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程华

“拦住他！”“站住！”他发足狂奔，身后是一群高举锄头扁担的村民。

“身份证拿出来！”在外地集市，他因“形迹可疑”被警察当街盘问。

这些不是影视剧桥段，是他21年奔波途中并不鲜见的真实经历。山高水长，风雨迷离，他辗转全国各地，让几百个残缺的家庭失而复得、破镜重圆。

他找到的孩子成为电影《失孤》中的孤儿原型；他多次走上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栏目，他所经历见证的人世悲欢让主持人倪萍泪水盈眶……

他，是获得公安部第二届“全国公安百佳刑警”称号的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打拐支队支队长樊劲松。

一个曾经被拐七年的女孩问他：“你怎么找到我的啊？”他想想，微笑：“一直找啊，一直找，就找到了……”

一

2003年，隆冬。重庆市城口县发生一起入户抢走儿童的恶性案件。报案人叫阿春，当地农妇。阿春和丈夫远在外地打工，两岁多的东东留在城口乡下，随爷爷婆婆生活。某夜，三个男子突然闯入强行抱走了东东，意欲阻拦的爷爷婆婆被打伤。

很快，樊劲松受命驱车直奔城口。那年，是他调往打拐支队的第三个年头。

城口县位处渝川陕三地交界处，山峦起伏，交通落后，属典型贫困县。此时，城口白雪皑皑，道路湿滑，一路险象环生，樊劲松辗转近一天才到达城口县公安局。

东东家住半山腰，兩间土屋独门独户，二老老实本分，与人素无纠葛。连夜赶回来的东东妈哭着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有个叫周三的年轻人追求她妹妹遭到拒绝，多次扬言要报复他家。

樊劲松与两个城口民警立即寻找周三。同时，东东妈疯了似地八方寻子。一次，她在外地街头遇见了周三，便追上前质问。周三乜她一眼：“娃儿是我抱走的，已经卖了，去找噻！有本事你抓我噻！”说罢扬长而去。老实巴交的农妇气恨交加，两天后心脏病发作，撒手人寰。

丢一个死一个，这个贫困家庭摇摇欲坠。樊劲松闻讯后怒不可遏：就算你周三跑到天涯海角也要逮住你。

一次又一次排查，无果；一次又一次抓捕，落空。崎岖山路上不知留下几多脚印，一份又一份协查通知飞往全国各地。

终于，2004年3月，樊劲松与城口民警在河北省武安县抓住了正在一家矿上打工的周三。一突审，周三供认，他一年前出于报复抢走了东东，后以2万元将东东卖掉。

追！顺着查下去，发现东东被转手卖给另一个人，这个人又加价卖给了下一家……可怜的孩子，被当成货物先后转手了三四次。顺藤摸瓜的结果是，东东最终被卖到了当地某村一对夫妇家。

该实施解救了。

打拐民警深知，在偏僻乡村，沾亲带故的村民一旦抱团，警方寡不敌众之下解救行动极可能失败。

怎么办？先悄悄找。找到了，带着跑！

进村之前几个人做了周密策划：找一辆当地车，让司机留在车上，掉好头，不熄火，车门开着。准备停当后，樊劲松与三个城口民警摸进村子。

几个民警佯装迷路沿乡村小道溜达，顺势在一间间土屋边瞄来瞄去。突然，他们发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坐在一间屋前空地上，黑乎乎的小手抱着一只大馒头正啃着。小男孩脸上糊满鼻涕，一身棉袄脏兮兮。这不就是照片上的东东吗？！

