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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塘村轶话

2021-10-09赖赛飞

上海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花菜塘村阿明

赖赛飞

大块头轶事

作为劳动力的牛,凭其功能和体量有权得到尊重。因此,谈起在村庄上消失的动物,它是首位,好比块头大的先退席。

人始终有矛盾心理,经常前言不搭后语。表现在牛身上:对牛弹琴,是讥它不解风情;牧童横吹短笛,构图中牛才是大面积的诗意。

春天,发情的季节,牛挣脱缰绳,鼻部扯得鲜血淋漓,满眼狂热。蹄子敲打着村庄大地,犹如战鼓响起。惊惶在全村传播,老人孩子被呼喊着往家赶。现在,假设有公牛再度发情,再度挣脱控制,那也没用。它奔走全岛找不到的岂止是母牛,连公牛都没有。就像核大战后幸存的唯一人类,在它眼里,是否也荒草连天。

那天我从自家屋后的田埂一直往大乌塘村走,途中没有看到牛。最终在小乌塘村才见到一头黄牛,卧在野地里反刍,明黄色皮毛下绿草如茵。回来提及,父亲告诉我,这是附近几个村庄唯一的牛,也将是这片百年海塘最后的耕牛。

牛的主人就是著名的大乌塘“王家三老”:王大老,王二老,王小老,以前叫“王家三少”。

王家是岛上最早的移民之一。初始几代都奉耕读传家的信条,家境逐渐殷实,至“王家三老”父亲一代已经不用他亲自下地或下海了。

闲得无聊,又耐不下性子读书,王父经常从岛上渡海到大陆,然后在码头边晃悠。有一天,王父发现了一艘去向日本的轮船,还打听到这艘船的出发时间,他准备了吃的穿的,悄没声儿上了船。

船一路顺风,靠泊日本,王父却没有找到机会上岸。随船回来的时候,他吃光了备用食粮饿得发昏,看见舱里的货物中有整包的白糖,便大口吞吃起来。实际上这是化肥。

回来以后,王父便有了癲痫症状,动不动“咯”地一声昏死过去。

这下名正言顺,什么也不干了。

仅仅是这样,恐怕王家三老的生活还会跟其他人家一样。可王父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上次想像力送他漂洋过海。后来,想像力直接将他送向博彩。那时候叫“纳花会”。人们形容盛年的王父,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爱穿一袭灰布长衫。因为日夜在全岛飞奔,长衫下截起码磨损了一尺,丝丝缕缕地吊着。他经常去外面倚梦,并且于深夜专拣墓地这种冷僻奇邪的地方睡下,醒来后按照梦境显现的征兆下注。

从最后的结果看,想像力没有帮助他实现任何梦想。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已经输光了家里除房子以外的所有东西,连几头牛都让人牵走了。按他的说法,反正也无地可耕。

他是在梦中去世的。老一辈的人还记得,有一夜,他照例在陌生的坟台上酣睡。他在酣睡中咽了气,面色安详,身上落满晨霜。

在此之前,王家的女主人已经病逝。

父亲死时,王大老才十六岁,王二老十三岁,王小老八岁。王大老长相随父亲,行事风格却截然相反,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父亲是把他的美德都让渡给了儿子。

他是兄弟三个当中唯一读过几年书的。成年后,由于家里还有八间空屋,主要是他刻苦本分,来说媒的络绎不绝,却都被他一一拒绝。

过了几年,二弟也到了婚配年龄。王大老到处张罗,央原先吃过闭门羹的媒婆说媒。媒婆们不计前嫌,介绍了不少姑娘,王二老一概不认可,说是向来没有大麦未割先割小麦的道理。等到三弟长成,同样的故事再演一遍。

同一场戏做三遍,时间就不多了,最后的结果是八间屋里只有光棍仨,即使后来屋里塞满各种家私。这些家私是自学成才的王二老做的,从这些家私看,他们是一直为兄弟作着成家打算的。

