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岁月呼啸去,依旧少女心
2021-10-11李舒
李舒
影响你生命的一本书是什么?这个问题,我被许多人问过,也问过许多人。
我读书不求甚解,有的囫囵吞枣过去了,有的读了一个章节放下了,但如果要说影响我生命的一本书,也许要算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这套书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是存在着这样博闻强记的学问人,几乎每一句话里都隐藏着一个或数个典故。也是这套书,成为我的阅读基础,《管锥编》里钱先生经常拿来引用的《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之类,是我大学时代最常细读的类书。更重要的是,在《管锥编》里,我找到了一种“融会贯通”的思维方法,我一直运用这种方法写作,获益良多。
不过,在我采访过的那些生于民国时代人的口中,最常被提起的书是巴金的《家》。一位老太太跟我说,她从兄长那里偷偷翻到《家》,读着读着便泪流满面——“我觉得如果不逃,我就是梅表姐”,于是,她在订婚的前夜连夜逃离了家。多年之后,她已经儿女双全,回到家乡,遇到那个曾经被她逃婚的“未婚夫”。他笑着说,那本《家》,当年其实是他借给她的兄长的。他劝父母不要追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巴金是拥有最多青年读者的作家。李健吾曾说,那时候他们抱着巴金的小说,和里面的人物一起哭笑。因为他的作品不只是倾诉了他自己的情绪,而且也表达了时代的苦闷,因而点燃了他们的心,宣泄了他们悒郁不忿的感情,并使他们受到鼓舞和启示,走上人生的新路。
在逃婚途中,老太太曾给巴金写信,很多年后她仍然记得其中一句:“我说‘巴金先生,现在是觉慧在给你写信,祝福我吧。”我问她,你收到回信吗?她笑着说,“巴金有那么多读者,哪里来得及给我回信?”
是的,当年给巴金写信的读者确实数不胜数,但他却被其中一封信感动流泪,信上写着:“先生,你也是陷在同样的命运里了。我愿意知道你的安全。”这封信,来自17岁的天津少女杨静如。
活泼少女
在杨家的照片里,很容易认出静如——最美的那一个。她出生于1919年9月12日,我们更熟悉的是她后来给自己取的名字:杨苡。
杨家是大家族,静如的父亲杨毓璋是天津中国银行行长,是我国第一代的银行家。杨毓璋有三房太太,静如的母亲徐燕若是第二位夫人。静如自己回忆,“母亲是平常人家的,因为我父亲的大太太怀了八胎,结果只活了两个,就是我大姐姐和二姐姐。没有儿子不行,结果就娶了我母亲当二房”。静如的母亲生下了杨毓璋唯一的儿子,怀孕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白虎入怀”。算命先生说,这个征兆很复杂,既吉又凶,这个男孩将来会成就一番事业,但他会克父、克兄弟。
这个算命先生有点准,男孩5岁时,杨毓璋去世了。而这个叫杨宪益的男孩后来则成为了中国著名的翻译家,他还写了一本英文自传,叫《White Tiger》,即《白虎星照命》。
作为杨毓璋唯一的公子,杨宪益从小就穿着袁世凯馈赠的黄马褂。他管大太太叫“母亲”,自己的母亲叫“娘”。静如则和姐姐一起,划归为“姨太太生的”。幸好,大太太并不跋扈。他们的母亲天性温柔,但关键时刻非常坚强。父亲去世后,姑妈让静如的母亲殉节。母亲拒绝了,她回答:“我有3个孩子,我得把他们带大。老爷跟我说过,一定要把3个孩子抚育成人,对国家有贡献。”
母亲对待子女还算开明。静如给好莱坞明星瑙玛·希拉写了一封信,收到一张照片作为回信,下边用派克蓝墨水笔签上“Sincerely yours Norma Shearer”,静如“用手指头沾沾口水去轻抹一下字尾”,发现是真的签名。这样的举动太不“闺秀”,但母亲并没有训斥,只是说:“不好好念书,写什么信!”