几个民警迅速交换了眼神，确定是东东无疑。一瞄近处，无人。几十米外，有一两个村民正笼着衣袖闲唠嗑。

机不可失！樊劲松冲上前一把抱起东东，几个人拔腿就跑。

“站住！站住！”刚跑出两步，就听远处一阵叫嚷，随后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来。

“快跑！”听后面吼声越来越大，樊劲松回头一看，天呐，足有二三十个人，个个提着锄头扁担。

“快快！”几个民警撒丫子狂奔到车前，樊劲松把东东放到后座，自己冲上车，“开车！”车子轰然冲了出去。

眼看后面几辆摩托穷追不舍，樊劲松与司机交换位置，驾车继续狂奔，坑洼村道上一路尘土漫卷。

突见前方有个派出所。樊劲松情急中一拐方向盘冲进院坝，几个人迅速闪进所里。蜂拥而至的村民将派出所团团围困，“哐哐哐”狂怒砸门。

得知原委后，派出所长认为，农村派出所警力少，加上他们几个仍然力量悬殊，硬来是不行的。那就开门，坐下来谈，拖住他们。

派出所长带着几名民警，义无反顾地迎向了一大堆手持农具的村民。

“鸡同鸭讲”的谈判一直持续到深夜。越拖越不利于解救，必须当机立断。

这厢讨价还价，那厢秘密打电话联系了一辆当地车，悄悄等在所外公路上。派出所民警继续稳住村民，樊劲松几个抱着东东翻窗，上车，迅速驶离。

怕夜长梦多，他们当晚上了回重庆的火车，临行前从当地看守所提出周三，押着一同返程。一路上东东粘着樊劲松，一头扎进他怀里，谁想抱他都不行。

十几个小时后抵达重庆，第二天，他们带着东东又上了火车，先到四川万源，再从万源进入城口，又坐上城口县局的警车。当地警方已通知了东东家人，不知他们有多盼着东东呢。盘山绕水又是几个小时，眼看着公路到头了，最后这几小时的山路得靠步行了。

突然听见“噼噼啪啪”鞭炮声响起。大家一看，愣住了：荒郊野岭的泥泞山路上，齐刷刷跪着至少几十号人。原来，东东爸、爷爷婆婆还有村里老少，听说公安带回了东东，赶紧扶老携幼爬了好几里山路赶来迎他们。

东东爸一把接过东东，使劲地亲啊亲，随后噗通跪下放声大哭：“感谢共产党！”“感谢公安啊！”他瘦小的身体颤如风中一片枯叶。

“起来，老乡，起来……”

“感谢共产党！”“感谢公安！”那一片喊声带着哭腔，此起彼伏回荡在空旷山野间。

樊劲松忽然觉得，头上警徽好重，好重。他鼻子一酸，眼泪无法控制地冲出眼眶。

二

科技的进步，很大程度改变了拐卖儿童案件侦办的传统模式。2009年起，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行动，随后建立起DNA信息库，各地大量信息开始涌入并不断碰撞，到2012年前后效果初显，被拐儿童被找到的几率大幅提升。

一次，打拐支队获得一条线索：福建省有个叫小丽的打工女子要来重庆采血认亲。尽管在福建生活多年，她却一直执着地认定，她是重庆人。

小丽告诉樊劲松，上世纪80年代，她在重庆农村住家附近被人抱走卖到了外地。这些年她做梦都梦见亲生父母，不知道多少次哭着醒来。被抱走时她才五六岁，又过了这么多年，她确实说不清家的具体位置，只能忆起一些零碎场景：“我家门前有座吊桥，有大片竹林”“妈妈梳着好看的长辫子……”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樊劲松接下了。樊劲松建有一张强大的志愿者网络。从2009年起，他开通了“回家旅程”微博，并通过微信、QQ等方式与各地志愿者建立起联系，许多有价值的线索源源不断汇到他这里，再通过他联系重庆各区县乃至外地警方，共同合力寻找到不少被拐儿童。来自各行各业的志愿者们非常信任他，双方配合十分默契。

小丽说的这些场景，哪些地方会有？大家反复研究后认为：北方可基本排除，渝东北可能性较大，比如城口、巫溪……“拜托，去你们那片有吊桥有竹林的地方查看，拍照片发给我”“辛苦各位，摸排辖区内有没有当年丢孩子的报警记录……”