现在,看牛耕地的也是王二老。王大老因为操劳过头伤身,早就下不了床,王三老先天不足,一向在家里操持为主。

王家三老无家小,无不良嗜好,多年下来有了一定积蓄。每个人又都是五保户,有额外的贴补。三位老人多年养了三头牛代人耕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頭和最后一个耕者。无地可耕的时候,一头牛、三个老,在长长的矮房子前面躺的躺,坐的坐,动的动,吃的吃,无声然有暖意。

地老天荒不只一种。

离家出走的它

没猪不成“家”,它蹲守在汉字里几千年。这些年猪才离家出走,消失在大众面前。

我走遍了整个岛,除了没发现牛棚,也没看到任何人家的猪圈。

猪这辈子是一刻也不想也不应该挨饿的。一日三餐,家中的女主人就被拴住了。赶工赶集回得迟一些,远远就听见猪发出宏亮的叫声。

如果现在提倡家家养猪,首先反对的该是她们。

乌塘村的老丁头养了一辈子猪,绝技不肯自废,央求女儿去网购了一头小猪。村主任阿曾去他家侦察,老人家明说这是宠物。为了自证,老丁头让猪跟着自己长大。

当时说好是迷你猪,绝对不会超过五十斤,后来哪里挡得住它的成长。一年过后,已经超过二百五十斤。

他让女儿去找网上的卖家算账,发现网页上的小人头都灰了。猪大,胃口就大,老丁头渐渐招架不住。这不是要吃穷自己吗,而且谁知道它吃到什么时候。好学的外孙女说猪一般有二十年寿命,老丁头一算,到时自己过九十了,拖着这累人的货,很可能活不到那岁数。

老丁头打算卖猪,消息一传出,买家云集。这头猪早就名声在外,它一天天长大,盯着其一身膘的人不在少数。原生态的家养猪!身价不凡。

老丁头与买家们谈猪的归宿问题。这是明摆着的,众人皆答宰了吃肉,听得老丁头心惊肉跳。怕自己使不上那份卖肉钱,老丁头改为赠送,条件是不杀。结果又一年过去,那头猪还没出手。经常在路上看到老人家急匆匆往家赶,让遇见的人白捡开心:快回快回,心肝宝贝又在叫了。

这头宠物猪现在更肥了。为了便于它走路,老丁头家楼下连地砖都不铺。

我去看望它。按照进门礼的习俗,我带了一把嫩草。它起先哼哼唧唧,后来给足面子抬头就手嚼了起来。忽然体验到从前的时光,也就忽略了它的体态。说实话,它可真臃肿不堪。

一个岛构成的镇——乌塘镇,猪的存栏数轻易地超过人口。全岛十多个养猪场,大的存栏数两千多头,合起来远超万头。

比猪小的鸡、鸭、鹅等数量更大,这还不算不远处无人小岛上放养的山羊、周边海水养殖塘里的鱼虾……这么说吧,从猪羊到鱼虾,从蔬菜到瓜果,密密麻麻活在岛上的不是人而是它们。

新来乌塘岛的阿玉夫妇从乌塘村人家租了十五亩地种菜卖。这夫妻俩人干瘦,筋骨强,起早贪黑。听说他们最早在岛外养过猪,最终亏了。改为养鸡,还是亏了。夫妻俩这几年才改行养植物。

他们主种花菜。花菜小时候无甚可观,结出花蕾后,一大片整整齐齐。苍绿的叶托出一球白玉,颇为美丽壮观。

今年的花菜忽然价格大跌——不是腰斩而是几元变成几分,不再具备收割价值。

无从下手,一动手就赔得更狠:人工费、运输费。阿玉婶那天一早来到菜地。一夜过去,花菜们原本还如梳得光滑紧致的发髻,眼看变得披头散发。阿玉婶看着它们,眼神忽然散了。

她多年以来攒成一团的心气先散了。

她没有下地,跟丈夫说,回家先喝口水。他们都是大清早下地,做出一身汗再回家吃早饭。

她喝了水,同时将街上买的鼠药送下了肚。

丈夫地头忙了个把钟头才回家。他砍杀了一部分花菜,又堆到地角落。让它们继续生长开花只会更耗地力,让它们烂地里会带来病害,地亦被耽误。

努力最后会成为毒害,这个男人的心里着实不好受。

家里锅冷灶冷,他进到房间问妻子:你病了?马上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闻听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多少年了,岛上再没有自杀的妇女——不管是服毒的、投水的,良好记录突然之间被阿玉嬸打破。