静如在中西女校读书,是个有名的活泼小姑娘。读小学的时候,她崇拜一个女老师,于是和同学们约好,跑到教室的窗外,一见到老师就不停地喊“Anna Situ,I love you”,老师最终“温和地批评了我们,就哄散了”。
静如喜欢和堂哥们一起玩。“七叔家的沪哥”“八叔家的四哥”和静如的哥哥有一段时间迷恋《三个火枪手》,“四哥非常漂亮,我们就叫他阿托士。五哥又笨又胖,我们就叫他颇图斯。我哥哥最小,就叫达特安”。哥哥们问,“谁是密里迪(小说里的反派女人)?”姐姐敏如摇摇头,结果还没上学的静如大喊:“我是密里迪!”因为密里迪好看。
静如崇拜哥哥杨宪益,也是她敏感地发现,哥哥的家庭女教师喜欢上了哥哥,她告诉了母亲。为了防止丑闻发生,母亲决定让杨宪益去英国留学。哥哥走后,姐姐敏如去了燕京大学,只剩下静如一个人。
情窦初开
1935年,“一二·九”运动爆发,中西女校的学生纷纷上街游行,杨家虽然开明,但并不允许静如参加。静如非常苦闷,在这时,她看了巴金的《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写的就是我们家嘛”:
完全像,因为我祖父也在四川做过官,就跟他们家像得不得了。家里也不是那么大,那么讲究,也没有鸣凤。但是他们家有鸣凤,我们家有来凤。他们家有老爷太太,我们家也有老爷太太。我祖父的画像是齐白石画的。(杨苡接受文化记者李怀宇采访)
静如向巴金倾诉心事,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母親没有反对他们的通信——她自己也是冰心和张资平等人的读者。静如没有隐瞒巴金的来信,母亲会一一拆开,检查后再给静如。但静如隐瞒了另一个人的来信——巴金的哥哥李尧林。李尧林当时在南开中学教英文,经巴金介绍,开始和静如通信。静如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在1938年大年三十晚上,“很客气的,像一个长辈对晚辈随便说几句,淡淡的鼓励的话”。
李尧林是巴金的三哥,燕京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在天津南开中学做英语老师。他课余为一个姓冯的富裕人家做家教。冯家小姐和静如一起学画,过了正月十五,冯小姐突然笑嘻嘻地走到静如面前:“李先生问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家玩?”
从来“不见生人”的静如一下子窘得红了脸,但她还是和李尧林见了面,他没想到面前是这样一位淑女,“他还以为我很小呢”。“李先生喜欢拉小提琴,还会唱歌,男高音”,静如用12块钱的生活费买了3张唱片(4块钱一张的红心唱片),邀请李尧林一起欣赏,两人还一起去看了电影。
静如给李尧林写的信是让佣人传送的,假装说是写给同学某小姐,信通过同学转到李尧林手里;李尧林的回信则偷偷藏在书里,成功逃过静如母亲的检查,甚至连哥哥杨宪益也被蒙在鼓里。
1937年,静如从中西女中毕业,考上了南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前夕,她和女同学们在天津著名的国货售品所里挑选了一件“绿色带有极密的本色小方格的薄纱做旗袍”,配白色的皮鞋,在照相馆里拍了照。彼时,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姑娘们绝对不会想到,不久后,她们即将天各一方。
天津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静如想去昆明读书,母亲不同意,巴金在信中劝静如“忍耐”。后来,还是哥哥杨宪益帮了妹妹,“我哥觉得我在家不安全,所以给母亲写信,劝她早放我走,日本人早晚会进租界”。
走之前,静如去见了李尧林,对他说:“我们昆明见。”
奔赴昆明
1938年7月7日,静如从天津坐船前往香港:“邮轮很大,上面有舞厅、餐厅,但大部分人都是去香港。我们则是在香港待10天,再坐船到安南(越南旧称),这时就坐二等舱了。从安南再到云南,只能坐铁皮车,身边都是流亡学生,一进中国边境,大家又是唱《义勇军进行曲》,又是唱《松花江上》,心情澎湃得不得了。”
到了昆明,靜如感受到另一种朝气蓬勃的生活。她想要报考西南联大,但听说要考数学,担心会考不过。正在犹豫之间,有人提示她,“你去年不是考上过南开吗?”因为南开的学生自动进入联大,于是静如去问报考老师,他一查,很高兴地说“欢迎复校”。静如说:“所以我什么都没考,就进了联大。”静如的学号是“N2214”,那时候在联大,北大学生的学号开头是“P”,清华学生是“T”,南开学生则是“N”。
