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出你的底牌

孔静

是爱闹腾的人变老了

老李，你知道自己有多气人吗？

那天周六一大早，我就开着车拉着一家老小上了路，为了这次全家出行，我提前筹备了好多天，想要带你们好好放松两天，也缓和一下我们父子之間这么多年来的紧张关系。

那个度假村其实挺不错的，面积很大，设施也很全，有小宝最喜欢的水上游乐园，有我和小敏最爱的各种桌游和运动场馆，你还可以去钓钓鱼，泡泡温泉。如果不是因为你总在那边鸡蛋里挑骨头，大家都能玩得更尽兴一点。

你一会儿嫌人家管理不到位，服务员的素质根本不合格;一会儿说人家的温泉水不是天然的，一股子硫磺粉味。总之，在你眼里，哪儿都是毛病，归结到最后，我带全家人出来玩就成了最大的毛病。

我承认，你是社会上的老江湖，说的那些也都有一定道理，可是那些重要吗？重要的不是我们全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沟通一下感情吗？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能学会不摆当年那个唯我独尊的谱？

我终于没能克制住自己，在回程的路上和你吵起来了，你一气之下，死活要在高速上拉开车门下车，小敏劝着你，孩子都吓哭了，你总算是忍着到进了市区。看着你硬倔倔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小敏说：“这人老了怎么这么能闹腾呢？”我咬牙切齿：“是爱闹腾的人现在变老了。”

行啦，我以后啊，也少往你跟前凑合。可能，这就是咱爷儿俩的命吧，你看我百般不顺眼，我也看你满身都是毛病。

也曾用你的错误惩罚自己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有让你看不顺眼的地方，那也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小时候，妈走得早，你一直忙着在外面做生意，经常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开始的时候我盼着你回家，可我每次给你打电话，你就只会往我卡上打钱。有了一次次的失望，我也就习惯了。后来，我自己学会了做饭，干脆连保姆也不要了，她明明就是你的眼线，每次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找我算账。

那时，为了点醒只顾赚钱的你，我也是动过脑筋的，我故意不好好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你却根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揍了我一顿。我再也忍不住了愤怒，“我为什么变这样，还不都是你的错！”你可能没想到我会反抗吧，语塞片刻，反应能力一流，“那你因为别人的错误就自暴自弃，还有理了？”

我长大以后，才意识自己当时确实很蠢，想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换取别人的醒悟，真是大错特错。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啊，你是做父亲的，不应该为我的人生负责吗？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起吧，我学会了不再依赖任何人。

高中时，我迷上了漫画，白天在课堂上画，晚上在卧室里画，沉浸在画画中的日子，时间会过得很快。那会，你已经不那么忙了，有很多时间会呆在家里，但我已经跟你没有任何话说，很多时候，我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各忙各的。

后来，我跟你说，我不想参加高考了，让你拿钱送我到国外去学艺术设计，你觉得那不是正经专业，我据理力争，好久没逮住机会发火的你终于爆发了。那次，是我们之间吵得最厉害的一次了吧，你的拳头最终没有落下来，可能是因为，我倔强地站在那里，比你高，比你壮，你已经打不过我了。

但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你永远有父亲的谱可摆，“你小子翅膀硬了，我说的话也不听了，你想学什么我不管了行吗，但你也别想从我这拿一分钱！”

我真的没再花过你一分钱。我自己打工，自己挣学费，虽然很辛苦，但照样去了自己想去的国家，学了自己最爱的东西。

我回国后，做了自己的工作室，也逐渐体会到你做生意时的辛苦，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有了缓和，我总不至于跟你断绝关系吧？在你六十大寿的酒席上，我从你朋友嘴里得知，我高中那会，其实正是你的生意遭遇重大失败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你可能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着烟，彻夜无眠吧。