阿玉婶被送到镇医院洗胃,然后是化验。“毒鼠强”!洗胃过程中,阿玉婶无言,因痛苦不堪,眼泪一直在滚落。头发揉得凌乱不堪像棵长疯了的花菜。丈夫趴在床边不知所措只有呜咽。

他在埋怨妻子狠心,想把大片地丢给他一个人。他让妻子想想养猪的时候,最后一次,三千多头,死的死、销毁的销毁。每一头都值不少人民币,就算有保险也顶不住滔天的损失。还有鸡,疫病来临,成堆成堆地处理。甚至没有疫病,仅仅是天气热,蛋下得多了,卖不出也放不长久……都说夜路走多了,总会碰见鬼。眼前的花菜,以为比起活口,好对付些。年成倒好,行情却不好了。这辈子一路跌跌撞撞。既然以前都能扛过,这次也会扛过,地在,人在。

据我推想,猪倒下一头是一头的钱,鸡倒下一只是一只的钱,量词的份量虽不同,但都算是明明白白的事实。现在,她理解不了这种无用功:一切正常不过,种子、肥料、雨水、阳光、力气与时间,它们转换成了一片长势良好的花菜。花菜无病,花菜无毒,花菜无罪——就是不行。市场说声不行,花菜们至此不再继续转换,阿玉夫妇被卡死在轮回的齿轮中间。

她以前不见得扛住,而是受着很重的内伤,只够勉强站立。现在,最后一捧挥来,就算是最轻的,她也闻风而倒。

化验结果最终出来,不含“毒鼠强”成分。

众人恍然大悟:假药!这老头,一直卖假药。

丈夫惊愕后直接狂喜,狂喜过后腿脚发软,不得不把他扶到另一张床躺下。众人建议医生给他开瓶参麦注射液或氨基酸挂上,补一补。阿玉婶渐渐泪止,脸上开始有了血色,伸头关心丈夫的状况。

农资的打假问题事关重大,岛上每年都会有检查运动,可见假货时有存在。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卖假货的好心人,老鼠不死,人亦无恙。

“毒鼠强”早就禁止了,哪里买到的?大家说只有镇中心菜场进口处摆地摊的药老头那里有。这个人经常被乌塘城管训诫。原因是他一边卖救人的草药,一边又卖害命的毒药——杀灭老鼠、蟑螂、苍蝇、蚊子、蚂蚁等。

人们看上“毒鼠强”,就因为它的超强毒性,想不到上当了。

农资部门去巡街,并没有发现这个闯祸的卖药人。十多天后才等到了他,定罪却有难度。说他卖假农药,药老头大喊冤枉,说如果卖真药现在就出人命了,可见假得是时候。说他卖违禁药,他却辩称既然化验都没有“毒鼠强”成分,也不算违禁……

阿玉婶家的门只关了一天。送医的当天门未关,第二天才将钥匙交邻居代为锁上。第三天阿玉婶闹着出了院。人一活过来,地里的事就大过天。

这批花菜后来卖了一部分,算爱心菜。那些不认识的人,开着车子,照例又拍照、又游玩,才最终将菜装车,留下了钱。阿玉婶脸黄黄的,坐在地头休养。依然是亏,少亏了些。每有人来,她就跟着笑笑,以示谢意。可能笑出习惯了,她的表情渐渐开朗。大家背地里吁了口气:又扛过来了,好险。

剩余的花菜终于开了大丛的白花,像在悼念自己反常的一生。夫妻俩将它们收拾进历史的垃圾堆,再次开始了整地、下种,耐心等待新的苗子拱出来。

我真正放下心来。只有新的开始,才能终止上一场不幸。

共同的隐私

猫呢?一只都没看见啊!那是开春,我坐在乌塘村自家门口吹风,随口问三阿婶。

多哦,三阿婶说,在阿明家里。

怎么都跑他家去了。

不是的,三阿婶说,他应该是养着取猫衣。

阿明的家在社厂那边,三面环绕着河汊,离四周邻居都远,即使猫叫也传不到别人耳朵里。但我走近社厂,还是听到了猫的叫声,相当凄厉。

连猫都叫了,春天真的到了呢。

为什么其他人不养猫?

