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的敦煌艺术之旅及其行迹考略
2021-10-13马金辉
马金辉
(1.西安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710000;2.敦煌研究院,甘肃 敦煌736200)
一、前言
1940年和1941年张大千先后两次从成都启程,远赴敦煌探求古代绘画艺术,在之后近三年的时间里,他带领弟子门人临摹了两百多幅壁画,并对敦煌石窟进行的系统编号、断代,辑成二十余万字的《莫高窟记》,可谓中国近代系统性地临摹、研究敦煌壁画艺术的第一人。张大千敦煌面壁事迹无论是对画家本人还是敦煌壁画的命运,无疑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遂被世人津津乐道,但目前对于这段极富传奇色彩的敦煌艺术之旅的记述并不十分明晰。因此,笔者特查阅文献资料,对其缘起和行迹作了一番梳理。
二、张大千朝圣敦煌的缘起
(一)主观的艺术寻源
张大千远赴敦煌的动机一直以来都不十分明晰,从其本人留下的记述来看,也仅提到了此行的经过,并未言及明确的动机。张大千认为“师古人,师造化”是画家增加艺术修养的必经途径,遍临天下名画,随着对的古画研习和收藏,进一步激起了他对宋元以前“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绘画风格的探求欲望。《大风堂临抚敦煌壁画集》的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吾友张君大,千夙负振畸,究心绚素,名高海内,无暇拙言。其生平所觐宋元画法至夥,顾犹未足,更思探月窟,问玄珠,乃裹粮具扉,西迈嘉峪,税驾瓜沙……间特告余,此不徒吾国六法艺事之所祖,固将以证史阙,稽古制。而当时四夷慕化,取效中州,其衣冠文物,流行于今之欧西者何限,吾所以勤力为此者,意则在斯。”
这段序言是张大千的好友林思进所写的,或是目前仅见的比较可靠的线索了。如此看来,张大千西去流沙当是为了一睹他梦寐以求的古代绘画真迹。
(二)在广泛地交际中获得了敦煌的信息
张大千性情豁达广交朋友,与三教九流都有往来,因此能得到很多前沿的讯息。张大千早年拜曾熙和李瑞清两位老师学习书法,那时曾李二师就曾说起过流失海外的敦煌藏经洞经卷。另外,20世纪30年代初期,张大千居于苏州时曾与叶恭绰为邻,在与叶先生的交往中他得到了更多关于敦煌的信息。张大千在《叶遐庵先生书画集序》文中记曰:
“唯有先生于予画素所激赏,因谓予曰:人物画一脉,自吴道玄、李公麟后已成绝响……厥后西去流沙,寝馈于莫高、愉林两石窟者近三年,临抚魏、隋、唐、宋壁画三百顿,皆先生启之也。”①
1937年,张大千迫于动荡局势离京返川,在四川隐居期间遇到了去过敦煌的严敬斋、马文彦二位故友,二人盛赞敦煌壁画艺术之伟大,鼓励他前往探究。张大千曾回忆道:
“谈起敦煌面壁的缘起,最先是听曾、李两位老师谈起敦煌的佛经、唐像等,不知道有壁画。抗战后回到四川,曾听到原在监察院任职的马文彦讲他到过敦煌,极力形容有多么伟大。我一生好游览,知道这古迹,自然动信念,决束装往游……”②
1939年冬,张大千在成都又结识了从敦煌临摹壁画归来的李丁陇,李在敦煌临摹长达八月之久,听了李的一番描述,又进一步坚定了他远赴西陲探求上古艺术的信念。
(三)当时的社会背景推动
1938年,驻北平日本司令部命张大千出任“日本艺术画院名誉院长”及“故宫博物馆馆长”这一伪职,大千出于民族气节拒诿不从,为躲避日本人的骚扰和迫害,几经周转化装逃出北平,在四川青城山中过起了隐居生活。随后国内局势进一步恶化,东部几省相继沦陷,在这样的时局下,国民政府被迫西迁,加强了对西部的经营。彼时政府及民间的各类学术考察也纷纷响应政策,把目光聚焦到了西部。向达就当时的情景回忆道:
“西北情形,尤其就历史考古立场而言之,年恐有剧变,交通既视前为便,形形色色之考察团,亦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于是河西一带,游客络绎不绝。”③
在这种特殊的社会背景下,张大千料想短期之内己无缘再回北平、上海,这将成为他艺术生涯的一个不短的蛰伏期。于是在东部局势危急,西部考察风气日盛的社会氛围下,张大千仍决意西去敦煌探求古代绘画艺术。
三、西行之路
1940年10月中旬,张大千携三夫人杨婉君、长子心亮、次子心智从成都坐汽车出发西去敦煌。11月上旬,大千一行行至广元参观了千佛崖石刻,正欲动身往甘肃麦积山时,接到了兄长病故的报丧电报,遂匆匆返渝奔丧,中断了第一次的敦煌之行。④张大千返回重庆料理完兄长丧事后不久,18岁的长子张心亮又于12月病逝于西安。这一年在痛失亲人的万分悲痛中,张大千不得不搁置了计划已久的敦煌之行。
