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聋哑母亲
2021-10-12小武张诗怡
小武 张诗怡
在我们的一般印象里,父母好像总是在唠叨。可能你也曾邪恶地幻想,哪怕只有一天,爸妈能合上嘴巴,不要再烦自己就好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份“甜蜜的负担”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的。
比如我们今天的讲述人小武,他这辈子就没有听到母亲对他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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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就知道母亲是聋哑人
母亲是聋哑人这件事,我应该从小就有感觉。因为小孩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要求大人的回应。比如小孩哭了,就需要大人来哄。但是我那时可能常常得不到母亲及时的回应。
我还很小的时候,冬天很冷,母亲把我放在灶台上面,锅里正烧着开水,我可能是想暖和一下,就把手放到开水里了。我疼得大声哭喊,但是母亲听不到,可能我哭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我的手就烫坏了。
我母亲养我的时候初为人母,再加上是聋哑人,所以我小时候可能吃了很多苦。但是我觉得也还好,毕竟母亲也挺不容易的。她其实很多时候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三十七八岁就开始有白头发,生活中会发愁很多事情,比如愁我不吃饭,总生病,太弱小,或者因为家里光景不如意而担心。
后来我自己大一点以后,才发现母亲还有个特点:母亲不会哭。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体原因,她没有眼泪,也没有汗水。她疼的时候会发出哭声,但是不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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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的手语
因为母亲是聋哑人,我小时候很自卑。我记得刚开始我去学校的时候,母亲会送我。但是我不想被同学知道母亲聋哑,就不希望她再到学校去。有一天到家后,我就指着母亲,然后指着学校的方向,摆出不要的姿势。母亲当时有点愣愣地看着我,点了点头就明白了。母亲后来就不再去学校了,但是她会在村头遥望着我回来的路。
其实我小时候和母亲的交流很简单。比如我要说同学,就做个背着斜挎书包的动作,再敬个少先队礼,她就会知道那是我的同学。我做戴眼镜摸头发的动作,她就知道我说的是老师。感觉这些都是自然形成的,毕竟平常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交流,所以一直用形象的动作来表达。
我母亲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很会做豆瓣酱,会用旧衣服做拖把和麻绳,甚至还知道在买东西的时候掰着手指头和人砍价。
小时候,我母亲对我也挺溺爱的。有时候早上不想起床,她會把早饭端到床前,让我在床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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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与孤独相处
四五岁的时候,我亲生父亲因为事故意外去世,母亲改嫁,我们搬到了继父的村子。六七岁那年,母亲又生下了弟弟。
母亲改嫁前我都挺快乐的,因为那时候舅舅多,舅舅家孩子也照顾我。
母亲改嫁,搬到继父这边后,村里的小孩觉得我母亲很特殊新奇,偶尔会到家门前看热闹,有时候直接叫她“哑巴”。
五六岁的时候,我在村里找别的小孩玩,他们因为觉得我母亲特殊而欺负我。有一次,他们骗我说要给我带红戒指。他们在我的左手中指上搓出一个水泡,然后让水泡流血。等血凝固后,又在上面画个托,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红宝石戒指。那时候我也比较傻,没什么反应,只知道疼。
我应该从小就养成了孤独的习惯。但是人总要快乐,要修复自己,所以我会给自己找乐子。
小时候,村子里的人中午都会午睡,但是小孩精力旺盛,中午都一起出来玩。别的小孩都聚在一起玩弹珠之类的,我宁愿待在家里,或者在树下看蚂蚁,也不会和他们一起玩。
之后上了初中,有些事情印象也很深。有一次我和同学打篮球,我把他衣服拉烂了。我知道自己有错,那个同学也肯定会打我。但是我不想在学校出事,父亲没有时间,我也不想让母亲出现在别人面前,所以我当时就决定:让他打。只要我不还手,他先动手,我就更有理。这样我不用承担过错,家长也不用被叫到学校。
后来那个同学就对我动手了。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我没反抗。之后这件事就过去了,谁也没再找谁麻烦。
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和继父生下了我弟弟。
我记得弟弟出生那天,我在村子里玩,突然一个婶婶过来告诉我,母亲生了。当时我很懵,可能有一瞬间想躲在墙角里,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记得上小学时,在学校很容易得到奖状。我把奖状拿回家,父亲不在家,母亲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字也不认识,可能随便塞在家里的角落了。
后来弟弟上小学了,也会得到奖状。那时候母亲可能知道这代表一种荣誉,就会问我:你的奖状呢?那时候我其实感到很悲哀生气,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奖状没有被认可。之前做饭烧火的时候,我的奖状就被当引火物给烧了。想要我的荣誉的时候,它已经化为灰烬了。