她在天津时考的是中文系,本来也打算上中文系。结果有一天,古琴家郑颖孙先生对她说:“杨小姐,走走走,带你去见一个人。”“谁?”“你崇拜的沈从文呀!”静如激动得心都好像要蹦出来了。穿着长袍、一口湖南话的沈先生表扬19岁的静如有勇气离开富有的家,来昆明吃苦。那天后来说了什么,静如都不大记得了。但她听了沈从文的劝告,“你还是进外文系的好,你已学了10年英文,那些线装书会把你捆住”。
静如就这样进了外文系。一进宿舍,她很快发现,有一个叫陈蕴珍(即萧珊,后来成为了巴金的妻子)的室友和她一样,是巴金的粉丝,曾经给巴金写过信。另一位室友叫王树藏,是萧乾的女友。静如说,在宿舍里,她们经常安静地坐在书桌旁,“萧珊给巴金写信,王树藏给萧乾写信,我给李尧林写信”。
西南联大的上课氛围是自由的,三校合一,师资强大,牛人辈出,给静如上课的老师有闻一多、朱自清、浦江清、刘文典、吴宓、冯至……一个老师上两个星期,在讲课之外,还有专门辅导写作的老师,类似助教。
沈从文说静如不用功,静如自己承认,“我也确实不爱钻研艰深的学问,比如上陈梦家先生的课。他的那些现代诗‘我爱秋天的雁子,终日不知疲倦……我都是可以背下来的,可课堂上他不讲新诗,而是研究古文字,我于是只能远远地欣赏这位老师”。
抗战的日子那么艰苦,吃着可能夹杂着老鼠屎的八宝饭,日常还要跑警报。可是静如不觉得苦,她说,所有西南联大的学生都坚信,我们一定会打赢。
得知真相
西南联大有很多社团,研究《红楼梦》有之,研究《老子》亦有之。静如打算去“高原文艺社”,因为他们的黑板报办得好,而且社里有当时已小有名气的诗人穆旦。一天晚上,文艺社在开会,静如冒冒失失地走进去,直接说自己想加入高原,大家回应:欢迎欢迎。
文艺社里还有一个和静如相熟的人,那就是之前在表姐的订婚宴上见过的赵瑞蕻。赵瑞蕻几乎对静如一见钟情,很快就开始追求她。有很多人问过静如,在联大时怎么谈恋爱?静如笑着说,其实每次都是一堆朋友在一起,无非就是交换诗看看,但你会知道,这个人待你是不同的。
静如写了一首思念哥哥的诗拿给赵瑞蕻看,他热心地帮忙修改,改完之后,静如拿来一看,笑一笑就撕了,“每个人风格不一样,我不能接受他改的,但也不发脾气”。
追求静如的人很多,但她仍旧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曾答应她,会来昆明。可是,他始终没有来。经过漫长的等待,静如和李尧林的通信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抱怨,越来越多的矛盾,越来越多的误解。
1940年,静如接受了赵瑞蕻的求婚。她给李尧林写了一封信,里面说“你让我结婚,我听你的”。之后,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联系。很久以后,静如才得知,李尧林曾订了太古轮船公司“云南”号的船票,准备到昆明,但不知为何,最后又把票退了。
大二就结婚的静如后来转学到金陵女子大学,又因为生小孩耽误了课程,不得不去重庆中央大学借读,算是联大借读生。在重庆,有一天,巴金请她吃饭,去了之后,她还见到了萧珊和巴金的一个表弟。巴金点了猪脑,萧珊就笑话说:“李先生(指巴金)就喜欢吃猪脑。”巴金回答:“吃猪脑补脑子。”后来静如才知道,巴金和萧珊打算结婚了,这顿“猪脑宴”大概算是订婚宴。
1945年,静如收到了萧珊从重庆城里寄来的信:“李先生(指李尧林)已于11月22日离开了我们。我很难过,希望你别伤心!”巴金见到了哥哥最后一面,李尧林对弟弟说:“我觉得体力不行了。”躺在医院里的李尧林日渐衰竭,朋友们来探病,他却总说“蛮好”。有一天夜里,李尧林忽然醒过来,对巴金说:“没有时间了,讲不完了。”两天后,李尧林离开了,病因是“肋膜炎”,但大家都说他其实是死于长期营养不良。
静如这时才知道,在巴金的大哥去世后,承担起李家生计的是李尧林。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每月领了薪水便定时寄款回家,支撑家人的生活。也许正因如此,他不敢、也不愿回应与静如之间的情愫,一如巴金所说的那样,“应当说,他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他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往前走多么困难,他毫不后悔地打破了自己建立小家庭的美梦”。
