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中的东坡形象
2021-10-12张克锋,吉庆荣
张 克 锋,吉 庆 荣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人总是要死的,不管你多么伟大,不管别人对你多么不舍。缅怀死去之人的办法很多,比如口头讲述其生平故事,雕塑和图绘其形貌,树碑立传,建祠立馆,等等。这些方式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其中,雕塑和绘画最能传其音容笑貌,因而最为生动、亲切。古希腊、古罗马雕塑发达,多为神和英雄塑像,大约同一时期,中国人也多为神灵、祖先、帝王将相和英雄人物画像。汉代凌烟阁中图绘历代帝王功臣像供人瞻仰,既出于教化目的,也有纪念意义。在两千多年的时光里,用画像的形式表达对逝者的崇敬与纪念,是很普遍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比留名青史更直观、更重要、更能反映普通民众价值判断和情感认同的方式。因而,大凡伟人,或在某方面有杰出成就,为广大民众认可的人,都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大量的画像。在文人中,孔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的画像最多,也就说明他们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最高。
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像苏轼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屈指可数。作为一个不世出的天才,苏轼虽然一生历经坎坷,其才华和人格魅力却无人能掩。其在世之时,就已名声巨大,崇拜者不少;在其去世之后,声名一直不减。这一点,可从其画像及相关题材绘画中得到证明。
本文拟就所见材料梳理历代绘画中的苏轼形象,看看一千多年来人们对苏轼是怎样认知的。换句话说,想通过“东坡形象”这个文化符号,来窥测一下它所代表的民族文化心理和价值理念。
一、东坡小像
苏轼生前,就有人为其画像①。画像的原因是出于对他的崇敬。熙宁七年(1074),苏轼三十九岁,在赴密州太守途中,与苏州何充秀才相遇,何充执意为苏轼画像留念,苏轼作《赠写真何充秀才》以谢。熙宁九年(1076),东坡离开密州后,密州百姓绘东坡像立于城西彭氏园圃中,春秋二季前往拜谒。熙宁十年(1077),画家妙善和尚为时任徐州太守的苏轼写真,苏轼作《赠写御容妙善师》以赠。李翔,字仲览,兴国(今湖北阳新)人,苏轼被贬黄州时访李,李留苏轼在家住了一段时间。李仲览在元丰八年(1085)登第后,建有“怀坡阁”,画东坡像于阁上。后王十朋过之,写了几首怀东坡诗[1]。元裕二年(1087),苏轼在京任翰林学士兼侍读,道士李德柔为其画像,苏轼作《赠李道士并叙》以赠。元祐六年(1091),东坡离开杭州知州之任后,杭州百姓“家有画像,饮食必祝”[2]。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从海南北归,与程德孺、钱世雄聚于金山,登妙高台,壁间有成都中和院僧表祥所绘东坡像,苏轼为之题赞:“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3]金山在今江苏镇江市西北,其上有金山寺,始建于东晋,为江南佛教圣地。杨万里(1127-1206)《诚斋集》卷一百十五《诗话》云:“予过金山,见妙高台上挂东坡像,有坡亲笔自赞云:‘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今集中无。”文字与苏轼《自题金山画像》小异。清人查慎行注曰:“《金山志》:‘李龙眠画子瞻照,留金山寺,后东坡过金山,自题云云。’”翁方纲注苏轼《自题金山画像》云:“此赞末句‘黄州、惠州、儋州’当从石刻作‘黄州、儋州、惠州’。周益公乾道庚寅《奏事录》云:‘登妙高台烹茶,壁间有坡公像。初,公族成都中和院僧表祥画公像,求赞,公题云: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要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集中不载,蜀人传之。’”[3]2641~2642与杨万里所载全同。按,妙高台,即金山寺之晒经台。表祥与苏轼为同时代人,俗姓苏,善画人物。据此,金山寺东坡像非李公麟画,而为僧表祥画,《金山志》所载有附会名人之嫌,不足信。
不过,作为苏轼友人的李公麟,的确为苏轼画过小像,而且不止一幅。苏轼《李伯时画像跋》云:“初,李伯时画予真,且自画其像,故赞云:殿以二士。”[4]黄庭坚《跋东坡书帖后》云:“庐州李伯时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盘石,极似其醉时意态。此纸妙天下。可乞伯时作一子瞻像,吾辈会聚时,开置席上,如见其人,亦一佳事。”[5]翁方纲《十二月十九日,苏斋拜坡公生日,适黄秋盦以藏苏、米诸贤像寄来,属为摹山谷像内精灵会合,奇哉,赋诗记之,兼寄秋盦》云:“李伯时作子瞻按藤坐盘石,极似其醉时意态。吾辈聚会时开此像,如见其人。”[6]可见此像一直传到清乾隆时期。与翁方纲同时代的画家朱鹤年(字野云)有《扶杖醉坐图》(图1),即为此画像之仿作。邹浩《东坡横策像赞》云:“东坡未作儋耳行,此相已入龙眠笔。”[7]从题目中“横策”二字推测,应该就是黄庭坚说的那幅像。从赞语可知,此像作于东坡去海南之前。黄庭坚有《东坡先生真赞》三首。所谓“真赞”,就是为人物画像所作的赞语,即画赞。这三首画赞作于何时?画像作者为谁?其一曰“其紫微玉堂,不自知其珠厓儋耳也。九州四海,知有东坡。