就往嘴里送,腮帮子马上像牲口一样运动了起来。队长瞪了一眼全福,说:“全福你这个吃货呀,偏偏就是不知什么东西最好吃。”
女人也大嚼了起来。队长望一眼女人,望一眼全福,说:“全福,我问你,你把画子弄哪去了?你这个吃货,难道把画子里的女同志也吃了?”
全福不作声,继续大嚼。
女人转身到炕上,一把拽翻全福的枕头,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呀,在这——里。”女人把一张破烂不堪的画子扬到空中。
队长接过画子看了看。画子里的女人身上又让全福舔出来不少窟窿。全福牲口一样往前凑了凑,想把画子要过去。队长推了全福一把,说:“全福呀全福,送给你这个大活人,不比画子里的美人强一百倍一万倍呀?你怎么不要喘气的,偏稀罕个不喘气的呢?你不是个喘气的大活人吗?你那气白喘了吗?”
花容看了一眼全福,又抹起眼泪来。
全福与那女人都吃饱了。云飞不知啥时悄悄离开了牛棚。
队长望着这位一种饿得到了满足,另一种饿没得到满足的女人,说:“同志,对不住你了,我们没有别的好东西来待你了,你到他乡再转悠转悠吧。”
女人听话地站起身,迈着与来时一样的步子,骚达骚达走出全福的寝宫,走出牛棚,走向牛棚外的村路,走向村路连着的大路,走向大路连着的世界。
队长与花容跟随女人走到牛棚门口,望着她迈着那特有的骚达步子走出他们的视野。队长与花容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队长仰脸朝天,说:“骚达骚达来,骚达骚达走。天底下还有这户人啊。身上一分钱漫游费也没有,却过着漫游天下的日子。”
看不见那女人了,花容还望着那片虚空,心里酸酸的,说:“不知忧来不知愁,日子没这头也没那头……”
牛棚似乎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生活——一个嘲巴饲养员与一群哑巴牲口的生活。
6
谁也不清楚,牛棚已进入一个历史新时空。
这牛棚已是一座被一位漫游神、一位骚达女人气息猛烈扰动过的牛棚。
没捶过、骟过的公牛叫牤牛,捶过、骟过了就叫犍牛或犍子。因品种不同,犍牛又称犍水牛、犍黄牛等。人需要母牛下崽,所以母牛都能保全真身。公驴俗名叫驴,母驴俗名草驴。叫驴不只能叫,还特别好斗。俗话说,“一槽拴不下俩叫驴”。骡子不公不母,力气大,脾气更大。降服骡子的办法,就是待骡子长到一定年龄,准备当畜力使唤了,就把它狠狠打一顿,打得它低头耷拉腦,就温驯老实了。打骡子马惊。打骡子摩弄牛。这都是沂蒙山广大人民群众的宝贵经验。马是不用狠打的,打骡子时,让马站在一旁当一回看客,马就吓坏了,就听话了。牛,特别是水牛,脾气犟得很,你不但打不服它,它还有可能记仇、报仇。要摩弄它、讨好它,给它好草料吃,说好话给它听,用好心来待它。
全福伺候了一辈子牲口,却没伺候过骡子。桃花源大队没有骡子。但全福知道,人会用“骡子”来骂人,且是很厉害的骂人话。