1941年4月底,稍安悲痛之情的张大千携杨宛君、张心智再次由成都乘飞机出发。在兰州小住几日后,与专程赶来的好友孙宗慰会合,同往西宁参观了塔尔寺。5月初,大千一行四人返回兰州,置办好所需物资后,在甘肃军阀鲁大昌的帮助下租了一辆苏联的“羊毛卡车”驶向敦煌。据张大千在《我与敦煌》中讲述:
“从成都飞到兰州,兰州再进去,自永登起就是马家军的防区了,地方情况特殊,由鲁大昌先生代我致电马步青旅长,说明我要去敦煌的目的,敦煌附近常有哈萨克流寇出没劫杀行旅,请求马旅长保护。马旅长回电欢迎我去凉州住,由鲁大昌派车护送过去,再由马步青派骑兵一连护送我入敦煌。”
张氏一行从兰州出发约一日后,到达凉州武威并得到了马步青的接待。有一副留存的张大千山水画,题字内容为:“子云将军法家教正,辛巳之四月既望,大千张爰写于五凉”。这幅画正是大千在凉州小住期间为打点关系专门为马步青画的。马步青字子云,辛巳为1941年,四月既望指历阴四月十六,为当年阳历5月11日。从这幅画题记来看,大千一行应是5月11日之前到达武威的,而武威至兰州在当时也不过一两日车程,由此可以推断他们从兰州出发的日期应是在5月9日左右。
在武威期间,大千还结识了与其恩师曾熙为同科进士,时任马步青家庭教师的陇上名家范振绪先生。张、范二人相谈甚欢,范老遂决意陪同前往敦煌参观。随后他们在武威又花费几日时间,进一步做了西去敦煌的准备才乘车西去。根据张大千为马步青作画的时间推测,张氏一行从武威出发的时间大约是在5月15日左右。张氏一行经过半个月的跋涉穿越河西走廊,并于沿途考察游览了张掖大佛寺、嘉峪关城等名胜遗迹,于5月底抵达安西县。到达安西后,他们又专程去榆林窟停留参观了四五日,然后才乘牛车经两天多至敦煌莫高窟。
莫高窟第323窟南壁有一处题记曰:
“下边的残迹,是因为英国的斯坦因来到此地,他用西法,将这一片好壁画粘去了,嗳!你想多么可惜呀!民国三十年六月十六日□□□、□□□、孙宗慰、范振绪到此记。”⑤
据铅笔题记内容来看,这应是张氏一行初到莫高窟游览时所记,其中字迹残缺部分内容应是张大千、张心智。由此结合他们从武威出发的日期和沿途耗时可以推算出,张氏一行到达莫高窟的日期应是在1941年阳历6月10之后,这与大千回忆中所记“五月底(阴历),夜抵莫高窟”的记述是相符的。
四、敦煌面壁及期间与相关人员的往来
(一)1941年6月——12月
张大千一行在莫高窟初步游览了几日之后,送走了范振绪。面对满目疮痍残破不堪的洞窟,发现原本预定仅三个月的临摹时间是远远不够的,遂决定将临摹计划延长至两到三年,并在当地雇佣了几位工人,开始着手洞窟的积沙清理、断代及编号工作,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了当年的11月底。
在张大千开展洞窟清理期间,代表“中央”宣慰西北诸省的于佑任一行于10月5日到达莫高窟。是日正值农历八月十五,于、张二位故交在莫高窟共度中秋佳节。于佑任在大千的陪同下在敦煌莫高窟参观了三天。于、张二人在莫高窟期间多次谈及石窟保护及设立敦煌艺术学院的问题。于佑任拟由张大千担任院长,寓保管于研究之中,但张以“自由惯了”为由推辞不就。于佑任离开时,大千命张心智乘车同行去西宁拜访塔尔寺的藏族画师,学习唐卡技艺,并言说邀请来敦煌协助临摹事宜。
12月初,张大千结束了洞窟调查编号工作,收拾行囊前往西宁,途经安西榆林窟又临摹了二十余日。榆林窟第16窟有“辛巳十月二十二日,蜀郡张大千临写一周题记”;第25窟西壁有题记“辛巳十月二十四日,午后忽降大雪,时正临写净土变也”。“辛巳十月二十二日”为1941年12月10日,由此可见张大千约于12月3日到达榆林窟开始临摹,离开时间应在12月下旬。大千一行离开安西行途径武威时又稍作停留,拜会了马步青、范振绪等友人,并请马步青致信主持青海军政的马步芳,给予关照。1942年1月,张氏一行到达青海,在西宁过冬,并向藏族画师学习了颜料、画布的制作技艺。
(二)1942年——1943年
1942年春,张大千和孙宗慰于元宵节前(2月底)赶到塔尔寺观看了藏地庙会,并聘请了昂吉、格郎、三知、小乌才郎、杜杰林切五位喇嘛画师赴敦煌协助临摹壁画。5月底,张大千父子和雇佣的五位藏族画师和在西宁购置的大批画材再赴敦煌,开始了分工合作,有计划的壁画临摹工作。在这之前,杨婉君则从西宁返回四川去为长期在敦煌临摹筹备相关事宜了。当月孙宗慰也由西宁返回了重庆中央大学。