区县打拐民警动起来了，志愿者动起来了——一张张照片陆续发回，他注明序号、区域、地点，建群，把小丽也拉进群，一张张让她辨认。看到其中一张时，小丽惊呼：这地方，好熟悉啊！

这张照片来自巫溪。

当地民警开始实地走访，两天后反馈：那年，当地确实有一户人家丢了女儿，那对夫妇还在。经给双方采血鉴定确定：小丽就是他们的女儿！

当年，小丽爸妈丢魂似地四处寻她。听人说看到小丽去了大宁河边玩，而那天恰好大雨。“河神会吃人，我们女儿怕是回不来了……”小丽爸妈抱头痛哭，多年后提起女儿依然眼泪汪汪。

小丽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乡。那次，正在外地解救另一个孩子的樊劲松没有陪她一起回去。听巫溪民警说，当地搞了好热闹的迎亲仪式。“看到一家人又哭又笑抱在一起，我们这心情真是……”

樊勁松的眼眶又湿了。千里万里风里雨里都不算啥，他只怕见到骨肉团圆那一幕。那些悲喜交集的痛哭，那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嚎啕，太虐心，太虐心……

2018年前后，重庆银川两地警方合作，帮一个50多年前父母与女儿失散的家庭团圆了。当年四五岁的女儿，如今已经60多岁，好在，她年已耄耋的父母还在。见面前，老眼昏花的二老连夜赶做了一双花布鞋，说女儿从小穿他们给做的鞋，软和，不咬脚。

相见那一刻，白发苍苍的父亲颤巍巍走过去，含泪在年过花甲的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他的孩子，哪怕已鸡皮鹤发，也依然是他眼中那个会哭会笑会撒娇的宝贝呵。

在场所有人潸然泪下。

“还有那么多父母没有找到孩子，我要帮助更多家庭骨肉团圆。”樊劲松眼圈发红，此时，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声音……

然而并非每一次都能皆大欢喜。世事多变迁，有时历尽艰辛帮助寻回了亲人，等待着的却是无法弥补的伤痛遗憾。

三

这些年，除了不断与同事们实施解救行动，樊劲松还通过网络开展防拐宣传，同时建议总队报经市局批准，建立了被拐儿童DNA采集比对绿色通道……在警方不懈努力下，近几年重庆被拐儿童案件大幅下降，但仍有一批陈年积案尚未侦破，一批缺失的家庭依然渴盼团圆。

“我是警察，也是儿子的父亲。我常常想，如果我的孩子丢了，我哪里能睡得着？我半夜都会爬起来到处去找啊。只要切身体会到老百姓丢了孩子那种心情，我们就恨不得马上帮他们找到孩子，自己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樊劲松打拐21年，参与侦破涉拐案件300余件，抓获犯罪嫌疑人600余名，解救被拐骗拐卖妇女儿童400余名。400多名受害人的背后，牵扯着多少个家庭的眼泪，有多少求而不得的无奈哀绝！即使千辛万苦找到了亲人，等待他们的，也许是团聚的喜悦，但很多却是天人相隔的遗憾，找到但无法“找回”的唏嘘。因失散而失去的，也许永远失去。这些伤痛，如何能弥补？

让樊劲松记忆深刻也特别揪心的还有一件案子。每当提及那些细节，他就忍不住两眼潮湿，语气艰涩。

时光回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湖北乡下有一对夫妇，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弟弟晓峰，姐姐晓雨。在晓峰三岁那年，晓峰爸带晓峰去菜市场卖菜。那天顾客特别多，晓峰爸忙前忙后一时没顾到晓峰。待他稍微歇口气，竟发现晓峰不见了！