骚达女人事件之后的一天,云路又来到牛棚,朝全福不轻不沉地咕哝了一句:“你这个骡子呀。”全福听清了这句话。当时全福手里正握着铁锨,他把铁锨举到半空了,正要将铁锨拍到队长头上,一只蚊子突然飞进全福眼角。全福放下铁锨,伸手搓眼,就把拍队长的事给忘了。这只蚊子救了队长的命,队长却一点都不知道,还得意地念叨:“头一回这么狠骂全福,这个嘲巴一点意见也没有。”
一天夜里,很少做梦的全福做了一个大梦——牛棚里的牲口集体造反啦。那些公牛,不论捶过的没捶过的,一齐挣断了牛绳,满院子乱跑,到处造反。三头叫驴,力气挣不断绳子,在驴圈里相互打了起来。为了防范叫驴打架,全福把它们拴得很开。它们就屁股对着屁股,互相尥蹄子,因距离太远,根本够不着对方,便气得一齐头拱地,嗷嗷叫。三头黄母牛与那头小黄牛犊,从前都很老实,这回也在它们的屋里骚动不已,哞哞乱叫。
天亮了,全福醒来了,牛棚里造反也结束了。牛棚里和往日一样平静,但全福的心理已生突变:今日之牛棚,已非昔日之牛棚也。
该干的活干完了。全福把牲口全都集中到院子里拴好。全福要整顿牛棚了。
全福找出一根牛鞭,来到那头牤水牛跟前。这头三岁口水牛身长腿锉,社员们单独为它命名为抓地虎,它力气特别大,一头能顶两头使唤,不到一岁口就开始下地,很快就能独犁独耙。全福甩开膀子,在头顶上抡圆鞭子,让那鞭梢像毒蛇吐信子一般朝牤水牛咬去。全福梦中的造反场景里牤水牛闹得最凶。全福一连甩了十一鞭。全福就识十一个数,打到十一鞭就不打了。
其他牤牛与犍牛都挨了鞭子,或三鞭子或六鞭子或九鞭子。三头叫驴,分别挨了三鞭子。打谁几鞭子,全福心里有数。叫驴最不禁打,一鞭子下去,就四蹄騰空,头拱地,嗷嗷叫。唯有那三头母黄牛和小牛,没挨鞭子。
牲口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当牲口的挨两下打是免不了的,可是一心一意伺候它们的全福,从来不打它们的全福,却忽然暴打它们。这顿打实在太蹊跷了。牲口们都感觉十分纳闷,抓地虎除了纳闷,还十分震惊、愤怒。
抓地虎相当纳闷:全福,自俺出生落地,睁眼看到的就是你和俺妈。你天明到天黑伺候俺,这么多年来,从没打过俺一下。这回你这是咋了?到底是因为啥?
全福挥动鞭子时,纳闷、震惊的不仅是牲口,还有狗、猫、鸡。狗围着全福呜噜不止:主人息怒,主人息怒啊。窝里的猫爬起来,站到窝门口观察一番,喵呜喵呜: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公鸡飞跃到院墙上,在那儿来回跑。母鸡们无心觅食,纳闷地踮着脚,扬起头:难道没好日子过了?
队长云路来了。一进院门,云路就感到十分异常。他看到了全福手里的鞭子,看到了牛身上的鞭痕。
云路盯着全福看了好久,说:“你打牲口?你打牲口了?你怎么打牲口呢?全福。”
“不打不行。”
“咋不打不行?”
“它们造反了。”
“什么?牲口造反?牲口造什么反?”
“它们造了一晚上的反。”
云路吃惊不小。伸手去摸全福的额头,却被全福一把挡了回去。云路想,坏了,全福是不是让那骚达女人给传染上神经病了哇?