1942年的后半年,莫高窟人员来往频繁。6月,西北史地考察团劳幹和石璋如一行到达敦煌;8月间,二夫人黄凝素、三夫人杨宛君、幼子张心澄、侄张比德、友谢稚柳、弟子肖建初一行到达敦煌协助张大千工作;10月9日,由中央研究院组成的西北史地考察团向一行达到达敦煌;随后王子云率领的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首批人员也于10月到达敦煌;11月见,有弟子刘力上应召来敦煌协助大千临摹……。
张大千在敦煌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莫高窟临摹壁画,期间时常会陪同前来敦煌的名流要员参观,或打点地方关系事务。西千佛洞有几处题记显示张氏曾多次到访过这里,第16窟甬道西壁有墨书:“此宋初回鹘可汗供养像,壬午十一月十六日蜀人张囗(爰)同门人德阳萧建初、朱方刘力上、六侄比德、十儿巡佛来临。”(1942年12月23日);第8窟有两处墨书题记,一为:
“青海韩辅臣、武进谢稚柳、德阳萧建初、朱方刘力上、内江□□□(此三字被利器刮去,仅第一字隐约可看出“张”字,当即张大千)、同六侄比德、十儿巡礼法窟。”另一为:“壬午十一月廿七日蜀人张大千再度来”(1943年1月3日)。
从这三处题记分析,张大千至少三次造访西千佛洞,分别是1942年12月23日专程到临摹一次;陪同青海粮茶局局长韩辅臣参观一次;1943年1月3日又再度前往。
据王子云记述:“考察团的首批人员于1942年10月到达千佛洞,在我们来千佛洞不久,四川名画家张大千也带着几个助手来临摹壁画。”⑥此记述如果无误的话,可以推测在王子云到达莫高窟之前张大千一行或曾去其他地方考察离开过一段时间,让王子云误以为张是在他们之后到达的。
到1943年张大千的临摹工作已接近尾声。3月24日常书鸿一行到达莫高窟,大千闻讯后派心智前去迎接,亲自安排食宿款待,并派弟子萧建初引导参观。张、常二人在莫高窟共处了两月有余,期间他们经常谈论敦煌艺术及石窟保护问题。
据1996年版的谢稚柳《敦煌艺术叙录》⑦记载,大千一行于1943年四月下旬结束了莫高窟的临摹、考察工作,5月上旬离开敦煌到了达安西,为榆林窟编号29窟,为小千佛洞编号6窟,并临摹壁画月余。
距榆林窟不远的小千佛洞第1窟有两处题记可以与谢稚柳的记述相佐证,题记墨书曰:“中华民国卅二年五月十二日蜀人张颖心智时别榆林纪念”“中华民国卅二年六月蜀郡张颖来此时别榆林窟”。从五、六月间这两次临别题记来看,一则应是张氏一行到前往榆林窟路过小千佛洞时张心智的临别纪念,另一则应是临摹月余后离开安西时的告别题记。
表1 张大千敦煌之旅的行程时间及主要活动列表
至1943年6月中旬,张大千携带家人、弟子、谢稚柳、喇嘛画师、及在敦煌雇的裱画师李福等一行十几人返回兰州。在兰州旅居的两个多月间,大千继续完善临摹的画作,并于8月14-23日在兰州三青团大礼堂举办了“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览”,展出了精选的21幅临摹壁画作品;10月初,张大千包租了客货车各一辆,携带家眷弟子和临摹的珍贵壁画返回四川;10月中旬,行至广元时再次参观了千佛崖石刻;10月下旬返回成都继续完成临摹收尾工作。
1944年1月,由四川美协筹划于成都举办了张大千敦煌壁画临品展览。5月这批作品又被移往重庆展览。至此,张大千彻底结束了自1940年10月第一次启程至1943年10月返回成都,历时近三年的敦煌艺术之旅。
注释:
①张大千.张大千艺术随笔[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②谢家孝.张大千的世界[M].台湾: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3.
③陈人之.八十年来我国之敦煌学.载,敦煌学论集[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
④李永翘.张大千年谱[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
⑤李慧国.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时间始末考论[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20(03).
⑥王子云.从长安到雅典——中外美术考古游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5.
⑦谢稚柳.敦煌艺术叙录[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