东坡归矣,民笑且歌”,其二曰“其恶之也,投之于鲲鲸之波”[8],可知作于东坡从儋州北归之后。孔凡礼《苏轼年谱》卷三十六云:“入儋后,李公麟(伯时)为苏轼画像,弟辙及黄庭坚有赞……公麟又作《东坡乘槎图》。”[9]又引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三首》之二“投之于鲲鲸之波”,断言“作于苏轼谪儋时,或为题李公麟此画像而作”[9]1284。明代曹学佺《蜀中广记》卷十二载:“有观莲亭在祠西池中,环台皆蓮,中有碑刻东坡小像,李龙眠画,山谷、颍滨赞。今移入寝。”②清王士祯《蜀道驿程记》载,眉州三苏公祠中有坡公石像,“明洪武中重刻,李龙眠笔也,颖滨题赞”,可见苏辙赞清初尚在[9]1284。周必大《文忠集》卷四十五《平园续稿五》有《东坡像李伯時作曾无疑藏之命予赞之》,即“东坡像赞”。他既然在乾道庚寅《奏事录》中说金山寺壁上苏轼像为僧表祥所画,此处又说此幅东坡像乃“李伯时作,曾无疑藏之”,显然指的是两幅不同的画像。周必大比李公麟小二十岁,为同一时代人,其记载应该无疑义。
图1 朱鹤年(字野云)临李公麟《苏东坡像》
苏轼去世后,有朋友悬其像于室中以纪念。黄庭坚有《题东坡像》云:“东坡先生天下士,嗟乎惜哉今蚤世,蠢蠢尚诮短人气。”[8]257此时东坡已逝,题赞亦为怀人。《邵氏闻见后录》:“赵肯堂亲见黄鲁直晩年悬东坡像于室中,每蚤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实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10]但不知黄庭坚所赞及悬于室中者是否为李公麟所画。黄庭坚还曾为彭山石瑜所作东坡像做题记:“元祐之初,吾见东坡于银台之东,其貌不尔。绍圣之元,吾见东坡于彭蠡之上,其貌不尔。绍圣之末,有僧法舟见东坡于惠州之市,其貌不尔。而彭山石瑜作东坡之像焉,廖宣叙,东坡年家子也,而谓之然,余安敢独谓之不然。”注:“右有石刻。”[8]348崇宁年间(1102-1106),海南人姜唐佐(字君弼)作《东坡先生端砚镌像记》云:“端州石砚,东坡先生携至海南,元符三年自儋耳移至廉州之琼,持以赠余为别。岁月迁流,追维先生言论,遥不可即,倩工镌先生遗像为瓣香之奉云尔。”[11]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载:“子由既谪雷州,子瞻亦谪儋耳,同至海康月饮,郡人吴姓名,特起屋以处焉。其后党锢浸密,屈以渐发。靖康丙午,海康令余制而用之,且开遗直轩,绘二公像于中。”[12]《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载:“唐弼杜氏自其曾大父四世与眉山三苏游,书帖具存。绍兴癸丑中秋,安中过惠州,登白鹤峰,拜东坡像。”[13]绍兴癸丑即公元1131年,据苏轼去世三十年。晁说之小东坡十二岁,有《题六一东坡像》二首,将苏轼与欧阳修并题,称赞他们的文采和政治功业:“先后文章伯,安危社稷臣。”[14]南宋诗人高登(1104-1159)有《东坡像赞》,陈必复有《题东坡画像》,楼鈅有《东坡画赞》,画作者皆不详。陆游《入蜀记》卷四云:“十九日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一龟头,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堂中有苏公像,乌帽紫裘,横按筇杖。是为雪堂。”[15]陆游有《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及《东坡像赞》,从诗题来看,玉局观、眉州披风榭都有东坡遗像供人瞻仰。释居简有《东坡画像赞》,连文凤有《智果寺拜东坡参寥遗像次韵》,可见南宋时寺庙有东坡像,供人参拜。南宋费衮《梁溪漫志》卷四《毗陵东坡祠堂记》:“乾道壬辰,太守晁强伯(子健)来,始筑祠于郡学之西,塑东坡像,其中又于士夫家广摹画像,或朝服,或野服,列于壁间。”[16]建祠堂,塑像,广摹画像,此正南宋时期“苏轼热”之证。但因为画像太多,故精粗互现在所难免。许棐《梅屋集》卷五《跋临上人所藏东坡像》云:“平生所见坡像,此笔最凡,宛然闾里一翁耳,那称如许文章学问?然文章学问崇坡一生,流离万状,安得如闾里翁悠游终老,不识半点荣辱邪?”[17]可见此像水平较差,没有画出苏轼的神韵。
据金代赵秉文《题赵琳画东坡石上以杖横膝肩头二首》,金代也有画苏轼像的风气,可见苏轼在金朝已有很大的影响力。“东坡石上以杖横膝肩头”的构图与李公麟所作相似,大概是临摹或构图、造型受其影响吧。
元明清三代,为东坡画像和题咏者代不绝衰。
赵孟頫《行书前后赤壁赋》册页前副页有墨笔苏轼小像(图2),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刊于《故宫历代法书全集》(十四)。此像以“铁线描”画东坡执竹杖微步。东坡头戴“高装巾子”,即后世所谓“东坡巾”,衣“直裰”之衣③,清癯,须疏朗,面带愁容,神态较为拘谨。李廌《师友谈记》载:“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名帽曰子瞻样。”[18]《朱子语类》卷第九十一云:“桶顶帽子乃隐士之冠。”[19]“直裰”之衣,据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宋会昌九老图》,是宋人拟仿古代深衣及相传“缝掖之衣”制度而成,为野人遗老之常服[20]。可见,东坡的衣帽都是有寓意的,显示了他“不合时宜”的个性。在后世的东坡画像中,此帽、此衣遂成其标配。孙承泽《庚子消夏记》卷二著录《赵子昂临绝交书》云:“余见子昂小行书三四卷,与《绝交书》相敌者,惟四川李青眉所收书《东坡杏花诗》。前画东坡小像,方巾道服,手持竹杖,翛翛欲仙;后书其‘杏花飞帘散余春’七言古诗八十余字。诗既疏俊,书复娟逸,真双绝也。后题‘至元二十六年三月既望,吴兴赵孟頫写先生小像并书此诗,先生有神,当赏其意耳’。”[21]《佩文斋书画谱》载:“燕都贵人家见松雪书画一卷。首用游丝描写东坡像,像后书黄山谷所题赞既又书《乐毅论》,并径半寸楷书,皆真迹。”[22]明倪谦《跋赵松雪东坡像赞》云“今观其写东坡遗像并书山谷赞辞”,可知即《佩文斋书画谱》著录者。又云:“抑亦论其迹也,原其心,其殆有尚友之意乎?”[23]道出了赵孟頫写东坡像的用意。可见,赵孟頫画东坡像有多幅,皆白描,形象基本一致。翁同龢经过考订,认为赵孟頫的白描坡公像源自李公麟的真本,并指出,苏轼的形象为“疏眉凤眼,秀摄江山,两颧清峙,而髯不甚多,右颊近上处,黑子数点”[24]。真实的东坡,形象大概如此。翁方纲《粤东金石略》著录有清海口摹刻赵孟頫《苏文忠公笠屐图碑》,此东坡体胖,头向左略低,微笑,左手捋须,右手低垂靠腰后,戴笠,穿麻鞋,形象与《东坡小像》差别较大[25]。