静如想起他们恢复通信后,李尧林写来的第一封信:“这封信可把我等够了,现在知道你平安,我这才放心。我只希望有一天我们又能安安静静在一起听我们共同喜爱的唱片,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静如伤心得大哭。
后来,巴金把李尧林保存的唱片都送给了静如。静如想起他们在天津时,学英文出身的李尧林抄给她的一份英文歌词,这首歌叫《让我们相逢在梦之门》——仿佛早早预示了一种不祥。静如说:“什么时候我听这些唱片时不会掉眼泪,我再听。”
那些唱片,她再也没听过。
乐观生活
赵瑞蕻和静如的婚书很有趣,一般的婚书写:“我俩志同道合,决定……国难时期一切从简……”他们俩的婚书上没写“志同道合”,静如说,因为“我俩志同道不合”,喜欢的东西不一样,“比如我特别喜欢戏剧,不管中国地方戏剧、外国戏剧,都喜欢,都想看。他对于看戏,简直是受罪”。静如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两人的志趣挺相投的:赵瑞蕻是司汤达《红与黑》的汉译第一人,静如则将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介绍给中国读者。
“呼啸山庄”这个名字也是静如想出来的。在这之前,已经有了梁实秋的翻译,他把书名翻译成“咆哮山庄”——“梁实秋英文水平超一流,只两三个月就翻完了,但我总觉得书名不是很妥,谁愿意用‘咆哮二字来称呼自己的住宅呢?”
翻译《呼啸山庄》的时候,静如生活在一个环境特别差的丙等房里,只要刮风,房子就一副要倒塌的模样,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的静如有点害怕。但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静如的灵感呼啸而来,她至今得意“呼啸山庄”这个名字——确实是神来之笔。
不管在什么時期,静如和丈夫赵瑞蕻,还有哥哥杨宪益、姐姐杨敏如总是用最大的乐观和热情对待生活。他们之间经常保持通信,互相讲着老朋友的故事。有记者去采访静如,她讲着讲着,会忽然走到房间里的某张照片前,说道:“就是他(她)哎!”“丁聪、吴祖光、罗孚、我哥……这些人全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静如爱惜旧物,也爱惜老朋友。她的瑙玛·希拉签名照被赵瑞蕻烧了,她总会念叨:“哎,我那老头给我扔了,他不认为这些是很值得的,人家可是30年代的奥斯卡影后呐!”女儿赵蘅总劝父亲:“爸,你就写篇文章反省一下,向妈道个歉,免得她老埋怨你。”“爸说‘是啊是啊,会写的,可没等他写出来,人就走了。”1999年春节前夜,赵瑞蕻因心脏病发辞世。
2009年,翻译家杨宪益去世,享年95岁。静如说,“我是真的崇拜我哥”。2017年,古典文学专家杨敏如去世,享年102岁。静如说姐姐“是真的才女!燕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老师是俞平伯,系主任陆侃如,她跟叶嘉莹是同学”。
静如的家很小,客厅只有12平方米,同时也做书房,“我们家又小又乱,有人说落脚点都没有,但也有人说很cozy(舒适)”。年过期颐的静如还是很喜欢布偶,大猩猩、猫头鹰、穿格子西服的小男孩、扎辫子的黄毛丫头……“这是我的一种玩法,我最喜欢那个睡觉的娃娃。”她也喜欢研究微信,经常给女儿赵蘅打电话:“快看!六频道,佳片有约!”“新年音乐会马上开始!”
2003年,静如骨折住院,她对女儿说,“开刀打进身体的那颗钢钉价值8000元,就相当于一颗钻石戒指”。静如还在坚持用稿纸写作,为了让保姆不打搅她,她会慷慨发出红包,“以资鼓励”。
赵蘅说,一直到现在,一听见《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静如还是会热泪盈眶。“母亲她总喜欢一句话:‘Wait and hope,她很乐观,对国家前途抱有信心。”这是属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坚定。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