可是，老李，那时我也是个大小伙子了，也能为你分忧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呢？

两个超级赌神

家里有了小宝之后，你突然像换了个人，从不主动进我家门的你，偶尔会来我家看看孩子，后来，每周能来个两三趟了。

你的烟龄有三十多年了，那年你生病的时候医生让你戒烟，你都没能成功，可是为了小宝，你硬生生给戒了。有时候小敏会拍些小视频，你咬着小宝的小胖胳膊逗他笑，和他一起咿咿呀呀地用“婴语”对话，你的眼睛里满是温柔，让我很难相信，这就是我那个冷冰冰的父亲。

无论小敏怎么留你，你从不在我家吃晚饭，一到点就走人。我明白，你是不想碰到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我俩都在的空间，就会很尴尬。你还记得突然下大雨的那天吗，小敏告诉你，我那晚加班，你才肯留下来吃了个晚饭，等雨停了，你就匆匆走了，你没注意到楼下的车位吧，那时，我就坐在车里。是小敏打电话告诉我，你非要冒着雨回去不可，我才跟她说了我要加班的。

其实，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们怎么就把父子关系处成了这样呢？小敏点醒了我：“你们爷儿俩啊，就跟两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似的，明明还挺在乎对方的，非得死活绷着，生怕对方知道了，自己会掉价。”

老李，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咱俩成了港片中最厉害的赌神，坐在同一张赌桌上较量，在决定胜负的一瞬间，我们都死死压住自己的底牌，仿佛被对方看到，自己就全面溃败了。

你发现了吗，咱俩之间，已经把爱隐藏得太深，深到有时候我们自己都无法察觉了。老李，你看，我比你更成熟一点吧，我已经能正视自己的错误了。

我开始想办法，怎么能让你看到我的底牌。

把底牌亮给你

那天，我故意挑你在的时候回了趟家，借口忘了份重要文件，跟你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卧室，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

我在卧室用另一部手机，往那个手机上打了个电话。我知道，手机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你能看到屏幕上的那张照片。照片里是咱俩，你一脸的威风炫酷，我满脸的奶油，在你怀里，表情很滑稽，又有些别扭。

那是我们最亲密的姿势了吧，那天是我13岁生日，当时你正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邻市，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记得，就自己准备了蛋糕、蜡烛和一大堆的礼物，又请来十几个好哥们，一起狂欢。

我们正闹着时，你进来了，满身的寒气，冒着雪开了很久的车。他们以为你是特意赶回来给我过生日的，欢呼着把我塞到你怀里，给我们拍了这张亲密的合影。

当时，我心里认定，你那天只是巧合回了家。但现在，我愿意相信，你那天是专门为了我连夜开车赶回来的。

等我回到客厅，你表情很不自然，告诉我，“你手机刚才有电话进来”，我看得出，你的眼圈有点红。

那天，你主动留下来吃了晚饭，我们爷儿俩小喝了几杯，你还问了我工作的情况，我没有假装一切顺利，跟你说了当前的困惑和难处，你居然说，你知道我的能力，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那天，我们乘着酒兴说了很多话，我不记得都说了什么了，但我记得，我们没有吵起来。

后来，你去南京看朋友，居然在游览中山陵时给我寄回来一张明信片。我拿着那张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天，脸上带着傻笑。小敏笑我：“不就是一张风景片吗，有那么好看？”虽然这明信片是现成的，但那是你从那么多张明信片里，仔细挑选出来的。我想，这么多年来，你肯定不是第一次在外面想到我，但这次却是第一次想到要表达出来。

我们父子都一直努力在对方面前表现自己的强大，极力否认对方的重要性，哪怕暗中都意识到彼此间的难以割舍。直到你看到了那张照片，就像对赌的人，看到对方底牌的那一瞬间，战争立刻结束，安宁不期而至。

老李，你万万没想到那张底牌是我故意亮给你看的吧，虽然你威风炫酷了一辈子，要论小心机，你还是不如我啊，你承认不，哈哈。

向明摘自《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