云飞来了。他来牵牛出坡。他直奔抓地虎而去。最近,云飞劳动态度比较积极,最喜欢役使抓地虎,抓地虎就是出活。
全福靠近云飞说:“不许你打牲口。俺打牲口,牲口不记仇。你打牲口,牲口就记仇。”云飞头一回听全福说这么复杂曲折、这么庄严的话,十分震惊与纳闷。
“好几天不出坡了,抓地虎身上这鞭痕咋来的?谁打的?”云飞这才发现抓地虎身上的新鞭痕。
“俺。”全福答。
“俺那牛,俺那牛!你打牛?全福打牛?有人说全福打了自己的亲爷亲娘我相信,说全福打牛我不相信。”云飞瞪大眼睛望着全福。
队长对云飞交代了几句。云飞想,这个全福,嘲巴升级换代成神经病了,高级,高级,真高级。
云飞牵着抓地虎往外走,朝队长喊:“得麻利地把抓地虎这蛋子给捶了。再不捶,咱可降不住这家伙了。要是不捶它,就把它推荐到公社配种站当种牛,天天上班,去过那阅尽人间春色的神仙日子。”
云飞很为自己的话得意,禁不住哼起小曲来。
“抓地虎去配种站上班,一定比你称职。”队长反感云飞的得意。
“队长称职,还是队长称职啊。”云飞骂了回来,但还是感到吃亏了。他扬起搭在肩上的鞭子,朝抓地虎滚圆的屁股猛甩了一鞭。抓地虎头拱地哼了一声。
7
又是一天过去了。
出坡的牛陆续回来了。使牛的人,不用进牛棚,在牛棚外,放开牛绳,那牛就自己跑进牛棚,找全福要吃要喝。
天黑了,只有抓地虎还没回来。
“救命,救命!全福快救命!”牛棚外忽然传来马云飞相当瘆人的喊声。
全福听到了。全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福往牛棚门口走去。
全福看到抓地虎用它那力大无穷的头,把云飞顶在了牛棚门口墙上。幸亏抓地虎个子矮,顶住的是云飞的大腿,要是再往上一点,云飞大约就小命不保了。
全福拽住牛鼻绳,将抓地虎拉开了。云飞像片纸一样从墙上落到地上。
云飞被抬上桃花源大队那辆唯一的手扶拖拉机,紧急送往沂南县人民医院。
全福拴好抓地虎,看到它满身鞭痕。全福一次喂了它三个鸡蛋。
今天抓地虎出坡的那块地,挨着第四生产队的地,那地里有一头母水牛在干活。母水牛气息随风飘来,不能不影响抓地虎。抓地虎哼哼叫着,老往母水牛方向深情瞭望,拉着拉着那耙就偏了方向。云飞骂着恶毒的话,鞭梢带着他心里的毒素,一下一下咬啄抓地虎的皮肉。这是抓地虎平生挨鞭子最多的一天。它对这个猴子一样的人早就心怀厌恶,这个猴子甩出的鞭子最为狠毒。最令抓地虎愤怒的是,这个猴子竟克服技术难度,数次让鞭梢钻进它的腿间腹沟,直取它饱满有力的蛋子。士可杀不可辱啊。
在牛棚门口,云飞放开绳子,像往日一样让抓地虎自己往牛棚走。抓地虎似乎并不不急着找全福报到,而是扭头瞪了一眼云飞。云飞骂了一句,抽下肩上的鞭子甩向抓地虎。抓地虎猛地转身,哼一声冲上来,一头将云飞抵在墙上,顶一下再顶一下。咯嘣一声,云飞大腿骨猛然折断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后来,云飞回味骨折的感觉,就不禁想到他儿时为防止捉到的青蛙逃跑,就咯嘣一下折断青蛙大腿骨的情景。
载着云飞的拖拉机往县城方向跑。云飞咬牙切齿地不停叫唤。云飞伸手试探着摸了摸裤裆,又缩回来,说:“队长,俺觉着这里够呛啊。”够呛就是坏了、够受了的意思。
队长解开云飞腰带,伸手进去试探着捏捏摸摸,说:“没事,没事。好好的。抓地虎不识数,要是识数,将头再往上抬五公分十公分,你这蛋子大约就报销了,这辈子你就别想当配种员了。”
“俺眼看就没命了,你还打撩。队长,你说,那时刻,我喊全福快跑,全福为什么不跑?”