图2 赵孟頫《东坡小像》
元刘将孙(1257-?)《养吾斋集》卷十六《彭泽县学三贤祠记》云彭泽有东坡像,因与陶渊明、狄梁公并立为三贤祠。彭泽为陶渊明故里,狄梁公,即狄仁杰,唐代著名政治家,曾被贬为彭泽县令,苏轼在彭泽能与陶渊明、狄仁杰并立为三贤祠,可见其巨大影响力和在民间受崇敬程度。
元代诗人有多首题赞东坡画像的诗。郝经有长诗《东坡先生画像》,据题,此像为曹州教授王安仁所藏,像之作者不详。张雨有《书东坡先生画像》,贡师泰有《苏子瞻画像》,朱晞颜有《跋茂枯林集句题东坡画像》,袁桷有《苏公图赞》。贡师泰《苏子瞻画像》云:“老龙起深夜,来听洞箫声。酒尽客亦醉,满江空月明。”[26]系简括《后赤壁赋》意境,可见此画像大概画的是东坡夜游赤壁之形象。朱晞颜《跋茂枯林集句题东坡画像》重在赞颂东坡德望、大节,未言及东坡形象。
明刊本《历代名人像赞》中的苏轼像为半身像,浓眉,大眼,长髯,交领宽袍,戴东坡帽。上官周《晚笑堂画传》中有苏轼像,坐藤椅上,与《历代名人像赞》中的形象类似。明人毛奇龄(1623—1716)《西河集》卷二十三云“莱阳姜仲子出贞毅先生所藏东坡像示予”[27],未言画者姓名。高启《凫藻集》卷四《东坡小像赞》云:“或置诸銮坡玉堂,或放之朱厓黄冈,众皆谓先生之憾,余则谓先生之常。先生盖进不淫,退不伤,凌厉万古,麾斥八荒,而大肆其文章者也。”[28]称赞东坡进退裕如的精神品质和超迈的文学才华。凌云翰有《东坡像》一首,谢肃有《题苏东坡像》一首,唐寅有《东坡小像》一首,蔡葵有《过鳌峰超然台谒东坡遗像》一首。《钦定续通志》卷一百六十九著录董其昌《重书东坡像赞》,可见其书东坡像赞不止一次。万历二十一年(1593)安徽郑少斋刻本《古文正宗》中的插图有苏轼像。这部文选的十六篇文章皆选自历代名家,每章前附以整幅插图,每幅图都是一位文学家和具有标志性的场景,图两侧配以描述该场景的对联,苏轼像画的是苏轼蒙冤左迁而又被昭雪的场景。这是迄今最早的插图苏轼像。《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第6卷·明下》收录一幅明代佚名《苏东坡像》,美国王己千藏,白描,“东坡头戴高冠,身着宽袍,双手操于长袖中,神态和蔼而庄重”[29]。
清代南薰殿旧藏《圣贤画册》中的《苏轼画像》为半身像,持竹杖,戴东坡帽,须短,眉细。此外尚有姚元之的《苏东坡像》(安徽省博物馆藏),潘恭寿的《临仇英东坡像》(湖北省图书馆藏),丁云鹏的《苏轼像》(中国文物商店总店藏),濮森的《苏轼像》(中国历史博物馆藏),蔡嘉的《东坡先生像》,(天津市博物馆藏),吴昌硕的《坡公像》(浙江省博物馆藏),陆恢的《苏东坡像》[30]等。曾国藩有《圣哲画像记》,世界书局1936年版,今有国学整理社影印本,其中的苏文忠像为“山阴田康济敬摹”,近似赵孟頫《东坡小像》。清代也有题咏东坡像的诗。如钱大昕有诗题曰:“题尤西堂梦游三山图,图为海宁俞体仁画,作庄生、曼倩、渊明、太白、东坡五像,最后一人则西堂也。王阮亭、朱竹垞、韩慕庐诸公皆有题咏,予亦作六君咏继之”[31]390,诗有六首,其五为咏东坡;赵敦复有《东坡书院谒苏学士像》。
据诸文进《画里东坡》[32],日本池滋子编有《日本的赤壁会和寿苏会》,书内影印着大正乙卯(1916)在日本圆山公园春云楼寿苏会上的展品单,单上有一件《东坡自写像拓本》。诸文进认为此乃伪托东坡之作,绘画时间在明万历以前。
二、《东坡笠屐图》中的东坡形象
“东坡笠屐图”是东坡题材绘画中最多的一类。自南宋以来,“东坡笠屐图”在近千年的时间里一直是一个重要的绘画母题,其影响及于海外。据朴载硕的博士论文统计,现存“苏轼笠屐像”(文中称为“野服形象”)共一百五十多件[33]。最早的“东坡笠屐图”据说是李公麟画,根据是明代朱之蕃(1575-1624)《东坡笠屐图》④的题记:
东坡一日谒黎子云,途中值雨,乃于农家假篛笠木屐,戴履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吠,东坡谓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右李伯时写像,上有此数语题识。偶然琐事,率尔片言。粉墨载之,未播人间。与巧显融,宁直迍邅。人中之龙,仙中之仙。景止高风,有托而传。万历己未四月四日朱之蕃临并志以赞。
其次是翁方纲的观点。后来很多学者依朱之蕃题记及翁方纲说,认为《东坡笠屐图》的最早作者是李公麟。但自南宋到翁方纲时代的所有绘画论著均未著录,其后也无流传,翁方纲未见过《东坡笠屐图》真迹,对其收藏、流传也未做任何考证,所谓李公麟作《东坡笠屐图》,只是推测,所以有的学者认为不足信。韩国强在天涯论坛发表的《东坡笠屐图简论》引述台湾学者曹树铭的观点,并进一步认为,现存广东博物馆朱之蕃(兰嵎)临摹的《东坡笠屐图》,就是李公麟的作品。曹树铭《东坡词编年校注及其研究》一书中有“李公麟《东坡笠屐图》”,但对其著录、流传、来源均未作任何说明,故不为学界所认可。衣若芬在2010年儋州首届东坡节东坡国际论坛上的演讲《东坡海南笠屐故事的形成、传播与影响》认为,“东坡笠屐故事”是虚构的。林冠群做了系列考证后认为,“东坡笠屐故事”非虚构,但《东坡笠屐图》的最早作者不是李公麟,而是琼州人(姓名不可考);对后来创作影响比较大的是钱选的《坡仙笠屐图》,刻于惠州白鹤峰苏文忠公祠内;朱之蕃的《东坡笠屐图》并非临摹李公麟的《东坡笠屐图》,从构图、形象、衣着、神态各方面来看,与钱选(约1235—1299年后)的《坡仙笠屐图》很相似,很可能就是它的摹作⑤。