父亲说,家里没有老鼠养什么猫!它又不会看家管门。

提起阿明,小乌塘村主任阿国首先摇头。

阿明以前并不养猫,他只偷猫。从不在自己村里偷,只偷别村,包括一河之隔的小乌塘村。相对应地,小乌塘村里有个专门偷狗的叫阿胜,偷起来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阿明到小乌塘村偷猫时先偷走了阿胜家的一只,一身虎斑,虎头虎脑。第二天去踩点,发现他家还有一只,雪白肥大。想忍没忍住,伸手又偷了。不想阿胜失了猫后知道就是他干的,业内人士当然相互理解,今天卖个破绽等他上钩。

两个人打个照面一言不发,只管大打出手,他们都知道自己的秘密身份。那是夏天的中午,全村人闭目塞听。他们也力求打得低调,倒没惊醒村庄。只是人肉不经打,没几下,阿胜的嘴唇和阿明的鼻子这些突出的器官都打出血来,身上的衬衣全被撕破了,一条一条挂在腰间像草裙。不得已,拉拉扯扯到阿国家里讲理。

阿国说自己也在夏眠,突然听见堂前沸反盈天,活像一群野猪闯入。以为村里出大事体了,不由身体发冷,拖鞋左右脚反穿。蹿起来一看,是这两个宝货。四只手纠缠在一起不得空,还在用脚向对方乱踢,连累了旁边的桌椅东倒西歪。这一惊一气,非同小可,他的眼睫毛长出一截,张嘴骂了开来。他骂两个青天白日就敢偷猫摸狗,偷猫摸狗之辈还好意思互相攻讦,甚至吵得唯恐天下不知,这便叫无法无天。让他来讲理?今日不讲理,讲法,去派出所!

两人倒吃了一惊,忘记打架,赤膊上阵,齐来安抚。

我们闹着玩的,阿胜说得轻描淡写,玩得过了头。

就为一只猫的事情,我还他十只也有啊!阿明讨好的腔调软糯无比。

他们一左一右钳住阿国肩臂的手坚硬如铁,阿国说自己一时也动弹不得。

因为自知不在理,这一架不仅当场雷收雹止,两人还从互相揪发叉手而进,改成勾肩搭背而出。临出门时不忘提醒阿国,将穿反的鞋子调换回来,免得走路打跌。

满腔善意。

阿明和阿胜自从打成莫逆之交,联袂行走全岛。传说由于经常倒腾猫狗,他们的眼睛在夜晚会发出莹莹绿光。这纯属谣言。依据是不止一人见过阿明青天白日打瞌睡,他有一双三皮眼,特別大。因为眼皮不够用,睡着了眼睛也像睁着,初看吓一跳,细看无异,依旧是个黑眼珠,且黯然无光。

村民觉得只是走失了猫狗,又没有确切依据,无人去反映——这两人又不沾手其他东西,直到阿胜偷了大乌塘村阿朋家的猎狗。

阿朋喜欢打野猪,常年蓄养猎狗。平时在家里好吃好喝,待如上宾。上回我从龙台下山,遇见阿朋打猎归来。野猪放在车后备厢没见着,只看见两条猎狗坐在后排座位上斜系着安全带气喘吁吁,另一条伏在副驾驶座下,头搁在座椅上一脸的痛苦。阿朋也是满面愁容,说它被野猪的獠牙顶在胸腹间,受了很重的伤,要赶着下山去救治。