“跑不跑的,还不都是全福救了你命啊?你打牛太狠了。牛马比君子。牛也知仁义。”
“俺这样了,队长还向着牛。”
“最近就安排人捶牛,把抓地虎的蛋子给捶了。捶了蛋子就老实了,就像人成太监一样。”
“等我伤好了,非把抓地虎揍个半死不可。”
抓地虎把云飞顶了的事,很快传遍桃花源大队。有人晚饭也顾不上吃,就跑来牛棚看热闹。看不见伤员云飞,却可以看看抓地虎。大家对抓地虎本来就有几分敬畏,这回就更敬畏了。大胆的人,就上来摸摸抓地虎的头。
“抓地虎这头,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你试试,多硬啊。云飞捡了条命啊。”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这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可别欺负心眼不多的。老虎单吃那精神猴。”
8
云飞除了骨折,没别的大伤。县人民医院给云飞大腿上夹上石膏,又开了一点药,让云飞第二天就出院了。
云飞在家里闷了几天,呆不住,便拄着双拐,耷拉着伤腿,一瘸一瘸、一冒一冒(方言,一顿一顿的意思)地满街乱转。
云飞负伤一个多月后,到了农历六月六。“六月六捶牤牛。”因沂蒙山一带多选择在六月六捶牛,便有此俚语。队长云路已决定在这一天把抓地虎给捶了。他已托人捎话给刁家庄大队的骟匠老刁。六月六这天,老刁就来了。
最兴奋的人是马云飞。他一瘸一瘸、一冒一冒地来到牛棚。
生产队里最棒的几个男劳力,合力把抓地虎放倒在地,将它四蹄前后交叉着绑牢。抓地虎饱满的蛋子从腿间露出来。骟匠老刁拍拍牛身,捏捏牛蛋,连说好牛好蛋、好蛋好牛。老刁把牛鼻绳在牛橛上拴牢,又把壮汉分成两帮,压住横在牛肚子上的一根木杠。抓地虎挣扎越猛烈,木杠便压得越狠。挣扎了几次,抓地虎便无奈地将顽强半抬着的头放到地上,鼻息如风,吹得地面尘土飞扬。云飞对骟匠老刁十分殷勤,一支接一支地递烟。老刁叼着烟,一项一项开展他的工作。一根麻绳在牛蛋根部缠了一圈又一圈,蛋囊收紧了,两瓣牛蛋挤靠在一块了,那蛋越发显得硕大有力;一方厚棉布包住牛蛋,将牛蛋垫放在一块木板上;老刁握紧那把特制的已捶碎过众多牛蛋的油光光的木槌,对准这一对优质牛蛋开始有节奏的捶打。第一下抓地虎全身猛地一颤,自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平生未有的嘶吼。这疼痛比云飞的鞭梢触及蛋子时不知要深刻多少倍呀。一下又一下,三五下后,抓地虎的嘶吼变成持续的猛喘。抓地虎血红的眼里流出了大颗眼泪。一直站在旁边的全福,这时也抬起手背擦眼。全福陪着抓地虎淌眼泪。
捶牛是项技术活,用力要均匀。既要保证不将蛋囊击裂,又要保证将里面的蛋丸捶碎,丧失功能。骟匠经常干的活是以手术刀劁猪、骟羊,捶牛蛋的活相对少些。
云飞感觉甚是过瘾。云飞问老刁:“为何不像劁猪、骟羊那样,一刀把牛蛋子给割去?多省事。牛还少受罪。人这蛋子捏一下都受不了,不用说捶了。”
老刁一面捶一面说:“牛蛋忒大,用刀割的话伤口就大,伤口大就容易感染发病,死亡率就高。所以老祖宗就发明了这法子。”
云飞说:“第一个用这法子捶牛的老祖宗,那心得多狠啊。”
老刁哼了一声:“那位老祖,十有八九是个大善人呢。”
云飞说:“我捶两下试试。中不中?”
老刁看了云飞一眼,说:“你是想当善人,还是想当恶人?”