关于“东坡笠屐图”的本事,学界认为最早见于南宋文学家周紫芝(1082-1155)的《太仓稊米集》。《太仓稊米集》中有《东坡老人居儋耳,尝独游城北,过溪,观闵客草舍,偶得一翦笠,戴归。妇女小儿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六月六日,恶热如坠甑中,散发,南轩偶诵其语,忽大风自北来,骤雨弥刻》一诗,其诗曰:“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34]周紫芝的意思是:东坡戴笠而归的故事可以作为绘画素材画一幅《东坡戴笠图》,而并未说已有人画了《东坡戴笠图》。其后费衮(约1190年前后在世)的《梁溪漫志》说:
东坡戴笠。东坡在儋耳,一日過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篛笠戴之,著屐而歸。婦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竹坡周少隠有詩云:……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16]819。
可见南宋时已有画家画了《东坡笠屐图》,但水平较差。再后来,南宋张端义(约公元1235年前后在世)《贵耳集》卷上载:
东坡在儋耳,无书可读。黎子云家有柳文数册,尽日玩诵。一日遇雨,借笠屐而归。人画作图,东坡自赞:“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用子厚语。”[35]
这三则记载有同有异:周紫芝记载东坡“独游城北,过溪,观闵客草舍,偶得一翦笠,戴归”,只有戴笠情节,而无着屐情节;费衮的记载中增加了“过黎子云”“遇雨”“著屐”等情节,笠由“偶得”变为“从农家借”;张端义又增加了在黎子云家读书,“人画作图,东坡自赞”等情节,笠、屐皆为从黎子云家借,最大的不同是“人画作图,东坡自赞”;三则记载中都有“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皆吠”的情节。从传播学的角度看,应是同一故事传闻的不同版本,情节由简单到丰富,不断踵事增华,看上去又很合理。费衮引用了周紫芝的诗,并对“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做了回应:“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可见,费衮的记载是在周紫芝记载的基础上增饰而成。朱之蕃《东坡笠屐图》题记所谓李公麟所写东坡像上数语,与费衮《梁溪漫志》所载最为相似。早于朱之蕃的唐寅有《东坡先生小像》,画的正是东坡戴笠履屐行于雨中的形象,题云:“东坡在儋耳,自喜无人识,往来野人家,谈笑便终日。一日忽遇雨,戴笠仍着屐,逶迤还到家,妻儿笑满室。歆哉古之人,光霁满胸臆,图形寄瞻仰,万世谁可及。吴郡唐寅画并题,为秋逸亲家先生。”[36]也颇合费衮《梁溪漫志》所载。后世的这一题材绘画,所画情节基本上都如此。
梁慧敏《诗人之笠:杜甫和苏轼肖像及其文化底蕴——兼论唐宋士人文化精神之异》指出,清初江浙目录学家、藏书家姚际恒的《好古堂家藏书画记》卷上著录了张逵的《东坡笠屐图》,并云:“后有魏了翁、冯子振、邓熙、李孝光跋语并诗。今录三人。‘东坡在儋耳,一日访黎子云,中途值雨,从农家借碧笠、木屐,戴履而归。妇人小儿争笑,邑犬争吠。东坡谓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魏了翁)……”[33]39魏了翁(1178-1237)的跋语与费衮和张端义的记载大体相同,而有小异,三人的生活年代均有交集。梁慧敏认为从故事的流传规律和对绘画的影响来说,或可以说明魏了翁的题跋写在张端义《贵耳集》之前,《贵耳集》中所谓“东坡自赞”不可信,但南宋中后期“笠屐图”在文人墨客间已广泛流传应该是事实,那么张逵是目前文字记载的《东坡笠屐图》的最早作者[33]39。但张逵的《东坡笠屐图》未见著录于其他任何书画著作,所以其真实性还是有疑问的。
综上,笔者认为“东坡笠屐图”的故事原型起始于周紫芝,成熟于费衮,最早的“东坡笠屐图”产生于费衮生活的南宋时代,朱之蕃的《东坡笠屐图》是钱选而非李公麟的《坡仙笠屐图》的摹本,朱之蕃题记不足信。
明末清初诗人兼书画鉴藏家宋荦《题东坡笠屐图》云:“予家藏绢本《东坡先生笠屐图》,当是元人笔。”清海口摹刻赵孟頫《苏文忠公笠屦图碑》,见于《粤东金石略补注》[25]530,所绘为东坡戴笠而履屦⑥。钱选《坡仙笠屐图》在儋州东坡书院。元代题咏《东坡笠屐图》的诗却不少。刘仁本有《题东坡居士著屐图》诗,所记情节与费衮所载《东坡笠屐图》本事相吻合。虞集有题《东坡戴履图》诗,吴澄有《题东坡戴笠著屐图》诗,冯海粟有《题东坡学士笠屐像》,张雨、郑元佑、顾瑛、张昱、袁华都有题《东坡笠屐图》诗,杨维祯有题《澹州秃翁图》诗⑦,贝琼有《题东坡笠屐图》诗,但上述诗歌所咏《笠屐图》的作者不详。
