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侣的故乡
2021-10-09雷平阳
雷平阳
圭山石林之一
虚空粉碎了
出现了蓝天空,和白天空。两片天空下
树木,石脊,青草和红壤,平分了缩小后的星球
但石脊终将产生马的速度并只剩下骨架
树木和青草终将上升到理想的高度然后
根系和顶端同时腐烂,不会有幸存者
红壤终将变厚。掀起蓝天空,它看见白天空
掀起白天空,它看見蓝天空。它要找的东西
已经被离去的人们带走
无论是石头的种子,花朵和化石
还是神像和月亮
圭山石林之二
石头在笑。会笑的石头身上有肉
无论体量多小,它们也会将断崖
作为自己选定身形的方案之一。魔术
不常启用
其奥义不在于频繁改变外表,而是要让
石头的心
自然地变成任何一种心。任何一种心之间
可以互变,无限地变,又能变回来
此刻,魔术正在进行——屈指可数的微型断崖
斜坡上的革新者之心,即将变成看不见
坡度的罗汉心
可在变犹未变的节点上,魔术停止了。
哈哈大笑的石头
扭曲的肌肉使之看起来像腰斩的白蟒
在打滚。但它们没有送命前的剧痛,石化已经让
堪忍的苦刑上升到象征的顶层——而且
草木荣枯,天空无常之外,也许一切
将以此为结局。肉还会发笑,肉的组织内
还会有撕裂,有骨头折断,有冰水钻孔,
但都会被
肉缝中响起的音乐淹没。世界的形象
就此固定为
圭山的这个小景,人不准进去,在天上
呼应石头的云朵。即使是石头的灵魂,也不会
继续飘动——也许只有身在穷途,我们
才有兴致永无宁日地盯住世界单一的美
圭山石林之三
石头软下来,两棵不同品种的树
靠在一起,合成一座庙宇
(我定居在滇池东岸,半公里外的几座渔村
拆毁多年,不少渔民是我小区的邻居
他们的船反扣在废墟中。他们不爱说话,黑着脸走路
就像是刚刚从反扣着的船下爬出,来不及寻找
翻船的原因,恐惧还统治着心。我去过
几次渔村
废堆从环湖东路绵延至滇池的堤岸,
倒塌的建筑构件形成
一座座狰狞的山冈,鸟儿的叫声像波浪
一样奔流
但我看不到一只鸟儿。没有拆毁的建筑物
还有四座:佛寺,道观,财神庙和龙王庙
几个场所还有人影出没,财神庙前甚至有
一棵新种的松树。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有言:“我的不朽已然足够。”此处,任何人与物
不敢如此振振有辞——在表层堆满
倾覆的屋顶
窗户和墙体的土地上,人人都得
扛着一把楼梯行走,或以两根屋梁作为
拐杖……)
空地上痕迹犹如刀刻——神秘的几何图案
否定了农耕的可能,更像是坚韧的草茎
按照点、线、面的布局枯死在那儿。死亡形成的
角度、形状和空间,演算之后往往证明
死亡的不存在
(一天中午,于废墟中碰到一匹终于
跑回时间内部的马。马的主人对我说
“喂马就像养花。”马用前蹄把肮脏的
塑料花刨开
在深埋的砼桩上找到了它的缰绳。孤立深坑
因昂首嘶鸣而浑身战栗。阳光微凉,
有古老的腥味
被埋掉的桃树从罅隙间伸出几根枝条来开花
众多花朵新鲜如蜜蜂,是沧桑如乌鸦爪子的枝条
一次性的记忆,不是我猜想的自由的孤儿
在枝头上抗议。抱着婴儿前去阻止文明的暴行
得逞的先例很少,也不是因为婴儿的脆弱
与无辜
软化了铁。春风从湖上卷来,制造残渣的漩涡
我的嘴巴、鼻孔、眼睛里有了很多尘土
它们并非来自废墟,而是从我的胸腔向外逃窜
风中的残垣断壁好像一支狂暴马队的雕像
马的主人折下一根桃枝捅着黄铜烟管,
含泪数着马匹数量
自己的马,还在深坑里研究怎么才能把脖子