云飞再递上一支烟,说:“我就是想捶两下试试。”
老刁停下捶击动作,伸手捏了捏已发生了本质变化的牛蛋,把木槌递给云飞,说:“基本上已捶透。你试试吧。小心点。”
云飞把木槌握在手里,贴近牛蛋,捶一下,再一下,他那猴爪般的手突然发力,猛捶了一下。这一下令一直叹息般喘气的抓地虎,全身觳觫不止,眼泪再次涌出。云飞心里发狠:我叫你凶,我叫你凶。
老刁夺过木槌,揭开棉布,查看牛蛋,瞪一眼云飞:“你要是把蛋囊捶破了,我就把你捶了。”
云飞看到了一对红肿异常艳若桃李的牛蛋。
老刁拾掇拾掇就走了,剩下的事是全福的了。松绑后的抓地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全福的一再摩弄哄劝下,抓地虎终于重新站了起来。抓地虎一步也不愿走,但它必须走。全福哄劝着它迈了第一步,又迈了一步。全福要连续一个月天天遛抓地虎,直到牛蛋彻底消肿。
在全福的引领下,抓地虎一瘸一瘸、一冒一冒地走路。全福把母鸡们每天新生的鸡蛋全给抓地虎吃了。
几天后,一瘸一瘸、一冒一冒的抓地虎遇到了仍然一冒一冒、一瘸一瘸的云飞。
云飞看到,牛蛋已变小了不少。云飞看到,抓地虎眼里充满了委屈的表情。
全福一心一意遛牛。全福一手牵牛绳,一手在牛身上摩弄来摩弄去。
云飞还发现,全福摩弄牛的那只手,常常不自觉地就伸到自己裤裆里摸摸捏捏呢。
云飞扑哧笑了:“全福啊,你是怕有人捶你那蛋子吧?”
全福:“捶你——捶你——就你欠捶。”
心眼不多的人,使用心眼基本是这样一个规律——用一个心眼对付所有心眼。
云飞想,全福这个嘲巴,还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9
转眼到了农历七月七。
最酷热难耐的一个月过去了。
抓地虎经过了脱胎换骨的改造,由牤水牛被改造成一头不想母牛只知吃草干活的犍水牛。它的力气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了,但看上去已十分驯顺。七月六这天,云飞专门来到牛棚,他把眼光瞄向抓地虎腿间,他发现一个月前那馒头似的大牛蛋,已缩得比鸡蛋还小了。骟匠老刁说过,牛蛋捶碎了,气血就会把无用的东西化掉,牛蛋就缩得很小,就丧失了生殖能力,牛就老实了。看着抓地虎被摧毁的蛋子,想到老刁那话,云飞亦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
农历七月七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庄户人不把这天当什么节,但花容却把这天当节日对待。在花容的生活里,只要算是个节日,她就要给全福送顿好饭去。花容很小就熟知牛郎织女的故事,待与未来的婆家谈婚论嫁了,才知婆家有全福这样一个可怜的牛郎。
农历七月七的清晨,真是人间最好的清晨。
酷暑已过,秋意初生。花容提着包着饭的包袱往牛棚走去。刚走出家门那条胡同,就见一群一群白雾,有脚似的,从东边汪塘那里贴地走过来,拂妖拂妖地就到了花容脚下。花容的步子格外轻快。汪塘就在牛棚后面,花容把汪塘全看在眼里了——汪塘里全是拂妖拂妖的白雾啊,汪塘岸边那棵大柳树下也全是雾。那雾真好,好得没法说。雾下面是荷叶、荷花,荷叶、荷花下面是水。荷花这时大多已谢了,开着的不多了,荷叶与莲蓬盖满了汪塘。花容想,汪塘里好像就有神仙住着啊。花容这样一想的工夫,汪塘里就发出哗啦一声大响。是一条大鱼弄出的声音。花容想,不是鲇鱼,就是大黑鱼,汪塘里这两种鱼最多。