明清两代是《东坡笠屐图》创作的高峰期。据不完全统计,明清两代画过此题材的画家有唐寅、仇英、尤求、曾鲸、张宏、朱之蕃、孙克弘、娄坚、宋荦、黄慎、李鱓、华嵓、余集、张问陶、宋湘、居廉、费以耕、张廷济、阙岚、万上遴、沈焯、沈燧、陆恢、任熊、任重等人,近代的沙馥、张大千、程十发、蔡筱明、姚石倩、郑慕康、李耕、刘国辉、陆祝、赵玉蕴、刘旦宅、王若兰等⑧。明人车赓《游赤壁谒东坡像》云:“文章构祸庸非福,笠履传神尚有图。江上清风明月在,迟来何处访髯苏。”[37]可见当时赤壁上有东坡戴笠履屐图。朱万章指出,清人方士淦的《庶余偶笔》中记载书法家、乾隆七年(1720)进士李堂(肯庵)“多善政,写《笠屐图》,留于归云庵”,潘衍桐编纂的《两浙车酋轩续录》中则有《十二月十九日为苏文忠寿,适海昌蒋生沐(光煦)、海盐张受之(辛)新摹(笠屐图),以墨拓索诗》,“相信这类记载还有很多,显示出明清时期文人雅士对《东坡笠屐图》的追捧与激赏”。他还指出,明清时期大多数文人有在苏东坡生日(十二月十九日)当天祭祀雅集的风气,祭祀雅集时必悬挂苏东坡像以供瞻仰,而多数人会选择《东坡笠屐图》作为东坡的标准形象。清代文学家、书画家张问陶(1764—1814)《嘉庆丙辰腊月十九日,与赵味辛、温谦山(如能)两合人,方茶山、伊墨卿两比部,温筼坡、洪稚存两编修集于稚存卷施阁,为东坡先生生日设祀,稚存属摹先生画像,并题长句纪之》、词人夏孙桐《东坡生日,在礼庭斋中读画,见东坡披裘像,丁恬生为吴竹庄作,有何悔?余题句次其韵》就可见当时文人雅集以祭祀苏轼并作画、题咏的情形。明清时期的《东坡笠屐图》题咏及赞还有王鏊的《东坡笠屐图赞》,陈继儒的《题东坡笠屐图》,顾景星的《题坡仙杖笠着屐图后》,翁方纲的《题朱之蕃〈东坡笠屐图〉》,石韫玉的《题娄子柔画〈东坡笠屐图〉即和帧首周紫芝诗韵》,张问陶、陈梓则的《东坡笠屐图》,张际亮有《二十九日,李兰屏刑部彦彬招饮寓庐,见宋芷湾湘观察画〈东坡笠屐图〉,慨然口号》、陈沆的《雪堂拜东坡笠屐像(乙亥)》等⑨。王又曾《马嶰谷、半查兄弟招同程风沂、午桥、闵玉井、陈竹町、金棕亭集行庵,同题东坡海外石刻像,用集中〈赠写真何充秀才〉韵》有“瓣香径下涪翁拜,笠屐无烦更画公”句,可见此石刻像画的也是东坡笠屐的形象。据民国《钦县县志》载:“坡公海南笠屐,久为历史上之画图,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知州龚耿取坡公居廉有‘芒鞋不踏利名场,白头穿林要藤帽’之句,遂想像而刻帽鞋,名之《笠屐图》,倩州人名画家林小山摹绘肖像,勒碑嵌于天涯亭后座东坡书院北壁,碑身高大,髯苏状貌,凛凛有生气,令人望而起敬,近数十年来,骚人墨客,多出资倩人摹榻,得以时瞻丰采,为之景仰不置。”[38]清代文人长于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这天雅集,期间悬东坡像,其中就有《东坡笠屐图》。如邵懿辰有《十二月十九日,刘宽夫侍御招集雪浪斋,悬东坡簪胜、笠屐二妙写真诸图,同诸君作》诗,其中雪浪斋所悬“东坡簪胜笠屐二妙写真诸图”即《东坡簪胜图》《东坡笠屐图》。
《东坡笠屐图》后来传布日本及朝鲜。据衣若芬介绍,日本画家富冈铁斋的《东坡笠屐图》,有清代石刻图像的趣味;朝鲜文人金正喜(1786—1856)曾出使中国,晚年受到政治迫害,被贬谪济州岛,其处境与苏东坡被贬谪海南岛有相似之处,他的门人许炼为他绘制的《阮堂先生海天一笠像》,其构思即来源于《东坡笠屐图》[39]。华东师大梁惠敏的硕士论文《诗人之笠:杜甫和苏轼肖像及其文化底蕴——兼论唐宋士人文化精神之异》对《东坡笠屐图》在日本和朝鲜的流传、影响做了详细的介绍。她说:“据池泽滋子引用救仁乡秀明《日本的苏轼像(二)》的研究,现存五山禅僧的题画诗、赞中,有关苏轼的画题有三十多种,其中题咏最多的是《东坡笠屐图》”。她转载了韩国朴载硕《宋元时期的苏轼野服形象》一文统计的五山禅僧《苏轼戴笠图》题咏共计二十二条,其中主要是诗歌作品。她介绍说,长尾雨山等人曾在1916、1917、1918、1920和1937年举办过五届寿苏会,在寿苏会上,要悬挂《东坡笠屐图》。近世朝鲜后期成就最大的诗人申纬收藏、临摹、题咏、拜祭苏轼笠屐像,写了许多关于苏轼戴笠的作品,朝鲜末期的大文豪金泽荣(1850-1927)有《李远观丈人宅赏梅,梅旁有东坡笠屐像》诗[33]48~52。
在文人大量创作《东坡笠屐图》形成一个创作题材之后,有些文人还为自己绘《笠屐图》以自励,也为他人绘制《笠屐图》以供膜拜。如元代著名文人虞集曾遇雨借笠戴归并赋诗写图,清代诗人董元度(1712-1787)的《旧雨草堂诗》中有《自题笠屐图小照》,清代学者沈大成有《题太原王公笠屐图》,记载“太原王公”去世后,沈大成有感于其生平经历与东坡之相似,便画了《太原王公笠屐图》,装为轴以自随,以供缅怀[40]。上述朝鲜画家许炼为金正喜绘制《阮堂先生海天一笠像》,也是绘《笠屐图》自励的一个例子。
“东坡笠屐图”作品数量虽然很多,但东坡形象却大同小异。一类为头戴斗笠,脚蹬木屐,腰微屈,两手提裳,呈向前迈进状,神情专注,如明代朱之蕃的《东坡笠屐图》(广东省博物馆藏)(图3)、曾鲸的《东坡笠屐图》(西安美术学院藏)和清代居廉的《东坡笠屐图》(香港艺术馆藏);一类为头戴斗笠,脚蹬木屐,腰微屈,一手拄杖,一手提裳,作前行状,以明代仇英、清代费以耕的《东坡笠屐图》(四川眉山三苏祠博物馆藏)为代表(图4);一类为头戴斗笠,脚蹬木屐,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拄杖,左手举于胸侧,呈向前迈步状,以张大千的《东坡先生笠屐图》(四川博物院藏)为代表(图5);一类为头戴斗笠,脚蹬木屐,两首握杖站立,以明代孙克弘的《苏学士东坡像》为代表(图6)。朱万章认为从造型上大致可分为“提衣型”和“拄杖型”两类,以“提衣型”为多。
图3 朱之蕃《东坡笠屐图》
图4 仇英《东坡笠屐图》
图5 张大千《东坡居士笠屐图》
图6 明·孙克弘《苏学士东坡像》