很多年了,村里的家猪不见,野猪发得满山都是。走在山道或林间空地,总能看见它们的拱痕。山上所种的苗木果蔬深受其害。

被偷的猎狗价值一万六千人民币,有正式发票为证。钱并不是主要的,阿朋的说法是猎狗相当于要紧朋友,必须要为之讨回公道,于是气冲冲去派出所报了案。

接警的是副所长,年轻,块头大。每天早起举着所里传下来的两只石锁练,练得上半身肌肉更加发达。副所长到岛上中心学校给孩子们上过课,全程又不肯坐下,只将两手往讲台上一撑,头直冲着第一排的同学。一下课,有小同学便讲,很像大门口的石狮子,威武!

顺利立案后,一查查个正着,新账老账一起算,阿胜被送到看守所里去了。

不久,阿胜出来,自知身份已露。若为别的事进去也还罢了,实在是偷鸡摸狗的事,太没面孔见人。这面孔是种很神奇的东西,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平时岛上人说,卖只面孔给我吧,听上去触手可及。阿胜没了面孔,他的脸却明明在脸上,显然又是无形的了。阿胜没了面孔以后,只得将房子卖给村里人,搬到大陆去住。

走的那天是凌晨,也没人去送他。从此收手,不久在海峡对岸开了个海鲜排档,叫“得胜海鲜”。自己掌勺,专做外地游客的生意。他游手好闲的时候,老婆不得不出门打工养家,他日常在家做饭管孩子。在岛上人看来,日月调班,黑白颠倒。渐渐地,阿胜烧饭烧得头头是道,与阿明联手的几年,更是捣腾好酒好菜对酌。现在,偷鸡摸狗的手艺使不得,烧菜的本事用上了,旗开得胜,日子倒也过得稳当,神奇的面孔渐渐长了回去。这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

阿明失了帮腔的,又吃了一吓,加上猫也越来越少,不知何时住了手,只将未脱手的猫养起来专门生小猫收猫衣卖。

猫将产子,都会拖走人类的一些破衣衫,神秘消失一阵子。直到小猫的叫声从哪个角落、缝隙传出来,人们才发现它已经生产,并且吃掉了自己的胎盘。

可能阿明要盯着猫,所以不但不行走江湖,连出门都少。跟他的猫一起,变得沉静、神秘,连他家的建筑物与周边的空气,也罩上了特殊的磁场。可能为了掩盖什么,他在房子周围种上了竹子。竹子到了平地壤土,发育得异常迅速,没几年就以几何级数将他家房子围得里外无数层。如果不是每年扳笋留出通道,一定将他家的门户也封个严实。

穿村过户的时候,我在沿途的狗叫声中,似乎听到了它们的老冤家猫的零星叫声。一旦集中注意力分辨,又消失了。

唯一涉嫌扰民的是他家的那只虎斑猫,加上出巡的时候是以虎的标准步伐在村道上蹓跶,大家倒是不敢小觑,这主要是指晒鱼鲞的人家。

只要有人晒鱼鲞它就知道了。阿胜说关都关不住,鱼鲞强烈的气味于它是天大的诱惑。这不能单怪猫,也怪鱼鲞自己。那气味,嚣张得欠揍。岛上人都知道鱼鲞的德性,有人专门晒在天台、屋顶,以为安然如故,却根本难不住这只虎斑猫。有人祭出奇招,拿线拴在空中晒,可惜挂得再高的线也会有两端与地面牵连。细的被它扯断,粗的直接走过去。

偷来的鱼鲞它是不搬回家吃的,晓得主人会揍它——气味难藏。它一直将鱼鲞藏在空的垃圾桶里吃,这是清理垃圾的阿苗后来证实的。阿苗说,垃圾桶有时鱼腥味熏人,从遗下的鱼骨、鱼刺可以推断是这货干的。为了证实,阿苗晒了鱼鲞出来钓鱼执法:老老实实晒在离地一米来高的筛子上。没过多久,只见那猫从灵光乍现到闪电抽身一气呵成。阿苗不是为了看它这个本领,扭头极速到达目标垃圾桶附近,但见此猫嘴里叼着鱼鲞,拿爪子当树枝在桶盖边撬门溜锁,一会儿就开了条缝,遂将自己与鱼鲞一块塞进。只听见“扑”的一声,它已经到了桶底,桶盖自行合上。若非亲眼看见,路过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它在里面大快朵颐,没准吃的正是自家的下饭菜。

阿苗说他回家想了三天,也想不出头绪:给垃圾桶加锁?往垃圾桶里放水?往里面撒钉子,像戳破车胎那样?