花容走到牛棚门前。花容叹口气:“俺那牛唉,这雾像是有神仙引着。”只见那雾拂妖拂妖丝丝缕缕地穿过栅栏门,钻进牛棚,牛棚院里,牛厕所上面,全是拂妖拂妖的白雾。
门还锁着,牛棚大门还没开。牛在叫,狗在叫,鸡在叫,猫在叫,就是听不见三兄弟的一点动静。雾里的那一片叫声,实在不寻常。
这是花容从没遇到的情况。这牛棚大门从来是桃花源大队最早打开的一个门。
花容心头一惊:“三兄弟呢?咋还没起?往常,这时辰三兄弟早干下一大堆活了……”
花容对着院子大叫:“三兄弟,三兄弟!”黑狗大叫着冲了过来,一看是花容,又大叫着窜回去。花容发现,黑狗就在牛棚大门与黄牛圈门之间来回跑。黑狗分明是想让花容赶快进牛棚。花容心慌了,三兄弟咋啦?花容把包袱放到地上,双手抓住栅栏。花容来不及找队长要钥匙。花容要像顽皮的孩子一样爬过去了。花容踩着栅栏横格,手脚并用,翻了过去。花容可能是第一个徒手翻过这座牛棚栅栏门的女人。黑狗跑过来迎接花容,黑狗带头冲进了黄牛圈。花容接着冲了进去。
全福曲曲着身子躺在黄牛圈里,躺在小黄与三黄之间。大黄、小黄、三黄、四黄全都骚动不安。小黄与三黄见花容来了,就低头看地上的全福。它们全都认识花容,它们知道全福对它们最好,又知道花容是人类中对全福最好的一个人。全福头上是伤,身上是伤,上身光着,下身那条短裤已不在该呆的地方,而是耷拉在脚脖子上了。全福这个心眼里全是牛的牛郎,成了个躺在母牛蹄边的赤子了。
花容扑通跪下,差点昏了过去。全福身子已没热乎味了。花容定定神,看见小黄屁股后面有个翻倒在地的杌子,就是全福天天用来当饭桌的杌子。花容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花容心头打一激灵,急忙给全福往上提短裤,费了好大劲才提到腰上。她看到了三兄弟的全毛全翅,那里也受了伤。神思恍惚的花容,把那条布腰带给系好。那腰带是她一针一线给缝的。
夜晚的牛棚里发生的事谁也没看见,却是足以惊天动地的大事。全福半夜起来添牛草,他把手搭在小黄背上时,涌起要与小黄亲近的冲动。小黄很快明白了全福要干什么。它怒不可遏: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全福的美好形象轰然倒塌。小黄朝屁股后面的全福猛尥了一下蹄子。
花容抬起全福的头,抄起全福的胳膊,拼命把全福往外拖。拖一点,再拖一点。
牛棚门锁当啷一声响。队长进来了。队长提溜着花容放在门外的包袱进来了。花容刚把三兄弟拖出黄牛圈,拖到光天化日之下。白雾已散去,又是一个丽日蓝天。
队长查看了全福,进牛圈查看了现场。
花容瘫坐在地上,两眼痴痴地看着她的三兄弟。
队长一屁股蹲在全福身边。队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站在天井里刚点上支烟,就模模糊糊听着你喊三兄弟的声音。不是好声啊。就往这里跑。”
花容抬眼看看队长,说:“队长,保密啊,一定一定保密啊。”一面说一面伸手擦抹她拖拉全福形成的痕迹。
队长从牛圈里把杌子搬了出来。
这时又来了一个人。云飞扔掉拐杖了,云飞身体已基本恢复,走得很快。
云飞看到花容瘫坐在地上,看见队长从黄牛圈里搬杌子出来。
云飞惊讶又疑惑地望着地上的全福:“叫牛抵了吗?哪头牛?不是抓地虎吧?”
花容说:“是,是,是抓地虎。”
云飞问:“抓地虎刚捶了,咋还抵人?”