有关东坡笠屐的故事中皆无拄杖的记载,《东坡笠屐图》也以无拄杖而双手提裳者为多。东坡拄杖的形象最早见于马远的《西园雅集图》。图中东坡峨冠丰髯,执杖曳袖,从远处的溪桥向画面中间走来。其次是赵孟頫《行书前后赤壁赋》册页前的墨笔苏轼小像和《东坡杏花诗》前的东坡小像,这两幅小像都是执竹杖微步的形象。最早的戴笠、着屐、拄杖的东坡像是仇英的《东坡笠屐图》。拄杖形象的构思应该来自东坡诗词的启示。东坡诗词中常写到“策杖”,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鹧鸪天》:“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在儋州期间写的《访黎子云》:“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安平泉》:“策杖徐徐步此山,拨云寻径兴飘然。”《安老亭诗》:“饭后徐行扶竹杖,倦来稳坐倚蒲团。”《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其三:“曳杖青苔岸,系船枯柳根。”《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凡行路、游玩必携杖,故“拄杖”“策杖”“扶杖”“植杖”“曵杖”“杖藜”“竹杖”等都包含着闲游、逍遥、远离尘俗的意思,而这正是文人画家在画里所寄托的深意。画家图绘东坡戴笠着屐的形象,也是有寄托的。在周紫芝、费衮、张端义的故事中,都记载了苏轼戴笠着屐的滑稽形象和为妇女小儿所笑的戏剧性场景,这个场景本来是非常适合入画的,但历代画家都只画戴笠着屐,而不画妇女儿童嬉笑场景,很显然,画家画什么不画什么,主要考虑的是形象的符号性即象征意味,亦即精神意味,而不单纯是形象、构图等绘画要素;画家们要表现的并非是东坡戴笠着屐行于雨中的滑稽形象,而是他在逆境中乐观、旷达的精神和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要表达的是对其人格的敬仰。这种创作意图在众多的题画诗作中得到了明确的阐发。如唐寅题《东坡先生笠屐图》云:“歆哉古之人,光霁满胸臆。图形寄瞻仰,万世谁可及。”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又云:“东坡在儋耳,自喜无人识。往来野人家,谈笑便终日。”[41]称赞其乐观豁达的性格,以及与下层百姓交往、友善、其乐融融的亲民态度。陆树声《题东坡笠屐》云:“当其冠冕在朝,则众怒群咻,不可于时;及山容野服,则争先快睹。彼亦一东坡,此亦一东坡。观者于此,聊代东坡一哂。”[42]他认为不为朝廷同僚所认同的苏轼、“山容野服”的苏轼,才是民众所喜欢的苏轼。张问陶《东坡笠屐图》云:“海峤漂流原噩梦,村农谈笑亦清欢。”[43]赞赏其将噩梦看作清欢的乐天精神。郑元佑题《东坡笠屐图》曰:“得嗔如屋谤如山,且看蛮烟瘴云间。白月遭蟆蚀不尽,清光依旧满人寰。”[44]楼鈅《东坡画赞》:“百谪九死,一毫不挫。”[45]陈继儒《题东坡笠屐图赞》云:“不是乔装打扮,曾经几度风波”[46]赞美东坡不惧打压迫害、身处逆境仍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同情与礼赞,缅怀与自励,是元明清文人画家图绘“东坡笠屐图”并咏赞的主要原因。
三、《赤壁图》和《西园雅集图》中的东坡形象
历代东坡题材绘画中,以《赤壁图》为最多,题咏《赤壁图》的诗也很多。笔者在《书画家的赤壁情结——苏轼〈赤壁赋〉在书画领域的接受》一文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在绘画中的接受》一书中做过较详细的研究。《赤壁图》皆为山水画,故其中人物只是点缀,不做细致刻画,不过,图中的东坡形象大都还是清晰可辨的,大多穿合领宽袍,戴“东坡巾”,疏髯,面庞清癯。武元直、李嵩、仇英、文嘉、傅抱石、张大千等人《赤壁图》中的东坡都是这个形象。
“东坡巾”,又被称为“东坡帽”“高筒(桶)帽”“乌角巾”“子瞻样”。“东坡帽”是一种高顶纱帽,以乌纱为之,顶高檐短,颇像高桶,因此称为“高桶帽”。一般认为乃东坡所创,东坡被贬之前常戴此。后来的士大夫为了表示对东坡的尊敬,纷纷戴起了这种帽子,并改其名为“东坡帽”“子瞻样”[47]。但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指出,这种纱帽最早出于南唐。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中韩熙载头上的巾子,或宜称“东坡巾”,宋人即以为是“东坡样”“子瞻样”,《朱子语类》以为“桶顶帽子乃隐士之服”“野人之服”。所以宋人绘《胡笳十八拍图》,蔡文姬头上也戴同样巾子,有表示敬重高士的意思[20]378。沈从文、王《中国服饰史》说:“宋代遗老的代表性服饰为合领(交领)大袖的宽身袍衫、东坡巾。袍用深色材料缘边,以存古风。东坡巾为方筒状高巾子,相传为大文学家苏东坡创制,实为古代幅巾的复兴,明代老年士绅还常戴用。”[48]故宫旧藏元赵孟顺画苏轼像中的衣着即如上述,看来是写实的。
马和之《后赤壁图》(图7)、乔仲常《后赤壁赋图》、文徵明《仿赵伯骕后赤壁图》、陈少梅《东坡赤壁图》中的东坡用头巾束发,更具古风(图8)。其他同游者发型、服饰与东坡同,皆有放浪形骸之态。
图7 马和之《后赤壁赋》(局部)
图8 陈少梅《赤壁夜游图》
《西园雅集图》也是重要的东坡题材绘画,创作及临仿之作众多。“西园”为北宋附马都尉王诜宅第,当时的文人墨客多雅集于此。学界一般认为,米芾《西园雅集图记》记述了苏轼、王诜、米莆、黄庭坚、秦观、刘巨济、李公麟等著名诗人、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在附马都尉王诜府西园中聚会作诗、绘画、谈禅、论道、听琴的文会情景,并将人物姓名、衣冠、坐卧、神态及清幽旷远的环境一一记录,图为李公麟所绘。雅集者均为一代文化艺术界名流,为世人所敬仰,后世著名画家刘松年、僧梵隆、马和之、赵伯驹、马远、钱选、赵孟頫、仇英、唐寅、尤求、李士达、陈洪绶、原济(石涛)、丁观鹏、顾洛、华嵒等都曾画过《西园雅集图》,以至“西园雅集图”成了宋元以来人物画家的一个常见题材[49]。