结果是阿苗什么也没干。

有一天,他将看见的告诉了阿明。阿明先是将信将疑,继而又惊又喜。后来,阿明送了阿苗一袋自家剖晒的上好白梅子鲞。再后来,村里晒鱼鲞的时节,阿苗再也没有特殊发现,猜想这个时候阿明将猫关了起来。果然,晒鲞旺季过去,偶尔又在路上看见它威风凛凛地走着。那些零星晒的鱼鲞,还是会被拖走。所有人都知道是猫干的,但只有阿苗和阿明后来加上我知道是哪只猫干的。

谁的本命年

早就决心携大肉包子拜访全村的狗,免得它们对我的路过每每发表异见。何况,很多条年岁颇大,见多识广。

人类爱的特征是飘忽,时而像洪水,时而似沙漠。眼下,以狗为主的宠物承载了人类缺少出口的爱。它们来者不拒,仿佛一艘对于爱的承载不限量且永无沉没成本的小船——除了生老病死本身。

科学家说,狗与人存在双向驯化——狗也任重而道远。

在岛上走动,经常碰头的已经不是人。又遇狗年,狗们听上去叫得更响,以为自己就是祥瑞吧。配合它的想法,就有主人把自己的宠物狗穿上了红背心,并不在乎是人的狗年还是狗的狗年。

以往乌塘岛上活跃着的是清一色的土狗,现在丰富多彩。大的狼犬、大白熊,中的德牧、哈士奇,小的京巴、博美……還有串串。大变革浪潮席卷之下的天涯海角,巨大的变化同样俯拾皆是,并从人类社会扩展到了动物界。在狗界,一不小心,它们就土洋结合,和谐共存,又提前于人完成了深度全球化。

在村里,最常遇见的土狗也称中华田园犬,无论昵称还是大名就知道它们为乡村而生长。

土狗们看上去都很正常。村里来客人了,有隔空嚎叫几声的,最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屈尊过来凑个热闹。它们个个体格健壮,眼神清朗。转了一圈没什么实质性发现,便鄙夷地走远,尾巴每甩一回都甩过来一把的不屑。最近遇见的一条狗,当大家的面偷了一只刚从山上挖下的竹笋就跑。它拿回去不可能烧着吃,只能是与笋玩去了,着实无聊。

土狗的毛贴伏在身上,短而光滑,以大地色系为基调,耐脏。看它们动不动躺倒在地,有事起身后略微抖一下干净如初。从这一点上看,乡间的土狗有本事将流浪生活过成正常日子。

不过它们都是有主儿的,这里的人说得出每条狗的家门。

土狗不仅能够打理自己的仪容,保持住本色和固有的体面,就是生养孩子这种大事也无需人操心。我在村里串门攀谈,总能看见附近的几只狗蹓跶过来旁听。其中一只带着自己的奶狗,已经活蹦乱跳了,还未断奶。母狗本来侧卧在地举头聆听,嫌孩子吃奶拱得闹腾,一骨碌站起来。小狗四脚着地够不着,只好努力踮起两条后腿站着吃。母狗走动的时候,连它一块儿拖着移来移去。除了我看着替它们吃力、着急,母子俩不觉得有何不妥。

人不够,狗来凑,村人有时自我调侃。家有一狗,或几狗,狗比猫多比其他家畜都多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得不承认,村里人家虽不存余粮却有余财,而且青壮在外,孩子们都到镇中心学校、幼儿园去了,养狗陪伴、看守门户变得更为需要与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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