套回缰绳——头颅擦着砼桩,溢血染红了白毛)石头在动。石头衍生的花豹信徒和顶着花豹皮的
信徒,在动。正如海上的暴风凝固成岛岬
庙宇的形成取材于鸟儿的翅膀和声音
寂静仅限于人们所见的景象。远处的冈丘
以及样子像碉楼的树,它们曾经是一个王朝
辉煌的台阶、祭坛和宫殿,现在也是。
但寂静不是
事实,在人们眼中,它们已经恢复树和土的原貌(黄昏,夕阳用即将消失的金光
给龙王庙前的松树浇水。四周变暗,
一根根松针
耷拉着,像变软的金针缠绕在生死未卜的
树干上
寂静,把腥味散尽,开始散发松香味
然后带着松树和它的影子突然下沉)
圭山石林之四
景物不是重新发明的风景
绘画也不是一种需要以神之名反复发明的艺术
——如果能将此取之于圭山野地上的小景
印制在天堂公园的门票上,窃以为:它所呈示的
秩序,格局,人类重返源头时所能领受的景象
比多数反对神的观念绘画更贴近天堂的本质
——任何一种观念最终都要沦为荒草,
甚至草灰
而小景里的荒草,本来就是荒草,从画布上长出
带着使命,直接就出现在神灵应许的位置
在神赐之物与渎神之物(它们通常也自认是神赐)
之间选择,我站在前者一边
也就是说,在这一点上,我是个顺民
看得见看不见的影子中都有枯草在摇曳
圭山石林之五
坚硬之物公开地逼视、压顶
恐惧症一天比一天严重
隆起的巨石,远在山中,我也因其坚不可摧
把它们当成坚硬之物的同伙。我的劲敌无处不在
我的伙伴却是一面虚构的镜子:只要巨石
进入体内,这面镜子就会请求巨石快一点
把自己砸碎。我没有镜子疯狂
春天来了,我想找到这座山,种植藤蔓
浇水,施肥,让藤蔓严丝合缝地罩住巨石
圭山石林之六
“一炉松火香,半坡白月光。”用毛笔
整个下午我都在写这个突然想起的句子
去世外,能去到这十个字里多好
收笔之前,信手写了首打油诗:“如若谢客可安神
手植苍松堵庙门;如若我佛将度我
座前课虎即慧能。”二十八个俗字将我又领回现实
我的心,没有自己设想得那么无垢
杂念降低了穹顶。所幸黄昏的另一面
尚有另一个
穹顶,圭山的天幕把一半的高空让给了
黑色树枝。我是一个天空迷,能见的星斗
我都能用撒尼人方言,喊它们,与它们交谈
“你考搭嘎朵哩安?”①问月亮。月亮的声音
由垂直或倾斜的光传递:“敖哈哥嘎朵哩。”②
问太阳:“你微啊咪氏安?”③太阳回应:“敖日啊乃微按。”④
太阳的声音像马蹄敲击穹顶。暮色降落旷野
星斗出现,我抬头问:“你喃棵河哩按来?”⑤
答“安易”⑥者居多,也有光线微弱者
神秘地回应:“伊卓叉额高”⑦或“你阿咪始卓?”⑧
当玉米地的畴陇变暗,尽头上横向的矮山脉
消隐,石林像在躲避晚风一样退后,几棵树
张开的枯枝,很快就变成地壤与高空之间
竖立的黑袍,紧紧地裹住体形单薄的巨人
黑暗中,最為醒目的还是石林,它们身上
南北走向的纹路,与畴陇同一个方向
奇迹般地保持了远距离的平行。仿佛
耕耘畴陇时
犁铧深深扎进了它们并均匀地拉扯出深沟
力量、施展力量的技术、方向感和大局观
无不令人惊叹。自然中的超自然,超自然中的自然
如此多的神迹显现于小世界。我为自己的自大
羞愧不已,也因经历的多义、有别表象而自足
——圭山一隅的黄昏,或许是
清晨?星斗的窃窃私语和鸟儿的啼叫
混合为反黑暗的音乐,反对者却不见踪影
① 撒尼语:你从哪里来?
② 撒尼语:我从家里来。
③ 撒尼语:你姓什么?
④ 撒尼语:我姓王。
⑤ 撒尼语:你也来赶集吗?
⑥ 撒尼语:是的。
⑦ 撒尼语:散散步。
⑧ 撒尼语:你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