从此，夫妇俩每天茶饭不思，只想着一件事：寻子。村里村外、大街小巷，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晓峰犹如人间蒸发，踪迹全无。“我的儿啊！”受不了打击的晓峰妈不分白天黑夜地哭，歇斯底里指责丈夫没有看好儿子，与本就痛苦不堪的晓峰爸互相指责。一年后，彻底绝望的夫妇俩竟选择了自杀，丢下幼小的晓雨孤苦伶仃地随爷爷婆婆生活。

儿子儿媳都死了，好好的家瞬间塌了。痛苦的老人惦记着杳无音讯的孙子，总流着泪在晓雨面前念叨：“孙女啊，你弟弟是死是活都不晓得，也不晓得他有不有吃穿，受不受欺负哦！你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他，你爸妈九泉之下才能闭眼啊！”

懂事的晓雨记住了爷爷婆婆的话。在她长大成人后，网络时代到来，她萌发了借助互联网寻找弟弟的念头，于是在2016年前后发出了“寻找弟弟晓峰”的帖子：“弟弟，你在哪里啊？没有爸爸妈妈这么多年，姐姐好想你……”

血泪斑斑的帖子引起了志愿者们的注意。有志愿者立即联系樊劲松，说他们认识湖北的一家人，多年前丢了儿子；同时还反映，他们曾在湖北见过一个小伙子，特征与帖子里所说的晓峰很像。

经请示总队，得到领导大力支持，樊劲松开始联系湖北警方一起寻找晓峰。

联系上晓雨后，樊劲松看到了晓峰爸生前写下的一本日记，里面大量篇幅记录着一个父亲痛失爱子的点滴，字字句句锥心泣血：“……乖乖，这是你丢了的第三天了，我和你妈妈想你想得快发疯了，我每天都跑去菜市场望啊望啊，盼着你突然出现在爸爸面前……你到底在哪里啊？你不在我们怎么活得下去啊？”“乖乖，你知道吧？从你一生下来就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多少欢乐，爸妈一口饭一口水把你喂大，你是我们一辈子的希望……”“乖乖……”

一页没读完，樊劲松就读不下去了。他的双眼模糊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无比清晰地响起：“找到晓峰！”

人海茫茫，渝鄂警方、志愿者开始了艰难找寻。

栉风沐雨奔波几个月，他们真的在武汉找到了那名小伙子，无论体貌特征还是年龄，都与当年的晓峰高度吻合。小伙子已记不清当年抱走他的人长什么样，只模糊地忆起小时候大致生活在哪一带，家里是什么样子。重庆警方立即赶赴武汉，采血顺利，接下来该做DNA确定身份了。

大家都很期待也很紧张：他是晓峰吗？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面前：晓峰爸妈已去世多年，这DNA如何做？难道，开棺？可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湖北警方征求晓峰家人的意见，得到明确答复：无论什么情况，都要找到孩子！他们请求开棺提取DNA。晓峰爸妈九泉之下一定会宽恕我们，因为我们在帮他们实现生前最大的愿望……

DNA比对结果出来了：他，就是那对苦命夫妇的儿子，晓雨失散20多年的弟弟晓峰！

得悉这一消息的公安部联系上两地警方，希望办案民警还有晓雨一起登上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栏目。这是央视与公安部共同打造的大型公益电视节目，旨在面向全国观众开展法制宣传教育，以帮助更多被拐妇女儿童回归家庭。

曉雨同意了。她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

《等着我》播出现场。渝鄂两地民警身着警服端坐台下。面对现场和全国电视观众，晓雨颤抖着读了爸爸生前日记片段，诉说了弟弟丢失后的悲惨境况，她几度情难自已，台上台下一片啜泣。樊劲松定定神，起身当众宣读了DNA鉴定结果。

晓峰出现在台上。晓雨愣了两秒，随即扑上前去，姐弟俩抱头痛哭“姐姐……”“弟弟……”全场掌声、哭声持续不断。

这一次，樊劲松还是没能忍住。是激动，是喜悦，是欣慰，还是悲酸？依然说不清。他只是觉得，自己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文中除民警外，其余人均系化名）