上初中的时候,一周回家一次,家长都会给些饭钱。那时候我可能会省点钱,买自己喜欢的零食或玩具。但是有些事就像规律一样:我一攒钱就生病。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因为省钱没吃饭生病的,而是因为我和母亲分开太久,感受不到别人的关注。
在家的时候,我还是能得到一些爱的。母亲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我的一举一动她都会看到。她会看着我吃饭喝水,跑跑跳跳,我就感觉自己被关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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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决定未来
在家里,我父亲不爱说话,母亲不会说话。所以我们之间交流很少,稍微复杂一些的东西就很难表达。
初三毕业时,我决定去读职业技术学校。那种学校要求动手能力又不用多说话,我觉得很适合自己。我当时也没和别人商量,回家向母亲要了学费,就去职业学校报名了。
上技术学校的时候,有一些公司来学校招员工,问学生要不要去他们那上班。其他人可能都会说要和家人商量一下,我当场就说去,不会和家人商量。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好像也因此得到了眷顾。公司老板会放弃那些还要商量的人了,只要我一个。20岁的时候,我一个人扛个大包就去了上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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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自我价值
工作以后,我回家见到父母的次数更少,可能一年才回一次家。而回到家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家里的一些变化,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对母亲的个性有了更深的了解。
我父亲原来一直在煤矿行业上班,后来年纪大了,煤矿不要他了,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工作,他就在家躺着。他似乎也有点抑郁,不干农活也不出去和人说话,在家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切都被母亲照顾。
母亲对他好像又爱又恨。爱是母亲在照顾别人时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恨是觉得父亲整天躺着很不好,希望他能多出去转转,所以后来母亲出去干农活也会拉上父亲。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外多年,母亲也很辛苦,想为家里做点什么。于是我就决定自己做家里的年夜饭。当时我做完饭,一切准备妥当,准备吃的时候,发现母亲并没有很高兴。好像是发现孩子长大了,不需要自己了。母亲那个表情,感觉失去了价值,说不清是不是有种失望在里面。那之后,我就不在家里做饭了。我觉得让本来就不会说话的母亲进一步失去价值,可能对她也是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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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母亲,我在工作和感情中习惯沉默不语
我觉得母親对我的最大影响就是不善表达。我记得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公司鼓励我们做了事情后,开心地告诉别人“我把这件事做了”。但是我下意识觉得,即使说出来也不会被听到。因为在家就是这样,父亲不在家,母亲听不到。没有人会回应自己,所以长久以来我就习惯了不表达。
我对别人表达爱的方式,也是模仿母亲,就是默默陪伴,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我会去听你需要什么,默默地为你做到或买到。我有几段这样的感情,我知道我们互相喜欢。但是我只会用默默陪伴的方式去表达爱,没有说出来,好几段感情因此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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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与母亲的交流
我母亲从小聋哑,也不识字,所以过去离开家时很难和母亲联系。不过现在有了智能手机,交流就方便频繁多了。
我每次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大门是开着的,母亲坐在院子里干活。我走到她背后拍一下,她才知道我回来了。她见到我会很兴奋,会告诉我她很担心我。然后我向她解释我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手指着很远处,然后越指越高,越指越远,她就懂了。
后来我给母亲买了智能手机,我们可以开着视频,然后我干我的工作,她做她的饭。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有时候我们也会互相发表情,比如拥抱、玫瑰花或笑脸,她都能明白。
我也教她刷抖音和快手,希望能帮她解闷。母亲虽然听不到,但是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就可以刷。
母亲想起我时会给我发个表情,我给她回个表情,她就能确认我的存在。我有时候没回复,她就会让父亲给我打电话,证明我还好。
我已经离家在外10年了,北上广都生活过。现在快30岁了,想回到父母身边,尤其想多陪陪妈妈,希望让我和母亲孤独的心灵都有所依靠。
小时候在家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躺在母亲的腿上。晒着太阳,阳光穿过母亲的发梢照在我的脸上,然后她拿挖耳勺给我挖耳朵。那样的感觉,我很安心,很有安全感。
谷春林摘自“故事FM”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