衣若芬认为所谓米芾的《西园雅集图记》可能是后人根据毛溍《述古堂记》中记载的《述古图记》,在曾鹤龄之后逐渐成形的作品[50]。郑天民《述古图记》云:“伯时……乘闲寓意,绘而为图,以资好事之玩。”“述古”取《论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之意,可见“述古图”画的未必是一次实际的聚会,后来的观画者或许见到画中名士齐集,遂称之为“雅集图”。“西园雅集图”一词最早见于刘克庄《郑德言书画·西园雅集图》。“西园”未必即王诜家园林,而是承袭曹子建“清夜游西园,飞盖想追随”之意,指花团锦簇的园林。“西园雅集”无非指文人之雅集。此图也许并非李公麟据参会者如实描画,而是虚构创作[51]。
不管西园雅集是否实有其事,《西园雅集图》所绘诸人,皆元祐时期文人中之佼佼者,乃后世文人心中的偶像。文人雅集,吟诗作赋,游赏园林,赏玩古物,品评书画,弹琴鸣弦,饮酒作乐,绘画并以文记之,此类风流韵事,皆为文人之好尚和津津乐道者,明清时期更盛。把西园雅集当作现实中文人雅集的典范,图绘并咏赞之,正是这种风气的反映。绘画和文学创作总是现实生活和思想情感的折射。
在众多的《西园雅集图》中,东坡都在最显眼的位置,是画中的主要人物。有的画东坡据石案坐而观画,有的画东坡坐而挥毫(如李公麟《西园雅集图》),有的画东坡杖藜徐步(如马和之《西园雅集图》),以“坐而挥毫”者最多。东坡形象大致为:穿合领(交领)大袖的宽身袍衫,戴东坡巾,长髯。聚会园林,体现着文人对自然和自由的向往,反映了文人遁隐的思想,也即米芾在《西园雅集图记》中所谓的“清旷之乐”,而这一思想也正是苏轼思想的重要方面。
四、其他东坡题材绘画中的东坡形象
除以上题材外,东坡题材绘画还有“东坡玩砚图”“东坡博古图”“东坡品古图”“东坡煎茶图”“东坡谋酒图”“东坡朝云图“东坡夜游图”“东坡懿迹图”“东坡玉堂宴归图”“东坡题竹图”“东坡听雨图”“东坡啖荔图”“东坡诗意图”等。
好砚、藏砚、玩砚是文人一大嗜好。苏轼一生好砚近痴,曾作砚铭三十余首。最早画《东坡玩砚图》的画家是陈洪绶。黄慎画过多幅苏轼玩砚题材的画:雍正四年夏作《东坡得砚图》轴(《支那南画大成》等画集影印);雍正十二年六月作《东坡玩砚图》轴(上海博物馆藏),款识有“与墨为入,玉灵之辰。天水为出,阴鉴之液。懿矣兹石,君子之侧。匪以玩物,唯以观德”句,道出东坡玩砚之旨趣;雍正十三年九月作的《人物山水图册》中,有《东坡天砚图》(故宫博物院藏);乾隆二年春三月所作《书画合册》中,有《东坡赏砚图》(广东省博物馆藏);乾隆十六年夏作《东坡天砚图》轴(扬州市博物馆藏);又有济南市博物馆藏《东坡洗砚图》轴一幅[52]。黄慎笔下的苏轼形象为:络腮长髯须,粗眉,脸型微胖,穿宽袍,戴东坡帽。清代画家岳山皋有《东坡玩砚图》轴(山西博物馆藏),任颐(伯年)有《东坡玩砚图》条幅(徐悲鸿博物馆藏),任薰有《东坡玩砚图》扇面⑩。现当代名画家齐白石、傅抱石、范曾、蒋兆和、杜滋龄、尹瘦石、李震坚、范曾、傅周海、吴悦石等都有此题材画作,多沿袭古人形象、构图。
东坡玩砚题材画还见于陶瓷。如康熙五彩《东坡赏砚图》笔筒,道光官窑粉彩碗上有《东坡赏砚图》,民国王步青花瓷板《东坡赏砚图》,佛山陶瓷“石湾公仔”有东坡玩砚题材。
《东坡博古图》,最早见《珊瑚网》卷四十七著录。《佩文斋书画谱》卷九十八著录陈宪《东坡博古图》。清代画家萧晨有《东坡博古图》,东坡穿合领(交领)大袖宽身袍衫,戴东坡帽,疏须,坐于桌前,徐徐展开一幅书卷,旁边书童怀抱一捆卷轴,正欲放于东坡案前,案对面两人在观看、议论一件古器。案头置青铜、瓷器等古物。款识:“东坡博古图,前人有其本,考之书史,未见其说,岂好事者为之耶?”意在表现东坡博雅好古的性格。仇英《人物故事图》中有一帧绘三位文士在庭院中一同品鉴古玩字画的场景,其中一人的衣冠状貌与东坡相近,据此推测其画题或为“东坡品古”。仇英还有《东坡寒夜赋诗图》,其中东坡形象与《东坡品古图》中的相同。
明代画家杜堇有《东坡题竹图》,轴,绢本,设色,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图中东坡宽袍大袖,峨冠长髯,持笔欲在竹子上题诗,左侧一小童捧砚侍候,右侧一老一少站着旁观。崔子忠有《苏轼留带图》,画苏轼和佛印和尚禅语游戏的故事。周臣有《东坡题扇图》,画东坡为欠债人书扇卖钱还债的故事。
明代画家张路(1490前后-1563年前后)有《苏轼回翰林院图》,又名《东坡玉堂宴归图卷》。此图是东坡题材绘画中无论主题还是东坡形象都非常独特的一幅。纸本,水墨,设色,静远斋收藏(伯克利大学美术馆),画的是高太后(宣仁太后)和宋哲宗诏苏轼到禁中内东门小殿议事,讲述神宗皇帝对他的激赏和未及重用的遗憾,赐其御前金莲烛,并送其归翰林院的情景。这是一个令文人士大夫激动不已的君臣知遇的温馨故事,对它的图绘,可能出于讴歌当朝、粉饰君臣关系的政治意图,也可能体现了文人士大夫渴望被明主赏识重用的潜意识。画中苏轼头戴乌纱官帽,身着官服,侧身侍立,面貌恭谨,与其他题材绘画中的东坡形象迥然不同。
《东坡懿迹图》,或称《东坡事迹图》,是明清以来画家喜爱的一个题材。明代画家李宗谟《东坡懿迹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以白描手法表现了苏轼生平的十三则故事,王道初有《行书题苏东坡懿迹图》(广东省博物馆藏),陈政有《白描东坡事迹图》册页十二开(天津市博物馆藏)。邹一桂有《东坡先生懿迹图》,画的是苏轼《范文正公集叙》中所述刚入学时的一则故事。黄慎早期人物画册中第四帧《东坡坐寐图》,东坡坐蒲席上闭目假寐,左手拈衣带,右手搁右腿上,手指松开,麈尾堕蒲席上;第七帧《东坡禅友》,东坡与一僧人坐石上,并头笑语。图中东坡皆裹头巾、长髯。吴大徵《东坡事迹图》金石学家、书画家吴大徵也有《东坡事迹图》,清王树榖《东坡谋酒图》(上海博物馆藏)也属于“懿迹图”之列。
明代诗人李东阳有《东坡煎茶图次坡韵》,但不知画作者为何人。
明沈周、清沈宗骞都有《承天寺夜游图》,沈周的画中东坡头戴葛巾,沈宗骞的画中东坡头戴东坡巾,清任伯年画的《承天寺夜游图》中的东坡持竹杖,戴东坡巾。方薰《东坡夜游图》画的也是东坡夜游承天寺的情景。现当代画家也有画此题材者。《东坡夜游图》也见于工艺品,如明代民窑青花瓷中有绘《东坡夜游图》的茶碗[53]。乾隆有《题和阗玉镂东坡夜游图》,所题咏为《东坡夜游图》玉雕工艺品。有的《东坡夜游图》画的是东坡夜游赤壁,如天启、崇祯时的“东坡夜游碗”[54]上所画即是。