云飞往水牛圈走去。
谁也想不到,云飞更想不到——抓地虎从它的圈里冲出来了。
抓地虎一头把迎面而来的云飞抵在了墙上。今夜牛棚里的气息,已深深刺激了抓地虎,云飞的气息进来后,抓地虎就使出平生力气,挣断了绳索。
这回抓地虎把头抬高了五公分,这回它用上了十分的力气。抓地虎缺了很重要的东西,却一点不缺力气。云飞感到自己的骨盆咯嘣咯嘣碎了。他喊一声“俺那牛唉”,上半身便无力地趴在抓地虎那钢铁一般的硕大头颅上。队长冲上来,抓住牛鼻绳,拉开抓地虎。
云飞像纸片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10
墓地里又多了一座新坟,全福的坟。
社员们都说,是抓地虎抵死了全福。
云飞保住了性命,但这回他伤得很重。他的骨盆粉碎性骨折,两个蛋子亦全报废了。抓地虎一头把云飞给捶了。
桃花源大队向天塘人民公社申请,公社批准对抓地虎执行死刑。牛抵人的事并不稀罕,但像抓地虎这样造成一死一重伤的情况,却十分罕见。
抓地虎的死刑就在汪塘岸边大柳树下执行。全桃花源大队的社员,都是这场死刑的看客。
抓地虎被放倒在地,四蹄捆着,牛头紧挨柳树半吊空中。请来的屠夫,举起一截木棒对准牛脸正中猛力一击。牛脸看不出什么变化,巨眼朝天的抓地虎却已什么也看不见了。杀牛的屠夫从不用铁家伙打牛头。屠夫说:“牛也要脸啊,用铁家伙就把人家这脸给破相了。”屠夫说着,抓起一把长刀,以刀尖贴着抓地虎喉部摁了几下,然后猛地刺了进去。屠夫将刀推进到深处,用力搅动了几下,徐徐抽出。一名社员将一个大木盆顶靠在刀口上,牛血洋洋洒洒、气势磅礴地高唱着一首生命之歌,欢呼着冲了出来,冲进木盆。
“俺那牛,俺那牛,抓地虎有多少血啊?”正当人们这样感慨时,已达极乐世界的抓地虎,乐不可支、手舞足蹈了一番,将那血盆弄翻了。那一盆血,以及那继续涌出的血,以更加欢愉的姿态,顺着柳树根向池塘方向冲去。岸与水相接之处,柳树根絮就像年画上老寿星那蓬勃的胡须,牛血顺着胡须落进池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淄泥,池塘里经常会有血腥事件发生,但从没血腥到这种程度。所有黑鱼鲇鱼都冲了过来,所有鱼、鳖、虾、蟹都冲了过来。在水族的饕餮狂欢中,血分子迅速弥漫整个池塘。
花容家分到了两斤抓地虎的肉。那旺鲜的肉放到她家饭桌上时,还在觳觫不止,就像里面潜伏无数灵魂。屠夫说:“鲜猪肉能跳好几分钟,鲜牛肉能跳一个小时以上。劲越大的牛,肉越能跳。牛肉不这样跳,牛身上的那些劲儿往哪走啊?”花容对着牛肉看啊看,一直看到牛肉不再跳。她在全福坟侧挖了一个深坑,把肉埋在了那里。然后,她又在全福坟前哭了一场。
全福意外死亡后,花容的生活便多了一项内容——说不定啥时,就到她三兄弟坟上哭一场。她总是一面哭一面诉说。一开始,她哭的、说的都是全福。后来,哭诉的内容就多了。只要她想哭了,就到她三兄弟坟前去哭。哭过之后,花容的说笑声就格外响亮。
队长马云路一次又一次见到花容在全福坟前哭诉,他就站住,静静地听那哭诉。队长总是念叨一句话:“花容是个义人啊。”
云飞成了一个四条腿的人,双拐撑着的身子就像一块破布,幽灵一样搧到这儿搧到那儿。这个废人,什么活也干不成了。花容在全福坟前哭诉的情景,云飞看到的比队长还多。他忽然非常羡慕这女人,人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场又一场。有一天,云飞看看四野无人,就忍不住到全福坟前哭了一场。他不像花容那样唱歌一般放声痛哭,只会呜呜咽咽地抽泣。云飞总算也知道了一個人生秘密——哭一场,心里就会好受些。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