《东坡朝云图》,传为八大山人画,原为国民党元老张群收藏,后捐赠给台北故宫博物院,上录苏轼诗《朝云诗》:“不学杨枝别乐天”,系赝品。又,美国叶梦龙旧藏一幅《东坡朝云图》,轴,纸本设色,收入《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
另外,以苏轼诗词为题材的“东坡诗意图”“东坡词意图”中,有的也有苏轼形象,不过,“诗意图”中的人物多为点缀。当代画家中,画东坡题材突出的是刘旦宅,有《十二人物画册·苏轼》《东坡汲江煎茶图》《东坡饮茶梦诗图》《东坡咏梅图》《东坡〈种茶〉诗意图》《东坡西江月词意》《东坡听雨图》《东坡补天石诗意图》《东坡赤壁图》《东坡庐山诗意图》《东坡诗意图(元祐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同景文义伯圣途次元伯)》《东坡诗意图(题西林壁)》《东坡〈水调歌头〉词意图)》《东坡屐笠图》《东坡食荔图》《东坡松下野饮图》等,表现了东坡不同的性格侧面,正如孙逊先生所言:“《东坡听雨图》表现的是他的自在悠闲,《东坡赤壁图》侧重的是他的豪放旷达,《东坡庐山诗意图》突出的是他的傲岸不凡,《东坡屐笠图》表现的是他的逍遥淡泊,而《东坡食荔图》则反映的是他性格的另一个侧面——对于物质生活的尽情享乐和消受……它们以直观的形象意境,将苏轼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性格的豪放,品性的淡泊、处世的旷达,以及他在美学上对平淡自然的艺术风格的追求,表现得淋漓尽致。”[55]
五、小结
综上可见,东坡题材绘画数量很多,但所绘内容主要集中在文人雅事上,如游赤壁、夜游承天寺、西园雅集、玩砚、洗砚、博古、种茶、煎茶、饮茶、听雨、题竹、咏梅、题扇、赋诗、谈禅等,重在表现东坡博学多才、豪放率真、仁慈的性格特点、高雅的生活品味;笠屐、坐寐、啖荔等题材重在表现东坡率真、坦荡、乐观、坚毅、富有生活情趣的一面;而东坡有关从政的种种事迹,除了莲烛归院之外,无入画者,很典型地体现了文人画家独特的情趣和文化心理。
这些绘画中的东坡形象有同有异,主要体现在脸型、体态、须髯、穿戴以及是否持杖等方面。
历代绘画中的东坡大致有两类脸型和体态,一类是颧骨高,脸型、体态较瘦,如赵孟頫所绘小像、《历代名人像赞》《中国名人传》和世界书局出版的曾国藩《圣哲画像记》中的苏轼像;一类是脸型和体态都较丰腴者,在各类东坡画像中,这类最多,也更接近真实。苏轼《菜羹赋并叙》曰:“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4]17《宝山昼睡》曰:“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3]451“十围”是夸张,但他自以为胖是真的。
除了《东坡玉堂宴归图卷》中东坡戴乌纱官帽、着官服之外,其他题材绘画中的苏轼基本上穿合领(交领)大袖的宽身袍衫,多戴东坡巾,少数以巾束发,均属“野人之服”。现存元明清文人画家摹写的《东坡笠屐图》中的东坡戴笠着屐、穿简陋的宽袍,跟农夫没什么区别。这种“野逸”的装束无疑更符合人们心中的苏轼形象——自由、洒脱、亲民、率真、卓尔不群。但张大千的《东坡笠屐图》中的笠、屐都十分精致、漂亮,穿的也是繁复华丽的官服。这显然是为了绘画的视觉美,但这样的形象却与其仓促间遇雨、借笠屐、行与雨泥中而被妇女小孩所笑、狗所吠的滑稽形象不牟,画美而不真,其看似坦然、超迈的神情也与此情境不合,显得极为做作,不能反映出东坡超然物外、不怕讥笑的人生态度。
总之,绘画中的东坡形象,就是文人画家心目中的东坡形象,也就是一个理想的文人形象。文人画家对东坡的图绘,既是对东坡的怀念,也是对文人精神的诠释和传承。
【注释】
① 参莫砺锋《漫画东坡》,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305页;梁慧敏《诗人之笠:杜甫和苏轼肖像及其文化底蕴——兼论唐宋士人文化精神之异》,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4,第36-37页。
② 颍滨即苏辙,其晚号颍滨遗老。
③ 直裰:据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和周汛、高春明《中国古代服饰大观》,“直裰”是宋代士大夫阶层平时常穿衣服,一般以素布为之,对襟大袖,衣缘四周镶有黑边,比较宽大。到了元明时期,直裰的形制有所变异,大襟交领,下长过膝。
④ 广东省博物馆藏。
⑤ 据林冠群《东坡笠屐图考》(《海南日报》2012年6月25日),成书于1947年的张友仁的《惠州西湖志》卷11“木石书画类”的《杨希铨〈摹宋钱选东坡笠屐图〉石刻》:“石久失,有拓本。图为戴笠着屐冒雨状。原由琼州人所绘。钱选为绘画最有名者。末题:‘宋景定三年赐进士钱选舜举画。’上题《坡仙笠屐图》。”后有宋濂所题《序》、数人题诗及杨希铨跋语。跋语说此图刻于道光庚子(1840年)秋,时杨希铨为惠州知府。
⑥ 屦:用麻、葛等制成的一种鞋子。苏轼诗词中经常出现“芒鞋”,是用草鞋,用芒茎外皮编织成的鞋,泛指草鞋。“屦”与“芒鞋”都非“屐”。
⑦ 苏轼信佛,故杨维桢戏称“秃翁”(和尚)。
⑧ 参朱万章《明清文人为何钟情〈东坡笠屐图〉》(《读书》2020年第1期)、徐晓洪《千古风流名寰宇 一蓑烟雨任平生——三苏祠馆藏〈东坡笠屐图〉研究》(《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
⑨ 朱万章《明清文人为何钟情〈东坡笠屐图〉》(《读书》2020年第1期)一文对明清时期画家创作、题咏《东坡笠屐图》的情况论之甚详,此处材料多引自朱文。
⑩ 扇面见闵卫平《旧时风月·幽山书生藏扇陋言》,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